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开得真好。
这五个字,像五根淬了寒冰的针,精准无比地扎进我的花心深处。我,阿茶,一株修炼了八十年的白茶花精,此刻正委委屈屈地缩在青藤花坊一隅,伪装成一盆……呃,被陆远称赞的月季。那盆真正的粉红月季在我旁边搔首弄姿,花瓣抖得快要掉下来,仿佛在无声地嘲笑。
陆远就站在我面前。沾着新鲜泥土的深绿色工装裤,挽到手肘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指节分明的手指正轻轻拂过我的叶片——本该是件值得我叶片打颤、心跳加速的美事,如果他的眼神不是那么专注地欣赏着那几朵饱满的、娇艳欲滴的……属于我的白茶花。
他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正倒映着我的洁白无瑕。他微微俯身,一股混合着阳光、青草和干净汗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我偷偷闻过无数次、在心底描摹过千百遍的味道。可这味道此刻裹挟着那句月季开得真好,简直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嗡——
一股控制不住的妖力猛地从我花心深处炸开,带着被轻视了整整一百零八次的滔天委屈和愤懑!
噗嗤!噗嗤!噗嗤!
洁白的、带着清冽香气的花瓣,完全不受控制,像被狂风吹落的雪花,簌簌簌地从我头顶——或者说,从我伪装的花枝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一片,两片,三片……很快就在我脚边铺开了一小片悲伤的雪地。
陆远终于从对月季的欣赏中抬起眼,诧异地看向这突如其来的花瓣雨:咦这……掉得有点厉害啊是不是缺水了他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和关切,俯身想仔细查看。
缺水缺的是心眼!这句话在我胸腔里(虽然作为花精,我的胸腔结构可能和人类不太一样)疯狂咆哮翻滚,几乎要冲破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八百年的修为才把这句咆哮死死摁回去,憋得整个花枝都在微微颤抖,叶片边缘都泛起了一层羞愤的淡粉。
就在我气得快要控制不住,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当着陆远的面砰一声显形,然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花盲的时候,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竹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花店老板林姨,一个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眼神却锐利得像能穿透灵魂的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她看也没看僵在原地的陆远,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脚边那片刺眼的白上,然后极其自然地挥动扫帚,三下五除二就把我那饱含血泪控诉的花瓣残骸扫进了簸箕里,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扫掉几粒灰尘。
没事,陆先生,林姨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这盆‘月季’啊,最近情绪不大稳定。听到点不合心意的话,就爱掉花瓣。习惯就好。她顿了顿,像是计算库存一样,慢悠悠地补充道,嗯,这都第一百零八回了。
一百零八!林姨精准地报出这个屈辱的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我本就伤痕累累的自尊心上。我感觉自己头顶那朵硕果仅存的花苞都快要气炸了。
陆远显然被林姨这套说辞弄懵了,他看看被扫走的花瓣,又看看我(这盆月季),再看看旁边那盆真正的粉红月季,英挺的脸上写满了这个世界好难懂。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又带着点傻气:啊花……也闹情绪啊真、真特别。他大概是想夸点别的,最终只憋出这么一句。
最终,陆远还是带走了那盆真正的粉红月季,以及一包花肥。花店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清脆的风铃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有些刺耳。我紧绷的身体瞬间垮塌,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咻地一声,从花盆里冒出一股淡淡的白色雾气,雾气散去,一个穿着米白色棉布连衣裙、头发乌黑、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巧白花的少女形象显露出来。我扶着旁边的货架,大口喘气,脸颊滚烫得能煎熟鸡蛋。
林姨!我哀嚎一声,带着浓重的哭腔扑向柜台后面正慢悠悠泡着茉莉花茶的老板,您听听!您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一百零八次了!整整一百零八次!他眼里就只有月季吗我白茶花就那么不起眼那么像月季我洁白!我高雅!我花瓣层层叠叠如初雪!月季那傻大个儿能比吗我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陆远揪回来,按在我面前让他好好上一堂植物分类学速成课。
林姨眼皮都没抬一下,稳稳地给我倒了杯热腾腾的茉莉花茶,茶香袅袅,却丝毫抚平不了我内心的惊涛骇浪。消消气,阿茶。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古井,跟个不开窍的木头计较什么他那双眼睛啊,看植物生长是挺准,看花儿是谁,怕是天生少根弦儿。你气死了,他指不定还以为你是棵含羞草呢。
