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万箭穿心时,骨头都在哀鸣。
谢远衡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淬着血,也淬着解脱。
他嘶哑着对我说:倘有来世,愿殿下成全我与宁安。
我闭上眼,任由身躯被利箭钉死在城墙上。
好,我成全你。
再睁眼,是熟悉的凤仪宫,鎏金铜镜里映出我十六岁的脸。
宫婢正小心翼翼地为我梳妆,手上捧着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
再过一个时辰,父皇的赐婚圣旨就会送到谢府。
前世的我,为了这一刻,几乎燃尽了所有少女的痴狂。
也为了这一刻,葬送了一生。
这一次,我没等宫婢将那支象征着我与谢远衡婚约的凤钗插入我的发髻。
我站起身,宽大的宫袍拂过地面,没发出一丝声响。
我径直走向父皇的御书房。
在满朝文武惊愕的注视下,我撩起裙摆,重重跪倒在地,每一个字都砸在金砖上,清晰无比。
父皇,北境屡屡来犯,求娶公主以示修好。为江山社稷,长女昭雪,愿往和亲!
2.
父皇当场龙颜大怒,将手中的朱笔狠狠掷在地上。
胡闹!你是大邺最尊贵的长公主,和亲之事,如何也轮不到你!
我伏在地上,头也不抬。
正因昭雪是大邺长公主,才更该担起这份责任。北境狼子野心,此次求亲,若以寻常宗室女应付,只怕更会激起他们的轻慢之心。唯有长公主亲嫁,方能显我大邺诚意,换边境数年安稳。
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前世,我与谢远衡成婚八年,是全京城最著名的怨偶。
我恨他心中装着我的皇妹宁安,对我冷若冰霜。
他恨我以公主之尊强求联姻,毁了他和心上人的青梅竹马。
我们互相折磨,互相憎恨,直到敌军破城。
他是大元帅,战死在城门下。
我看着他的尸身被敌军的铁蹄踏碎,听着他那句泣血的遗言。
他说,他对我的恩情,已经用一条命还清了。
他说,求我成全。
多可笑,我对他,何曾有过恩情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痴恋罢了。
既然他觉得是恩情,既然他要还。
好,我还你一个干净。
我登上城楼,在他战死的地方,迎着漫天箭雨,为他殉国,也为大邺殉国。
死过一次,才知家国远比情爱重。
父皇,儿臣心意已决,请父皇恩准。
我重重叩首,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
父皇在御座上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答应。
最后,他只发出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
准了。
3.
我自请和亲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京城。
人人都说长公主深明大义,心怀天下。
只有我知道,我不过是个想逃跑的胆小鬼。
回到凤仪宫,我挥退了所有宫人,一个人坐在窗边。
宫外的海棠开得正好,一簇簇,像燃着的火。
前世,谢远衡就是在这树海棠下,第一次见到我。
彼时他刚随父兄从边关大胜归来,一身银甲,鲜衣怒马,是全京城少女的梦。
我也是那些少女中的一个。
只是,我比她们更贪心,也更愚蠢。
我以为,只要我成了他的妻,总有一天能捂热他的心。
可我错了。
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我却抱了八年,把自己冻成了一块冰。
殿下,谢……谢将军求见。宫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颤抖。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来了。
算算时辰,他也该重生了。
前世,他比我早半个时辰醒来。
所以,他记得城破之战,记得他为救我而死,记得他求我成全。
但他不知道,我后来也死了。
他以为,他重生回来,面对的还会是那个对他痴缠不休的昭雪公主。
他以为,他还要再忍受一次强加给他的婚姻。
让他进来。我淡淡地开口。
宫门被推开,谢远衡一身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
他还是少年模样,眉眼锋利,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桀骜。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探究和压抑的怒火。
昭雪,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4.
