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片场泪崩
文欣在片场崩溃边缘,木童抱着破吉他闯入镜头:演累了吧歇会儿,听个真的。
她以为他是疯子,却在他即兴的歌声里掉了第一滴真眼泪。
深夜大排档,他蘸着啤酒在桌面写诗:所有明星都是被驯化的鸟,你的笼子镀着金。
当狗仔拍到影后和乐队主唱在草原追萤火虫,热搜炸了——
她摔碎假睫毛,他砸烂电吉他,在保温杯碰撞的脆响里,他们听见了自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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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没完没了地下着。
横店影视城仿古宫殿的飞檐下,雨水串成细密的珠帘,不断线地垂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溅起细碎冰冷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尘土气息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粘稠的疲惫感。文欣站在巨大的遮雨棚边缘,身上那套繁复华丽的宫装戏服像一层沉重而陌生的壳,金线刺绣在棚顶惨白灯光下反射着硬邦邦的光。脸上的粉底厚得几乎感觉不到皮肤的存在,假睫毛沉甸甸地压着眼皮。助理小跑着递上保温杯,温热的红枣水滑过喉咙,却暖不了身体深处那点蔓延开来的寒意。
欣姐,补点粉吧灯光下有点出油了。化妆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小心翼翼,凑了过来,手里拿着粉扑。
文欣条件反射般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弧度完美的微笑:好呀,辛苦你啦。她微微扬起脸,闭上眼睛。粉扑带着微凉的触感,带着滑石粉的干涩气味,一下下轻柔地按压在她的额头、鼻翼、脸颊。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加固一层无形的面具。她熟练地放松面部肌肉,配合着化妆师的动作,心里却一片空茫。台词在脑海里机械地滚动,下一场戏是痛失所爱的哭戏。导演王导的要求是撕心裂肺,要美,更要让观众心碎。心碎她咀嚼着这个词,只觉得遥远而陌生。胸腔里似乎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被掏空的洞,连回音都没有。
好!演员准备!欣欣,情绪!我要看到你的情绪!从压抑到爆发,层次!懂吗王导的声音透过扩音喇叭传来,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文欣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铁锈味。她睁开眼,眼底的疲惫瞬间被一种精准的哀伤取代,眉头微蹙,嘴角微微下垂,一种破碎的美感在她脸上迅速凝聚成型。她走向被灯光烤得发烫的拍摄区中央,每一步,裙裾拂过湿漉漉的地面,都像拖着无形的镣铐。摄影机的红色指示灯亮起,如同一个无情的审判之眼。
Action!王导的声音斩钉截铁。
镜头推近,特写。文欣的嘴唇开始颤抖,酝酿着巨大的悲恸。她调动着所有的技巧,回忆着过往所有关于悲伤的表演经验库。就在那精心构建的情绪即将抵达顶点,酝酿已久的泪水几乎要冲破眼眶的闸门时——
叮…咚咚咚…锵啷啷…
一串极其突兀、毫无章法、甚至有些破锣嗓子的吉他扫弦声,猛地刺破了片场压抑的寂静!紧接着,一个荒腔走板、带着浓重南方口音、却异常嘹亮的男声吼了出来:
嘿!皇帝老子坐金銮——不如——不如街边一碗云吞面——热——乎——乎——啊!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工作人员,包括正沉浸在导演身份里的王导,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愕然地、齐刷刷地扭过头,目光聚焦在声音的来源。
摄影棚入口的阴影里,晃进来一个人影。个子不算高,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外面胡乱套了件松松垮垮、颜色模糊的格子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一条同样旧得看不出本色的工装裤,裤脚沾着泥点。最扎眼的是他怀里抱着的那把木吉他,漆面斑驳脱落,琴颈上似乎还贴着几块透明胶带,一副饱经沧桑、随时可能散架的模样。他头发有些乱,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上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近乎天真的兴奋。他一边旁若无人地拨弄着那几根可怜的琴弦,制造出更多刺耳的噪音,一边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朝着拍摄区的方向闯了过来,嘴里还兀自哼唱着不成调的即兴歌词。
喂!你谁啊!干什么的!场务!场务呢!副导演率先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吼道,脸都涨红了。
几个场务如梦初醒,慌忙冲上去想拦住这个不速之客。
那人却像没看见一样,或者说,看见了也浑不在意。他灵活地侧身,躲开了一个场务的阻拦,像条滑溜的泥鳅,脚步踉跄却目标明确,径直朝着拍摄区中央、站在聚光灯下、还维持着那个悲恸欲绝表情的文欣冲了过去。
混乱中,他踢倒了一个反光板支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这声音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文欣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甜的怒意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冲垮了她苦心维持的所有情绪和层次。那根名为专业的弦,绷了太久太久,在这一刻,伴随着反光板倒地的巨响和那疯子荒诞的歌声,应声而断。
滚开!一声尖利的、完全失控的嘶喊从文欣喉咙里爆发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不加掩饰的愤怒、崩溃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委屈。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个抱着破吉他的闯入者。他猛地刹住脚步,站在离文欣几步远的地方,抱着他那把破吉他,微微歪着头,乱发下那双眼睛直勾勾地、带着一种近乎冒犯的探究,牢牢钉在文欣脸上。
