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夜看完《侯门主母》气到心梗,醒来穿成了书中同名女配。
>我抱着竹马脖子发誓:这辈子绝不许你纳妾!
>他笑着把木雕小雁塞进我手心:好,大雁最忠贞。
>后来我亲自为他挑选姨娘,教她们唤他夫君。
>他掀盖头时手在抖:你如今…倒真有主母风范了。
>死前我听见他温柔叮嘱新纳的姑娘:羹汤烫,小心些。
>睁开眼,心电监护仪的滴声在响。
>护士说:昏迷三天,梦到什么好事笑成这样
>我摸到满脸冰凉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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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盘敲下最后一个愤怒的字符,屏幕幽幽的光映着我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双眼。
垃圾作者!憋屈女主!这什么古早虐文套路,柳明玉你是面团捏的吗换我上去,第一集就把这软饭硬吃的渣男踹进护城河喂王八!喉咙里梗着一团灼热的棉花,胸口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紧、狠狠拧转。眼前骤然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视野里键盘上那本摊开的《侯门主母》封面——那个低眉顺眼、珠翠环绕的古装女子——猛地模糊、旋转,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玉儿玉儿
一个稚嫩又带着点焦急的童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黏稠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刺目的光线扎得眼睛生疼。模糊的视野晃动着,渐渐聚焦。
一张放大的、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的脸悬在正上方。不过七八岁模样,梳着整整齐齐的童髻,穿着宝蓝色细棉布小袄,小眉头蹙得紧紧的,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盛满了真实的担忧。
醒了醒了!他见我睁眼,立刻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脸颊边挤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甜得不像话。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笨拙又轻柔地帮我擦掉额角的冷汗,玉儿不怕,砚哥哥在呢!是不是魇着了
柳明玉砚哥哥
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冰块,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猛地撞击着我的意识。那本小说!那本把我活活气晕过去的《侯门主母》!那个和我同名同姓、窝囊到极点、被丈夫和无数小妾磋磨至死的柳家嫡女柳明玉!还有……眼前这个粉团子……陈砚之书中那个前期深情后期渣得天怒人怨的男主我那个所谓的……竹马
巨大的荒谬感和劫后余生的惊悸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坐起,动作太大带得身下铺着的厚实锦褥都滑开了些。环顾四周,雕花的红木拔步床,垂着浅碧色绣缠枝莲的纱帐,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气。这不是我的出租屋,这是……书里柳明玉的闺房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成年女子纤长的手指,而是一只白白胖胖、带着肉涡的小手,手背上甚至还有几个浅浅的小窝窝。我……真的变成了那个五岁的柳明玉!
玉儿陈砚之见我脸色煞白,眼神发直,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声音更急了,你别吓我呀!是不是刚才从秋千上摔下来,真磕着脑袋了他急得眼圈都红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委屈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我不管不顾地伸出两条小短胳膊,死死搂住面前这个小男孩的脖子,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衣襟里,放声大哭起来。不是五岁孩童的撒娇哭闹,而是属于一个成年灵魂在经历了死亡、穿越、落入既定悲剧命运后的恐惧、愤怒和不甘。
呜……砚哥哥……我抽噎着,声音破碎不成调,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他尚且稚嫩的耳朵,一字一句,带着近乎诅咒般的执拗嘶喊,你……你答应我!这辈子……这辈子绝对、绝对不许纳妾!一个都不许!你要是敢……我就……我就……
我就怎样我卡住了。对于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我能威胁他什么可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愤怒,源自书中柳明玉悲惨的一生,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我,让我不吐不快。
小陈砚之被我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懵了,小小的身子僵了一下。但很快,他温热的、带着孩童特有奶气的小手就笨拙又坚定地拍抚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炸毛的小猫。他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响在我耳边:好,好,玉儿不哭!砚哥哥答应你,不纳妾,一个都不要!这辈子就守着玉儿一个人,好不好
他的承诺那么轻易,那么真诚,像春日里最清澈的溪流。可这溪流最终会流向何方,我比谁都清楚。书里那个陈砚之,前期不也是这样信誓旦旦吗结果呢柳明玉的眼泪流成河,也换不回他一丝怜惜。
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细小的抽噎。我慢慢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松了口气,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我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小手探进自己鼓鼓囊囊的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用干净帕子包着的东西。
他献宝似的摊开小手。帕子里躺着一只小小的木雕大雁。雁身圆润,线条稚拙,翅膀和尾羽的刻痕清晰可见,看得出雕琢者的用心。木头是普通的黄杨木,被打磨得光滑温润,透着质朴的光泽。
喏,给你。小陈砚之把小木雁郑重地放进我摊开的小手里,指尖还带着他怀里的温热。娘亲说了,大雁最忠贞,一生一世只认一个伴儿。他挺起小小的胸膛,下巴微微扬起,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小男子汉的承诺,就像我,以后也只认玉儿一个!
