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晨光尚未完全蒸腾起城市的喧嚣,拾味小馆的玻璃门已被推开。悬挂的黄铜铃铛却只发出一声闷哑的咯噔,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老板早!寒漪姐早!林晚的声音照例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迅速将背包塞进柜台下,系围裙的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店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浓烈刺鼻的机油味混合着某种深海藻类的咸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陈旧船舱的霉锈气息。这显然是昨夜那位来自锈海深渊、自称老烟枪莫里亚蒂船长的幽灵水手留下的深海蒸汽炖煮余韵。矮人铜须曾抱怨这味道能熏死一头洞穴巨熊,而精灵薇拉妮卡则优雅地表示这让她忆起了故乡被工业废料污染的海湾。
早。
云逍的声音从厨房深处传来,依旧平稳如古井无波。他并未在处理食材,而是站在巨大的水槽前。槽内并非清水,而是翻涌着粘稠的、不断变换着彩虹色泽的奇异胶质,散发出强烈的化学药剂气味。云逍手中握着一柄细长的金属钩针,正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精度,从那沸腾的胶质中勾挑出无数细微如发、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线头。每一次勾挑都精准无比,线头被迅速投入旁边一个密封的透明容器中,容器内壁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他脚边,一个敞开的金属工具箱里,散落着几块布满奇异蚀刻纹路的青铜齿轮和一小截断裂的、仿佛还在微微蠕动的暗红色软管。
收银台后,寒漪的存在感几乎被那本新换的、封面烫印着巨大熔岩蛋糕的《深渊烈焰甜点图谱》完全遮蔽。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垂落,衬得她专注的侧颜愈发像一尊冰雪雕塑。听到林晚的招呼,她连视线都未曾偏移分毫,指尖正悬停在一页描绘着用凝固岩浆浇筑蛋糕胚的惊悚配方上,几不可察地颔首。
林晚的目光扫过门内侧悬挂的店规木牌,周末的法则无声矗立。她的视线随即落在店内唯一的客人身上,或者说,客人们。
吧台最远端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位极其特殊的常客——至少是最近几个周末的常客。
那是一位身形高大却异常枯瘦的老者,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沾满各色油污和可疑锈迹的帆布工装连体裤。他的皮肤是一种长期缺乏日照的灰败蜡黄,布满深壑般的皱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臂——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条由无数黄铜管道、精密齿轮、液压杆以及闪烁着幽蓝微光的能量节点构成的复杂机械义肢!此刻,这条充满力量感与粗犷工业美学的机械臂正灵活地操作着几件极其精密的工具,全神贯注地拆解、修理着摆在他面前吧台上的一个东西。
那东西的主体是一个锈迹斑斑、比人头略大的青铜齿轮,齿轮中央镶嵌着一颗浑浊的、如同劣质玻璃珠般的眼球,眼球下方延伸出几根断裂的、缠绕着绝缘胶布的金属线缆。齿轮边缘还连接着几段扭曲的铜管和几块冒着滋滋电火花的破损电路板。空气中那浓烈的机油味,正是来源于此。
老者——莫里亚蒂船长——嘴里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的、同样沾满油污的烟斗,仅存的右眼(一只布满血丝、闪烁着狂热工程师光芒的浑浊蓝眼)死死盯着手中的活计,布满油污的手指(以及那只黄铜机械手指)以惊人的灵巧摆弄着细小的零件,嘴里念念有词,全是些相位耦合器、次级能量回流阀、该死的海妖酸蚀之类的晦涩术语。
他的同伴,或者说,他的造物兼船员,正安静地侍立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阴影里。
那是一个仅有三尺高、完全由粗糙铆接的暗沉铁皮、裸露的青铜齿轮、以及缠绕着绝缘橡胶的粗大线缆构成的简陋人形机械。它没有头部,只有一个不断喷吐着细小蒸汽的圆柱形锅炉充当躯干,躯干上方顶着一个闪烁着不稳定红光的独眼传感器。两条由液压杆驱动的铁臂末端是巨大的、如同蟹钳般的多功能工具手。它安静地站着,锅炉发出低沉均匀的噗噗声,独眼红光规律地明灭,像一头沉默而忠诚的钢铁猎犬。莫里亚蒂称它为老烟囱。
林晚早已习惯这对组合带来的噪音和气味冲击,她开始擦拭离莫里亚蒂最远的一张桌子,尽量避开那些随着他修理动作不时崩飞出来的细小金属碎屑。就在这时——
吱嘎……吱嘎……
一阵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仿佛生锈的铰链被强行扭动的摩擦声,从拾味小馆的门口传来。
玻璃门被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的方式推开。铃声彻底哑了,只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刮擦声。
门框的景象剧烈地扭曲、波动。沉重的、由无数根虬结盘绕的暗紫色藤蔓自然生长而成的拱门取代了玻璃。藤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暗沉苔藓,缝隙间垂挂着丝丝缕缕粘稠的、散发着腐败甜腥气息的灰绿色絮状物。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陈年朽木、潮湿泥土、劣质油漆、以及某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料的味道,如同无形的瘴气,汹涌地灌入店内,瞬间压过了机油味和深海咸腥!
