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入殓师,五年收殓了九十九具没有家属认领的尸体。
我以为我的第一百具,也会是某个被遗忘的可怜人。
直到我掀开白布,看到他胸口那枚我亲手为恩人设计的、独一无二的琥珀胸针。
十五年前,是他将我从深渊拉出,匿名资助我成为一名入殓师;十五年后,我将亲手为他合上双眼。
01
电话铃响时,我正在给九十九号净身。
那是个饿死的流浪汉,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用温水毛巾,擦过他蜡黄干裂的皮肤。
江晚,城南芦苇荡,有浮尸,无人认领。
队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疲惫。
我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将九十九号的最后一缕头发梳理整齐。
五年,九十九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我已经习惯了腐烂、腥臭,习惯了和冰冷的躯壳独处。
这份工作,源于五年前一笔从天而降的匿名资助。
信上只有一行字:愿你手有慈悲,为每一个孤独的灵魂,守住最后的尊严。
是这笔钱,让我从父母双亡的泥沼里爬出来,读完了专业,成了市立第一殡仪馆的首席收尸人。
可今天,去芦苇荡的路上,我的右眼皮跳个不停。
第一百具,这个数字,让我莫名心慌。
芦苇荡的风很大,带着水腥和腐烂的泥土味,吹得警戒线猎猎作响。
尸体刚被捞上来,用一块白布盖着,看不清面容。
看轮廓,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泡了至少三天,面部被鱼啃了,家属怕是都认不出。
旁边的小警察别过脸,显然是没见过这种场面。
我戴上乳胶手套,蹲下身。
死亡,对我来说早已麻木。
我只是来完成我的第一百单工作。
我掀开了白布。
一张血肉模糊,已经无法辨认的脸。
我内心毫无波澜,目光专业地从他的头顶扫到脚尖。
他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即便被泡得发胀,也能看出布料的质感。
不像个会被遗忘的可怜人。
警察上前,准备检查他身上的物品。
他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一枚东西从内袋里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泥地上。
那是一枚琥珀胸针。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风声,人声,全都消失。
我的眼里只剩下那枚胸针。
琥珀里封存着一株完整的蒲公英,每一根绒毛都清晰可见。
那是我一年前,亲手设计,寄给我那位匿名恩人的回礼。
我叫它新生。
感谢他,将我从绝望中拉起,给了我一次新生。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整个人如坠冰窟。
是他。
那个用温暖文字,鼓励我走出父母双亡阴影的恩人。
那个我幻想过无数次,想要当面感谢的长者。
他竟然以这样屈辱、不堪的方式,成了我工作台上的第一百具尸体。
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当场失态。
江晚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队长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摇摇头,声音嘶哑:没事,天冷。
我强迫自己冷静,用尽全身力气,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具冰冷的尸体上。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我以专业的名义,要求再次检查尸体。
我俯下身,仔仔细细地检查他的双手。
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左手指甲的缝隙里,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小的,不属于他自己的皮屑。
我又看向他的手腕,被名贵手表遮盖住的地方,有一圈极不明显的,深红色的勒痕。
那绝不是溺水挣扎能造成的伤痕。
这不是意外。
是谋杀。
初步判断是失足溺水,身上没有财物,按无名氏流程处理吧。
警察做着记录,准备收队。
等等。
我站起身,第一次违抗了规定。
死者手腕有非正常勒痕,指甲里有异物,我怀疑死因,需要把尸体带回工作室,做进一步检查。
队长诧异地看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我要为他查明真相。
02
我是在凌晨被上司的夺命连环call吵醒的。
江晚!你是不是疯了!傅家的尸体你都敢扣!
我把手机拿远了些,揉着发痛的太阳穴。
尸体有疑点。
什么疑点!死者哥哥都找上门了!一列的黑车堵在门口,你知道那是什么阵仗吗你马上给我滚过来!