那小小的木雁落入手心,温润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了一下。忠贞大雁多么美好又多么脆弱的象征。书里那个陈砚之,后来何止纳妾,他几乎要把整个京城的美人都搜罗进府,在柳明玉心上插满刀子。这只木雁,此刻像个天大的讽刺。
我吸了吸鼻子,攥紧了那枚小小的木雁,坚硬的棱角硌着柔嫩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奇异地压下了心底翻涌的悲凉。我看着他清澈见底、写满担忧和认真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我此刻小小的、泪痕未干的倒影。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沉甸甸地坠入心湖:活下去。无论如何,我得活下去。既然躲不开这该死的剧情,至少……不能活成书里那个任人揉捏的可怜虫。
嗯!我用力点头,把木雁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一根虚幻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握住了一把无形的刀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好了!拉钩!
两根同样稚嫩的小指勾在一起,晃了晃。小陈砚之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梨涡深深,阳光仿佛都落进了他的眼底。
而我的指尖,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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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指间流沙,倏忽十年。
窗外蝉鸣聒噪,搅动着午后沉闷的空气。我端坐在临窗的书案前,腰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地对着面前摊开的《女诫》临帖。墨是新研的,带着松烟特有的清冽气味。笔尖饱蘸浓墨,悬于雪白的宣纸之上,凝神静气。
手腕悬空,指尖稳稳控住笔杆,落笔。横平,竖直,转折处藏锋内敛,收笔时提按分明,力求每一笔都精准地复刻着字帖上端庄得近乎刻板的范字。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我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也照亮了宣纸上逐渐成型的字迹——柔顺,恭敬,无一处锋芒,无一丝逾越。
小姐的字,越发有风骨了。贴身丫鬟锦书在一旁轻轻打着扇,送来一丝微弱的风,声音里带着由衷的赞叹,这‘敬顺’二字,写得尤其好,连教习嬷嬷都挑不出错呢。
风骨我心底无声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嘲弄。这字,一笔一划都描摹着规矩,哪有什么风骨可言不过是十年如一日,对着这《女诫》《女则》,日复一日地打磨掉所有棱角,将柳明玉这个存在,一点点雕刻成符合这个时代标准的闺秀模具罢了。
初来时那些自由平等的呐喊,那些妄图改变规则的雄心,早已被现实碾磨成齑粉。这个世界的铁律,坚硬如磐石,冰冷似寒铁。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便要有才而不显。女子当柔顺谦卑那便连眼神都要学会低垂。反抗只会招来更严苛的训诫,更沉重的枷锁,甚至累及父母家族。十年间,我亲眼见过多少试图出格的女子,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深宅大院的高墙之后,或被送入家庙青灯古佛,或暴病而亡。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学会了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将脊背弯成最柔顺的弧度;学会了在教习嬷嬷挑剔的审视中,将脚步放轻到无声无息;学会了在父亲提及家族门楣女子德行时,适时地垂下眼睑,露出温驯恭顺的表情。
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我搁下笔,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拿起一旁的湿帕子,仔细擦拭着指尖沾染的一点墨迹。动作娴熟流畅,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优雅与克制。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接着是小丫鬟带着压抑兴奋的通禀:小姐!小姐!陈公子回来了!刚进府门,正往老爷书房去呢!