林晚猛地捂住了口鼻,胃里一阵翻腾。莫里亚蒂船长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仅存的右眼眯起,浑浊的蓝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和毫不掩饰的厌恶,他那只黄铜机械臂下意识地握紧了桌上的扳手。老烟囱的独眼红光骤然变得明亮,锅炉的噗噗声也急促了几分。
一个身影,或者说,两个身影,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出现在那藤蔓拱门之下。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男人。他身形佝偻,穿着一件沾满各色颜料污渍、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宽大亚麻罩袍。他的脸隐藏在罩袍宽大的兜帽阴影里,只能看到下半张脸——皮肤是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惨白,下巴尖削,嘴唇薄而毫无血色,紧紧地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他走路的姿势极其僵硬,每一步都像是提线木偶在移动,发出咯哒…咯哒…的轻微关节摩擦声。
但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怀里抱着的东西,以及他身后跟着的东西。
他怀里,以一种小心翼翼、近乎病态的姿态,抱着一个等身大小的提线木偶。
那木偶是一个少女的形象,制作得异常精美,却也异常诡异。她的身体由一种纹理细腻、却透着死气的惨白硬木雕琢而成,关节处是打磨光滑的乌木球状连接。她穿着一件过分华丽、却同样沾满污渍的洛可可式蕾丝蓬裙,裙摆下露出同样由惨白硬木雕成的精致小腿和脚踝。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张极其逼真的陶瓷面具,面具描绘着一张少女的脸庞——五官精致得如同天使,双颊晕染着永不褪色的、如同新鲜玫瑰般的娇艳腮红,嘴角微微上翘,凝固着一个永恒不变的、空洞而甜腻的微笑。
最令人不适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对镶嵌在陶瓷面具眼眶里的巨大琉璃眼珠,颜色是妖异的、毫无生气的紫罗兰色。此刻,这对琉璃眼珠正直勾勾地、毫无焦距地望着前方,空洞得仿佛能吞噬灵魂。
而在男人身后,亦步亦趋、动作同样僵硬地跟着另一个身影——那赫然是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提线木偶少女!同样的惨白硬木身体,同样的华丽蓬裙,同样的陶瓷面具和空洞的紫罗兰琉璃眼珠,凝固着同样空洞甜腻的微笑。唯一的不同,是后面这个木偶的关节处缠绕着更多、更杂乱的、几乎将其完全包裹的彩色丝线,这些丝线向上延伸,最终汇聚在男人罩袍宽大的袖口里。
男人——傀儡师卡桑德拉——抱着怀里的木偶,僵硬地挪进店内。他无视了莫里亚蒂船长警惕的目光和老烟囱闪烁的红光,径直走向店内最角落、光线最为昏暗的一张桌子。他怀里的木偶,那空洞的琉璃眼珠随着移动微微转动着,仿佛在扫视着陌生的环境。
他走到桌前,动作极其僵硬地将怀中的木偶少女——莉莉丝——小心翼翼地、如同安置易碎珍宝般放在桌旁的椅子上,甚至还细心地替她整理了一下蓬乱的蕾丝裙摆,让她的姿势显得端庄。然后,他自己才在那张对两人来说过于宽敞的桌子另一侧坐下。他身后的另一个木偶,则如同最忠实的影子,僵硬地站在他坐椅的斜后方,缠绕着杂乱丝线的身体微微前倾,空洞的琉璃眼珠注视着卡桑德拉的后脑勺。
卡桑德拉坐下后,便一动不动。他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微微低垂,视线似乎完全凝固在对面椅子上那个名为莉莉丝的木偶身上。他放在桌面上枯瘦惨白的手指神经质地微微蜷缩着,仿佛在虚空中拨动着无形的丝线。整个角落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诡异的甜腻腐朽气息所笼罩。
林晚感觉自己的后背有些发凉。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莫名的不安和生理性的厌恶感。她拿起点单用的木板,尽量让自己的脚步显得自然,走向那个令人不适的角落。
