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春寒料峭。
沈小荷缩在牛车一角,双手紧攥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十五岁的少女身形瘦削,像一株尚未抽条的柳枝,在初春的风里瑟瑟发抖。牛车每颠簸一下,她都能听见腰间那串铜钱叮当作响——那是她卖身的钱,整整二十吊。
到了。赶车的老汉闷声道,牛车停在一座青砖黛瓦的大宅前。
小荷抬头,看见黑漆大门上林府两个烫金大字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她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像塞了把沙子。三天前,爹蹲在灶台边抽完最后一袋旱烟,对她说:丫头,家里揭不开锅了,你弟弟还小...
门槛高得几乎到她膝盖。小荷迈进大门时,听见身后老汉的叹息混着牛铃渐渐远去。一个梳着圆髻的婆子领她穿过三进院子,青石板缝里钻出的杂草蹭过她裸露的脚踝,刺痒得像无数蚂蚁在爬。
夫人,人带来了。婆子停在正屋前,声音突然变得谄媚。
雕花门帘一挑,扑面而来的是沉水香混着药草的气味。小荷膝盖一软就跪下了,额头抵在冰凉的方砖上。她听见茶盖轻碰杯沿的脆响,然后是道女声:抬头。
林夫人约莫四十出头,绾着时兴的圆髻,绛紫色缎面袄子上的金线牡丹在暮色中幽幽发亮。她打量货物的眼神让小荷想起镇上肉铺的掌柜。
多大了
十、十五。
生辰八字可对得上
小荷慌忙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纸,婆子接过去呈上。林夫人扫了一眼,微微颔首:大师算得不错,这丫头是水命,能压住远儿的火煞。她忽然倾身,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掐住小荷下巴,从今往后,你就是远儿的童养媳。记住三件事——勤快、听话、能生养。
当晚小荷睡在灶房旁的杂物间。月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在地上画出一个个惨白的小圆。她摸出藏在鞋底的半块饽饽——离家时娘偷偷塞给她的——已经硬得像石头。泪水砸在手背上时,小荷狠狠咬了口饽饽,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天刚蒙蒙亮,小荷就被婆子拎起来干活。她得赶在林家人起床前挑满三大缸水,灶膛里的火要烧得旺而不烈,熬药的砂罐得用文火慢煨。第三天清晨,当她抱着柴禾穿过回廊时,听见厢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那是少爷。婆子拽着她躲到廊柱后,打娘胎里带的弱症,见不得风。婆子突然压低声音,夫人买你来,就是等少爷成年后冲喜的。
小荷后来常在送药时隔着门帘偷看那个名义上的丈夫。林明远总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窗边,苍白得像张宣纸,唯有咳嗽时脸颊会泛起病态的潮红。有次风掀起帘角,小荷看见他正把一本蓝皮小册子塞进坐垫下——那绝不是《三字经》的厚度。
谷雨那天,小荷在后院晾晒药材。金银花铺在竹筛上,像撒了一地碎金。她正踮脚够晾衣绳,忽然听见墙根下有窸窣声。一个灰影从狗洞钻进来,惊得她打翻了竹筛。
别喊!灰影抬头,竟是林明远。他穿着短打,裤脚沾满泥浆,怀里抱着几株带着露水的草药,哪有半点病弱模样见小荷呆住,他忽然笑了:你是我的童养媳我娘眼光不错。
少年笑起来时,左颊有个浅浅的酒窝。小荷慌得去捡撒落的药材,手指被竹筛划出口子。明远突然抓住她手腕,从怀里掏出块素白帕子包扎。他指尖有墨香和草药混合的气息,小荷发现他虎口处有长期握笔的茧子。
你会刺绣吗明远指着她衣襟上一朵歪斜的梅花。
小荷点头。那是她唯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娘教的苏绣手艺。
帮我个忙。明远凑近时,小荷看见他睫毛在阳光下呈浅褐色,我有块绸子,想绣些特别的...