时间凝固了一秒。然后,文欣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眼眶里那滴为了撕心裂肺的表演而酝酿了许久、却迟迟未落的、虚假的泪,终于,失控地滚了出来。它滑过厚厚的粉底,留下一条清晰的、温热又冰凉的痕迹。不是为了剧本里的角色,不是为了导演的要求,仅仅是因为她自己——那个被疲惫、伪装和突如其来的荒诞彻底压垮的文欣。
一滴真实的眼泪。
片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水敲打棚顶的啪嗒声,单调地重复着。
王导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猛地从导演椅上站起来,指着那个抱着破吉他的男人,声音因为暴怒而有些变调:
你!木童!搞乜鬼啊!(你搞什么鬼!)这是片场!不是你们乐队排练的破仓库!我请你来是做配乐!不是让你来拆台的!滚!立刻给我滚出去!
被叫做木童的男人眨了眨眼,脸上那种天真的兴奋感褪去了一些,但丝毫没有闯祸后的惊慌或歉意。他甚至没看暴怒的王导,目光依旧停留在文欣脸上,看着她脸颊上那道清晰的泪痕。他抱着破吉他,像个做错了事但拒不认错的孩子,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片场里却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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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咁大声做乜…(这么大声干嘛…)听日再倾咯。(明天再聊咯。)
说完,他竟真的抱着他那把破吉他,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来时一样摇摇晃晃、旁若无人地朝着门口走去。经过倒地的反光板时,他还弯腰试图把它扶起来,结果又带倒了旁边一个道具箱,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文欣站在原地,脸上的泪痕冰凉。她看着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瘦削又带着点滑稽倔强的背影,混乱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可理喻的疯子!
然而,胸腔里某个角落,那滴真实的眼泪滚落的地方,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感,悄然弥漫开来。
2
面具之下
片场像被投入一颗深水炸弹,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大的混乱旋涡。王导的咆哮几乎掀翻棚顶,工作人员噤若寒蝉,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被仁科洗礼过的狼藉现场。文欣被助理和经纪人陈姐迅速围住,簇拥着走向那间狭小的、专属的休息室。
欣姐,没事吧吓死我了!助理小菲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拿湿巾想帮她擦脸。
那个神经病!王导怎么会请这种人来做配乐简直是灾难!陈姐脸色铁青,一边掏出手机飞快地按着,一边压低声音咒骂,欣欣,别往心里去,就是个不懂规矩的混子!妆花了,赶紧补,王导那边……唉,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休息室的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但那种紧绷、混乱的气息依旧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文欣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按在化妆镜前。镜子里的女人眼妆花了一片,黑乎乎的晕染在眼下,脸颊上那道泪痕蜿蜒向下,破坏了精致的底妆,显出一种狼狈的脆弱。化妆师拿着卸妆棉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却猛地偏开了头。
等等……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自己都陌生的疲惫,先…先这样吧。让我……静一会儿。
陈姐和小菲都愣住了,面面相觑。陈姐皱紧眉头:欣欣,这不行!外面还在等着,王导……
我说了,等等!文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失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莫名的烦躁,疲惫地挥挥手,就五分钟。你们先出去。五分钟就好。
陈姐还想说什么,看到镜中文欣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倦意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终究把话咽了回去,拉着小菲,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了。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和镜子里那个妆容半残、眼神空洞的女人。空气里还残留着粉底、发胶和卸妆水的混合气味,闷得人喘不过气。外面隐约传来的王导的训斥声、场务的奔跑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脸颊上那道干涸的泪痕。指尖冰凉,泪痕却仿佛还残留着滚烫的余温。
为了表演而流的泪,她流过无数次。精准,可控,收放自如。那是她的工具,她的武器。可刚才那一滴……它是怎么来的因为愤怒因为委屈还是因为那根绷得太紧、终于崩断的弦
那个叫木童的疯子……他那双眼睛……她闭上眼,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他抱着破吉他冲过来时,那双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没有敬畏,没有惊艳,没有那种她早已习惯的、带着目的性的打量。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冒犯的探究,像要剥开她脸上厚厚的油彩和粉底,直接看到下面去。
疯子。她再次在心里确认。一个把片场当街边大排档,把摄影机当不存在,把导演的权威当空气的疯子。
可是……为什么他那不成调的破锣嗓子和荒诞的歌词,会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她锈死的锁孔里
皇帝老子坐金銮——不如——不如街边一碗云吞面——热——乎——乎——啊!
