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沈南歌 > 第一章

我以为这辈子就守着烤肠摊了,直到有天收摊时,穿高定西装的男人靠在路灯下,镜像甜辣,微焦,和三年前『镜城』员工餐的口味一样。
我僵在原地。
跟我回去。他说,你的设计不该困在烤肠摊。就像你研发的『镜像甜辣』,甜和辣撞在一起,明明能让人又哭又笑。
1
最后一位食客离开时,夜市的晚风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我长舒一口气,准备结束这兵荒马乱的一晚。
一道阴影笼罩了我的小摊。
我头也没抬,熟练地从保温箱里夹出最后一根烤肠,一边刷酱一边说:不好意思,最后一根了,卖完收摊。
头顶只有一道低沉又极富质感的男声,像大提琴的弦,轻轻拨动了夜市嘈杂的空气。
南歌。
我的手猛地一僵,滚烫的油溅起一滴在手背上,烫得我一个激灵。
这个名字,我已经有三年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了。
在这里,我是烤肠西施小沈,是隔壁摊王阿姨口中长得俊手也巧的姑娘,唯独不是沈南歌。
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脸上却已经堆起了职业假笑,我抬起头,准备用一句您认错人了搪塞过去。
可当我撞进那双深邃的眼眸时,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男人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高定西装,领带上的温莎结打得一丝不苟,手腕上那块手表在夜市昏黄的灯光下,低调地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整个人,与我这油腻腻的烤肠摊,与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夜市,格格不入,像一幅精美的油画被错放进了街头涂鸦里。
他太干净,太体面,而我,穿着洗得发白的
T
恤,围裙上沾满了油点和酱料,手上还残留着蒜蓉的辛辣味。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鸿沟。
或许,真的只是认错了我心里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但他没有再说话,目光却从我的脸上,缓缓移到了我的摊位上。
我心头猛地一震,像是被人窥见了最隐秘的心事。
我的摊子,是我用两张收来的旧木桌拼成的。桌子边缘,我用夹子固定了一圈暖黄色的串灯,蜿蜒缠绕,像一圈发光的画框。
为了应对晚高峰,我把摊位挪到了最外侧,并巧妙地隔出了一个S形的排队区域。
顾客会下意识地沿着这个动线排队,既不会堵住主路,又能清晰地分流出点单和取餐的队伍。
这些,都是我下意识的设计。
而这套看似随意的动线规划逻辑,借用了我三年前呕心沥血设计的密室主题镜城的一些思路。
那个让我一战成名,也让我身败名裂的镜城。
就在我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时,林小满咋咋呼呼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姐,我来帮你收东西了!
她像一阵风似的冲过来,麻利地帮我打包剩余的食材,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哎哟,今天又是提前卖光!我姐这摊子,排队动线真讲究!
一句无心之言,在我耳边炸开。
我看见那个男人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没再看我,也没理会林小满,只是转身,准备离开。
那身昂贵的西装在人群中格外扎眼,他走出几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侧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人声鼎沸,精准地送入我的耳朵。
『镜城』的味道,我一直记得。
说完,他便汇入人流,消失在夜市的尽头。
味道……
我瞬间想起了镜城的最后一关,那个被命名为回忆饭盒的环节。
为了让玩家身临其境地体验主角童年的孤独,我在那个环节里,用特殊的香氛还原了老式铝饭盒里饭菜变质的、略带酸腐的味道。
我因此被盛赞为天才设计师,却也因为这个味道,让一位有相似童年创伤的游客在密室里情绪崩溃,当场休克。
那之后,铺天盖地的网络暴力向我袭来。
冷血变态为了博眼球毫无人性,无数的谩骂将我淹没。
我的事业、我的名誉,我的一切,都在那场风暴中被碾得粉碎。
姑娘,回神啦。旁边卖水果捞的王阿姨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刚才那个男的,看着可不像来吃烤肠的,倒像是来找人的。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酱料和油污的手,心绪翻涌。
我以为躲进这片嘈杂的烟火气里,就能彻底埋葬那个叫沈南歌的设计师,就能让镜城的噩梦永远过去。
可那个男人的眼神,和他最后那句话,却像一缕幽魂,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我藏身的裂缝。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像是要挣脱我的胸腔。
就在这时,林小满突然说道:姐,刚才那个人,好像不是普通的顾客……
2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被窝里和周公约会,我家的门就被人捶响了。
姐!开门!出大事了!