远处传来婆子的叫骂声。明远迅速塞给她一个布包,翻墙消失前回头道:我叫明远,光明的明,远方的远。
布包里是块湖蓝色绸缎和一卷彩线。那晚小荷就着月光穿针,发现绸缎边缘用炭笔描了朵木棉花——岭南的花,怎么会出现在北方少年的绣样里
立夏前后,林老爷突然中风。正厅里乱作一团,小荷跪着擦拭泼在地上的药汁时,听见林夫人尖利的声音:定是那丫头命硬克亲!自她进门就没好事!藤条抽在背上时,小荷咬唇忍住呜咽。第三下落空,她抬头看见明远挡在面前,宽大的衣袖被抽破一道口子。
娘,爹的病是气血上逆所致。明远声音很轻却坚定,与旁人无关。
林夫人手中的藤条僵在半空。小荷看见明远后背渗出的血痕,在月白衫子上晕开一朵红梅。那天夜里,她偷偷把绣好的木棉手帕塞进明远窗缝。帕角绣着两句诗:愿君如木棉,灼灼向阳开。
三天后小荷在井边发现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松子糖和一张字条:谢谢,很漂亮。字迹工整有力,像私塾先生写的。她把纸条藏进贴身的荷包,舌尖上的甜味一直漫到心底。
林老爷病情加重那晚,电闪雷鸣。小荷被叫去正房守夜,看见郎中们摇头叹气。林夫人突然拽住她胳膊:大师说了,要童养媳割肉做药引才有效!小荷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已被按在桌上,厨娘举着刀逼近...
住手!明远冲进来,脸色比纸还白。他夺过刀划破自己手臂,血滴进药碗时溅在小荷手背上,温热得像泪。我的血肉至亲,比什么药引都强。
雨停时,林老爷竟真的缓过气来。小荷端着血水出去倒时,看见明远站在廊下看朝阳。晨光给他轮廓镀上金边,少年转过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自己心口,又指向她。
那一刻,小荷突然明白了绸缎上木棉的含义——那是岭南的英雄花,据说能经风雨而不凋。
割肉风波后的第三日,小荷正在后院晾晒被褥。
初夏的阳光透过槐树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踮脚拍打棉被,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手指传来——前日烫伤的水泡破了。
别动。
小荷惊得差点咬到舌头。林明远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白衫青裤,发梢还滴着水,像是刚沐浴过。他抓过她的手,从袖中掏出个青瓷小盒。
我自己能...小荷往回缩手,却被握得更紧。
药膏清凉,明远的指尖却烫得惊人。小荷盯着他低垂的睫毛,发现上面挂着颗细小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颤巍巍地晃动。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她耳根发热,数起地上槐花的影子——一、二、三...
好了。明远松开手,却将小盒塞进她掌心,晚上再涂一次。
小荷捏着瓷盒,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想道谢,却见明远从怀里掏出块靛蓝碎布:这料子...
少爷!婆子的破锣嗓从回廊传来。明远迅速把布料塞给她,低声道:绣木棉花,要红色的。说完转身就走,衣角带起一阵风,吹落几片槐花。
小荷蹲下身假装捡花,心跳如雷。展开碎布,里面还裹着张字条:今夜子时,东墙老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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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像掺了水的牛乳,稀薄地淌在青砖地上。小荷赤脚溜出偏房,每走一步都怕心跳声惊醒了整座宅院。槐树下空无一人,她正疑惑,忽然有东西轻轻砸在肩头——是颗小石子。
明远骑在墙头,手里提着盏玻璃风灯。灯光映着他的脸,眉目如画。上来。他抛下条麻绳。
小荷从不知道自己的胆子这么大。她抓着粗糙的麻绳往上爬,膝盖磨得生疼。当明远握住她手腕将她拉上墙头时,她闻到他身上有松墨和甘草的味道。
看。明远指向远处。
小荷倒吸一口气。整个镇子的屋顶在月光下起伏如浪,更远处,铁路像条发光的蛇蜿蜒向天际。有列火车正喷着白汽驶过,汽笛声隐约可闻。
那是去省城的火车。明远的声音带着向往,我同学说,省城女子都能上学堂。
小荷突然想起娘说过,她刚出生时有个游方道士批命,说这丫头命中带风。此刻夜风拂面,她第一次感到某种说不清的躁动。
明远从怀中掏出本册子。借着灯光,小荷看见封面上印着《新青年》三个大字。
这是禁书。明远翻开内页,但里面说的才是真理——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他念了一段文章,有些词小荷听不懂,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所以...明远合上书,直视她的眼睛,我不会把你当童养媳。
小荷手一抖,差点摔下墙头。明远急忙搂住她的腰,两人呼吸交错,她看见他瞳孔里映着小小的自己。
我、我得回去了。小荷慌乱地挣脱,却在跳下墙时崴了脚。明远跟着翻下来,不由分说背起她。少年的脊背单薄却温暖,小荷贴着他后颈,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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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前日,林家来了位不速之客。
小荷端着茶盘走进花厅,看见个穿洋装的少女正与林夫人说话。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卷发用珍珠发卡别着,衬得小荷的粗布衣裳更加寒酸。
这就是远哥的童养媳少女上下打量小荷,忽然掩嘴笑了,姨妈,现在民国都十二年了,还兴这个呀
林夫人脸色阴沉:婉清,你爹送你留洋,就学了这些没规矩的
名叫婉清的女孩不以为意,反而拉过小荷的手:我叫周婉清,是明远的表妹。你这手伸得真好,适合弹钢琴。她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泛着淡粉的光泽。
小荷缩回手,藏起指间的针眼和老茧。退出花厅时,她听见婉清说:姨妈,广州现在都提倡妇女解放了...