可……可是……我捧着茶杯,指尖冰凉,心里的委屈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得我喘不过气,他每周都来买花,风雨无阻……他明明很喜欢花的,为什么偏偏就认不出我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哽咽。我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茉莉花瓣,它们像极了我此刻七零八落的心绪。
林姨放下茶杯,隔着氤氲的热气看着我,眼神复杂,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又有点无可奈何的纵容:傻丫头,喜欢一个人,和认识一朵花,本就是两码事。有些人,天生迟钝,非得把那颗心掏出来,捧到他眼皮子底下,敲锣打鼓地告诉他‘喏,就是这个!’,他或许才能懵懵懂懂地‘哦’一声。她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办继续在这儿掉花瓣还是……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听懂了其中的暗示。一个大胆的、带着点报复意味又饱含期待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被委屈浸泡的心田里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月黑风高,哦不,是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温柔地洒在静谧的城市上。白日里喧嚣的街道此刻只剩下路灯孤独的光晕和偶尔驶过的车灯。我,阿茶,收敛起所有属于花精的微弱光华,像一缕真正的月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陆远租住的是一楼带个小院子的老房子。院子不大,却被他打理得生机勃勃。我轻而易举地翻过那低矮的木栅栏,双脚落在湿润的泥土上,发出细微的声响,立刻被草丛里夏虫的低鸣淹没。
目光扫过小院,我的心又忍不住揪了一下。靠墙的一排,是几盆长势喜人的月季,红的、粉的、黄的,在月光下舒展着丰腴的花瓣。而在院子角落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我那株真正的、被陆远遗忘的同胞——一盆叶片有些蔫蔫的白茶花苗,正可怜巴巴地缩在那里,仿佛被主人遗弃的孩子。这鲜明的对比,像针一样再次刺痛了我。
哼!月季!月季!让你眼里只有月季!我咬牙切齿,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一沓连夜赶工出来的小纸牌。每一张都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四个大字:我是月季。
我踮着脚,像只灵巧的猫,穿梭在那些骄傲的月季丛中。拿起一张小纸牌,用一根细细的、近乎透明的柔韧花茎(妖力凝聚而成)小心翼翼地系在月季粗壮的枝条上。动作轻柔而迅速,确保不会伤到花枝分毫。
喏,挂好。我对着那朵最大的红月季低声嘀咕,像是在给它颁发身份证明,以后他再敢乱叫,你就拿牌子怼他脸上!
还有你,黄胖子,别得意,也挂上!
粉妹妹,你也别想逃!
我一边挂,一边在心里默默计数,把这当成一种仪式,一种无声的抗议。每挂完一盆,就轻轻拍拍它的叶子,像是在鼓励它们:挺起胸脯!亮明身份!
最后,我走到角落里那盆被冷落的白茶花苗前。它叶片有些发黄,枝条也显得纤细,在夜风里微微瑟缩。我心里一阵酸楚,蹲下身,指尖溢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生机的淡绿色光芒,轻轻点在它的根茎处。花苗似乎精神了一点点,叶片轻轻摇曳了一下。
小可怜,我小声对它说,带着同病相怜的温柔,别灰心,他……他只是暂时没看到你的好。我想了想,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空白的纸牌,犹豫了一下,用更小的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忐忑,在上面写下:我是白茶花,不要轻视我的爱。然后,用同样的方式,系在了它最显眼的一根细枝上。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环顾四周。月光下,每一盆月季都佩戴着身份牌,像等待检阅的士兵。角落里的白茶花苗,也挂上了它小小的、倔强的宣言。夜风吹过,那些小纸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意,混杂着一种隐秘的期待,在我心里升腾。我最后看了一眼陆远那扇紧闭的、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身影再次融入月色,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第二天下午,阳光正好。我坐在花店靠窗的小板凳上,心不在焉地整理着一堆刚到的满天星干花,指尖却微微发颤,眼睛不受控制地瞟向门口的方向。耳朵更是竖得像雷达,捕捉着外面街道传来的每一个脚步声。
终于,熟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花店门口。风铃清脆一响,陆远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他今天没穿工装裤,换了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面似乎还沾着点新鲜的泥点。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像是忍俊不禁,又像是纯粹的困惑,嘴角微微抽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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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姨!他声音洪亮,径直走向柜台,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里屏住呼吸的我,您说奇不奇怪!我昨晚回去还好好的,今早起来一看,院子里那些月季……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每棵都挂了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我是月季’!哈哈哈哈哈!