是林小满的声音,带着一种宿醉未醒的嘶哑和极度亢奋的尖利。
我顶着鸡窝头,睡眼惺忪地拉开门,一股冷风卷着她冲了进来,手里还捏着一张薄薄的卡片。
你猜!你猜昨天那个很帅的西装男是谁她双手叉腰,大口喘着气。
我打了个哈欠,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谁你新看上的小说男主角
什么小说男主角!那是活的!她一把放下水,将那张卡片啪地一声拍在我面前的餐桌上,动作夸张得像港片里的警察拍证件,『明远』!国内高定家居的顶奢品牌『明远』!他是『明远』的总裁!而且,他还是当年『镜城』项目的投资人之一!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镜城两个字,劈开了我尘封三年的记忆,那些我以为自己早就埋葬干净的血和泪,伴随着尖锐的刺痛感,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我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张卡片上。
设计简洁,质感极佳的纸张上,烫金的三个字嚣张又内敛——陆明远。
我接过名片,指尖触到那微凸的字体,一种熟悉的冰凉感顺着神经末梢爬上我的心脏。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三年前,那间压抑到让人窒息的会议室里,坐满了西装革履的大人物。
他们是镜城的投资方,是决定我那个倾注了全部心血的设计方案生死的审判官。
沈小姐,你的设计太大胆了,或者说,太混乱了。我们要的是一个商业综合体,不是一个迷宫。
沉浸式体验恕我直言,消费者需要的是清晰的指引,不是在你的艺术幻想里浪费时间。
成本超支,回报周期过长,这个方案,我反对。
一句句冰冷的否定,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将我的设计理念,我的骄傲,我的一切,凌迟处死。
我就像个被公开处刑的犯人,孤立无援地站在会议室中央,浑身冰冷。
就在我准备放弃,准备承认自己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时,角落里,一个始终沉默的男人开口了。
我支持她。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一汪深潭,平静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那就是陆明远。
他没有说太多,只是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时候,投出了唯一一张赞成票。
虽然最后我的方案还是因为大部分投资人撤资而流产,但那一刻,他安静而坚定的支持,成了我溃败记忆里唯一的一点微光。
我从没想过,三年后,他会出现在我的烧烤摊前,吃我烤的香肠。
当天晚上,陆明远又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与夜市烟火气格格不入的西装,手里却多了一个文件袋。
他没像昨天那样要吃的,而是径直走到我的摊位前,在林小满震惊的目光中,将一份合同推到我面前。
沈小姐,或者我该称呼你,『南歌』。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周围滋啦作响的烤肠声和食客的谈笑声,我想请你,为『明远』设计全新的线下体验店。
我盯着那份合同,封面上项目合作意向书几个字异常醒目。
融合高定家居与沉浸式空间元素,他继续说,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我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专业领域上,这是你的长项。
我几乎是本能地将合同推了回去,声音干涩:陆总,你找错人了,我现在就是个烤肠的。
那些被嘲笑为混乱的创意,那些被贬低为幻想的心血,是我胸口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花了整整三年,才用这市井的油烟味把它勉强盖住,我不想再把它揭开,血淋淋地展示给任何人看。
陆明远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就料到我的反应。
他没有再劝,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的设计不是为了制造混乱,而是为了让人记住温度。就像你在『镜城』项目彻底失败后,留给团队的最后那道『回忆饭盒』。
我的心脏,被他这句话狠狠击中了。
回忆饭盒……那是镜城项目解散那天,我用仅剩的经费,为团队里每一个陪我疯了那么久的设计师,定制的最后一份作品。
那不是建筑,只是一个普通的保温饭盒,但我把镜城最核心的设计图,微缩后蚀刻在了饭盒内壁,并在夹层里注入了可以模拟阳光温度的恒温材料。
我告诉他们,设计或许会失败,但我们创造过的温暖和梦想,应该被记住。
这件事,除了我们团队内部,没有任何外人知道。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得没错。一旁默默穿串的王阿姨突然开了口,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朴素的清明,小歌,你做的烤肠,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吃的是味道,吃你烤的肠,能让人记得味道背后的那股暖和劲儿。
王阿姨的话,温柔地敲在我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
我一直以为,我放弃了设计,是在逃避失败,逃避那个被定义为混乱的自己。
可陆明远和王阿姨却告诉我,无论是宏大的建筑设计,还是卑微的一根烤肠,我真正在做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传递温度。
我……真的错了吗
我是不是,该重新面对那段被我亲手尘封的设计生涯
夜风吹过,卷起合同的一角,哗哗作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嘲笑。
