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国的锤头落在烧红的钢坯上时,火星溅在老账本的封面上,烫出个针尖大的黑孔。他盯着那处焦痕愣了愣,突然想起父亲当年总说:“账本要留着疤,才记得住疼。”
这是“老工匠工作室”搬进新址的,有磨得只剩半截的锉刀,还有个老太太掏出块绣着“劳动最光荣”的手帕,说是当年在车间给丈夫擦汗用的。
82岁的老钳工颤巍巍地握住镗床的手柄,突然哭了:“三十多年了,它还认我……”机床的导轨在他手下缓缓移动,像条温顺的老狗。
赵卫国给老人们拍了张合影,背景是老镗床和“老工匠工作室”的招牌。照片洗出来那天,他贴在父亲的老账本里,旁边写着:“2023年6月18日,73位老伙计回家,机器老了,人也老了,但念想还在。”
航天科工的订单越来越多,赵卫国干脆办了个“老工匠培训班”。第一期招了十二个学员,有刚毕业的大学生,有失业的中年工人,还有个开挖掘机的小伙子,说“看您直播觉得镗床比挖掘机有意思”。
他教徒弟有个规矩:先磨三个月钻头,再学看图,最后才碰机床。“钻头磨不好,就别想干精密活儿。”他拿着游标卡尺量学员磨的钻头,“切削刃角度差1度,加工精度就差01,这在航天零件上,就是要命的事。”
有个叫李伟的学员总磨不好钻头,急得直摔东西。赵卫国把他拉到铁砧前,递过把锤头:“给钢坯打个方,啥时候打出的方角比直角尺还准,啥时候再碰钻头。”
李伟捶了三天,手上磨出了血泡,终于打出个标准的方形。他举着钢坯哭了:“赵师傅,我明白了,您是让我练‘心劲’。”
赵卫国笑了,从父亲的老账本里翻出一页:“这是我刚学徒时记的,磨废了237根钻头,才摸着门道。手艺这东西,急不来,得像铁砧上的钢坯,多捶打才能成器。”
秋天来时,工作室接到个特殊订单——给博物馆复制一批建国初期的机床零件。赵卫国带着徒弟们泡在档案馆里,对着泛黄的图纸琢磨,老镗床白天加工,晚上就成了“教具”,学员们围着它听老伙计讲当年的故事。
有天深夜,赵卫国独自留在车间。他摸着老镗床的主轴,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床上,喘着气说:“机器……比人靠谱,你对它好,它就……不会骗你……”
“爸,我没骗它。”他对着机床轻声说,“我带了徒弟,传了手艺,还让它上了直播,全国人都知道它厉害了。”
老镗床的齿轮突然轻轻转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月光透过天窗照进来,在导轨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条通往过去的路。
直播一周年庆典那天,王总带来个惊喜——他把赵卫国的老捷达改成了“移动工作室”,车斗里装着台小型镗床,车身上喷着“老工匠在路上”。“以后您可以去全国各地,教更多人手艺。”王总的眼睛发亮,“我们还申请了‘工匠基金’,专门资助老手艺传承。”
赵卫国摸着改装后的车门,突然想起第一次开这台车时的样子。那时他刚评上劳模,厂长把钥匙交给他:“好好干,以后厂里的技术骨干,都得有你这股劲。”
庆典的最后,赵卫国给徒弟们发了把特制的锉刀,刀柄上刻着“守正创新”四个字。“守正,是守住老祖宗的规矩;创新,是要跟得上新时代。”他举起父亲的老账本,“这里面记着的不只是零件损耗,还有咱工人的本分——干活要用心,做人要踏实。”
徒弟们举起锉刀,齐声喊:“干活要用心,做人要踏实!”声音在车间里回荡,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也惊醒了沉睡的老机床。
赵卫国站在人群后面,看着徒弟们年轻的脸,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攥着学徒证的自己,想起父亲粗糙的手掌,想起车间里永远散不去的机油味。这些画面像铁砧上的钢坯,被岁月反复捶打,终于锻造成了现在的模样。
夕阳西下时,他开着改装后的老捷达驶出车间。车斗里的镗床在颠簸中发出轻响,像在哼着首老调子。赵卫国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新修订的《工匠法》,主持人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国家将建立工匠荣誉体系,让老手艺有传人,让劳动者有尊严……”
他握着方向盘,指腹在磨损的真皮上摩挲,那里的纹路早就和他的指纹融在了一起。前路漫漫,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的工具箱里,有父亲的老账本,有老王父亲的麻花钻,有七十多位老伙计的故事,还有一把永远磨得发亮的锉刀,在新时代的铁砧上,锻打出属于劳动者的,最厚重的年轮。
老捷达的车灯亮了起来,照亮前方的路。车身上的“老工匠在路上”几个字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像句写给未来的誓言。赵卫国知道,这不是终点,是新的——只要还有铁屑在飞,还有锤头在响,还有人记得“干活要用心”,这战场就永远不会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