他的声音,和我记忆中最后听到的那句一样,嘶哑,却更有力。
我终于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地滑过他紧绷的下颌,落在他攥紧的拳头上。
谢将军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前一步,逼近我,你处心积虑要嫁给我,如今却自请和亲昭雪,你以为用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就能让我对你另眼相看
我看着他眼中的鄙夷和不耐,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闷闷地疼。
不是为他的话,而是为前世那个傻得可怜的自己。
我轻轻笑了一下。
谢将军,你想多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我们的身高差了许多,我必须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我不是在耍花样,也不是在欲擒故纵。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
我是在成全你。
谢远衡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脸上的怒火和嘲讽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错愕和不解。
他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
成全我他喃喃地重复,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
对,我点头,成全你和宁安。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谢将军,你自由了。
说完,我绕过他,径直往外走。
路过他身边时,我的衣袖拂过他的手臂。
他浑身一僵,像是被火烫到一般。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
谢远衡,这一世,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
5.
我以为,我的成全会让谢远衡如释重负。
毕竟,这是他死前的遗愿。
可我没想到,我的干脆利落,反而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恐慌。
当晚的宫宴,是为北境使臣接风,也是为我践行。
我换上一身正红色的宫装,坐在父皇身侧,神情淡然地接受着百官的敬酒。
席间,皇妹宁安端着酒杯,袅袅婷婷地走到谢远衡身边。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鹅黄长裙,眉眼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愁。
远衡哥哥,她的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姐姐她……定是一时想不开,才会说出那样的气话。你别往心里去,等过些时日,我去求求父皇,兴许事情还有转机。
好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前世,她就是用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博取了谢远衡八年的愧疚与怜惜。
而我,就成了那个仗势欺人、拆散有情人的恶毒长姐。
谢远衡端着酒杯,目光却越过宁安,死死地锁在我身上。
宁安的话,他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眼中的困惑,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想不通。
他想不通,为什么那个爱他爱到疯魔的昭雪公主,会突然变得如此冷漠决绝。
我懒得再看他们演戏,起身离席,想到御花园里透透气。
刚走到一处假山后,手腕就被人狠狠攥住。
谢远衡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
昭雪,你究竟想干什么他咬着牙问,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手腕。
放手。我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就是恨我吗他自顾自地说着,眼眶微微泛红,恨我心里没有你,所以就用和亲这种方式来报复我,是不是你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我谢远衡的笑话,看我连自己的未婚妻都留不住!
我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荒唐又可笑。
报复他
他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懒得与他争辩,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谢将军,你攥着宁安那块刻着『岁岁平安』的玉佩,被万箭穿心的时候,所求的不就是这个结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远衡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踉跄着后退一步,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也松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恐。
那是他临死前,从怀里掏出的最后一样东西。
他以为,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我看着他震惊的样子,心中一片漠然。
是啊,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就在城楼上,看着你死,看着你掏出那块玉佩,看着你满眼都是对另一个女人的眷恋和不舍。
谢远衡,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比你的身体,死得更早。
我为什么会知道,不重要。我抽回自己的手腕,揉了揉被他捏红的地方,重要的是,我成全你了。谢将军,你应该感激我。
说完,我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身后,谢远衡久久地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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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怀疑了。
他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也……记起了什么。
很好,就让他怀疑去吧。
让他带着这份疑虑,去和他心爱的皇妹,长相厮守。
而我,将要去往我的新生。
6.