握着湿帕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陈砚之。这个名字像一个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沉寂。他上月赴京参加会试,如今应是放榜后归来。
锦书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带着点促狭看向我:小姐,可要去前院看看陈公子这一去月余……
不必了。我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窗外的天气,将擦净的帕子叠好放在一边,父亲与砚哥哥必有正事相谈。再者,我抬眼,目光掠过书案上那本摊开的、墨迹森然的《女诫》,唇角弯起一丝极浅、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外男在前院,未出阁女子贸然前去,于礼不合。
锦书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有些讪讪地低下头:是……是奴婢考虑不周了。她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失落。小姐明明……是盼着陈公子回来的呀。可为何每次陈公子回来,小姐反而越发显得疏离客气了呢
我没有理会锦书细微的情绪变化。目光重新落回宣纸上那个刚刚写好的顺字。墨迹未干,在阳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烙印。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由远及近。那步伐声,已褪尽了少年时的轻快跳脱,变得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路上,带着一种经过世事沉淀后的重量。
玉妹妹可在温润清朗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不显过分热络,又不至于疏远。
锦书连忙打起帘子。光影转换间,一个颀长的身影迈步进来。
十八岁的陈砚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缺了门牙、会笨拙地给我擦眼泪的小粉团子。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细棉布直裰,洗得有些发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地衬出他挺拔的身姿。眉眼彻底长开,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褪去了青涩,显露出属于青年男子的清俊轮廓。只是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担忧的清澈眼眸,如今沉淀了太多东西,像蒙上了一层薄雾,深邃难辨。长年的寒窗苦读和人情冷暖,在他眼底刻下了几许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郁。
他站在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很复杂,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隔着什么东西的疏离。不再是少年时那种毫无保留的亲昵和热切。
砚哥哥。我站起身,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动作流畅优雅,无可挑剔。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浅笑,声音不高不低,如同玉磬轻击,清晰悦耳,却也带着一层无形的、名为礼数的隔膜,一路辛苦了。恭喜砚哥哥蟾宫折桂,得偿所愿。
会试放榜的消息,早有快马传回。
陈砚之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穿透那层温婉的面具,看清底下的真实。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捕捉到。他唇角动了动,牵出一个同样标准的、带着些许客套意味的笑容:多谢玉妹妹。些许薄名,不足挂齿。倒是玉妹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书案上摊开的《女诫》和临摹的字帖,那字迹工整娟秀,是标准的闺阁体,越发沉静端方了,想必柳伯父伯母甚感欣慰。
欣慰我心中毫无波澜。不过是学会在牢笼里安静地做一个精致的摆设罢了。
父亲母亲悉心教导,明玉不敢懈怠。我微微垂眸,避开他那似乎带着穿透力的目光,语气谦恭而疏离,砚哥哥此番高中,想必不日便有朝廷任命下来,前程远大,可喜可贺。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他的前途上。我们之间,似乎只剩下这些客套的寒暄和合乎礼数的关心。那些关于大雁忠贞的稚嫩誓言,那只温润的小木雁,早已被岁月尘封在记忆最深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无人再去触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又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陈砚之唇角的笑意淡了些,眼底那层薄雾似乎更浓了。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吏部公文尚需时日。家母的意思,是想待我授官之事尘埃落定后,再……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再正式登门,商议你我……婚约之事。
婚约二字,被他咬得清晰而缓慢。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锦书端着茶盘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托盘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慌忙低下头掩饰。
我脸上的温婉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睫颤动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迟滞的钝感。终于……还是来了。这桩从我们穿开裆裤起就被两家大人默许、被整个云州城视为天作之合的婚约,终于要落到明面上,成为套住我、也套住他的现实枷锁。
一切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目光平静地迎上他带着探究的视线,明玉……静候佳音。
陈砚之定定地看着我。他似乎在等我流露出一点别的什么——少女的羞涩期盼或者哪怕是一丝抗拒但他失望了。我平静得如同一潭深秋的古井,不起波澜。那层温婉的、合乎礼数的外壳,完美地包裹着一切,无懈可击。
他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熄灭了,被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取代。他端起锦书奉上的茶,指尖微微泛白,掩饰般地啜饮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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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下去,那……我先去拜见柳伯父了。
砚哥哥慢走。我再次屈膝。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离去。月白色的衣角在门边一闪,消失在回廊的光影里。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单调的蝉鸣,和空气里尚未散尽的、属于他的淡淡墨香与风尘气息。
锦书悄悄觑着我的脸色,欲言又止:小姐……
把茶撤了吧。我打断她,重新坐回书案前,目光落在那个未干的顺字上,墨色浓重,仿佛要渗入纸背深处。再研些墨。方才那个‘安’字,收笔有些浮了。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异样。
锦书默默上前,拿起墨锭,在端砚里一圈一圈地研磨起来。浓黑的墨汁在砚池中缓缓化开,无声无息,如同这深宅里无数被淹没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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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烧,将满室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在角落投下浓重而摇曳的阴影。龙凤呈祥的喜帕还盖在头上,隔绝了视线,只能看到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涂着鲜红的蔻丹,在艳丽的嫁衣映衬下,白得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气、脂粉香和一种喜庆的、令人窒息的甜腻。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几分醉意,踉跄着停在床前。
我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盖头下的世界一片混沌的红,只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一只手伸了过来,带着薄茧和酒气的微热手指,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到了盖头的边缘。
那指尖的颤抖,像带着微弱的电流,透过厚重的织物传递过来。一瞬间,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缺了门牙的灿烂笑脸,塞进手心的温润木雁,少年清澈眼底的担忧和认真……还有那句被时光磨得褪色却依旧清晰的誓言:……大雁最忠贞,一生一世只认一个伴儿!