上司的咆哮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挂断电话,换上工作服,走进工作室。
他躺在冰冷的金属台上,安安静静。
我的恩人,傅承泽。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殡仪馆的接待室里,气氛压抑。
为首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手工西装,坐在沙发主位,双腿交叠,鼻孔朝天。
他就是傅承泽的哥哥,傅承砚。
本市只手遮天的傅氏集团话事人。
他身后站着一排黑衣保镖和律师,每个人都面无表情,静静地杵着。
上司哈着腰,额头上全是汗。
傅承砚看到我,抬了抬眼皮,眼神像在用手术刀解剖我。
你就是那个缠着我弟弟的女人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天生的轻蔑。
开个价,忘掉你见过他。
他显然把我当成了那种纠缠不休,想靠死人讹一笔的拜金女。
我没理会他的话,也没看那张几乎要戳到我脸上的支票。
我从证物袋里,拿出了那枚琥珀胸针。
这个,你认识吗
傅承砚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缩紧。
随即,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冰冷。
他猛地站起身,伸手就想来抢。
这是我傅家的东西,当然认识。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不,这是我送给我恩人的礼物。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现在,它是警方调查的证物。
证物傅承砚冷笑一声,我弟弟失足落水,是意外,需要调查什么
在死者遗愿不明,死因存在疑点的情况下,按照规定,我不能将遗体和遗物交给任何人。我抬起头,迎上他锐利的目光。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份工作的规则,去保护一个人。
空气仿佛凝滞了。
傅承砚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是要在我身上戳出两个洞。
半晌,他突然笑了。
很好。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你会后悔的。
他带着人转身离开,高大的背影充满了压迫感。
他走后,上司的腿都软了,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没理他,转身回了工作室,反锁了门。
我意识到,傅承砚在掩盖什么。
我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对着傅承泽手腕上那道浅浅的勒痕,拍下了最清晰的照片。
然后,我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他指甲缝里那一点微不可察的皮屑,取了出来,放进密封袋。
做完这一切,我拨通了出现场的李警官的电话。
我想把我的发现告诉他。
电话那头,李警官的声音却吞吞吐吐。
小江啊……这个案子……上面派人接手了。
我的心一沉:什么意思
结论已经出来了。李警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就是失足溺水,意外死亡。案子……已经结了。
03
挂断电话,我的世界一片死寂。
手机屏幕上,推送的新闻标题刺眼无比。
傅氏二公子傅承泽失足溺亡,生前生活糜烂,欠下巨额赌债。
一夜之间,我的恩人,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败家子。
傅承砚的动作,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他没有再派人来,而是亲自来了我的工作室。
这一次,没有保镖,没有律师,只有他一个人。
他将一叠照片,甩在我面前的金属台面上,照片散落开,有些甚至盖在了傅承泽的白布上。
每一张,都是傅承泽。
在灯红酒绿的会所,被一群女人簇拥着,眼神迷离。
在乌烟瘴气的牌桌上,形容憔悴,手里捏着牌。
在昏暗的角落里,和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谈着交易。
照片里的他,陌生、堕落,和我通信中那个温和、善良的恩人,判若两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难道,我一直崇拜和感谢的,只是一个伪善的假象
难道,他五年的资助,只是他某次心血来潮的消遣
他资助你,不过是想找个干净的‘玩具’。
傅承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低沉,带着蛊惑的毒。
现在他死了,这笔钱,我替他付。
一张支票,被他用两根手指夹着,推到我面前。
上面的零,多到我数不清。
巨大的悲痛和怀疑,几乎将我淹没。
我的目光失焦地落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傅承泽靠在沙发上,眼神确实迷离,嘴角甚至挂着一丝颓废的笑。
但他的手,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食指和中指,以一个极其隐蔽的角度,交叉在了一起。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
我想起来了。
某一次通信,我提到自己面对陌生人时容易紧张,不敢说话。
他传授给我他的经验,教了我这个手势。
他说:下次紧张,就这样做。它代表‘我在演戏,别当真’。
一瞬间,所有的迷雾都散了。
这不是真的!
这一切都是傅承砚的谎言!