您好,欢迎光临拾味小馆。林晚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个度,努力保持着职业化的平稳。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个端坐的、空洞微笑的莉莉丝,又掠过卡桑德拉身后那个沉默站立的影子,最终落在卡桑德拉隐藏在兜帽下的阴影上。看看想吃点什么她将菜单木板轻轻放在卡桑德拉面前的桌面上,刻意避开了莉莉丝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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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桑德拉仿佛被惊动。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林晚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度憔悴、毫无生气的脸,皮肤紧贴着高耸的颧骨,眼窝深陷如同骷髅,里面嵌着一双灰蒙蒙、毫无光彩的眼睛,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这双眼睛看向林晚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凝固的麻木。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林晚脸上停留一秒,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瞬间滑落,死死地黏在了对面莉莉丝那张空洞微笑的陶瓷面具上。
他没有看菜单。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神经质地抓挠了一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然后,一个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从他紧抿的薄唇间艰难地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她…僵了…
卡桑德拉的声音空洞,目光依旧死死锁住莉莉丝,…关节…朽了…线…也快…断了…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向莉莉丝木偶的肩关节和肘关节。林晚这才注意到,那些连接处的乌木球体似乎比正常状态更加干涩、黯淡,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裂纹。缠绕在关节上的彩色丝线也显得异常脆弱,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
…热汤…
卡桑德拉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祈求,如同溺水者最后的呻吟,…能…软乎的…汤…最好…是…线…一样的…
他的目光终于极其短暂地、如同受惊般扫过桌上的菜单木板,又迅速缩回莉莉丝身上,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巨大的折磨。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她明白了。这位傀儡师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能软化他僵死木偶的药引!她下意识地看向厨房方向,却见云逍依旧在专注地处理着水槽中那沸腾的彩虹胶质,似乎对角落的异状毫无察觉。
她的目光迅速在菜单上扫过。暖阳米浆星火炖汤似乎都不够线的感觉。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一个名字上——千丝绕指柔。名字下方一行云逍手写的注释:风为引,月为丝,绕指缠绵。
线!丝!
林晚立刻指向那个名字,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这个,‘千丝绕指柔’,是面线汤羹,或许…符合您的要求
她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任何推荐的意思,只是清晰地指出了选项。
卡桑德拉灰败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他根本不去看菜单上的描述,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重重戳在千丝绕指柔那几个字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更加惨白。
…这个…快!
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好!一碗‘千丝绕指柔’!林晚立刻记下,收起木板,转身快步走向厨房窗口,老板!角落暗桌,一碗‘千丝绕指柔’!