午后,小荷在井边洗菜,听见假山后传来争执声。
娘!婉清表妹说得对,现在——
闭嘴!林夫人的声音像刀刮铁锅,你爹的病怎么来的就是被这些新派思想气的!瓷器碎裂声传来,下月你就和这丫头圆房,冲冲喜气!
小荷手中的菜筐砸在地上。圆房她才十五岁!逃跑的念头第一次如此强烈。当晚,她翻出藏在床底的碎布——这些日子偷偷绣的手帕、香囊,或许能换几个钱...
门突然被推开。小荷慌忙藏起东西,却见是婉清提着盏西洋马灯进来。
别怕。婉清坐到她床边,我都知道了。她从手袋里掏出本书,认得字吗
小荷摇头。婉清叹气,翻开书页指着一幅画:几个短发的女学生举着旗子游行。这是省城的女子师范学校,我就在那儿读书。她压低声音,你想不想...
窗外传来脚步声。婉清迅速藏起书,大声道:这绣活真不错,明天教我吧!临走时,她偷偷塞给小荷一张纸条。
月光下,小荷辨认出纸上是一行地址:省城女子师范学校附属女工传习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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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乞巧节。
林家按旧俗准备了针线瓜果祭织女。小荷跪在庭院里穿针,林夫人说能一口气穿过七根针的姑娘会有好姻缘。她的手抖得厉害,线头怎么也穿不进针眼。
我来帮你。明远不知何时跪在她身旁。他接过针线,手指灵活地穿梭,在月光下投出修长的影子。小荷偷看他专注的侧脸,忽然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停留。
祭拜结束,众人散去。小荷收拾供桌时,发现果盘下压着本小册子——《女子解放宣言》。她刚藏进怀里,就听见林夫人的厉喝: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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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条抽在腿弯,小荷重重跪在青石板上。林夫人扯开她的衣领,那本小册子掉了出来。
果然是个不安分的!林夫人脸色铁青,来人,给她裹脚!
小荷如坠冰窟。镇上前年就贴了县衙告示禁止缠足,但深宅大院里,旧俗仍在吃人。两个粗使婆子按住她,白布条像毒蛇缠上她的脚。
不要!小荷拼命挣扎,指甲在青石上折断。十指连心,她却感觉不到疼,因为更大的疼痛正从脚上传来。布条越缠越紧,她仿佛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住手!
明远冲进院子,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婉清。他一把推开婆子,抽出裁纸刀割断裹脚布。小荷的脚趾已经发紫,明远脱下外衫裹住她的脚,转头对林夫人说:娘,您这是犯法。
我是为林家名声!林夫人声音尖利,这丫头看禁书,将来必定是个不守妇道的!
明远突然笑了:巧了,那书是我给的。他抱起小荷,要打要罚,冲我来。
林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却在这时,厢房传来丫鬟的惊叫:老爷吐血了!
混乱中,明远将小荷送回偏房。他打来井水为她冰敷,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贵瓷器。忍一忍。他擦去她额头的冷汗,我和婉清商量好了,三日后她回省城...