心脏猛地一抽,一股尖锐的刺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几乎让我挺直的脊背弯折下去。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将那瞬间汹涌的、名为过去的洪流强行镇压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柳明玉,戏台已搭好,锣鼓已敲响,容不得你出半点差错!
颤抖的指尖终于用力,猛地向上一掀——
沉重的凤冠珠翠随之晃动,发出细碎而冰冷的撞击声。眼前骤然一亮,红烛刺目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再睁开时,正对上近在咫尺的陈砚之的脸。
一身大红的喜服衬得他面如冠玉,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英挺。只是那双曾被我无数次描摹过的深邃眼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浓重的、化不开的醉意和……茫然。他看着盛装的我,眼神有些发直,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审视的打量,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红烛的光在他眼底跳跃,却照不进那深潭的底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却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玉儿。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听不出是喜是悲。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静静地回视着他。脸上是精心描画过的妆容,眉如远山,唇若点朱,每一笔都勾勒出最完美的闺秀新娘模样。眼底却是一片沉寂的湖,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激不起半分涟漪。十年打磨,早已让我学会了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锁死在平静无波的表象之下。
夫君。我启唇,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如同玉珠落盘,敲碎了满室粘稠的寂静。这两个字,是身份的确认,是责任的枷锁,也是我们之间那点残存过往的彻底埋葬。
陈砚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声夫君钉在了原地。他眼底那层醉意的迷茫似乎被什么东西刺穿,露出底下更深、更复杂的情绪——惊愕失落还是……一丝被戳破的狼狈他定定地看着我,看着我这身华丽到沉重的嫁衣,看着我这张完美到没有一丝破绽的新娘面孔。
时间仿佛凝固了。红烛噼啪爆出一个灯花,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新房里被无限放大。
良久,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僵硬而苦涩,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挤出来。他移开目光,不再看我,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磨出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苍凉:
你如今……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沉重,目光飘向妆台上那对燃得正旺的红烛,烛泪蜿蜒流下,如同凝固的血痕,倒真有主母风范了。
主母风范。
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精心维持的平静外壳,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我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指甲在柔软的掌心留下了几个月牙形的白印,很快又被涌上的血色覆盖。
多谢夫君赞誉。我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瞬间翻涌又迅速平息的冷意,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被刺伤的痕迹,既入陈家门,自当谨守本分,不敢有负夫君期许,亦有愧于陈氏门楣。
本分。期许。门楣。
这些冰冷而沉重的字眼从我口中吐出,如同念诵早已烂熟于心的经文。它们构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将他那句带着复杂情绪的主母风范彻底隔绝在外,也将那个曾在他面前哭喊着不许纳妾的小女孩,永远地封存。
陈砚之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我,带着一丝被激怒的愕然和更深的不解。他似乎想从我这张平静无波的面具下找到一点裂缝,一点属于柳明玉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委屈或愤怒。但他再次失败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完美的新妇,一个即将成为陈府女主人的、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
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和某种更深沉的愤怒在他眼底翻腾。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挥了挥,带起一阵带着酒气的风。
歇息吧。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终结意味,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那大红喜服的背影,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僵硬而疏离。
红烛高烧,龙凤呈祥的图案在帐幔上投下巨大的、纠缠的影子。夜,还很长。而属于陈府当家主母柳明玉的漫漫长路,才刚刚开始。那只温润的木雕小雁,连同那个缺了门牙的灿烂笑容,终于彻底沉入了记忆冰冷的湖底,再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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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光阴,弹指即逝。
陈府后宅的正院花厅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青烟袅袅,试图驱散初夏午后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闷热。空气却依旧凝滞,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圈椅上,背脊挺直如松,纹丝不动。一身深紫色缠枝莲纹的锦缎褙子,颜色沉静庄重,衬得脸色愈发白皙,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下首两侧,规规矩矩地垂手立着三个年轻女子。她们穿着素净的衣裙,颜色都是柔和的粉、蓝、藕荷,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简单的珠花或银簪,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厅堂里静得能听见香灰簌簌落下的声音。