他爽朗的笑声在花店里回荡,震得我差点把手里的满天星捏碎。我死死低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理花枝,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您说这是谁干的也太逗了!陆远还在笑,显然把这当成了什么无伤大雅的邻里趣事,我琢磨了一早上,难道是隔壁李大爷家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孙子那小子整天翻墙过来偷我的西红柿……
林姨正在给一盆绿萝浇水,闻言动作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这边。我感觉到那道目光,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哦还有这种事林姨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半点波澜,挂个牌子……也挺好,省得你天天认错。她放下水壶,拿起抹布擦了擦手,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不过,陆先生啊,你那院子里,除了月季,就没点别的花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林姨!您真是我亲姨!我激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猛地抬起头,充满希冀地看向陆远。
陆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摸着下巴,很认真地回忆起来:别的花有啊!墙角好像是有那么一盆……他皱着眉,努力在记忆里搜索,叶子……挺绿的枝条有点细哦!对了!也挂了张纸片儿!他恍然大悟般拍了下手。
来了来了!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陆远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用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极其愉悦的语气大声说道:那牌子上写得更有意思!歪歪扭扭的,好像是‘我是白茶花’后面还跟着一串小字,写的什么‘不要轻视我的爱’哈哈哈哈!这花苗还挺会整活儿的嘛!太幽默了!现在连花儿都这么有创意了吗
轰——!!!
我感觉一道无形的天雷,裹挟着冰雹和雪花,精准无比地劈在了我的天灵盖上。我整个人都石化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然后又嗡的一声全部冲上头顶。脸颊滚烫得能煎熟十个鸡蛋!头顶那朵隐形的白茶花苞(情绪激动时它总会不自觉地显现一点虚影),此刻一定涨得通红!
幽默创意整活儿
我耗费妖力、熬夜制作、饱含血泪控诉和卑微期待的牌子,在他眼里,竟然是个……段子!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眼前阵阵发黑。耳边陆远爽朗的笑声和林姨那极力压抑却还是泄露出一丝噗嗤的忍笑声,混合在一起,像魔音灌耳。
我……我去后面整理下新到的花泥!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等任何人回应,我猛地站起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冲向花店后面的小仓库。关门,上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
黑暗的仓库里,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脸颊烫得惊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震得肋骨都在发疼。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无尽的羞愤和绝望,陆远!你这个……这个超级无敌宇宙级大笨蛋!花盲!木头!石头!啊啊啊啊啊——!
回应我的,只有仓库角落里几盆安静的多肉,和外面隐约传来的、陆远那依旧带着笑意的、谈论着幽默月季的声音。
夜幕低垂,厚重的乌云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水汽。远处天际,一道惨白的闪电无声地撕裂黑暗,几秒钟后,沉闷的雷声才如同巨人擂鼓般,轰隆隆地滚过天际,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
要下暴雨了。很大的暴雨。
我坐在花店的小窗边,心神不宁。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上划着圈。陆远的小院……他那些宝贝花草……还有角落里那盆孤零零的、孱弱的白茶花苗……它那么瘦小,根系也不够强壮,能经得起这样的狂风骤雨吗
陆远……他应该在家吧他肯定会去抢救他的花苗的!尤其是那些娇贵的月季……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股更强烈的担忧压了下去。他那个粗心大意的性子,万一动作太急,在湿滑的院子里摔一跤……
不行!我得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住我。再也顾不上林姨会不会发现,顾不上什么花精守则,我猛地站起来。
林姨!我……我出去透透气!我抓起门边一把看起来最结实的大黑伞,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林姨正坐在柜台后面,就着台灯的光线织着一件米白色的毛衣,动作不紧不慢。听到我的声音,她抬起头,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鼓励的温和
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毛线针上,仿佛我只是去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得到这无声的默许,我心中大定,不再犹豫,一把拉开店门。一股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狂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我裙摆飞扬。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伞柄,冲进了这风雨欲来的沉沉夜色之中。
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抽打在脸上生疼。豆大的雨点开始零星砸落,冰冷刺骨。我几乎是跑了起来,朝着陆远家的方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当那个熟悉的、带着小院的低矮房屋轮廓终于出现在视线中时,天空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雨幕如同天河倾泻,轰然落下!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整个世界瞬间被白茫茫的水汽吞没。
陆远的小院里亮着灯!昏黄的灯光在狂暴的雨帘中显得微弱而挣扎。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栅栏缝隙,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远果然在院子里!他没打伞,只穿着一件被雨水瞬间淋透的白色背心,深色的工装裤紧紧贴在腿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正弯着腰,像一头在暴风雨中搏斗的困兽,奋力地将一盆盆沉重的花盆往屋檐下拖拽。那些娇艳的月季在狂风中无助地摇摆,花瓣被雨点击打得七零八落。
我的目光焦急地搜寻,终于锁定在院子的角落——那盆小小的白茶花苗!它纤细的枝条在狂风暴雨中剧烈地摇晃,像一个随时会被折断腰肢的可怜孩子。它旁边那棵高大的桂花树,一根粗壮的、被风雨压弯的树枝,正危险地悬在它的正上方,摇摇欲坠!