带我走小荷声音发抖。
明远点头,从怀中掏出张车票:早上六点的火车。他犹豫片刻,突然握住她的手,小荷,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想带你看看。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一道明亮的线,像通往自由的路。小荷望着两人交握的手,想起《新青年》里的话:人生而自由。她轻轻回握,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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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故事可能会围绕以下线索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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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的联络网**:婉清留下的女工传习所地址将成为小荷逃到省城后的第一个落脚点,那里实际是进步青年的秘密联络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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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送出的信物**:小荷枕头下藏着绣好的木棉花手帕,原本打算乞巧节送给明远,这将成为两人日后相认的关键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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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的秘密**:林老爷的病并非寻常中风,而是被人下毒,这个真相将在两人逃离后意外揭露
希望这个消息能满足您的要求。如果需要更多细节或调整,请随时告诉我。
很高兴继续为您创作这个民国童养媳故事的第三部分!以下是沈小荷与林明远逃离封建家庭后的精彩发展,将展现他们在动荡时代中相互扶持的成长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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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险逃亡路**:小荷与明远在夜色掩护下逃离林家,火车上的紧张氛围与追捕威胁让两颗心靠得更近,小荷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空气与未知的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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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转变的阵痛**:从童养媳到女工学生,小荷在省城传习所里笨拙地学习识字读书,手上的针眼和老茧成为她与那些富家女同学间的无形隔阂,夜深人静时躲在被窝里无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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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启蒙的火花**:明远偷偷带来《新青年》等进步刊物,在油灯下教小荷认字读书,那些关于女性解放的文字像种子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她开始思考为什么女子就不能上学堂这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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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暗涌时刻**:当小荷因想家而情绪低落时,明远带她去看省城的第一场电影,黑暗中两人手指不经意相触又迅速分开,各自脸红心跳却又装作若无其事,青春的情愫在动荡时局中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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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中的抉择**:当林家派人来省城搜寻时,小荷本有机会逃回相对安全的乡下,却选择留下与明远共同面对风险,这一刻标志着她从被动接受命运到主动选择人生的重要转变。
以下是故事第三部分的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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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那夜,露水很重。
小荷蹲在东墙角,包袱里装着三块绣帕、五枚铜钱和半块硬得像石的馍。槐树影里传来三声布谷鸟叫——是约定好的暗号。她学了两声蛙鸣回应,随即看见墙头垂下条麻绳。
快!明远的声音压得极低。
小荷抓住绳子往上爬,粗砺的麻纤维磨得掌心生疼。当她气喘吁吁翻上墙头时,明远已经跳到了墙外。月光下,少年仰起的脸白得发青,眼睛却亮得惊人。
跳下来,我接着你。
小荷闭眼往下跳。预想中的怀抱没有出现,两人跌作一团滚进草丛。明远的手垫在她脑后,自己却被石块硌得闷哼一声。
对、对不起...
嘘——明远突然捂住她的嘴。远处传来灯笼晃动的光影和婆子的叫骂声:那小贱人跑了!
两人屏息趴在荨麻丛里,小荷腿上被蜇出成片红疹也不敢动。待搜寻声远去,明远拽起她就跑。夜风灌进喉咙像刀子,小荷却想放声大笑——原来奔跑时,风是这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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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比小荷想象的还要可怕。
铁皮怪物喷着白汽嘶鸣,震得她耳膜生疼。穿制服的检票员狐疑地盯着她打了补丁的衣角,明远赶紧塞过去几个铜钱。挤进三等车厢时,汗臭和旱烟味熏得她直犯恶心。
忍一忍。明远用身体为她隔出方寸空间,后背抵着不断推挤的人潮,到省城就好了。
车开动时,小荷脸贴着脏兮兮的玻璃窗,看见林家所在的镇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天地间一粒尘埃。她突然想起灶台边娘通红的眼眶,想起离家那天弟弟追着牛车跑的哭声,喉头涌上腥甜的味道。
给。明远递来块薄荷糖,防晕车的。
糖块在舌尖化开,清凉直冲脑门。小荷偷瞄身旁的少年——他换了件半旧的学生装,头发剪短了,露出清晰的鬓角。似乎察觉到视线,明远转过头,嘴角扬起小小的弧度:怕吗
小荷摇头,却把包袱攥得更紧。包袱最底层藏着没来得及送出的木棉手帕,丝线里还缠着几根从林家带出的头发。
火车突然钻进隧道,黑暗吞没了一切。在令人窒息的轰鸣中,小荷感觉有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那手掌心滚烫,脉搏跳得飞快,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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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像一锅煮沸的粥。
小荷紧抓明远的衣角,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卖报童吆喝着军阀混战最新消息,黄包车骂骂咧咧地挤开路人,穿高跟鞋的摩登女郎香水味浓得能呛死人。最吓人的是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明远说那是洋人的玩意儿。
到了。明远停在一栋灰砖建筑前。门匾上女子师范学校附属女工传习所几个字,小荷只认得女子二字。
门房是个独眼老太太,看了婉清的信就放他们进去。穿过回廊时,小荷听见教室里传来整齐的读书声,脚步不自觉地慢了。
想学明远问。
小荷低头看自己粗糙的手,想起林夫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没等她回答,走廊尽头传来清脆的喊声:表哥!