父皇最终还是同意了和亲。
圣旨一下,整个朝堂都为之震动。
我开始有条不紊地交接宫中事务。
从前,我只知风花雪月,追着谢远衡的影子跑。
凤仪宫里的大小事宜,都由掌事姑姑打理。
我名下的封地和产业,更是从未过问。
重生一回,我才发现,除了爱情,我拥有的东西原来这么多。
我花了三天时间,将所有账册和地契理清,提拔了几个有才能的管事,又将一些尸位素餐的冗官裁撤。
我雷厉风行的手段,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连父皇都把我召进御书房,看着我亲手整理的册子,久久不语。
雪儿,他最后叹了口气,这些年,是父皇忽略了你。
我摇摇头:是儿臣从前不懂事。
父皇看着我,眼中满是心疼和愧疚。
他私下里又给了我一支虎符,是我亲卫营的兵符。
带上它,无论到了北境,还是将来想回来,都有个依靠。
我收下虎符,心中一片温暖。
这世上,终究还是有真心待我的人。
我与北境使臣又见了两次面。
我没有像寻常和亲公主那样哭哭啼啼,或是提出各种苛刻的条件。
我只问了三件事:北境的农耕、部族和军防。
我详细询问了他们的耕作方式,提出可以派遣大邺的农官前去指导,以提高粮食产量。
我要求他们提供所有部族首领的名单和势力范围,并言明,我嫁过去,不是要做某一个人的王后,而是要做所有部族的王后,一视同仁。
最后,我提出,大邺与北境可以互开边市,通商往来。但若有战事,我带来的三千亲卫,将只听我一人的号令。
我的条件,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既为大邺争取了实际利益,也为自己赢得了尊重。
北境使臣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由衷的敬佩。
这一切,谢远衡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再来找我。
但他的人,却时时刻刻都在我周围。
我知道,他在暗中观察我。
他想弄明白,我到底是真的变了,还是在演一出更大的戏。
宁安倒是频频去元帅府献殷勤。
送汤送药,嘘寒问暖。
可谢远衡似乎总是心不在焉。
有一次,宁安在我宫门外偶遇谢远衡。
她娇笑着说:姐姐就要去北境了,以后京城里,再也没人能管着远衡哥哥了。姐姐那些产业,听说有好多赚钱的铺子呢,真是便宜了北境王。
她语气里的那丝窃喜,没能逃过谢远衡的耳朵。
我的人回报说,谢将军当时脸色就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宁安公主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谢远衡不傻。
前世,他只是被所谓的情爱蒙蔽了双眼。
当他发现,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那个他以为会永远追逐他的女人,突然掉头走向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甚至比他更波澜壮阔的道路时,他内心的天平,开始倾斜了。
他开始不安,开始烦躁。
他第一次发现,没有了我的纠缠,他的世界,好像也并没有变得更清净。
7.
和亲的队伍出发那天,长街空巷。
京城的百姓自发地站在街道两旁,为我送行。
他们眼中含着泪,口中喊着长公主千岁。
我坐在华丽的马车里,身上是重达几十斤的嫁衣。
我没有掀开车帘。
我怕看到那些为我哭泣的子民,会动摇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决心。
我知道,谢远衡就混在人群中。
我能感觉到他那道灼热的、复杂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的车驾。
他大概在等。
等我回头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就像从前无数次,他从我身边走过,我都会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可是,我没有。
我的车驾平稳地向前行驶,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直到车队即将转过街角,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时。
我听到了一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嘶吼。
阿雪!
这个称呼,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前世,我们新婚之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就是这样叫我的。
他说:阿雪,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后来,他清醒了,便再也没这样叫过我。
他总是连名带姓,或者干脆冷漠地称我为殿下。
时隔一世,再听到这个昵称,我的心脏还是不可抑制地抽痛了一下。
但我没有回头。
车队转过弯,京城的轮廓,被彻底甩在了身后。
人群中的谢远衡,在喊出那声阿雪之后,脑中一阵剧痛。
一个无比清晰,又无比破碎的画面,狠狠地撞入他的脑海。
是高耸的城墙。
是漫天的箭雨。
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背对着他,决绝地纵身一跃。
那红衣,像血,也像火,灼伤了他的眼睛。
画面一闪而逝。
他却如坠冰窟,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背。
那是什么
那个女人是谁
为什么……她的背影,和昭雪如此相像
是幻觉吗
还是……被他遗忘的,前世的记忆
他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街角,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慌。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他好像……做错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8.