嗯。
云逍淡淡应了一声,手中钩针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精准地再次挑出一缕闪烁的黑色线头。
厨房内,云逍的动作忽然变得极静。他洗净双手,指尖拂过水珠,水珠瞬间凝成冰晶坠落。他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壁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没有食材,只有一片凝滞的、缓缓旋转的微型星云,星云中心,悬浮着一团不断变幻形态、散发着柔和月华光泽的银白色物质——正是汲取了千年月魄精华的月魄凝胶。
云逍的指尖探入那片凝滞的星云,没有丝毫阻碍。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捻住那团变幻的月魄凝胶,如同拈起一缕无形的月光。指尖传来冰凉的、富有弹性的触感,仿佛在触碰凝固的流水。
与此同时,他左手掌心向上摊开。掌心上方,空气微微扭曲,一缕缕无形无质、却带着清新草木气息和自由律动的流风精粹被凭空凝聚、抽取。这精粹如同最纯净的风之精灵,在他掌心上方盘旋、压缩,最终化作一小撮闪烁着淡青色微光的、几乎看不见的粉末。
云逍右手捻着那团月魄凝胶,左手托着流风精粹粉末。他走到巨大的砧板前,砧板是用一整块万年温玉雕琢而成,此刻正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他将月魄凝胶置于温玉砧板中心。那团银白色的物质一接触到温玉,立刻如同活物般舒展开来,流淌成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薄膜。云逍左手微扬,那一小撮淡青色的流风精粹粉末如同被无形的风卷起,均匀地、细密地洒落在月魄薄膜之上。
就在粉末接触薄膜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琴弦被无形手指拨动的清鸣响起!月魄薄膜瞬间亮起柔和的银辉,其上均匀洒落的流风精粹粉末同时爆发出淡青色的光芒!两种光芒并非排斥,而是如同水乳交融般迅速缠绕、融合!
云逍的双手动了。他的动作不再是处理食材时的行云流水,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如同最顶尖的琴师在演奏无声的乐章。他的十指化作一片模糊的虚影,在融合了流风精粹的月魄薄膜上轻柔而迅疾地拂过、捻动、拉伸!
每一次指尖的落下、提起、揉捻、拉伸,都精准地牵引着薄膜内部的光流与风息。砧板上,那融合了月魄与流风的物质,在云逍神乎其技的手法下,开始发生惊人的变化!
它被拉长,变得极其纤细!一根根细如发丝、近乎完全透明的丝线被凭空抽出!这些丝线并非静止,每一根都在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银青色光晕!它们彼此独立,却又在无形的韵律中和谐地共振、缠绕,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风之精灵,在月光的牵引下翩翩起舞!一股极其清冽、纯净,带着月光凉意与风之自由气息的奇异韵味,伴随着无数根银青色光丝的形成,悄然弥漫开来!
这气息清冷、纯净、灵动,如同初春第一缕拂过冰面的微风,瞬间穿透了店内浓重的机油味、深海咸腥以及角落那令人窒息的甜腻腐朽!莫里亚蒂船长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右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那只黄铜机械臂下意识地松开了扳手。老烟囱锅炉的噗噗声也停滞了一瞬,独眼红光稳定地亮着。就连角落那令人作呕的腐朽甜腻气息,似乎也被这清冽的风月气息冲淡了一丝。
云逍的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停歇。无数根闪烁着银青色光晕的透明丝线在他指间流淌、汇聚。他取过一只造型极其古朴、仿佛由整块温润白玉掏挖而成的阔口深碗。碗壁上天然流淌着云雾般的纹理。
他并未生火,而是将白玉碗悬于空中。指尖对着碗中心轻轻一点。
碗底中心,一点极其柔和、纯净的银白色光芒亮起,如同碗中升起了一轮微缩的明月!清冷的月华瞬间充满了整个碗的内部空间。
云逍双手虚引,那无数根在砧板上流淌、缠绕的银青色光丝,如同受到月华的召唤,无声无息地、如同活物般自动游弋而来,轻柔地、层层叠叠地盘旋着落入白玉碗中!
当最后一缕光丝落入碗中,碗底的微缩明月光芒微微一盛。整个碗内,无数根透明的、散发着银青色光晕的千丝在清冷的月华汤底中缓缓舒展、沉浮、缠绕,构成了一幅流动的、静谧而充满生命韵律的星图!清冽纯净的气息达到了顶点。
林晚端着托盘走来。托盘上,正是那只散发着柔和月华与银青色光晕的白玉阔口碗。碗中景象如梦似幻。随着她的靠近,那股清冽纯净的风月气息愈发强烈,温柔地拂过角落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当白玉碗被轻轻放在卡桑德拉面前的桌面上时,碗中那无数根在月华汤底中缓缓舒展缠绕的透明光丝,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同时极其轻微地共振了一下!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淡银色涟漪,带着清凉的气息,从碗中荡漾开来,轻柔地拂过卡桑德拉枯槁的身体,也拂过对面端坐的木偶莉莉丝那惨白僵硬的关节!