婉清小跑过来,卷发用蓝丝带扎着,白衫黑裙被风鼓起像鸽子翅膀。她一把抱住明远,又拉住小荷的手:真逃出来了好样的!她的手柔软温暖,小荷却自卑地缩了缩长满茧子的指尖。
安顿下来后,小荷才知道传习所收留了不少逃婚的女子。她被分到西厢最末间的通铺,邻床是个叫阿秀的姑娘,从乡下逃婚出来,右耳缺了半片——是被她爹用剪子绞的。
为啥逃阿秀边补袜子边问。
小荷张了张嘴,突然不知如何定义自己与明远的关系。童养媳未婚妻还是...她最终只是摇摇头,从包袱里摸出块绣了一半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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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月最难熬。
小荷天不亮就起来帮厨,白天在缝纫科学针脚,晚上还要跟着先生认字。她总把女字写得歪歪扭扭,而明远每周三来看她时带的《新青年》,十个字里有八个不认得。
慢慢来。明远在油灯下指着一段话,这句是说,女子也该有选择配偶的权利。
灯花爆了一下,小荷脸颊发烫。她假装整理刘海,把烧红的耳垂藏进碎发里。明远身上有油墨和廉价肥皂的味道,袖口磨出了毛边,想必日子也不宽裕。
你在学堂...还好么小荷转移话题。
明远眼神突然亮起来:昨天我们游行反对军阀,我负责发传单...他猛地收住话头,因为小荷脸色刷白——林家老爷就是被乱党二字气中风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明远迅速把锦书塞进米缸,抓起桌上的绣绷假装讨论花样。女先生推门看见这场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林同学,女生宿舍该锁门了。
送明远到大门口时,他突然塞给小荷一个小布包:生日礼物。
小荷愣住了。她自己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农历八月十二,确实是她生辰。布包里是把牛角梳,梳背上刻着朵小小的木棉花。
我...小荷嗓子发紧,我没东西送你。
明远笑了,左颊酒窝若隐若现:你绣的木棉手帕,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小荷惊得后退半步——她从未告诉过他这个。月光下,少年笑得狡黠:你包袱里的,我看见啦。说完转身就跑,背影很快融进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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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比预想中来得快。
霜降那天,小荷正在晾衣场收被单,阿秀慌慌张张跑来:荷姐!有人找你!她脸色惨白,说是你婆家人...
前院站着的果然是林府管家,旁边还跟着两个穿黑褂子的壮汉。小荷转身就跑,却被截住了去路。
少奶奶,管家皮笑肉不笑,夫人病重,请您回去冲喜。
小荷后背抵着井台,指甲抠进青苔里。她突然发现管家右手缺了根小指——是当年给林老爷试药中毒截去的。这个发现让她莫名有了勇气:我不回去。
由不得您。管家一挥手,壮汉上前就要抓人。
住手!婉清带着几个女学生冲进来,手里举着扫帚和晾衣杆,这是学校!再不走我叫警察了!
对峙间,小荷看见院墙外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明远!他做了个手势,小荷立刻会意,突然指着天空大喊:飞机!
趁众人抬头时,她猫腰钻过晾衣架,直奔后门。明远等在那里,拽着她就往巷子深处跑。七拐八绕甩开追兵后,两人躲进一家西餐馆的后厨——明远同学家的餐业。
油腻的灶台间,小荷膝盖一软坐倒在地。明远蹲下来查看她被扯破的衣襟,手指在碰到她锁骨时像被烫到般缩回。
他们...他们怎么找到的小荷声音发抖。
明远脸色难看:我爹...去世了。娘认定是我们气的,悬赏五十大洋抓人。
小荷突然想起林夫人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掐在她下巴上的感觉。五十大洋,够买二十个童养媳了。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得明远半边脸发红,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小荷,他突然说,你走吧。
什么
我同学在苏州有亲戚,能安排你去纱厂做工。明远声音干涩,比跟着我安全。
厨房弥漫着奶油蘑菇汤的香气,小荷却尝到满嘴铁锈味——原来她把嘴唇咬破了。她想起离家那夜的月亮,想起火车上紧握的手,想起油灯下他教她认自由二字时的侧脸。
我不走。她听见自己说。
明远猛地抬头,眼里有东西在闪动。小荷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那张被摩挲得发软的车票——逃出林家那天的火车票。她慢慢把它撕成碎片,撒进灶火里。
火苗蹿高了一瞬,照亮两人年轻的脸庞。
腊月初八,省城下了第一场雪。
小荷搓着冻红的手指,在传习所年终考核的绣绷上落下最后一针。她绣的不是传统鸳鸯牡丹,而是一株冲破砖缝的蒲公英——这是婉清从外国画报上找来的图样。
妙极了!女先生举起绣品对着光,尤其是这绒毛的质感...
小荷低头藏起嘴角的笑意。三个月前她还分不清缎面绣和平绣的区别,现在却能照着西洋画绣出光影。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心跳突然加快,针尖戳破指尖也浑然不觉。
明远站在走廊里,肩上落着未化的雪粒。他瘦了,青布长衫空荡荡地挂着,眼下有两片淡青,却掩不住眼中的光彩。小荷注意到他手里攥着卷报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出事了。他把她拉到僻静处,张军阀要查封进步刊物,学校也在名单上。
小荷的绣绷掉在地上。传习所是她第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这里有总多给她半勺饭的厨娘,有教她认字到深夜的女先生,还有阿秀半夜偷偷塞给她的红糖...