周围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深邃的目光,和那份薄薄却重如千钧的合同。
签,还是不签
回去,还是留下
我犹豫了很久,久到林小满都快把自己的手指甲啃秃了。
最终,我伸出手,却没有拿起那支笔。
我将桌上那张烫金的名片拿起,塞进了围裙的口袋里。
既没有签字,也没有再说一个不字。
这夜市里的烟火气再浓,似乎也压不住它背后地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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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以前设计图稿边缘已经泛黄、卷曲,带着一股被时光尘封的旧纸味道。
可镜城那两个字,却像一道狰狞的烙印。
就在我将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时,手机在桌上突兀地嗡了一声。
一条匿名短信,没有来电显示,只有一行字:小心,有人在挖你三年前的黑历史。
黑历史。
除了镜城那件事,我沈南歌的人生坦荡得像一张白纸。
而那件事,是我这三年来午夜梦回时最深的恐惧。
当年铺天盖地的网暴,那些恶毒的咒骂,几乎将我整个人撕碎。
我花了整整三年,才在夜市的烟火气里,把自己一点点粘合起来,活成了一个只关心今天烤肠卖了多少钱的俗人。
可现在,有人要把我打回原形。
姐!发什么呆呢不是说好了今天陪我去参加社区的邻里节活动嘛,就当散散心!林小满推开门,不由分说地把我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我浑浑噩噩地被她拖着,脑子里全是那条短信,像一群乌鸦在盘旋。
社区活动中心人声鼎沸,充满了欢乐。
我心不在焉地跟在林小满身后,直到一个熟悉又刺耳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
是周雅。
她穿着一身精致的香奈儿套装,和这里的热闹格格不入,正侧着身子,对着一个看起来颇有身份的中年男人低声说着什么。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耳尖,依旧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抄袭、履历造假、人品问题、……那种设计师,谁敢用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我沉寂了三年的愤怒,在这一刻瞬间被点燃,像火山一样喷发。
我攥紧拳头,就要冲上去撕烂她那张伪善的脸。
别冲动。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向后一拽,带离了人群的视线。
是陆明远。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此刻正用一种沉静而深邃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像一张网,稳稳地接住了我所有的失控和狼狈。
你都听到了她……我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完整。
我听到了。陆明远打断我,另一只手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你先看看这个。
我狐疑地接过,抽出一叠
A4
纸。
第一页,是一张三年前的网络截图,一个名为正义小天使的
ID,发布了第一篇声称我抄袭的帖子,图文并茂,言辞凿凿。
我瞳孔一缩。就是这个帖子,成了引爆全网舆论的导火索。
我继续往下翻,后面是详尽的
IP
地址追踪记录、社交账号关联分析、资金流水……所有的证据链,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周雅。
原来,当年那场几乎毁掉我人生的网暴,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背后策划和推动。
那个所谓的知情人爆料,不过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以为是大众的误解和网络的恶意击垮了我,却没想到,从一开始,我就活在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里。
她最近在接触好几个项目方,到处散播你的谣言,就是为了彻底断了你的后路。陆明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沈南歌,你还要继续躲在你的烤肠摊后面,任由她往你身上泼脏水吗
我猛地抬头看他,捏着报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是啊,我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回到家,我没有再犹豫,直接铺开了一张崭新的绘图纸。
既然他们想挖我的黑历史,那我就用一个全新的作品,告诉所有人,我沈南歌,回来了。
我没有急着去构思那些宏大的建筑结构,而是闭上眼,想象自己就是一个走进体验店的顾客。
他需要什么
他会被什么吸引
是光,是声音,是气味。
铅笔在纸上落下。
我画下第一张草图,这是独属于夜市设计师沈南歌的创意。
用串灯做动线,用香气做分区引导……很大胆,也很有趣。
陆明远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笑意。
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棵沉默而可靠的树。
他低沉的嗓音继续传来,仿佛带着抚平一切褶皱的魔力:你从来都不是失败者,沈南歌,你只是太早地被恶意误解了。
那一刻,时空仿佛发生了重叠。
我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镜城即将完工的那个深夜。
也是这样,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做最后的调整,而他,也是这样站在我的身后,什么也没说,却给了我最坚实的支持。
我放下铅笔,抬头望向窗外。