莉莉丝那空洞的紫罗兰琉璃眼珠,在涟漪拂过的瞬间,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死寂的深潭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她肩关节处一道细微的裂痕深处,似乎也渗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湿润光泽!
卡桑德拉灰败的双眼猛地瞪大!那深不见底的麻木和疲惫被瞬间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希冀!他那双枯瘦惨白、一直神经质蜷缩在桌面上的手,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带着剧烈的颤抖,猛地伸向了那只白玉碗!
他甚至忘了使用餐具!在一种本能的、近乎贪婪的驱使下,他双手捧起那只温润的白玉碗,碗壁的凉意透过掌心,却仿佛点燃了他心中早已熄灭的火焰!他低下头,凑近碗口,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那股融合了月魄清冷与流风自由的纯净气息,如同最甘冽的泉水,瞬间涌入他干涸腐朽的肺腑,冲刷着他灵魂中淤积的绝望阴霾!他灰败的脸上,那层死气似乎被冲淡了一丝,深陷的眼窝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他放下玉碗,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拿起碗边搁着的一双同样由温润白玉打磨而成的细长筷子。他的动作异常笨拙,仿佛已经忘记了如何用餐具。他尝试着去夹取碗中那些近乎透明的光丝,几次都徒劳地滑开。
终于,他颤抖的玉筷夹起了一小缕缠绕在一起的银青色光丝。那光丝柔软而富有弹性,在筷尖微微颤动着,散发着清冷的光晕。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将这一缕光丝送向自己干裂的嘴唇。
就在那缕光丝即将触及他唇瓣的瞬间——
他捧着碗底的左手,因为内心的巨大激荡和长久以来的虚弱,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抖!碗中那清冽的、如同凝固月光般的汤底,随着这剧烈的晃动,猛地漾起!
哗啦!
一小捧清冽冰凉的月华汤液,不偏不倚,正正泼洒在对面木偶莉莉丝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惨白僵硬的右手手背上!汤液迅速渗入硬木关节的细微纹理和那道不显眼的裂痕之中!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滴落在滚烫木炭上的声音响起!
被月华汤液泼中的瞬间,莉莉丝右手手背那道细微的裂痕深处,猛地渗出一小滴粘稠的、如同融化琥珀般的金红色液体!这液体并非污秽,反而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温暖而悲伤的树脂清香!
紧接着,更加惊人的变化发生了!
那滴金红色的树脂泪滴,在接触到月华汤液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它迅速膨胀、变形、拉伸,如同拥有生命的史莱姆!在卡桑德拉和林晚惊骇的目光注视下,这滴不断变化的树脂泪滴猛地向上窜起,在莉莉丝那空洞的紫罗兰琉璃眼珠前尺许高的空中,迅速凝聚、延展,勾勒出一个清晰无比、半透明的女子虚影!
那是一位面容温婉、眉眼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与疲惫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裙,身形单薄。她悬浮在空中,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怜爱、不舍,以及一种近乎哀求的决绝。她的目光并未看向下方惊骇欲绝的卡桑德拉,而是穿透了他,牢牢地锁定在木偶莉莉丝那张空洞微笑的陶瓷面具上!
女子的虚影缓缓抬起一只手,并非指向莉莉丝,而是指向卡桑德拉,指向他身后那个缠绕着杂乱丝线、如同影子般站立的另一个木偶,指向这间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小馆,指向窗外透进来的、代表着现实的阳光。她的嘴唇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一个无比清晰、充满了无尽哀伤与最终恳求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间淹没了卡桑德拉的灵魂:
…卡桑…让她…自由…
女子的意念如同泣血的低语,…求你…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自由…放过…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卡桑德拉早已腐朽不堪的心脏!他手中捧着的白玉碗哐当一声砸落在桌面上,碗中清冽的汤液泼洒出来,浸湿了桌面,几缕银青色的光丝无力地垂落在碗边。但他毫不在意!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向后栽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枯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痉挛着,双手死死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和喉咙,仿佛要将那颗被撕裂的心脏掏出来!