什么时候
明天。明远压低声音,我和几个同学在教堂地下室准备了临时住处,今晚就...
刺耳的哨声突然划破校园宁静。接着是皮靴踏雪的闷响,以及小荷噩梦深处才有的呵斥:挨个房间搜!
明远脸色骤变:提前了!他拽着小荷就往西墙跑,却被一队灰制服堵个正着。刺刀在雪地里闪着寒光,为首的黑脸军官抖开一张画像——正是明远的素描。
林少爷,你娘出二百大洋买你回家。军官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门牙,这小娘子嘛...他的视线黏在小荷身上,倒是能卖到堂子里抵赏钱。
明远突然暴起,一拳砸向军官面门。趁着对方踉跄后退,他推了小荷一把:跑!
小荷却站着不动。她看见三把刺刀同时捅向明远,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明远胸前绽开一道血红,在雪地上滴出触目惊心的痕迹。那一刻,她体内有什么东西咔地断裂了。
我说——退后!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个总是低头缩肩的童养媳,此刻挺直脊背站在雪地里,手中举着绣花剪刀。刀尖沾着血——不知何时,她已经划伤了最近那个士兵的手腕。
军官捂着脸怪笑:小娘们还挺辣...话音未落,校园钟楼突然敲响急促的警钟。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有人高喊:学生纠察队来了!
灰制服们交换眼色,拖着受伤的同僚撤退了。小荷跪在雪地里,撕下衣襟为明远包扎。血很快浸透布料,她不得不脱下棉袄按在伤口上。
傻子...明远气息微弱,为什么不跑...
小荷的眼泪砸在他脸上,又立刻被寒风吹成冰痕。她想起那个被按在桌上割肉做药引的夜晚,想起明远为她挡下的每一记藤条。原来人心里一旦住了个人,就再难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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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地下室比想象中干燥。
借着烛光,小荷为明远清理伤口。刺刀划出的口子斜贯胸膛,再深半寸就会要命。酒精触到皮肉时,明远咬得木勺咯咯响,却还安慰她:不疼...
撒谎。小荷抹了把眼泪,继续缝合。这手艺是跟传习所医务室学的,没想到真用上了。针线穿过皮肉的感觉让她想起刺绣,只是这次绣的是活生生的人。
明远发起高烧。小荷整夜用雪水为他降温,指尖抚过他滚烫的额头、干裂的嘴唇和突起的喉结。后半夜他说明话,一会儿喊娘别打她,一会儿背《新青年》里的段落。天亮时分,他忽然抓住小荷的手:若我死了...
不许说!小荷猛地捂住他的嘴。晨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她才发现两人的姿势多么暧昧——她几乎半趴在他身上,掌心贴着他的唇。明远的眼睛在昏暗中也亮得惊人,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
某种陌生的冲动驱使小荷俯下身。在几乎鼻尖相触的距离,她突然清醒,慌乱中碰翻了烛台。黑暗笼罩的瞬间,她感觉有片温热擦过唇角——不知是谁主动。
我...我去找水。小荷跌跌撞撞逃出门,却在楼梯口撞见婉清。表妹提着药箱,目光在她红肿的嘴唇和皱巴巴的衣衫上转了一圈,了然地笑了。
表哥醒了正好...婉清从手袋抽出一张船票,后日有船去上海,法国人开的,军阀不敢搜。
小荷盯着船票上烫金的自由女神号,喉咙发紧。上海——那个传说中十里洋场、遍地黄金的地方,真的能成为他们的容身之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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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证书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小荷抚过纸上烫金的优秀二字,这是她十六年人生获得的第一份肯定。传习所被查封后,女先生们在地下继续授课,今天这场秘密毕业典礼,就在码头仓库举行。
送你。明远递来一个蓝布包。打开是支钢笔和一本皮质日记本,扉页上用俊秀的字迹写着:给如木棉般勇敢的小荷。
小荷眼眶发热。三个月前她还认不全自己的名字,现在却能用钢笔写下自由二字。翻到第二页,她犹豫片刻,又写下明远,然后迅速合上本子,生怕被看见似的。
我也有东西给你。她从包袱里取出个绣囊,里面装着那方始终没送出的木棉手帕,以及一绺用红绳缠着的头发——是那夜为他包扎时偷偷剪下的。
明远接过绣囊贴在胸口,忽然单膝跪地。小荷吓得去拉他,却听见他说:这不是求婚。他苦笑着按住伤口,现在朝不保夕,我没资格...他抬头,眼神却比任何誓言都郑重,等到了上海,等我站稳脚跟,你愿意...