夜市的灯火已经亮起,像一片璀璨的人间星河,喧嚣又温暖。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闪烁的霓虹,最终变得无比坚定。
这一次,我不仅要守住我的烤肠摊,更要夺回属于设计师南歌的一切。
而这一切,就从今晚开始。
4
夜市的喧嚣在午夜前准时落幕,燥热的空气里,孜然和油烟的味道渐渐淡去,被晚风里的青草湿气取代。
林小满打着哈欠,帮我把一长串廉价的彩色串灯拉开,看着我用粉笔在桌面上画下线条。
我没用尺子,全凭肌肉记忆和脑子里那套烂熟于心的动线规划。
每一条弧线,每一个转角,都模拟着顾客走入明远高定体验店的每一步。
姐,你这……认真的吗林小满指着我图纸上一个类似贪吃蛇的路径,你让来看高定的大老板们,像我一样排队买烤肠
不,这不是排队,这是引导。视觉引导、嗅觉引导、甚至是情绪引导。我要让他们在拿到衣服前,先完成一场属于自己的微型探险。
我把那些在夜市里闪烁了无数个夜晚的串灯,一盏盏布置在图纸上,模拟出一条蜿蜒的、充满未知感的路径。
暖黄色的灯光代表着温暖的回忆区域,冷白色的灯光是通往未来的展示区,而忽明忽暗的彩色灯,则是我为那些犹豫不决的顾客准备的惊喜盲盒。
林小满看得目瞪口呆,她凑近了,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条由灯光组成的贪吃蛇,喃喃道:天啊,这不就是……这不就是穿衣服版的『镜城』吗
镜城。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我的心脏。
疼,但已经不像三年前那样,会让我血流不止。
不久后,工地现场,陆明远带来了他的惊喜。
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
沈小姐,这位是许知行老师,国内顶尖的建筑评论家。陆明远介绍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当然知道许知行。
三年前,镜城项目落成,他曾公开发表文章,批评我的设计过于依赖情绪煽动,是一场昂贵的自我感动,缺乏建筑应有的冷静和克制。
许知行没理会陆明远递过来的安全帽,目光锐利地扫过我那张画在旧木桌上的图纸,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指着那些廉价的串灯和烤肠摊逻辑的动线,毫不客气地开口:沈南歌,你这是把夜市的烟火气,带进了高定的殿堂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审视和不屑,仿佛我是在用沙子盖一座宫殿。
我没有争辩。
语言在根深蒂固的偏见面前,是最无力的东西。
我只是从一旁的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干净的黑色眼罩,递给他。
许老师,想请您玩个游戏。
他愣住了,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
陆明远也想上来打圆场,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许知行沉默地看了我几秒,最终还是接过了眼罩,戴上。
我扶着他,走进用纸箱和木板搭建的初版模型区。
这里还没有一件衣服,只有按照图纸规划出的空间骨架。
请跟着光和味道走。我轻声说。
我按动开关,入口处那盏代表回忆的暖黄色串灯亮起,同时,我打开了一瓶雪松香薰。
许知行的脚步有些迟疑,但在闻到那股沉静的木质香后,他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脚步也变得平稳。
他顺着灯光指引的方向,慢慢前行。
在转角处,灯光变为冷白,我将香薰换成了带着咸味的海雾气息。
他的脚步顿了顿,仿佛在感受一种全新的意境。
整个空间不大,但他走了很久。
每一步,都像在探索一个未知的世界。
最后,他在一束忽明忽暗的彩色灯光前停下,摘下了眼罩。
他眼前的,是整个模型的出口。外面,是真实的世界。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回过头,看着自己刚刚走过的那条由灯光和气味铺就的路,眼神复杂。
良久,他才转向我,第一次,用一种平视的目光看着我,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你设计的不是空间,是体验本身。
许知行的认可,像一颗定心丸,却没能让真正的风暴停息。
几天后,林小满拿着手机冲进工地,脸色煞白。
南歌,周雅疯了!她联系了好几家媒体,准备爆料你当年所谓的抄袭案,说要把你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陆明远的意思是,立刻反击,让周雅这个造谣者身败名裂。
我却摇了摇头,拿起手机,给周雅发了条信息:我的新作品出了个初版模型,有空来看看吗给你留了贵宾位。
周雅来了。
她穿着一身精致的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像一位来巡视领地的女王。
她高傲地环顾着这个简陋的工地,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我没有理会她的表情,只是指着模型入口处,那盏暖黄色的串灯。
你是不是在害怕我平静地问,因为你害怕。你害怕这种无法被量化、无法被复制的东西。你一直想复制一个『镜城』,但你永远也复制不了它真正的核心。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在她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上。
周雅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从高傲变成了被戳穿的恼羞成怒。
她死死地瞪着我,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像是要逃离这个让她难堪的地方,猛地一转身。
哗啦——
整个模型台被她撞翻,纸箱和木板散落一地。
混乱中,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她的鞋跟,不偏不倚地踩碎了模型里一盏微型的、亮着暖黄色光芒的灯泡。
暖黄色地灯泡,在我最初的设计里,安装在镜城里的回忆饭盒环节。
灯泡碎裂的瞬间,那尖锐的破裂声,仿佛和我脑海深处一个声音重合了。