呃…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悔恨、恐惧和被彻底揭穿的绝望的嘶嚎,终于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响彻了整个拾味小馆!他在地上翻滚、抓挠,宽大的罩袍被撕裂,露出下面同样惨白枯槁的皮肤。泪水、鼻涕混合着嘴角渗出的血沫,糊满了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他身后的那个影子木偶,在他剧烈动作的牵扯下,也失去了平衡,僵硬地摔倒在地,缠绕的彩色丝线凌乱地散开。
莫里亚蒂船长早已站起,浑浊的右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那只黄铜机械臂下意识地向前伸了伸,似乎想做什么,却又停住。老烟囱的独眼红光急促闪烁,锅炉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林晚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悬浮在莉莉丝眼前的女子虚影——卡桑德拉的亡妻艾米莉亚——看着下方翻滚哀嚎、陷入彻底崩溃的丈夫,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哀伤,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她虚幻的脸颊滑落,滴入虚无。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端坐不动、空洞微笑的莉莉丝,又仿佛看了一眼这间给了她最后开口机会的小馆。然后,她的身影开始迅速变淡、消散,化作无数细碎的、带着悲伤树脂清香的淡金色光点,温柔地盘旋着,一部分融入莉莉丝右手手背那道裂痕深处,一部分则如同解脱的叹息,悄然消散在空气中。
卡桑德拉的哀嚎渐渐变成了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泣。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抽搐,但那股歇斯底里的疯狂已经退去,只剩下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悲伤和茫然。他空洞的眼神望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抽泣终于平息。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地上撑起身体。他的罩袍凌乱不堪,脸上污秽一片,眼神空洞而呆滞。他无视了摔倒在旁边的那个影子木偶,也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的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般,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落在了依旧端坐在椅子上的莉莉丝身上。
莉莉丝静静地坐着,姿势依旧端庄。她惨白的硬木手背上,那道曾被月华汤液浸润、渗出金红树脂泪滴的裂痕,此刻似乎多了一丝温润的光泽,不再显得那么干枯可怖。她脸上那张陶瓷面具,空洞的紫罗兰琉璃眼珠依旧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凝固着永恒不变的甜腻微笑。
卡桑德拉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地走到莉莉丝面前。他伸出枯瘦、沾满污秽的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抚过莉莉丝冰冷僵硬的木质脸颊,抚过那空洞的琉璃眼珠,抚过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用假发编织的发辫。
这一次,他的触碰不再带着那种病态的占有和操控的欲望。那颤抖的指尖,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悲伤、无尽的悔恨,以及一种…迟来的、笨拙的告别。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地抵在莉莉丝冰冷的陶瓷额头上。这是一个无声的拥抱,充满了绝望的依恋和最终的诀别。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枯槁的脸颊滑落,滴在莉莉丝华丽的蕾丝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良久,他才直起身。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巨大的悲伤强行压下。他转过身,不再看莉莉丝一眼,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收银台。
他在台前站定。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伸出那只枯瘦、沾着泪痕和污迹的手,颤抖着探入自己凌乱的罩袍内侧。摸索了片刻,他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琉璃眼珠。
和莉莉丝眼眶里镶嵌的那对巨大的紫罗兰琉璃眼珠一模一样,只是尺寸略小一圈,颜色也黯淡了许多,如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失去了所有妖异的光泽。眼珠的边缘带着明显的、被强行撬下的磨损痕迹,甚至沾染着一点早已干涸发黑的、像是粘合剂的东西。
卡桑德拉双手捧着这颗褪色的琉璃眼珠,如同捧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被诅咒的过往。他眼中充满了释然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麻木。他小心翼翼地将这颗眼珠,轻轻放在了收银台光滑的台面上。
够吗
一个无声的询问,通过他那双依旧空洞、却不再死寂的眼睛,清晰地传递出来。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望向收银台后的寒漪。
寒漪的目光落在台面上那颗褪色、磨损、沾着污迹的琉璃眼珠上。那黯淡的光泽,那撬痕,仿佛诉说着无尽的操控、虚假的凝视与被强行赋予的生命。她的视线在眼珠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眼眸,看向厨房。
云逍已经清理干净水槽和工具,正背对着收银台,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洁白的软布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水渍。就在寒漪目光投来的瞬间,他擦拭的动作极其自然地顿了一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寒漪收回目光,清冷的眸子看向卡桑德拉。这一次,她并未直接说出它说。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卡桑德拉,落在那颗褪色的琉璃眼珠上,又似乎落在了角落依旧端坐的莉莉丝身上。
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
一个极其轻微、极其稚嫩、带着一丝生涩的、如同刚学会说话的幼儿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响起在收银台前:
爸爸…
声音的来源,并非卡桑德拉,也并非寒漪。
而是台面上,那颗褪色的琉璃眼珠!