我抬起头,拿起那张支票。
在傅承砚志在必得的目光中,我将它撕得粉碎。
纸屑从我指尖飘落,洒落一地雪白。
我看着他,眼神坚定。
我会让你弟弟,清清白白地走。
傅承砚脸上那副运筹帷幄的表情,第一次,裂开了一道缝,变得狰狞。
04
傅承砚的报复,比我想象的更直接,更狠。
我前脚刚回到工作室,后脚上司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里没有了咆哮,只剩下冰冷的公式化通知。
江晚,你被停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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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傅家要求,傅承泽先生的遗体,必须在24小时内火化。
我被保安请出了殡仪馆,身上只带了手机和那枚装有皮屑的密封袋。
站在马路边,晚秋的风卷着落叶,刮在我脸上。
我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
绝望中,傅承泽最后一笔资助的附言,毫无征兆地跳进我的脑海。
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让你看不清方向,就去找老K。
老K。
一个因报道权贵丑闻,被整个行业封杀的老记者。
我只有这个名字,和附言提到过的一家早已倒闭的曦光印刷厂。
我决定赌一把。
我没有去报警,那只会打草惊蛇。
我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喂,是张大爷吗市立医院太平间的张大爷。
是我,小江啊,有事
帮我查个人,老K,以前是记者,他老伴是不是前年在你们那儿走的
这就是我的信息网。
那些医院的护工,墓地的守夜人,桥洞下的流浪汉。
他们是城市的眼睛,看得见所有被光鲜亮丽所掩盖的角落。
半小时后,我出现在城西一间破败的印刷厂门口。
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浓重的油墨和纸张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正佝偻着背,在一台老旧的印刷机旁敲敲打打。
他就是老K。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将那枚琥珀胸针,和那张拍着手势的照片,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老K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那枚胸针时,骤然亮了一下。
当他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那个隐蔽的手势时,他拿着扳手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还是出事了。老K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放下扳手,老泪纵横。
承泽那孩子,一直在查他哥。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查什么
十五年前,港口那场集装箱倒塌的‘意外’。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
十五年前,港口,集装箱倒塌案。
我的父母,就死在那场事故里。
官方的结论是,操作失误。
那不是意外。老K用手背抹了把泪,那是傅承砚为了抢下那个港口项目,人为制造的谋杀!是为了清除挡路的竞争对手!
我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承泽那孩子,良心过不去,他偷偷找到了事故里唯一的幸存者家属……
老K看着我。
就是你。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笔资助,不是心血来潮的伪善,而是一场沉重的赎罪。
他假装堕落,是为了麻痹傅承砚,暗中搜集证据。
他死前一天,给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老K的声音压得很低,他说,他可能要出事了。如果是你找来,就把东西藏在哪告诉你。
什么东西在哪我急切地问。
他说……藏在一个‘只有江晚才能找到’的地方。
老K摇了摇头,我还没来得及问是哪里,信号就断了。
只有我才能找到的地方……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只有我能找到……
恩人的话,又一次在我脑中炸开。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请看看你为我种下的‘新生’,它会告诉你一切。
新生……
是那枚琥珀胸针!
时间,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
我疯了一样冲出印刷厂,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殡仪馆。
火化间外,傅承砚的人已经等在那里,准备将傅承泽的遗体推进火化炉。
等等!
我撞开人群,扑到不锈钢推车前,死死护住那具冰冷的身体。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我这个突然闯入的疯子。
我猛地转向旁边负责整理衣物的同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遗物袋。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高高举起那枚琥珀胸针,对着头顶惨白的灯光。
琥珀晶莹剔透,那株蒲公英的种子清晰可见。
而在那白色绒毛的旁边,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地方。
赫然嵌着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黑色的微型NFC标志贴!
05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傅承砚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化为一片死灰。
拦住她!
他嘶哑地咆哮,声音因恐惧而变形。
两个黑衣保镖如梦初醒,朝我扑来。
我死死攥着那枚胸针,用尽全身力气护在身后。
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
警察!都不许动!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殡仪馆的大门被猛地撞开。
老K带着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冲了进来,瞬间控制了那两个保镖。
傅承砚的身体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
一名老警察走到我面前,目光威严:证物拿来。
我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手机贴近了那枚琥珀胸针。
屏幕亮起,自动跳转到一个视频网页。
画面里,是傅承泽。
他瘦得脱了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哥,当你看到这个视频时,我应该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透过手机扬声器,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
五年前港口的集装箱事故,不是意外。是你,为了清除项目障碍,买通了负责人,制造的谋杀。
一段嘶哑的电话录音紧接着响起,那是傅承砚冷酷的声音,下达着处理掉的命令。
铁证如山。
视频里,傅承泽的目光穿透了屏幕,落在我身上。
江晚,对不起,我没能亲口告诉你真相。我目睹了那场罪恶,却懦弱地选择了沉默。
资助你,是我此生唯一做对的事。请你,代替我,活下去。
视频结束。
伪造的!都是伪造的!傅承砚疯狂地嘶吼,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我弟弟有抑郁症,他精神不正常!