三年前,那个在镜城里崩溃大哭的游客的声音。
这一次,我没有像过去那样感到窒息和恐慌。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满脸惊慌的周雅,看着她脚下那片小小的、玻璃的废墟,轻声说道:
谢谢你,帮我踩碎了过去。
周雅落荒而逃。
我蹲下身,准备收拾残局。
陆明远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周雅的事情交给我,你可以专心把游乐场变成现实了。
我看着图纸上那些闪烁的、充满人情味的串灯,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丝新的、更深的不安。
许知行代表了评论界的苛刻,周雅代表了过去的恩怨。
可他们,都不是最终为这一切买单的人。
陆明远将我的设计称为游乐场,这句无心的比喻,像一根看不见的引线,点燃了我心中某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
我忽然意识到,真正的风暴,或许还没有到来。
5
果然我预想的不错,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明远集团设计总监赵启来了,他双手抱胸,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审视和不屑。
高定不是游乐场,不需要沉浸式体验。他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毛坯店面里回荡,带着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傲慢裁决。
我没说话,甚至连嘴角那抹公式化的微笑都懒得维持。
跟赵启这种逻辑信徒争辩,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要给他的,是这些冰冷数据之外的东西。
旁边的陆明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最终选择沉默。
这是他给我出的考题,也是给赵启的。
我收回图纸,对他扬了扬下巴:赵总监,晚上有空吗请你吃个饭。
赵启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转换话题,他习惯性地想拒绝,但我没给他机会。
就当是,为我这个不切实际的方案赔罪。
夜市的烟火气和高级写字楼里的冷气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滚烫而鲜活的生命力。
我把他带到了一个烤肠摊子前,滋滋作响的烤肠在炭火上翻滚,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酱料的甜辣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
赵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西装革履地站在这里,像个误入盘丝洞的唐僧。
小满,两根烤肠,一根镜像甜辣,一根原味。我接过烤肠,把那根原味的递给他,尝尝
他没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抗拒。
我也不恼,自顾自地咬了一口我的镜像甜辣。
我看着他,忽然说:赵总监,闭上眼睛。
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就三秒。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也许是夜色太温柔,也许是我眼里的笃定让他迷惑,他竟然真的迟疑地闭上了眼。
就在那一刻,小满把新一批烤肠刷上酱料,放在了烤架上。
一股更浓烈的、带着焦香的酱味瞬间升腾起来,将我们包裹。
我看到赵启的眼皮极快地颤动了一下,他整个人僵住了。
想到了什么我轻声问。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茫然和一丝……怀念。
大学……食堂二楼的窗口,也是这个味道。他喃喃自语。
我笑了,将手里的烤肠递到他面前:你看,人的记忆、情绪,甚至食欲,都是可以被气味唤醒的。我想让客人记住『明远』,不只是因为这里的衣服好看,更是因为某一种独特的味道,能勾起她们一段美好的回忆,一种向往的情绪。这,就是我要的沉浸式体验。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冰山,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那晚之后,赵启没有再明确反对我的方案。
我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造空间,香氛成了我和装修团队沟通的重点。
我参考了烤肠摊的镜像甜辣逻辑,把体验区用不同的香氛划分开。
甜美的花果香调区域,摆放的是剪裁温柔、线条流畅的礼服,它们代表着爱情、家庭与柔软的时光;而木质香调区域,则陈列着设计先锋、廓形挺括的套装,象征着事业、野心和坚不可摧的自我。
我还特意请来了陆明远的母亲王阿姨做第一个体验者。
她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也是明远品牌最早的天使投资人。
我引着她走进甜香区,那里我用了一种混合了奶香和淡淡栀子花香的香氛。
王阿姨刚站定,脚步就顿住了,她伸手轻轻拂过一件米白色的真丝连衣裙,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
这味道……她声音哽咽,让我想起明远小时候,也就这么高,她比划了一下,我亲手给他缝了一套小西装,当时屋里香薰就是这个味道,他穿着去参加幼儿园的演出,得意得不得了……
站在不远处的陆明远闻言,身体微微一震,他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拿出手机,似乎记下了什么。
内部测试那天,所有高层都到场了。
赵启站在人群里,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
我正准备介绍核心区域那件作为镇场之宝的概念款时,却发现模特身上空空如也。