我抵达北境那天,天降大雪。
北境王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
他没有我想象中那样粗犷野蛮,反而有些……文弱。
他坐在一张巨大的轮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脸色苍白,不住地咳嗽。
他就是耶律洪,那个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北境之王。
据说,他是在三年前的一场战役中,为了救部下,被敌军的投石车砸断了双腿。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却很隆重。
所有部族的首领都来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屑。
新婚之夜,耶律洪遣散了所有人,一个人摇着轮椅来到我面前。
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了。他的声音很温和。
北境苦寒,委屈公主了。
我摇摇头:无妨。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我知道,公主非池中之物。你我名为夫妻,实则,可以做盟友。
我有些意外地挑眉。
我需要公主的智慧和来自大邺的支持,来安抚这些桀骜不驯的部族,推行我的新政。他坦然道,作为回报,我会给予公主在大邺永远得不到的尊重和权力。在这北境,除了我,你最大。
若有一日,你想回大邺,我绝不阻拦。
我看着他清澈而真诚的眼睛,第一次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些许好感。
好。我点头,一言为定。
于是,我开始了在北境的新生。
我脱下繁复的宫装,换上利落的胡服。
我跟着耶律洪派来的农官,亲自去田间地头,考察土质和水源,推广大邺先进的耕种技术。
我召集所有部族首领的妻子,举办茶会,和她们聊首饰,聊孩子,也聊她们部族的困难。
我用我带来的金银,建立了北境第一所学堂,让所有孩子,无论贵贱,都能读书识字。
我的名声,很快在北境草原上传开。
人们不再叫我大邺公主,而是真心实意地称我为我们的王后。
这些事迹,也一桩桩一件件地传回了京城。
谢远衡坐在元帅府里,听着下属的汇报,听着别人口中那个光芒万丈的北境王后,一颗心,像是被放在火上反复炙烤。
那个离开了他,就活得如此精彩的女人,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昭雪吗
他越来越频繁地做那个噩梦。
梦里,城墙上的红衣女子,面容越来越清晰。
就是昭雪。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他战死的方向,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伤和眷恋。
然后,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折翼的蝴蝶,坠入深渊。
每一次,谢远衡都在惊恐中醒来,心悸得无法呼吸。
他开始发疯一样地调查前世城破那日的细节。
他找到了几个幸存的旧部。
他们都说,元帅战死后,场面一片混乱。
只记得长公主殿下像疯了一样,不顾亲卫的阻拦,拼命往元帅战死的地方冲。
后来……后来敌军就破城了,他们护着皇室撤退,再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谜团像一张网,越收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第一次开始后悔。
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探究什么真相。
如果不知道,他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恨着她
9.
在我离开京城的第三个月,宁安终于按捺不住了。
她主动向父皇提出,想嫁给谢远衡。
她说,谢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如今又痛失爱妻(她用词很巧妙),理应得到抚慰。
父皇大概是被我伤透了心,又或许是觉得亏欠了宁安,竟没有反对。
谢远衡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
他以国丧未过,不宜婚嫁为由,暂时搁置了此事。
宁安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对我的怨恨又深了一层。
她以为,是谢远衡对我旧情难忘。
她开始想方设法地,在谢远衡面前诋毁我。
一次酒后,宁安借着醉意,拉着谢远衡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
远衡哥哥,你是不是还想着姐姐我知道,我比不上姐姐尊贵,也比不上她……手段高明。
从前在宫里,她就总是拿你们的『定情信物』说事,逼得你不得不对她退让。如今她虽然走了,可她的影子,却还是横在你我之间。
谢远衡原本心烦意乱,听到定情信物四个字时,却猛地一凛。
他和宁安,何曾有过什么定情信物
若说有,也只有那块他从小贴身佩戴的,刻着岁岁平安的羊脂玉佩。