那荒诞的调子,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无耻的真,蛮横地撞碎了片场精心营造的虚假悲情。
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感觉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碎裂,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一种疲惫感,从骨髓里弥漫开来,沉重得让她几乎抬不起头。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戴着镣铐跳舞、永无止境的累。
五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又像一眨眼那么短。敲门声小心翼翼地响起。
欣欣是陈姐的声音。
文欣睁开眼,看着镜中依旧狼狈的自己。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眼底的疲惫和脆弱被迅速压了下去,像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坚硬礁石。她拿起卸妆棉,用力擦掉脸上那道碍眼的泪痕和晕开的眼妆,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
进来吧。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亮,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轻松,补妆。王导那边,我去道歉。
面具,重新戴好。那个被一滴真实眼泪短暂暴露出来的文欣,被迅速、严密地重新包裹起来。只是这一次,包裹的过程,似乎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麻木。
接下来的几天,拍摄在一种古怪的低气压中进行。王导的脾气比以往更加暴躁,片场人人自危。文欣则像开启了某种超负荷运转的模式,笑容更甜,台词更精准,情绪更到位,完美得无懈可击。只是私下里,她的话更少了,休息时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看着剧本,眼神却飘得很远。
木童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出现在片场。关于他的议论却悄悄在工作人员之间流传。有人说他是王导朋友硬塞进来的关系户,搞独立音乐的,没什么名气,但脾气古怪出了名;有人说他那把破吉他其实是古董,值老鼻子钱了;还有人说他那天是喝大了才闯的祸……流言纷纷,给那个突兀的闯入者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荒诞的色彩。
文欣刻意不去打听。一个疯子而已,不值得浪费心思。她这样告诉自己。
3
镀金囚笼
直到一个同样湿漉漉的深夜。
一场大夜戏拍到凌晨两点才收工。文欣卸了妆,换下戏服,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拒绝了陈姐让司机送她回酒店的建议,她只想一个人透透气。横店影视城庞大仿古建筑群在深夜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沉默的巨兽。雨水小了些,淅淅沥沥,空气清冷而湿润。她裹紧薄外套,漫无目的地走着,高跟鞋敲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穿过一条仿古的商业街,白天喧嚣的店铺早已打烊,只剩下招牌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街角,一点昏黄的光和嘈杂的人声意外地闯入视野。是一家极其简陋的大排档,塑料棚子支棱着,几张油腻腻的折叠桌旁,稀稀拉拉坐着几个深夜食客。油烟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
蔡文静本打算绕开,目光却猛地被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攫住。
还是那件模糊的格子衬衫,袖子卷着。他一个人霸占着一张油腻的小方桌,面前摆着几个空啤酒瓶,一个冒着热气的砂锅粥,还有一小碟炒田螺。他正埋头对付一只田螺,动作熟练又带着点孩子气的笨拙,吸溜得很大声。那把标志性的破吉他,就随意地靠在油腻的塑料凳旁。
是木童。
文欣的脚步顿住了。她犹豫了几秒,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她,鬼使神差地,她朝着那个角落走了过去。
塑料棚顶积攒的雨水,滴落在一个铁皮桶里,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木童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吸溜田螺的动作停了停,抬起头。昏黄的灯泡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乱糟糟的头发下,那双眼睛在看到她时,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懒散的平静,没有惊讶,没有客套,仿佛她出现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文...欣他含混地叫出她的名字,带着点南方口音,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件寻常物件,坐啊。他指了指对面那张同样油腻的塑料凳,顺手用袖子擦了擦凳子面——那动作与其说是讲卫生,不如说更像一种随意的习惯。
文欣看着那张凳子上可疑的油渍,又看了看木童那张坦然的脸,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凳子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啤酒、田螺的腥气和潮湿的夜气混合的复杂味道。
老板!加副碗筷!木童扭头朝炒锅方向吼了一嗓子,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棚子里的嘈杂。他转回头,拿起桌上的啤酒瓶,瓶口在桌沿咔地一磕,瓶盖应声而落。他把那瓶新开的啤酒推到文欣面前,泡沫顺着瓶口溢了出来。
喝点暖身。他说,语气不容拒绝。文欣看着那瓶冒着细小气泡的廉价啤酒,瓶身冰凉,凝结的水珠缓缓滑下。她从不喝这种街头啤酒,经纪人对她的饮食管控严格到近乎苛刻。但此刻,深夜的疲惫、环境的混乱、对面男人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氛围。她没有拒绝,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瓶身,拿了过来。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苦涩和一丝麦芽香,一股微弱的热意从胃里升腾起来,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寒意。
