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瞬。
李知州脸上的谄媚笑容僵了僵,但随即堆起更深的褶子,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十分的恳切:“宋主事误会了,误会了!下官岂敢耽误正事?这醉仙楼……它不仅仅是风月场所,更是咱们沅州城消息最灵通、各方乡绅富贾常聚之地啊!”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几位贵人初来乍到,想了解沅州实情,光在府衙里听下官一家之言,恐怕有失偏颇。到了醉仙楼,听听那些真正在沅州地面上行走的商贾们怎么说,或许……更能体察民情?况且,下官备下的席面就在雅静的‘碎清轩’,专为议事所设,绝无闲杂人等打扰。这赈灾……赈灾之事,也需多方协力不是?”
江羡回啪地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摇着,桃花眼在李知州和沈南安之间转了转,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李知州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这赈灾嘛,光靠官仓那点米,怕是杯水车薪。若能得城中富户慷慨解囊,共渡难关,岂不美哉?宋小姐,裴侍郎,咱们就去听听,这些沅州的‘义商’们,有何高见?”
他特意在‘义商’二字上加了重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裴寂依旧沉着脸,显然对这种场合极为排斥。
他的目光扫过李知州谄媚的脸,最终落在沈南安身上,带着询问和一丝不赞同。
沈南安沉默片刻,抬眸时一副略显思量,似乎被说动的神情。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李知州言之有理。赈灾大事,确实需集思广益,也需地方贤达鼎力相助。既如此……”她看向裴寂,语气带着一丝征询的意味,“裴侍郎意下如何?不妨……去听听?”
“不必了。”裴寂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没兴趣。”
说罢便起身离开。
李知州被他吓得浑身一抖,颤颤巍巍的看向坐着的二人。
沈南安轻笑,当下放下茶杯,淡声道:“裴侍郎舟车劳顿,是该早些歇息,本官与世子便叨扰李大人了。”
李知州顿时如蒙大赦,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腰杆都挺直了些,连声道:“多谢宋主事体谅!世子,二位这边请!马车已备好!”
他连忙引着二人往外走,一路絮絮叨叨说着醉仙楼的景致如何雅致,歌姬如何出众,仿佛忘了城外还有嗷嗷待哺的百姓。
江羡回跟在沈南安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宋小姐信不信?那醉仙楼里大有乾坤。”
沈南安侧目看向他:“醉仙楼,看来是这沅州城另一处‘府库’了。”
江羡回笑得痞气,指尖却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后指了指。
那里,两名随从正鬼鬼祟祟地跟在李知州的管家身后,显然是裴寂安排去查探醉仙楼底细的。
沈南安心头了然,面上却依旧平静。
马车很快在一座灯火辉煌,雕梁画栋的楼阁前停下。
醉仙楼三个鎏金大字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飘出,脂粉香混合着酒肉香气扑面而来,与一路上的死寂绝望格格不入,仿佛两个世界。
李知州在门口躬身相迎,亲自引着二人穿过喧闹的大堂,径直上了三楼最里间雅致清幽的‘碎清轩’。
推门而入,奢靡之气扑面而来。
厅内布置极尽奢华,地上铺着厚软的绒毯,四角立着半人高的鎏金仙鹤衔芝香炉,袅袅吐着名贵的沉水香。
紫檀木的圆桌中央,竟是用整块巨大的白玉雕琢成山水盆景,清泉汩汩流淌。
桌上菜肴早已不是府衙的鸡鸭鱼肉可比,熊掌、驼峰、鲥鱼……皆是难得一见的珍馐,盛在薄如蝉翼的官窑瓷器中。
旁边温着数坛美酒,酒香醇厚醉人。
席间作陪的几位富豪,个个衣着光鲜,满面红光,侍立在旁的美人,各有千秋,风情万种。
他们见到李知州引着两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进来,纷纷起身,脸上堆满了热情到近乎谄媚的笑容。
“哎呀呀,李知州,您可算把贵客请来了!”
“这位便是京城来的宋主事和世子爷吧?久仰久仰!真是人中龙凤!”
“沅州遭此大难,能得二位贵人莅临主持大局,实乃百姓之福啊!”