我端起手边的青花缠枝莲盖碗,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透过来的暖意。杯盖轻轻拨开浮叶,动作舒缓优雅,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深入骨髓的从容。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六安瓜片,茶汤清冽微苦,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首那三个年轻的面孔。她们是牙婆和府里几位管事嬷嬷精心挑选过几轮,最终送到我眼前的。年纪都在十六七岁,正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容貌说不上绝色,但都清秀干净,眼神里带着初来乍到的惶恐和对未来的茫然。
都抬起头来。我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花厅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
三个女子身体同时微微一颤,小心翼翼地抬起脸,目光却依旧低垂着,不敢与我对视。
叫什么名字我的视线落在最左边那个鹅蛋脸、皮肤白皙的姑娘身上。
回……回夫人,姑娘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奴婢……贱名莺儿。
莺儿,我重复了一遍,语气无波无澜,抬起头,看着我说话。
莺儿身体又是一抖,挣扎了片刻,终于怯怯地抬起眼,飞快地瞥了我一下,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
太怯懦了。不行。陈砚之如今是正六品的户部主事,官场应酬,同僚往来,后宅女眷的交际也是门面。这样的性子,带出去只会平添笑话,也撑不起场面。
我的目光无声地移开,落到中间那个身量稍高、穿着藕荷色衫子的姑娘身上。她感觉到我的注视,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虽然也紧张,但眼神相对稳定一些。
你呢
奴婢……翠荷。她的声音比莺儿略大些,但还是透着拘谨。
翠荷,我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五官端正,眼神还算清亮,只是眉宇间似乎少了点……灵气显得有些木讷。管家理事,揣摩人心,恐怕力有未逮。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最右边的那个姑娘身上。她穿着一身淡雅的烟水蓝裙裾,身形纤细窈窕。在我目光投过去的瞬间,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抬起头来。
一张极其清丽的脸庞映入眼帘。肌肤胜雪,眉如远黛,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天然的妩媚。此刻那眼中虽有忐忑,却并不慌乱,反而有种沉静的水光。鼻梁秀挺,唇色是天然的嫣红,不点而朱。她迎上我的目光,没有像前两人那样立刻躲闪,而是微微屈膝,行了一个虽不够标准但姿态尚可的礼,声音清润悦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
奴婢苏晚晴,见过夫人。
苏晚晴。名字也好听。晚来晴色,清新脱俗。
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最长。从眉眼,到鼻唇,再到那纤细优美的颈项。像在审视一件即将摆上展台的瓷器,评估着它的成色、釉面、形制是否合乎要求。太美了。美得有些……扎眼。我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及捕捉的涩意,随即被更强大的理性压下。
美,是资本,也是祸端。但若这份美,能懂得收敛锋芒,懂得进退分寸,懂得依附主母……那便是最好的武器。陈砚之如今在户部的位置,盯着的人不少。一个拿得出手、懂得周旋、又能牢牢掌控在手里的妾室,有时候比金银珠宝更能派上用场。
苏晚晴。我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多大了哪里人氏可曾读过书学过什么
回夫人,奴婢今年十七,祖籍苏杭。幼时家中尚可,开蒙读过《女则》《女诫》,认得些字。学过些针线女红,也……略懂些音律。苏晚晴回答得清晰流畅,姿态依旧恭顺,眼神却比刚才更沉静了些,隐隐透着一股聪慧劲儿。
很好。读过书,懂规矩,识大体。容貌上乘,谈吐不俗。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又知道分寸。
我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嗒。
莺儿,翠荷,我看向前两位,你们先下去吧。锦书,带她们去账房,每人支五两银子,让管事安排车马,送她们归家,或是……寻个好人家安置。
莺儿和翠荷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绝望。被主家退回,她们未来的路……
夫人!夫人开恩!莺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奴婢愿为夫人做牛做马……翠荷也跟着跪下,声音发颤。
不必多言。我打断她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陈府自有陈府的规矩。下去。最后两个字,已带上了一丝主母的威压。
锦书立刻上前,半搀半扶地将失魂落魄的两人带了出去。花厅里只剩下我和苏晚晴。
苏晚晴依旧静静地站着,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她低垂着眼,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我重新将目光投向她,如同打量一件终于被选中的物品。
从今日起,你便留在府里。我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西厢的听雨轩已收拾妥当,你且住下。稍后会有嬷嬷过去教你府里的规矩,如何伺候老爷,如何应对进退,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是,奴婢……晚晴明白。苏晚晴屈膝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和……感激
记住,我的目光变得锐利,像冰冷的针,直直刺向她,在这府里,你的身份,你的本分,要时刻谨记于心。安守本分,伺候好老爷,便是你的福气。若有半点非分之想,或是行差踏错……我顿住,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带来的无形压力,足以让她脊背发凉。
晚晴不敢!晚晴此生铭记夫人大恩,必当恪守本分,尽心竭力伺候老爷与夫人,绝不敢有半分逾越!苏晚晴再次深深屈膝下去,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声音带着一丝敬畏的颤抖。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收回目光,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起来吧。锦书会带你去听雨轩。晚些时候,让针线房的人过去给你量体裁几身新衣。三日后……我顿了顿,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口,三日后,是黄道吉日,便正式抬你做姨娘。
苏晚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稳稳站住,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和哽咽:晚晴……谢夫人恩典!