那玉佩,在他十七岁那年离奇失踪。
不久后,昭雪就拿着那块玉佩,去向父皇求了赐婚。
所有人都以为,那玉佩是他送给昭雪的定情信物。
他百口莫辩,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他也一直以为,是昭雪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偷走了他的玉佩,以此来要挟他。
可现在,宁安的话,却让他心生疑窦。
他抓住这个破绽,不动声色地套着宁安的话。
宁安酒后失言,又被他几句话一激,竟把当年的事和盘托出。
原来,那玉佩,根本不是昭雪偷的。
是宁安,趁着一次与他见面,故意将玉佩从他身上弄掉,藏了起来。
然后,她又买通了昭雪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将玉佩偷偷放进了昭雪的首饰盒里。
再然后,她便在昭雪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谢远衡有一块从不离身的玉佩,见玉佩如见人。
情窦初开的昭雪,在自己的首饰盒里发现了那块玉佩,自然以为是谢远衡对她有意的暗示。
这才有了后来,她拿着玉佩,去向父皇求亲的一幕。
至于那句定情信物的流言,也是宁安暗中散播出去的。
她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昭雪横刀夺爱,而她,才是那个无辜的受害者。
她要的,就是利用谢远衡的愧疚,将他牢牢地绑在自己身边。
八年的误会,八年的隔阂,八年的怨恨。
原来,都源于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而他谢远衡,就是这场骗局里,最愚蠢的那个傻瓜。
听完真相的谢远衡,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的脸,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恶心和厌恶。
他曾经捧在手心,想要用一生去补偿的白月光,原来,是一朵浸满了毒汁的黑心莲。
他八年的恨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而那个被他恨了八年的女人……
他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10.
谢远衡发疯一样地寻找最后的真相。
他几乎将当年所有参与过守城之战,又幸存下来的人,都找了一遍。
终于,他在京郊的一处破落军户村里,找到了一个因伤退役的老兵。
那个老兵,当年就在城楼上当值。
他的一条腿瘸了,眼睛也瞎了一只。
提起那日的事,他浑浊的独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悲怆。
那天……老奴记得清清楚楚。
谢元帅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整个城楼都乱了。只有长公主殿下,她一个人,冷静得可怕。
她下令,遣散了所有宫人和侍卫,让他们护送陛下和皇子们从密道撤离。
她说,她是长公主,她要为大邺,守最后一班岗。
老兵的声音哽咽了。
我们都不肯走,跪在地上求她。可她拔出了剑,说谁不走,她就先杀了谁。
我们没法子,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老奴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之前,老奴回头看了一眼。
公主她……一个人站在城楼上,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风把她的裙摆吹得猎猎作响。
她望着谢元帅战死的方向,笑了。
那笑,比哭还难看。
敌军的先锋已经冲上来了,黑压压的一片。
老奴听见,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
老兵顿了顿,浑浊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说,『谢远衡,我来寻你了』。
然后,她就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殉国亦殉他。
这五个字,像五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谢远衡的心上。
他踉跄着退出那间破旧的茅草屋,扶着墙,吐得撕心裂肺。
胃里翻江倒海,吐出来的,却只有酸水和血丝。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她的重生,她的放手,她的远嫁和亲。
不是报复,不是欲擒故纵,更不是什么花样。
是绝望。
是死过一次之后,彻底的死心和成全。
他死前求她成全。
她便用自己的命,用自己的新生,彻彻底底地,成全了他。
他所有的怨恨,他八年的冷漠,他那些伤人的话语。
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尽数插回了他自己的心脏。
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痛不欲生。
11.