我心中一沉,助理白着脸凑过来,声音发抖:南歌姐,那块从意大利定制的云锦面料……找不到了。
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赵启,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嘴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是他干的。
他想看我失去最重要的实物支撑后,这个虚无缥缈的情绪概念要如何收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深吸一口气,反而笑了。
我走到中控台前,没有去解释布料的失踪,而是对灯光师和香氛师打了个手势。
各位,很抱歉,我们今天的主角有些害羞,暂时不想见客。我开了个玩笑,然后按下了控制键,所以,我们来玩个游戏。
瞬间,全场的灯光暗了下来,只留下一束追光打在我身后的白色墙壁上。
同时,各区香氛被指令混合、交融,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既温柔又疏离的复杂气味。
请大家闭上眼睛,想象一下。我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你闻到的,是清晨花园里带着露水的玫瑰,还是深夜书房里燃烧的壁炉你感觉到的,是爱人轻抚过你手臂的丝绸,还是你独自穿行在都市丛林里的铠甲
灯光在墙上变幻出流动的光影,时而柔软如水,时而锋利如刃。
气味和光影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包裹。
没有了具体的衣服,人们的想象力反而被无限放大,每个人都在这片感官空间里,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件战袍。
当灯光重新亮起时,全场一片寂静。随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赵启站在原地,他没有鼓掌,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深海。
良久,他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你不是在做空间,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在做记忆。
测试结束,众人散去,偌大的店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正收拾着东西,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递到了我面前。
我抬头,对上赵启的目光。
他已经摘掉了眼镜,那双总是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此刻正锐利又深邃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举了举杯,嘴唇翕动,说出了一句让我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的话。
欢迎回来,『南歌』。
6
我站在明远体验店的门口,头顶的光一盏盏亮起,暖黄色的光晕像融化的蜜糖,流淌过每一寸精心打磨的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木料的清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那是我藏在设计里的私心,一个只有我自己和少数人能懂的密码。
林小满紧紧攥着我的手,激动得脸颊通红,姐!你做到了!你真的把夜市烤肠摊设计理念搬进了高定体验店!
我笑了,摇摇头,视线越过她,看向那些在空间里自由穿梭、或惊叹、或低语的宾客。
我说:小满,不是搬进去的,是融合进去的。
三年前,我设计的镜城项目,灵感就源于城市夜晚最温暖的角落。
我把那些串灯、木质小摊、氤氲的热气和人与人之间无间的距离感,翻译成了设计的语言。
结果,这个被誉为天才之作的设计,却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今天,我站在这里,这个空间里流淌着镜城的血脉。
那些从天花板垂落的串灯,不就是夜市那排最亮的光吗
那些看似随性摆放的原木长凳,不就是烤肠摊前让人歇脚的座椅吗
就连那特调的香氛,也是为了复刻记忆里食物与人情交织的温暖味道。
镜城虽然消失了,但我把它的灵魂,种在了陆明远给我的这片土壤里。
正当我沉浸在这份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又刺眼的身影。
周雅。
她穿着一身攻击性极强的红色长裙,画着精致却冰冷的妆,眼神怨毒地锁定了我。
那股熟悉的、冰冷彻骨的恐惧瞬间从脚底蹿上头顶。
我下意识地想躲,想逃。
三年前的无助和绝望,仿佛就在昨天。
但这一次,我没有退路。这是我的战场。
她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踩着媒体记者将镜头对准我的瞬间,她拨开人群,款款走到我面前,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假笑。
沈南歌,好久不见。真没想到,你还有勇气站在这里。
宾客们的交谈声低了下去,无数道探究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扫射。
周雅,这里不欢迎你。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冰冷。
她嗤笑一声,音量陡然拔高,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不欢迎我为什么是怕我当众拆穿你吗她猛地指向整个体验店的设计,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各位,大家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所谓的灵感,所谓的设计,不过是一个无耻小偷偷来的东西!这个叫沈南歌的女人,三年前就剽窃过我的作品『镜城』,现在,她又故技重施!