那黯淡的琉璃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如同错觉般的紫罗兰光芒一闪而逝!
…不怕了。
莉莉丝说,爸爸不怕了。
寒漪清冷的声音几乎与那稚嫩的声音同时响起,如同冰冷的溪流与初春的嫩芽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她的目光依旧平静无波,落在卡桑德拉骤然僵硬的脸上。
卡桑德拉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整个人剧烈地一震,猛地低头看向台面上那颗褪色的琉璃眼珠!眼珠静静地躺在那里,黯淡无光,仿佛刚才那稚嫩的声音只是他极度悲伤下的幻听。
但寒漪的话语,却如同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炸响!
爸爸…不怕了…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角落里依旧端坐的莉莉丝!那张空洞微笑的陶瓷面具,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真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甚至是…释然那凝固的嘴角,似乎在寒漪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微妙地松弛了一分还是只是光影的错觉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混合着一种迟来的、撕心裂肺的温柔,如同海啸般狠狠击中了他!他踉跄一步,双手死死抓住收银台的边缘,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混合着无尽悔恨、迟来的领悟以及被那声虚幻的爸爸所击中的、复杂到极致的泪水!他无声地哽咽着,肩膀剧烈地颤抖。
够了…够了…这句不怕了,抵得过他所有的罪孽与煎熬!
他最后深深地、充满无尽悲凉与感激地看了一眼收银台后的寒漪,又看了一眼台面上那颗褪色的琉璃眼珠,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灵魂。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决绝得如同斩断最后的羁绊。他没有再看角落的莉莉丝一眼,也没有理会倒在地上的那个影子木偶,踉跄着,几乎是逃离般冲向了拾味小馆的大门。
随着他的靠近,那扇门无声地变幻。沉重虬结、覆盖着暗沉苔藓和粘稠絮状物的藤蔓拱门再次浮现。
卡桑德拉一头撞开藤蔓门,身影融入了门外那片弥漫着腐朽甜腻气息的、昏暗森林的光影之中。藤蔓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片令人不适的景象。
玻璃门恢复原状,清晨的阳光重新洒落。
叮铃——
黄铜铃铛终于发出了一声清越悠长的脆响,仿佛挣脱了束缚,余音袅袅,带着一丝释然。
店内一片寂静。莫里亚蒂船长缓缓坐回他的高脚凳,拿起桌上的烟斗,沉默地塞进嘴里,尽管里面早已没有烟丝。老烟囱的独眼红光恢复了规律的明灭,锅炉发出低沉的噗噗声。林晚依旧站在原地,感觉双腿有些发软,刚才那一切太过惊心动魄。
收银台后,寒漪缓缓坐回椅子。巨大的《深渊烈焰甜点图谱》再次打开,遮住了她的面容。只是,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她的指尖似乎在那描绘着熔岩蛋糕的书页边缘,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柜台深处,那个不起眼的旧木盒里,静静地躺上了一颗褪色的、沾着污迹的紫罗兰琉璃眼珠。它不再象征虚假的凝视与操控的枷锁,而是成为了一个灵魂在绝望深渊中,最终听到的那声虚幻却救赎的爸爸不怕了。与盒中那些来自诸天万界的饭钱一起,沉默地诉说着关于执念、疯狂、救赎与那一声迟来呼唤的复杂故事。
角落里,名为莉莉丝的木偶少女依旧端坐着,空洞的琉璃眼珠望着拾味小馆的大门方向。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惨白的陶瓷面具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那张凝固着甜腻微笑的唇边,似乎真的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