她再次深深行礼,在锦书的示意下,低着头,脚步轻悄地退了出去。
花厅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沉水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那浓郁的香气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股沉闷的腐朽味道。
我靠在冰冷的紫檀木椅背上,挺直的脊梁终于允许自己松懈了一分。疲惫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上来。七年了。从新妇到主母,从满怀幻想到心如止水。这条路,每一步都踩在荆棘上,每一步都在亲手埋葬过去的自己。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亲手为他挑选妾室,亲手将他推向别的女人。
我闭上眼,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尖锐的痛楚压下心头那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和冰冷。良久,才缓缓松开。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隐隐作痛。
锦书。我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奴婢在。锦书立刻上前,垂手侍立。
把那个……收起来吧。我的目光,越过她,投向里间多宝格最上层那个小小的、落满灰尘的紫檀木匣。
锦书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身体微微一僵,眼中瞬间涌上浓重的复杂情绪——震惊、了然、还有深深的心疼。她当然知道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小姐珍藏了十几年,从未离身,只在夜深人静时偶尔拿出来摩挲片刻的小木雁。
……是。锦书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她快步走过去,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捧下那个小小的匣子。匣子很轻,捧在手里却仿佛有千钧重。
她捧着匣子,走到我面前,询问地看着我。
我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匣子,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天空。天空湛蓝,干净得刺眼。
锁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找个……找不回来的地方。
锦书捧着匣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紫檀木光滑的匣面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死死咬住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是。
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匣子,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一步一步,沉重地退了出去。
花厅里,只剩下我一人。沉水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留下一室冰冷的余烬气息。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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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的院门今夜大开着,檐下破例挂上了两盏簇新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得门楣上那听雨二字都染上了一层暖昧的绯色。院子里人影幢幢,丫鬟仆妇端着托盘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点讨好的笑意。空气里弥漫着酒菜的香气、脂粉的甜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新房的馨香。隐约的丝竹声和劝酒的笑语从洞开的花厅门内飘出来,给这寂静的后院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热闹。
我坐在正院寝房临窗的软榻上。窗棂半开着,夜风带着初夏的微凉和听雨轩那边飘来的喧嚣,丝丝缕缕地灌入。手边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安神茶,褐色的茶汤映着窗外透进来的、被红灯笼染红的微光,像一滩凝固的血。
锦书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叠账册,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夫人,今日庄子上新送来的几笔租子账目,可要现在过目
放着吧。我的目光没有从窗外收回,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锦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地将账册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她站在一旁,顺着我的目光望向听雨轩的方向,脸上充满了担忧和愤懑。
夫人……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心疼,您……何苦如此老爷他……他未必……
未必什么我淡淡地截断她的话,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浅、近乎虚无的弧度,眼神却比窗外的夜风更凉,未必会收还是未必会去我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拂去一粒看不见的尘埃,锦书,你在我身边多年,还不明白吗
我顿了顿,目光依旧锁着听雨轩那两盏刺目的红灯,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冰:这,就是本分。当家主母的本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边的荒芜。
锦书眼圈一红,低下头,再也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听雨轩那边的丝竹声似乎停了。一阵更大的喧哗声传来,夹杂着起哄和劝酒的声音。接着,是陈砚之带着明显醉意、却刻意拔高的笑声:……好!好!承蒙诸位盛情!今日……今日……
声音断断续续,最终被一阵更响的哄笑淹没。然后,是脚步声,一群人簇拥着、推搡着,朝着新房的方向涌去。灯笼的光影在院墙上乱晃,人影幢幢,喧闹声如同潮水般拍打着夜的寂静。
我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指甲在柔软的掌心留下了熟悉的、深刻的月牙印,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哐当——
听雨轩新房的雕花木门似乎被人大力推开,又猛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人声。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正院这边,死一般的沉寂。听雨轩那边,所有的喧嚣、哄闹,都像被那扇门吞没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暗示的寂静。只有檐角的风铃,被夜风吹动,发出几声空灵而单调的叮咚声,像是敲打在人心上。
那死寂持续了多久一盏茶一炷香时间失去了意义。
终于,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颤抖和哭腔的女子声音,像一缕游丝,顽强地穿透了墙壁和寂静,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带着初承恩泽的无措和羞怯:……夫……夫君……轻些……
那声夫君,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膜,贯穿了所有的麻木与防御!