汽笛声吞没了后半句。小荷把他拉起来,在震耳欲聋的轮机声中大喊:我早就愿意了!说完自己先红了脸,忙补充道:我是说愿意去上海!
明远大笑,牵动伤口又龇牙咧嘴。两人随着人流挤上跳板,身后突然传来尖叫。一队士兵冲进码头,为首的正是在学校抓人的黑脸军官。
跳!明远搂住小荷的腰,在士兵即将抓住他们的瞬间纵身跃上甲板。跳板随即被水手收起,轮船与码头间的缝隙越来越宽。军官在岸上跳脚咒骂,朝天鸣枪也无济于事。
小荷扒着栏杆,看省城在视野中渐渐缩小。她想起灶房旁漏风的杂物间,想起林夫人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想起乞巧节那晚割断的裹脚布...突然,码头某个身影让她浑身冰凉——是林府管家!他阴鸷的目光穿过纷扬的雪花,直直钉在她身上,残缺的右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别看。明远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都过去了。
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小荷转身,发现明远换下了长衫,穿着时兴的西装三件套;她自己也不再是粗布衣裳,而是传习所发的蓝布旗袍。两人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崭新的自己。
轮船拉响汽笛,劈开浑浊的江水向东海驶去。小荷偷偷把手伸进明远口袋,与他十指相扣。远处海天交界处,一道金光刺破云层——那是他们从未见过,却即将拥抱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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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空气里飘着煤烟和香水混合的味道。
小荷紧攥着明远的衣袖,在十六铺码头的人潮中艰难前行。穿西装的男人腋下夹着英文报纸,包着彩色头巾的印度巡捕吹着刺耳的哨子,而最让她瞠目的是那些露着小腿的摩登女郎——她们竟敢光天化日挽着男人的胳膊!
小心!明远突然拽她避开一滩污水。黄包车擦身而过,车夫骂了句脏话。小荷的包袱松了角,露出半截木棉手帕。
两位需要向导吗一个戴鸭舌帽的少年凑过来,眼睛却盯着他们的行李,一天只要两角钱。
明远正要拒绝,小荷却按住他的手:问他最便宜的客栈。三个月的地下生活让她学会谨慎——这少年右手小指缺了一截,和林府管家如出一辙。
客栈在闸北一条窄巷里,木板床上的虱子比他们身上的铜板还多。但小荷很满足,因为明远用最后几个铜钱买了生煎包,热腾腾的汤汁烫得她舌尖发麻时,她突然哭了。
疼明远慌了。
小荷摇头。她是想起在林家时,有次偷吃祭品被罚跪碎瓷片。如今嘴里的疼痛竟带着甜味,这反差让她心脏发紧。明远似乎懂了,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却忘了手上沾着油,两人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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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小荷在灶披间找到份临时工。
老板娘是宁波人,看她手指灵巧就留下帮忙包小笼。蒸汽氤氲中,小荷学会计数、认钞票,甚至几句洋泾浜英语。有天她突发奇想,用胡萝卜汁把面团染成淡红色,包出玫瑰花形状的小笼包,竟被法国领事夫人高价订走。
你该去学西点。老板娘边数钱边说,霞飞路有家白俄开的店招学徒。
小荷却摇头。她心里惦记着婉清临别塞给她的地址——南京路一家绸缎庄,专供洋行太太们定制旗袍。那天收工后,她攥着绣样忐忑不安地推开了瑞蚨祥的玻璃门。
店内景象让她屏息。琉璃灯下,真丝面料像瀑布般从天花板垂落,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士正对着穿衣镜比划一块绣着凤凰的料子。柜台后的老先生戴着小圆眼镜,头也不抬:送货走后门。
我...我来应聘绣娘。小荷声音发抖。
老先生这才抬头,目光扫过她粗糙的手指和洗得发白的衣角。但当小荷展开那方蒲公英绣帕时,他的眼镜滑到了鼻尖。
这光影处理...他抓起放大镜,你跟谁学的
自创的。小荷没说谎,女先生只教了基本针法,是她自己琢磨出用深浅丝线表现光影。
老先生突然换了一口流利法语,那位洋太太立刻凑过来看绣品。十分钟后,小荷得到了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周薪五元,提成另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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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的情况却不顺利。
他在四马路找了家小报馆当校对,每晚伏在昏黄的灯下辨认潦草的字迹。有天总编让他临时补个专栏,他写了篇《论租界治外法权之弊》,第二天就被巡捕房请去喝茶。
小荷接到消息时正在绣一只波斯猫的眼睛。她扔下绣绷就往老闸捕房跑,用刚领的薪水贿赂门卫,却看见明远已经完好无损地出来了,身边站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