陆远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刚拖开一盆月季,立刻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角落冲去!他的动作迅猛而急切,溅起大片的泥水。
危险!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他离白茶花苗还有几步之遥时,意外发生了!湿滑的泥地加上他过猛的冲势,脚下猛地一滑!他高大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后重重仰倒!而他的后脑勺,正对着院子里一块用来压塑料布的、棱角分明的石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不——!!!
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呼喊完全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惧和绝望,甚至盖过了轰鸣的雷雨声!
什么伪装!什么隐藏!什么花精守则!在那一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看到陆远要撞上那块石头!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磅礴的妖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我身体深处轰然爆发!
嗡!
淡白色的柔和光芒在我周身瞬间亮起,如同在暴虐的雨夜中点燃了一盏小小的月亮灯。我的身体以一种超越物理极限的速度向前疾冲,所过之处,狂暴的雨点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就在陆远的后脑勺距离那块冰冷的石头不足半尺的刹那,我的双手,带着微光,稳稳地、用力地托住了他的肩膀和后背!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也猛地踉跄了一下,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但我死死地撑住了,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沉重的身体往旁边一带!
噗通!
陆远被我带得侧摔在泥泞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块致命的石头,擦着他的头发丝飞过。
世界安静了一秒。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敲打着万物。
陆远仰面躺在泥水里,浑身湿透,白色的背心沾满了污泥,紧紧贴在贲张的胸肌上。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摔懵了。几秒后,他才猛地回过神,惊愕地撑起上半身,扭过头看向我。
他的脸上全是泥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水珠不断从浓黑的眉毛和挺直的鼻梁上滚落。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映着在暴雨中突兀出现的我——一个浑身同样湿透、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裙摆沾满泥泞、周身还萦绕着一层未完全散去的、极其微弱淡白光芒的陌生女孩。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震惊而迷茫地扫过我狼狈不堪的模样,最终,死死地定格在了我的头顶——那里,因为妖力的剧烈波动和情绪的极度激荡,那朵小小的、精致的白茶花虚影再也无法维持隐匿状态,正湿漉漉地、清晰地绽放在我乌黑的发间,洁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雨珠,在院中昏黄的灯光下,倔强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时间仿佛又一次停滞。雨声、风声、雷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陆远沾满泥浆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因为惊魂未定和极度的困惑,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你……你……他死死盯着我发间的白花,眼神像是看到了世界第八大奇迹,你是……月季成精
轰——!!!
如果说之前他认错花是扎心的针,说牌子幽默是砸头的冰雹,那么此刻这句石破天惊的月季成精,无异于在我灵魂深处引爆了一颗核弹!
月季!又是月季!在他眼里我永远和月季脱不了干系!哪怕我冒着暴露身份、妖力耗尽的风险救了他!哪怕我头顶的花都明晃晃地长出来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滔天委屈、极致荒谬、濒临崩溃的怒火,如同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
月季!月季!!我尖叫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委屈而彻底变了调,尖锐得能刺穿雨幕。我气得浑身发抖,每一根头发丝似乎都在冒着看不见的白烟(或者妖力失控的火花)。头顶那朵可怜的白茶花虚影,仿佛感应到我沸腾的情绪,猛地一颤,然后嘭的一声,炸了!