轰——!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猛地炸开!眼前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是无数尖锐刺耳的金戈交鸣!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撕扯,痛得我瞬间弓起了腰,几乎无法呼吸!
夫……夫人!锦书惊恐的呼唤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我猛地抬手,死死捂住嘴,将喉间那股翻江倒海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痉挛,眼前金星乱冒。
出去!我猛地抬头,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利,都给我出去!
锦书被我从未有过的狰狞表情吓住了,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两步,含着泪,却不敢再停留,慌忙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
门栓落下的轻响,如同最后的审判。
死寂重新笼罩。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从软榻上滑落,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像一片狂风中被撕扯的落叶。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却丝毫压不住那灭顶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荒诞感。
夫君……
苏晚晴那带着哭腔的、羞怯又依赖的声音,一遍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如同魔音贯耳。
夫君……
夫君……
那个位置,那个称呼……曾经是我的!那个怀抱,那份温存……曾经也只属于我一个人!那些誓言呢那个说大雁最忠贞的小男孩呢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被彻底掠夺、彻底背叛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在胸腔里奔突冲撞,灼烧着五脏六腑!我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破碎不成调,却撕心裂肺。
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是我亲手将她推到他身边!是我亲手为他铺好温床!是我……是我用这该死的主母本分,用这冰冷的陈府规矩,一刀一刀,凌迟了自己最后一点念想!
七年相敬如宾,七年举案齐眉,七年用尽力气扮演一个完美的妻子、一个无可挑剔的主母……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为他……和他的新欢!
呃啊……剧烈的胃部痉挛再次袭来,我蜷缩成一团,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恶心而阵阵抽搐。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袖和身下的青砖,冰冷一片。
窗外,听雨轩的红灯笼依旧暧昧地亮着,像两只嘲讽的眼睛。檐角的风铃,还在不知疲倦地叮咚作响。
这漫长而冰冷的主母之路,终于在这一刻,将我彻底碾碎,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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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岁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陈府高耸的飞檐和冰冷的石阶,发出呜呜的悲鸣。
正院寝房里,门窗紧闭,厚厚的锦帘垂落,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沉水香混合的气息,带着一种沉疴难起的、暮气沉沉的暖腻。
我躺在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床帐是深沉的绛紫色,绣着繁复的福寿团纹,此刻却显得无比压抑。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牵扯着早已枯竭的五脏六腑,带来一阵阵沉闷而绵长的钝痛。视线早已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帐顶那模糊的、晃动着的流苏影子。
床边影影绰绰站着好些人。管家、几位得脸的管事嬷嬷、还有几个面生的、大概是新提上来的大丫鬟。他们的面容在我浑浊的视线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个个沉默的、没有生命的剪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刻意压抑的寂静,只有我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夫人……管家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恭敬和难以掩饰的疏离,您……还有什么要吩咐老奴的么语气里没有悲伤,只有例行公事般的询问。
还有什么可吩咐的呢陈府这艘大船,在我手中平稳航行了三十年。产业账目,清晰得如同刻在石头上;内外规矩,森严得如同铁律;仆妇下人,调教得如同牵线木偶。就连陈砚之……那个早已与我形同陌路、只在年节家宴上碰杯的老爷,也早已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坐得四平八稳。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一丝不乱。我这个当家主母的使命,早已完成。
喉咙里一阵腥甜翻涌,我费力地咽了下去,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一点微弱的气息。
管家似乎得到了某种无声的确认,微微躬身:老奴明白了。夫人……安心歇着吧。
安心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一片麻木的肌肉。视线越过床前这些模糊的人影,似乎想穿透那厚重的锦帘,看向外面。看向……哪里呢那个早已在记忆中褪色、只剩下一个冰冷名字的听雨轩还是……书房他此刻……又在哪个温柔乡里呢
意识像风中的残烛,忽明忽灭。就在这明灭之间,外面回廊上,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的,是一个极其熟悉、却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温润嗓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宠溺的轻柔:
……慢些走,雪天路滑……羹汤可烫仔细端着,莫要洒了烫着手……
那声音……是陈砚之!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残余的意识在这一刻爆发出最后一点清明。
羹汤烫小心些
多么熟悉的字眼……遥远的记忆碎片猛地刺破时间的迷雾,带着尖锐的冰棱呼啸而来——新婚的夜里,红烛高烧,他也是这般,带着些许醉意和试探的温柔,笨拙地提醒我:……茶还烫……慢些喝……
那时……他眼里还有光……还有一丝……属于砚哥哥的、笨拙的关切……
而此刻,这温柔呵护的声音,这小心翼翼叮嘱的对象……又是谁
是那个被他捧在手心十几年的苏姨娘还是……又一个新鲜的、如花似玉的新宠
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荒谬感猛地冲上喉咙!意识最后的堤坝在这巨大的讽刺和悲凉冲击下,轰然崩塌!