这位是申报的邵先生。明远介绍,嘴角还带着淤青,他保释了我。
邵先生打量小荷的眼神很特别,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后来才知道,他年轻时有个妹妹,也是逃婚出来的童养媳,死在1925年的纱厂罢工中。
文笔不错,但太冲。邵先生递给明远一张名片,下周一来找我,工钱比你现在多三成。
回家路上,明远兴奋地说着新闻理想,小荷却盯着他衣领下的淤青发呆。经过一家西药房时,她突然拉他进去,用整周薪水买了瓶碘酒和消炎药。
浪费这个钱干嘛明远皱眉。
小荷不答,只是用力握紧他的手。她记得雪地里那道刺刀留下的伤痕,记得他高烧时的胡话,记得自己如何一针一线缝合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如今这双手能写锦绣文章了,她更要好好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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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没想到自己的绣品会引起那么大轰动。
先是那位法国领事夫人订了整套卧室用品,接着意大利珠宝商要求定制绣有名画的屏风。当《字林西报》登出她绣的《蒙娜丽莎》时,瑞蚨祥的门槛几乎被洋太太们踏破。
杜瓦尔先生想见你。一天下班后,老先生神秘地说。
法商杜瓦尔在和平饭店包了间会客厅。这个红鼻子老头一开口就吓到小荷:小姐,愿意去巴黎吗我提供三年合约,分成按六四算。
水晶吊灯的光太刺眼,小荷恍惚看见自己站在埃菲尔铁塔下,手里捏着大把法郎...但画面一转,她看见明远独自在报馆校对的背影。他们约定过要一起看世界的。
谢谢,但我更想留在上海。她听见自己说。
杜瓦尔遗憾地耸肩,却提出新方案:合资在静安寺路开家刺绣工作室,专接高端定制。更意外的是,他展示了一方绣着奇怪徽记的手帕——正是当年小荷在林家时,为明远绣的第一块木棉手帕!
这怎么在您...
三年前在广州买的,一个姓林的商人急着脱手。杜瓦尔眨眨眼,命运很奇妙,不是吗
签约那天,小荷特意穿了件阴丹士林旗袍。当钢笔在合同上落下沈小荷三个字时,她的手抖得厉害——这是她第一次用正式签名,而不是按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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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的文章越来越犀利。
他在《申报》的专栏成了知识界热议话题,有期批评青帮与租界勾结的文章惹来了麻烦。那晚小荷等到凌晨,听见敲门声却看见两个陌生人架着满脸是血的明远。
林先生摔了一跤。其中一人阴阳怪气地说,右手小指缺了半截。
小荷浑身发冷,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看见残缺的小指。她锁好门,用绣花针为明远缝合额角的伤口。酒精擦过伤口时,明远疼得吸气,却还开玩笑:这下真破相了,你要嫌弃了。
傻子。小荷剪断线头,突然问,那些缺手指的人...
青帮。明远神色凝重,他们标记叛徒或内鬼的方式。他握住小荷发抖的手,但我怀疑和林家有关。管家投靠了青帮,一直在找我们。
雨点突然砸在窗棂上,远处雷声隆隆。小荷想起管家在码头那个抹脖子的动作,胃里一阵翻腾。明远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绒盒:本来想等工作室开业再...
盒子里是枚银戒指,没有珠宝,只刻了朵木棉花。明远没有跪,只是认真地看着她:不是聘礼,是同志之约。等时局稳定些...
小荷已经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雨声中,她主动吻了他,尝到血和雨水的咸涩。窗外闪电划过,照亮两人交握的手——她的戒指和他腕上的伤疤,在刹那白光中宛如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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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瓦尔给的工作室选址妙极了。
静安寺路一栋老洋房,落地窗外是法国梧桐,隔壁正好是明远和邵先生合开的进步书店。开业那天,小荷穿着自己绣的白色旗袍,胸口别着朵木棉绢花。明远送的花篮上挂着妇女解放的标语,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沈女士,能谈谈您的创作理念吗《良友》画报的女记者举着相机问。
小荷看向人群中的明远,他正用流利英语向杜瓦尔介绍什么,阳光下侧脸线条分明。她想起第一次为他绣手帕时,针脚歪歪扭扭像蜈蚣爬;如今她的作品将被送往巴黎展览,而他的文章被年轻人争相传阅。
我的理念很简单。她对记者说,一针一线,都是自由。
午后阳光斜照进橱窗,木棉刺绣与《新青年》并排陈列。黄浦江的汽笛声中,小荷与明远十指相扣,望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有穿长衫的老学究对着她的露臂旗袍摇头,有女学生捧着明远的专栏剪报脸红张望,还有报童吆喝着最新的战事消息...
在这光怪陆离的新世界里,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