不是真正的爆炸,而是那虚影骤然变得无比明亮、耀眼,洁白的花瓣瞬间向外怒放、舒展,层层叠叠,释放出一圈圈清晰可见的、带着清冽花香的淡白色光晕!光芒强烈得几乎照亮了周围一小片雨夜,如同一个小小的、愤怒的白色烟花在我头顶盛放!几片由纯粹光芒构成的花瓣虚影,甚至脱离本体,在暴雨中飘散了几厘米才缓缓消散。
你!陆远!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完全顾不上形象,也顾不上自己此刻像个落汤鸡加泥猴子的狼狈模样,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贴着他的脸,指着自己头顶那朵正在怒放烟花的白茶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裹挟着滔天的委屈和愤怒:
我是白茶花!白茶花!白茶花精!不是月季!月季你个头啊!你这个超级无敌宇宙级大笨蛋!花盲!睁眼瞎!我……我……我气得语无伦次,胸口剧烈起伏,感觉再多说一个字,自己就要像那朵花一样原地炸成碎片了。
陆远被我这一连串的爆发彻底震住了。他依旧半躺在冰冷的泥水里,仰着头,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微张,脸上混杂着泥水、雨水和一种被雷劈中般的极致呆滞。他看看我头顶那朵还在怒放、光晕流转的白茶花虚影,又看看我因为愤怒和激动而涨得通红、沾着泥点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再看看旁边角落里那盆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但依旧顽强挺立的小小白茶花苗……以及,花苗细枝上,那块被暴雨冲刷得字迹有些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我是白茶花,不要轻视我的爱的小纸牌。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仿佛被拉长成了黏稠的糖浆。我头顶那朵怒放烟花的白茶花虚影,在极致的情绪宣泄后,光芒终于开始缓缓收敛、黯淡,只剩下一个朦胧的、湿漉漉的白花轮廓,可怜兮兮地簪在凌乱的黑发间。刚才那股支撑着我尖叫怒骂的力气也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满身的泥泞、冰凉的雨水,还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想要原地消失的羞耻感。
完了。彻底完了。不仅暴露了,还像个疯子一样在人家院子里尖叫……我眼前阵阵发黑,只想立刻化作一缕青烟,或者干脆钻到脚下这片泥地里去。
陆远依旧半躺在泥水里,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不断滴落,砸在泥浆里,晕开小小的水花。他那双总是显得温和甚至有点钝感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是暴雨冲刷后露出的星辰,一瞬不瞬地钉在我……钉在我头顶那朵已经蔫下去的小白花上。
那目光太复杂,太专注。里面有惊魂未定的余悸,有目睹超自然现象的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审视和……了悟他看得我头皮发麻,脸颊刚刚因为愤怒褪去的热度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呃……我……我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注视,脚下却一滑,沾满泥浆的帆布鞋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摩擦音。
这声音似乎惊醒了陆远。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大得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紧接着,他沾满泥浆的手臂猛地在地上一撑,高大的身体带着哗啦啦的泥水声,有些笨拙却异常迅速地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了!离我更近了!那股混合着雨水、泥土和他本身干净汗味的气息,带着强烈的存在感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几乎要撞断肋骨。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同样沾满泥泞、骨节分明的大手。那只手没有碰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迟疑,缓缓地、缓缓地伸向我的头顶——伸向那朵蔫头耷脑、湿漉漉的白茶花虚影。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冻结。他要干什么拔掉它吗像摘掉一朵碍眼的野花
指尖带着微凉的雨水气息,在距离那朵小白花虚影仅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陆远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那朵小小的白花,仿佛在凝视着世间最脆弱又最珍贵的宝物。
时间再次被拉长。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用食指的指腹,极其温柔地,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朵由光芒构成的花瓣虚影的边缘。
没有实体的触感,只有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清冽白茶花香的凉意,顺着他的指尖传递。
那一瞬间,陆远脸上的表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的呆滞、困惑、惊愕如同被暴雨冲刷干净的泥污,骤然褪去。一种极其明亮、极其纯粹的光芒,如同初升的朝阳,从他眼底深处迸发出来,瞬间点亮了他沾满泥水的脸庞。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炬,直直地刺入我的眼底。那眼神不再是看花时的迷茫,不再是看陌生人时的温和,而是一种穿透了所有迷雾、直达核心的了然和……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我灼伤的惊喜。
他的嘴唇动了动,因为激动而有些干涩嘶哑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幕,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的石子,砸进我的耳朵里:
白茶花……他喃喃道,像是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的名字。随即,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终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无比释然、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他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温柔:
这次……真的是白茶花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我头顶那朵蔫蔫的、湿漉漉的白茶花虚影,仿佛被注入了最纯净的生命力,猛地一颤!一层柔和而璀璨的、珍珠般莹润的白色光芒,毫无预兆地,倏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