我看着他,内心平静得可怕。
我举起那个小小的密封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
傅承泽先生的指甲里,有您的皮屑。
我的目光,缓缓移向他戴着名贵手表的手腕。
我想,和您手臂上这条被手表遮住的新鲜抓痕,做个DNA比对,应该就能知道一切了。
傅承砚下意识地,猛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手腕。
这个动作,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他曾经翻云覆雨的手。
他彻底崩溃了,被警察拖拽着往外走。
门外,媒体的闪光灯瞬间亮如白昼,将他狼狈不堪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傅家的商业帝国,在这一刻,开始崩塌。
我转过身,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傅承泽。
我走上前,为他理了理微乱的衣领。
恩人,我轻声说,你看到了吗
06
傅承砚被带走后,世界安静了不到三秒。
闪光灯和记者的提问声就淹没了一切。
我没理会,转身,为傅承泽盖上了白布。
当晚,网络炸了。
傅承泽从豪门败家子变成了孤勇者。
那些不堪的爆料被删除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赞誉和惋惜。
舆论的反转,比翻书还快。
第二天,上司在办公室门口堵我,脸上堆着菊花般的笑。
小江啊,我就知道你眼光毒,是咱们馆的福星!
他亲自给我泡茶,道歉的话说了一箩筐。
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我要亲自处理傅承泽先生的后事,任何人不得干涉。
他点头如捣蒜。
傅家的旁支很快找上门,想把葬礼办成一场挽回声誉的公关秀。
我拒绝了。
傅承泽的葬礼,在一个阴天举行。
没有哀乐,没有宾客,只有我和老K。
我亲手为他整理仪容,擦拭干净他冰冷的脸颊。
最后,我将那枚琥珀胸针,重新别回他的胸前。
现在,它只代表新生。
警方将他的遗物交给了我。
在一个不起眼的储物箱里,我发现了一个铁盒子。
没有上锁。
里面是厚厚一沓信,收信人都是江晚。
一封,都未寄出。
我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读了一整夜。
信纸上,是他娟秀又压抑的字迹。
记录着他发现真相时的恐惧,被兄长压迫的窒息,以及对我这个赎罪对象的愧疚。
他写我第一次回信时,他偷偷高兴了一整天。
他写我拿到毕业证时,他比我还激动,在房间里喝了半瓶酒。
他写,看着我一步步从泥沼里走出来,是他灰色生命里唯一的光。
原来,所谓的资助,早已不是赎罪。
我成了他活下去的精神寄托。
眼泪砸在信纸上,晕开一片片墨迹。
我以为是他救赎了我。
原来,我们是彼此的浮木。
天亮时,我抱着铁盒,走到了焚化炉前。
我将信一封封地,送进火焰里。
火光映着我的脸,滚烫。
傅承泽,这些秘密太沉重,别带走了。
让它们,连同我的恨意和悲伤,一起烧个干净。
我看着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07
一个月后,生活恢复平静。
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在殡仪馆门口找到了我。
她说,她是港口事故里,另一位遇难者的妻子。
她从一个布包里,拿出厚厚一沓信,郑重地交给我。
这是所有家属,写给你的。
说完,她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没有躲。
这一躬,是替傅承泽受的。
傅家的资产被清算,一部分作为赔偿,打到了受害者家属的账户上。
他们商量后,决定用这笔钱成立一个基金,就叫承泽基金。
专门帮助那些,因不公事件而陷入困境的家庭。
女人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期盼:他们希望,你能来管理这个基金。
我摇了摇头,把信收好。
我的战场,在殡仪馆。
我的电话响了。
一单新的收尸任务,城东立交桥下,一个冻死的流浪汉。
我回到熟悉的工作室,为他做最后的清洁。
他的遗物很少,只有一个破了角的钱包,和几张揉烂的零钱。
在我准备将他的衣服打包时,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纸团。
我掏出来,展开。
是一张彩票。
上面的号码,和前天开奖的头奖号码,一模一样。
奖金,一百万。
而兑奖的截止日期,是昨天。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拨通了市立医院清洁工王婶的电话,她丈夫是管那一片的环卫。
王婶,桥洞的老李头,是不是出事了
哎,别提了,王婶叹了口气,前两天不是说他中了彩票吗,请了几个‘朋友’胡吃海喝,被人灌得不省人事。醒来身份证就没了,找了两天也没找着,人就……
我挂了电话,看着流浪汉那张灰败的脸。