京城的风云,传不到千里之外的北境。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耶律洪是个很好的盟友,他放手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一切。
北境的冬天很长,但人心却很暖。
我甚至开始觉得,或许,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叛乱,打破了这份平静。
北境一个向来好战的部族,不知受了谁的挑唆,突然起兵造反。
他们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诛妖后。
矛头直指我和耶律洪。
与此同时,京城也传来消息,废太子与宁安公主勾结,意图谋反。
我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里应外合。
宁安,她还是不肯放过我。
她得不到谢远衡,便将所有的恨意都转移到了我身上。
她想让我死,想挑起大邺和北境的战争,好让她那个不成器的废太子哥哥,有机会浑水摸鱼。
耶律洪迅速调兵遣将,前去平叛。
我则留在王庭,安抚人心。
然而,敌人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
在我一次外出巡视学堂的路上,我和我的三千亲卫,被数倍于我们的叛军包围了。
漫山遍野,都是手持弯刀的敌人。
我的亲卫们将我团团护在中间,面色凝重。
我知道,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抽出腰间的长剑,剑锋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森冷的光。
我的神情,平静得一如前世站在城楼之上。
也好。
前世,为情而死。
今生,若能为这些信赖我的子民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我举起剑,准备下达死战的命令。
就在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扬起一阵烟尘。
一支孤军,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从侧翼狠狠地插入了叛军的阵型。
为首的那个人,白衣银甲,身形挺拔如松。
他手中的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他浑身是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他像一尊从地狱里杀回来的修罗,眼中只有我所在的方向。
是谢远衡。
他来了。
跨越千里,风尘仆仆,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12.
谢远衡为我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白色的战袍,几乎被染成了红色。
一如前世,他为我挡下万箭穿心时的模样。
我很快冷静下来,指挥我的亲卫,配合他的冲锋,里应外合。
一场惨烈的厮杀后,叛军终于溃败。
而谢远衡,也力竭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重伤昏迷。
我将他带回了王庭,亲自为他处理伤口。
他的身上,新伤旧伤,纵横交错,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
我用烈酒为他清洗伤口,用金疮药为他敷上,再用干净的布条一圈圈包扎好。
我的动作很稳,手没有一丝颤抖。
我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半分涟漪。
耶律洪摇着轮椅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谢远衡,又看了看我,眼神有些复杂。
我站起身,朝他坦然一笑。
他是为救我而来,是大邺的功臣,也是我的……故人。
故人。
一个多么疏离,又多么残忍的词。
它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在半昏迷中,谢远衡听到了这两个字。
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心,像是被那两个字,狠狠地剜去了一块。
13.
谢远衡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了我面前。
他向我坦白了一切。
他的重生,他对前世的追查,他对宁安的误信,他对我的误解和伤害。
他跪在地上,一个七尺高的男儿,哭得像个孩子。
他求我原谅,求我跟他回去。
他说,他错了,他知道错了。
他说,他爱我,前世今生,他爱的人,一直都是我。只是他自己,被偏见和骄傲蒙蔽了心,不敢承认。
我静静地听着。
等他说完,我才俯下身,将他扶了起来。
谢将军,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太迟了。
他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死过一次的心,不会再为同一个人跳动了。
前世,我用尽一生去爱你,最后选择与你共死,那是我的选择,我无怨无悔。
今生,我想为自己,为这北境的万里山河,为那些信赖我的百姓而活。
你的情债,在你为我挡下万箭,护我周全时,便已经还清了。
我的情债,在我为你跳下城楼,与你共赴黄泉时,也已经还清了。
谢远衡,我们之间,两不相欠了。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走得很好,很安心。
我的话,像最温柔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他最后的希望。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终于明白。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生。
有些人,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14.
京城的叛乱,很快被平息。
宁安和废太子的阴谋败露,被父皇圈禁终身,成了皇室永远的耻辱。
谢远衡将功赎罪,主动请缨,卸下大元帅之职,世代镇守大邺与北境接壤的雁门关。
父皇准了。
从此,京城再无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边关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守将。
我在北境过得很好。
我和耶律洪,成了最默契的政治伙伴和最知心的朋友。
我们一起,维系了两国数十年的和平与繁荣。
我再未回过京城,也再未嫁人。
谢远衡也终身未娶。
他将他的余生,都用来守护我所在的那片土地的安宁。
他成了大邺北境最坚固的一道屏障。
有风雪的夜晚,他会一个人登上关隘的最高处,朝着北境的方向,遥遥相望。
他知道,在那片广袤的草原深处,有他弄丢了的,一生的珍宝。
他用一生来赎罪。
而我,用一生来践行我的道。
我们都活了下来,却永远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也是,最残忍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