轰——地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闪光灯像疯了一样对着我的脸狂闪,记者们的话筒几乎要戳到我的嘴里。
沈小姐,请问周雅小姐说的是真的吗
您的设计真的存在剽窃行为吗
三年前的『镜城』项目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雅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她知道,这是我的死穴。
她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我钉在耻辱柱上。
就在我快要被这灭顶的窒息感吞噬时,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扶住了我的肩膀。
是陆明远。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旁,高大的身影为我隔绝了大部分的镜头和窥探的目光。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周雅,只是平静地对现场的工作人员说了一句:把大屏幕打开。
周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很快,体验店中央最大的那块
LED
屏幕亮了起来。
首先出现的,是一份份带着时间戳的原始文件。
从潦草的手绘草图,到第一版
3D
建模,再到密密麻麻的设计数据和修改记录,每一个文件的创建日期和修改日期,都清晰地指向三年前。
而每一个文件的署名,都是——沈南歌。
这是『镜城』项目最原始的数据备份,所有的创意、构思、甚至每一个细节的调整,都记录在案。陆明远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像法官在宣读判决,这些东西,剽窃者是拿不出来的。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风向开始转变。
周雅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嘴唇哆嗦着:这……这些都是伪造的!你为了她……
陆明远甚至没给她说完的机会,只是打了个响指。
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变成了一个音频播放的界面。
一段经过处理、但依然能清晰辨认出主角的录音,通过现场的音响,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对,就找那些粉丝多的营销号,给我往死里黑她!说她抄袭,说她人品差,把她搞臭,让她在设计圈永远翻不了身!
钱不是问题,我要的是结果。我要『镜城』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那是周雅的声音。冰冷、刻薄,充满了算计。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鄙夷和愤怒的目光看着她。
如果说刚才的数据只是证据,那这段录音,就是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将卑劣两个字,永远地烙在了她的身上。
不……不是的……周雅彻底慌了,她语无伦次地摆着手,看向周围,却只看到一张张或冷漠或不屑的脸。
她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尖刻的寒风中。
最终,她尖叫一声,拨开人群,在一片哗然和相机的快门声中,仓皇逃离。
闹剧落幕,派对继续。
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人们看我的眼神,从同情,到敬佩,再到一丝歉意。
我却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夜深了,宾客渐渐散去。
我触摸着那些原木的纹理,感受着灯光投下的温暖光斑。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陆明远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他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还怕吗
我摇了摇头,目光依然望着眼前的一切。
那些光影,那些线条,那些在我脑海里盘旋了上千个日夜的画面,如今都成了真实的存在。
我说:现在不怕了。
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因为我终于明白,设计不是为了让人评价,也不是为了获奖,它是为了被人记住。
他黑色的眼眸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静静地凝视着我,像是要看到我的灵魂深处。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那你记得我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底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当然记得。
你是那个,在我众叛亲离、跌入谷底,全世界都以为我江郎才尽的时候,唯一一个还记得『镜城』味道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眼中的光亮了些。
头顶的灯光似乎被谁调暗了,像夜空中的星河,在我们之间闪烁。
光影交错中,我看见他的身影,正向我缓缓靠近。
那一瞬间,时空仿佛发生了扭曲和折叠。
一切都像极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我们还未曾真正相遇,却在同一个星空下,分享过同一片孤寂的夜晚。
我以为,所有的故事,在今晚的昭雪之后,就该画上句号了。
空气里弥漫着无法言说的暧昧与张力,我能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这一刻,我终于不再害怕,不再逃避,幸福和未来都在眼前。
我就是沈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