恶意灌醉,偷走身份证,让他眼睁睁错过兑奖日期,最终在绝望和严寒中死去。
原来,吞噬一个人的黑暗,不一定需要傅承砚那样的权势滔天。
有时候,只需要一点点人性之恶。
我忽然意识到,像傅承泽一样被黑暗吞没的孤独灵魂,还有很多。
我的工作,不只是收殓尸体。
更是守护他们最后的真相和尊严。
我没有报警,而是拨通了老K的电话。
让你那个愣头青徒弟来找我,我这儿有个好故事。
半小时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一脸正气的年轻记者,出现在我面前。
我将那张彩票,和一张写着王婶联系方式的纸条,递给了他。
死者叫李全福,这是他本该有的福气。
看着年轻记者眼里燃起的火,我知道,一个新的故事开始了。
我感觉,自己继承了傅承泽的遗志。
以我自己的方式。
08
年轻记者的报道,像一颗深水炸弹。
他挖出了一个盘踞在城市角落,专门针对孤寡老人、残疾人和流浪者实施侵害的团伙。
报道一出,全城哗然。
我的殡仪馆,也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
总有些神色慌张的人,借着辨认尸体的名义,在我工作室的桌上,悄悄留下一张纸条,或是一个小小的U盘。
我老板的工厂排污,下游鱼塘的鱼都毒死了。
工地上出了事,包工头把人埋了,报了失踪。
我的工作室,成了城市阴暗角落的告解室。
一天下午,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当初帮我的老警察,如今他肩上多了一颗星,已经是重案组的赵队长。
他没穿警服,递给我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
你这里,比我的线人还好用。
他弹了弹烟灰。
以后有这种‘故事’,直接打我私人电话。
他留下一个号码,转身离开,仿佛只是来借个火。
我有了官方的秘密渠道。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一个不速之客打乱了节奏。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自称是傅承砚的律师,要来谈谈赔偿事宜。
我让他进了工作室。
他环顾四周,眼神像在估价。
江小姐,傅先生在里面很不好,他希望你能高抬贵手。
怎么个高抬贵手法
傅家在海外还有些资产,傅先生愿意分你一份,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我桌上的承泽基金宣传册上。
听说这个基金,是你一个人在管账目一定很乱吧
我心头一动,这是来试探我了。
我故意露出一副疲惫又惊慌的样子,把宣传册往旁边推了推。
别提了,一堆烂摊子,最近还要处理一笔给海外难民的大额捐款,头都大了。
律师的眼睛亮了一下。
哦大额捐款
是啊,我假装抱怨,一笔钱要从好几个账户转,手续麻烦死了,就怕出错。
我不经意地,将一份文件,从一堆文件中抽了出来,又很快塞了回去。
律师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以为我上钩了。
他走后,我立刻拨通了赵队的电话。
一周后,赵队约我在老地方见面。
还是那副闲聊的口气。
傅承砚的海外团队,前两天突然疯狂运作一笔资金,想雇人截胡你说的那个‘捐款’。
他看着我,笑了。
结果正好撞到国际刑警的枪口上,人赃并获,所有资产全部冻结。
傅承砚在里面听到消息,一口气没上来,送去抢救了。
他掐灭了烟。
彻底垮了。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正一点点亮起。
傅承泽,所有害你的人,都付出了代价。
我为你,也为所有被掩埋的冤屈,赢得了最后的安宁。
09
承泽基金走上了正轨。
第一个资助对象,是一个想当法医的贫困女孩。
我以承泽的朋友的名义,给她写了第一封信。
信的末尾,我敲下了那句熟悉的话。
愿你手有慈悲,为每一个孤独的灵魂,守住最后的尊严。
女孩的回信很快就到了。
信纸很薄,字迹却很有力,像一株顶着石头冒出头的野草。
我看着那一行行充满希望的文字,眼前晃过的,是五年前灯下那个颤抖的自己。
还有那个在黑暗中,为我点亮一盏灯的傅承泽。
我去看望已经退休的老K。
他正在书房里敲着键盘,满屋子都是尘埃和旧书的味道。
他看见我,推了推老花镜,指了指桌上的一沓打印稿。
书稿的封面上,用打印机打着几个字:《第一百具尸体》。
快写完了。他声音里有种释然。
我们聊起傅承泽。
老K端着茶杯,看着窗外,许久才说:他用死,换来了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
我摇了摇头,凝视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不。
我轻声说。
他只是把守护光明的接力棒,交到了我们手里。
我回到工作岗位。
又有新的遗体被送了进来。
我熟练地戴上乳胶手套,表情平静而专注。
我的工作依旧晦气、孤独,但我内心无比丰盈。
我知道,我触摸的不是冰冷的尸体,而是一个个需要被倾听和守护的灵魂。
一具新的尸体被送了进来。