那天…抱歉啊。木童忽然开口,声音不大,淹没在炒锅的滋啦声和邻桌的划拳声里。他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砂锅粥里翻滚的米粒,并没有看文欣。唔系故意嘅。(不是故意的。)他补充了一句粤语,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歉意,更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饮大咗,啱啱捻到段旋律,捻住…顺便试下唔唔啱场景。(喝大了,刚想到段旋律,想着…顺便试试合不合场景。)
文欣握着冰凉的啤酒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的标签。她看着木童低垂的、有些凌乱的发顶。他道歉了还是没道歉这算是解释吗如此轻描淡写,把他那天搅得天翻地覆的行为归结为喝大了和试试旋律一股荒谬感夹杂着残留的恼怒涌上来。
试试旋律她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王导差点被你气进医院。你知道那天耽误了多少进度吗你知道……她的话戛然而止。她看到木童抬起头,那双眼睛在昏黄灯光下亮得惊人,直直地看着她,没有辩解,没有闪躲,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她说完的好奇。
文欣忽然觉得后面那些关于进度、损失、规矩的话,在这个油腻的大排档里,在这个刚用牙磕开啤酒瓶盖的男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虚伪。她泄了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灌了一大口冰啤酒。
算了。她低声说。
木童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没再追问。他拿起自己的啤酒瓶,朝着文欣手里的瓶子随意地碰了一下。叮的一声轻响,在嘈杂的环境里几不可闻。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但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放松。只有大排档的烟火声和雨滴落下的嗒嗒声作为背景。文欣看着木童拿起筷子,极其专注地对付一只顽固的田螺。他的手指修长,指甲缝里似乎还有点没洗干净的油彩痕迹。
你……文欣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平时就……这样她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他那天的行为和他此刻的状态。
点样(怎样)仁科抬眼,嘴里还叼着田螺壳,含糊地问。
就是……很……文欣斟酌着用词,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顾后果
木童把田螺壳吐到桌上的垃圾盘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拿起旁边的啤酒瓶,手指沾了点瓶壁上滑落的冰凉水珠。然后,就在那张沾满油渍、还有些食物残渣的塑料桌面上,他用那根湿漉漉的手指,开始写字。
昏黄的灯光下,水渍在油腻的桌面上反射出微弱的光。他的手指移动得很慢,很用力,一笔一划,像是在进行某种郑重其事的仪式:
所有明星都是被驯化的鸟,
水迹在鸟字的最后一笔拖长。
他顿了顿,手指又沾了点啤酒瓶上的水珠,继续写:
你的笼子镀着金。
镀金两个字,他写得格外用力,水痕深陷。
写完,他收回手指,随意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拿起啤酒瓶喝了一口,目光落在自己写下的字迹上,又抬起眼皮,看向蔡文静。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洞察。
文欣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桌面上那两行正在迅速蒸发、变淡的水痕上。被驯化的鸟……镀金的笼子……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她层层叠叠的伪装,直抵她最隐秘、最不愿正视的痛点。
她感觉呼吸一窒。手里的啤酒瓶变得异常沉重冰冷。片场厚重的妆容、精致的戏服、完美的微笑、精准的情绪……那些她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东西,在这个油腻的大排档里,在这个男人用啤酒水渍写下的两行字面前,被瞬间剥去了所有华美的外壳,露出了底下冰冷、坚硬的囚笼栏杆。
镀着金,闪闪发光,万众瞩目,却依旧是囚笼。
一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狼狈感攫住了她。她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瞬间变得苍白的脸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和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疼痛的清醒。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木童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剩下的田螺,发出轻微的吸溜声。那声音在文欣混乱的思绪里,却像一种奇特的锚点。
过了许久,久到桌上的水痕几乎完全消失,只留下一点点模糊的油印子。文欣才缓缓抬起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里翻腾的混乱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那……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被驯化的鸟……去哪里
文欣放下手里的田螺壳,拿起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擦了擦手。他看向棚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目光似乎穿透了这狭小的空间和横店虚假的繁华,投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唔知啊。(不知道啊。)他回答得很干脆,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坦荡,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近乎顽劣的笑意,飞咯。自己捻路咯。(飞啊。自己找路啊。)或者,他顿了顿,目光落回文欣脸上,那双总是带着点懒散笑意的眼睛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幽微、难以捕捉的东西,像深潭底偶然闪过的磷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或者,等风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