李知州忙不迭地介绍:“这位是经营米粮的陈员外,这位是专司药材生意的王老板,这位是掌管沅州最大车马行的赵东家......”
无一不是掌控着沅州民生命脉的豪商巨贾。
众人落座,李知州亲自执壶斟酒,态度殷勤备至。
席间推杯换盏,富豪们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言语间只谈沅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对灾情轻描淡写,仿佛那只是疥癣之疾。
他们频频举杯,对沈南安二人极尽恭维,话里话外暗示着只要二位贵人“高抬贵手”、“体恤地方难处”,他们必当“倾尽全力”、“共襄义举”,捐献钱粮,协助赈灾。
“宋主事,您是不知道啊,”那位米粮陈员外喝得满面红光,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股子商贾的精明,“这灾年,运粮不易啊!水路淤塞,陆路匪患,损耗极大!还有那些刁民,哄抢成风......我们这些做买卖的,也是苦不堪言,本钱都快赔光了!但为了朝廷,为了李知州,为了沅州百姓,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支持!”他嘴上说着‘砸锅卖铁’,手上戴的翡翠扳指却绿得晃眼。
王老板也接口道:“是啊是啊!药材更是紧缺!瘟疫一起,那点库存眨眼就空!我们也是高价从外地调运,成本惊人!但只要宋主事,世子爷一句话,我们必定优先供应官衙,平价......哦不,成本价!绝对是成本价!”他拍着胸脯保证,眼神却滴溜溜地转。
江羡回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来者不拒地喝酒,偶尔插科打诨,把那些富豪捧得飘飘然。
他手里攥着杯盏,看似沉溺在姿容艳丽,巧笑倩兮的花魁献舞中,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席间每一个人的表情和话语间的漏洞。
“诸位拳拳之心,本官深感欣慰。”沈南安放下酒杯,声音清越,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赈灾乃朝廷头等大事,关乎万千黎民生死。有诸位深明大义,慷慨相助,实乃沅州之幸。李知州治理有方,能得诸位如此拥戴,本官回京后,定当如实禀明圣上。”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李知州和富豪们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眼神交换间充满了‘果然如此’的得意和轻松。
“不过,”沈南安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目光却缓缓扫过在座众人,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灾情如火,刻不容缓。具体的捐输数目、粮米药材调拨的章程、以及如何确保能真正落到灾民手中......这些细节,还需李大人与诸位尽快拟定一个切实可行的条陈,本官也好据此向朝廷请功,为诸位争取应有的褒奖。空口许诺,终是虚妄,诸位以为如何?”
她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肯定了他们的‘功劳’,又不动声色地将‘捐输’落实到了具体数目和章程上,还暗示了朝廷的褒奖,堵得那些想空口套白狼的富豪一时语塞。
李知州反应最快,立刻端起酒杯:“宋主事所言极是!下官明日......不,今晚散席后,就立刻召集诸位贤达,商议出个切实可行的章程!定不让宋主事和世子爷失望!”
“对对对!李大人说的是!”“我们定当全力配合!”富豪们纷纷附和,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沈南安抬手,旁边小厮立马递上纸笔。
原本热烈的氛围再次停滞一瞬。
钱万贯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站起来,脸上的肥肉堆出谄媚的笑容,“钱某虽是一介商贾,却也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这样,钱某愿捐白银五万两,粮食两千石!”
"钱员外慷慨!"沈南安微微颔首,目光却扫向钱万贯腰间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那玉质纯净如水,雕工精细,绝非寻常富商所能拥有。
李知州见状,立刻举杯相和:“钱员外果然心系百姓!下官提议,诸位不妨以钱员外为表率...”
话音未落,席间几位富商已变了脸色。
沈南安注意到陈员外正与身旁的赵东家交换眼色,手指在桌下快速比划了几个数字。
“世子,”沈南安侧身向身旁的江羡回低语,“您看那陈秉仁的手势...”
江羡回眸光一凛,借着举杯的动作微微点头。
“陈某愿捐三万两!”陈秉仁突然高声表态,打断了沈南安的思绪,“另加粮食五百担,以供灾民食用。”
她正欲开口,忽见钱万贯面色一僵,手中酒杯‘啪’地落地,酒液溅在他华贵的锦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