女尸,三十岁上下,衣着得体。
法医给出的初步鉴定是:服药过量,自杀。
我戴上手套,开始我的工作。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直到我触碰到她的手。
她的拳头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自杀者的身体,应该是松弛的。
我用专业工具,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掰开她僵硬的手指。
指甲缝里,不是皮屑,而是一根极细微的蓝色纤维。
第二天,死者的丈夫来了。
本市新兴的科技新贵,沈傲。
我太太……她抑郁很久了,我没能看住她。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当我提出对死者手部状态的疑问时,他的律师立刻上前一步。
江小姐,沈先生已经很悲痛了,请不要用无端的猜测来打扰他。
又是这种熟悉的味道。
用权势和金钱,筑起一道墙,墙后是肮脏的真相。
这一次,我没有孤军奋战。
我给老K的徒弟,那个愣头青记者发了条信息:有个科技新贵的太太‘自杀’了,来挖挖看。
我给承泽基金的法律顾问打了电话:准备一下,可能要跟顶级律所碰一碰。
最后,我拨通了赵队的私人号码:赵队,我这里有个案子,家属说是自杀,但死者不同意。
赵队只回了两个字:等我。
舆论很快发酵,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科技新贵亡妻的抑郁症病史,和她丈夫不离不弃的深情故事。
仿佛傅承砚案的重演。
但这一次,棋盘两边都有了棋手。
在赵队的压力下,我获得了对尸体进行二次检验的授权。
无影灯下,只有我和她。
我像一个最耐心的工匠,检查着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节。
我找到了。
在喉管深处,比针尖还细小的孔洞。
案件告破,是在沈傲准备带着情人飞往国外散心的前一晚。
审讯室里,沈傲依旧镇定自若。
我走了进去,将一张高倍放大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照片上,是那个致命的针孔。
你妻子确实服用了安眠药,但剂量不足以致命。我的声音在安静的审讯室里很清晰。
你等她睡熟后,用注射器,将高浓度的氯化钾推进了她的喉咙,伪装成突发心脏病。
至于她指甲里的蓝色纤维,和你车里那副限量版驾驶手套的材质,完全吻合。
沈傲脸上的儒雅和悲痛,一寸寸裂开。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和傅承砚被捕时,一模一样的不可置信。
他不懂,为什么一个收尸的,非要掀翻他用金钱和权力构筑的完美世界。
我站在殡仪馆的落地窗前,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黑暗从未消失,罪恶也总会换上新的衣裳。
但总要有人,选择做那个凝视深渊,并把光明带进去的人。
10
沈傲的案子尘埃落定后,世界又安静了。
我的生活回归两点一线。
殡仪馆,工作室。
死者是我唯一的同事。
这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寄件人是那个想当法医的女孩。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植物标本。
一株完整的蒲公英,被压制在透明的树脂里,纤毫毕现。
卡片上写着一行清秀的字:送给我的引路人。
我笑了。
回到工作室,我拉开抽屉,拿出那枚琥珀胸针。
我将两个东西并排放在一起。
一个封存着新生的种子,代表着一段故事的结束。
一个凝固着盛放的姿态,代表着另一段人生的开始。
生命,就是这样吧。
结束,也是开始。
我申请了探监。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了傅承砚。
他穿着囚服,头发白了大半,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迅速地枯萎下去。
再没有半分当初的嚣张。
他拿起电话,浑浊的眼睛看着我,问了唯一一个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赢了。
我对着话筒,一字一句。
因为你只相信钱和权。
而我,相信死者会说话。
他手里的电话,滑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像一尊彻底风化的石像。
我回到工作室。
新的逝者已经躺在了操作台上。
我戴上手套,拧开水龙头。
为他净身,换上干净的衣物,整理好仪容。
我的动作轻柔,虔诚,像在完成一场最后的仪式。
我是江晚,一名收尸人。
我见过世间最沉重的黑暗,也触摸过人性最温暖的微光。
我将继续走下去。
为每一个像傅承泽一样,曾被世界遗忘的孤独灵魂,守住他们最后的体面与清白。
这是我的使命。
也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