黑暗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那温润的叮嘱声、窗外呜咽的风雪声、床边压抑的呼吸声……所有声音都急速远去,被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所取代。
身体变得无比轻盈,仿佛挣脱了沉重的躯壳,向上飘去。
飘啊……飘……
没有痛楚,没有寒冷,没有那令人窒息的药味和沉水香。
只有一片无垠的、温暖的白光。
白光深处,一个冰冷的、带着奇异节奏的滴滴……滴滴……滴滴……声,由模糊到清晰,由遥远到迫近,固执地、规律地敲打着这片寂静。
像某种……仪器的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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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滴……滴滴……
那单调、冰冷、充满机械感的电子音,持续不断地、固执地钻进耳膜,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包裹意识的混沌。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我挣扎着,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刺得眼球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的白影,伴随着消毒水那浓烈而熟悉的味道,霸道地冲入鼻腔。
不是沉水香……不是陈府的药味……
白色的天花板,明晃晃的无影灯,挂着透明药袋的金属支架,还有连接在自己手臂上、蜿蜒的透明管子……视野渐渐聚焦,旁边一台方方正正的机器,屏幕上跳跃着曲折的绿色线条,发出那规律得令人心悸的滴滴声——心电监护仪。
医院
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的身影映入模糊的视线。她正低头记录着什么,听到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庞。
呀!你醒啦护士的声音清脆,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她凑近了些,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带着点好奇的笑意:昏迷了整整三天呢!可把家里人急坏了!刚才……看你嘴角一直在动,像是在笑梦到什么好事儿啦笑得那么开心
梦……好事儿……笑
护士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缓慢地剜进我的太阳穴!五十六年!陈府!柳明玉!陈砚之!苏晚晴!那冰冷的正院!那听雨轩刺目的红灯!那临死前最后一声温柔的叮嘱……所有的一切,排山倒海般呼啸着冲撞进脑海!
那不是梦!那切肤的痛!那蚀骨的寒!那几十年如一日戴着面具的疲惫!那被彻底碾碎埋葬的绝望!怎么可能是梦!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荒谬感和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悲怮,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碎!喉咙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窒息般的痛苦让我猛地蜷缩起身体!
呃……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
脸上冰凉一片。我颤抖着抬起手,指尖触碰到湿漉漉的皮肤。
是泪。
冰冷的,汹涌的,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滴落在洁白的枕套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护士被我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和汹涌的泪水吓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足无措:哎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别哭啊!我……我去叫医生!
她慌乱地转身跑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病房走廊里急促地回响。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冰冷、规律、永恒不变的滴滴……滴滴……声,像秒针,无情地丈量着现实的时间。
我瘫在病床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阵阵痉挛。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奔流,模糊了视线。眼前洁白的病房景象,和脑海中那深宅大院的最后一幕——冰冷的床榻、模糊的人影、窗外呜咽的风雪、还有那声温柔的羹汤可烫……疯狂地交织、重叠、撕裂!
我回来了那五十六年的爱恨纠葛、锥心刺骨、所有的挣扎与妥协、所有的冰冷与绝望……只是一场……梦
一场……长达一生的大梦
哈……哈哈……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笑声,像砂纸摩擦,嘶哑难听,混杂着无法抑制的呜咽。我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眼泪汹涌得更凶。
指尖还残留着那冰冷的泪痕。我用力地、一遍遍地擦着脸,仿佛要擦掉那场大梦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可那冰凉的触感,那灭顶的悲凉,那被彻底掏空又塞满荒谬的疲惫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深深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护士带着医生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我猛地闭上眼,将脸深深地埋进同样冰冷的枕头里。咸涩的泪水浸透了棉布。
枕边,那本翻开的、封面花哨的古言小说《侯门主母》,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书页被风吹动,恰好停在某一章的开头,一行加粗的铅字标题,在惨白的灯光下,清晰得刺眼:
**【第二十八章
贤妇风范,主母亲为夫纳良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