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开到第十季时,孟婆林枕月终于拖着残躯归来。
十世轮回,她替阎王殷无殇挡过天劫,为救他魂飞魄散九次。
可每一世,他眼底都映着苏拂雪的影子。
最后一次轮回,她以神格为祭替他破劫,归来时却撞见他将苏拂雪拥在怀中。
林枕月笑了笑,当着他们的面舀起自己熬了千年的汤。
十世恩情,以此汤相抵。
汤尽碗碎,她眼中再无波澜。
后来,殷无殇疯了一样冲上奈何桥:你怎敢忘
她恭敬行礼:阎君可要饮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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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河的水,亿万年来都是这般流淌,沉闷而粘稠,像凝固了千万年的叹息。两岸的曼珠沙华,正迎来第十个花季,开得泼天泼地,红得惊心动魄,仿佛要将这亘古灰暗的冥府点燃。那浓郁到近乎妖异的血色,映在昏沉的天幕下,是这死寂之地唯一的、带着一丝凄厉的亮色。
我,林枕月,在这条浑浊的河边站了太久太久,久到连孟婆这个称谓都成了我骨血的一部分。熬汤,送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尽生离死别,饮尽红尘痴妄。那口咕嘟冒泡的汤锅,是我唯一的伴侣,也是我永恒的囚笼。汤的气味早已浸透了我的神魂,带着一种麻木的苦涩。
花开花谢,九度轮回。每一次从凡尘爬回这阴冷的岸边,心口那处被天劫撕开又被轮回法则强行缝合的旧伤,便会隐隐作痛。那是第一世,殷无殇执意逆天而行,妄图强留一个本不该滞留的魂。九重天雷落下,煌煌天威,足以将整个森罗殿夷为平地。我几乎是想也没想,用尽了当时所有的仙元,甚至赌上了刚刚凝聚不久的神格本源,扑在了他身上。皮开肉绽,筋骨寸断,魂魄在雷光中发出凄厉的哀鸣,几乎当场就要溃散。那痛楚,烙印般刻入了轮回的印记里,每一次归来,都提醒着我当时的决绝与愚蠢。换来什么换来他惊魂甫定后,目光却穿透我残破的身躯,焦灼地投向远处惊魂未定的苏拂雪,声音嘶哑地喊:拂雪!你可安好
那眼神里的光,从未为我点燃。
第二世,他是深陷敌阵的年轻将军,身陷重围,万箭如雨。我扮作小卒混在军中,眼见一支淬了剧毒的冷箭直取他后心。没有时间思考,身体已先于意念扑出。箭矢穿透皮肉,毒液瞬间烧灼脏腑,意识模糊间,看到他挣脱包围,策马疾驰,奔向城楼之上那个一袭白衣、惊惶落泪的身影——苏拂雪。我的血浸透了沙场冰冷的泥土。
第三世,他是遭人构陷、锒铛入狱的书生。为救他脱困,我散尽家财,四处奔走,甚至不惜以身饲蛊,换取那能解奇毒的唯一药引。当我拖着被蛊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身体,终于将解药送到他唇边时,他眼中只有劫后余生的恍惚,喃喃念着的,是那个在他入狱后便音讯全无的名字:拂雪……她可知我在此
第四世、第五世……每一世,都是如此。我像扑火的飞蛾,一次次燃尽自己,挡在他身前,承受着刀光剑影、毒咒邪法、天灾人祸。断骨、剜心、魂裂……各种死法,我已尝遍。每一次魂飞魄散般的剧痛后,在幽冥混沌中重新凝聚意识,支撑我熬过那无边死寂的,竟还是他那张脸,和他望向苏拂雪时,那专注得令我心头滴血的眼神。
九次了。每一次归来,拖着更加残破、几乎维持不住形态的神魂之躯,跌跌撞撞回到这奈何桥头。玄夜和素魄——那对掌管勾魂索命的无常搭档,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愕、怜悯,到后来的无奈、麻木。素魄有时会默默递上一碗凝魂的阴露,玄夜则别开脸,装作没看见我魂体上那些新添的、狰狞的裂痕。判官陆青,掌管生死簿的那位,每次见我狼狈归来,都只是从堆积如山的文牒后抬起眼皮,深深叹口气,摇摇头,便又埋首于那密密麻麻的命数之中。那叹息,像冰冷的针,刺入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冥府众生,早已习惯。习惯了一个叫林枕月的孟婆,为了他们的阎君殷无殇,一次次地离开,带着一身比前次更重的伤回来,沉默地继续熬她的汤。我的痴妄,成了这死寂世界里,一个苍白而执拗的背景。
第十世。出发前,我站在森罗殿外那片死寂的荒原上。风卷着彼岸花猩红的花瓣,打着旋儿从我脚边掠过。我仰头望着冥府永远阴沉的天,那轮冷冰冰的血月挂在天边。心口处,那个被第一世天雷劈出的旧伤,又在隐隐抽痛,像一颗早已坏死却不肯停止跳动的心。
这一次,不同了。
我清晰地感知到,殷无殇此世命中的劫难,其凶险程度远超以往。那劫数如附骨之蛆,缠绕在他的命魂深处,散发着不祥的、足以湮灭一切的气息。这并非普通的生死之劫,而是……魂飞魄散、永堕虚无之劫。
我知道他为何如此拼命,为何明知此劫难渡,还要一次次在轮回中强求。为了苏拂雪。那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神魂深处。苏拂雪,那个曾在上古神魔大战中犯下滔天杀孽的上古神祇残魂,她的真灵被天道法则撕扯得支离破碎,散落于无尽轮回之中,需历经万世洗练,方能重聚。而殷无殇,这个执掌幽冥、本该最是冷酷无情的阎君,偏偏对她动了亘古不移的心念。他耗费无边神力,推演她的每一丝残魂转世,然后义无反顾地追随而去,用他阎君的神威,替她挡开那些过于酷烈的天道反噬,为她聚拢那些逸散的魂丝。
他替苏拂雪背负着天谴,每一世轮回,都是他替她承受着本该加诸于她身上的劫罚。那劫罚一次比一次凶戾,反噬一次比一次沉重。他追逐着苏拂雪破碎的残魂,而我,追逐着他燃烧的背影。我们三人,像被无形的命运锁链捆绑着,在这无尽的轮回旋涡中沉浮。
第十世,他替苏拂雪背负的劫数,已到了临界点。那缠绕在他命魂上的死气,浓重得连忘川水都要为之冻结。此劫若至,他绝无生还可能,形神俱灭,连重入轮回的机会都将被彻底剥夺。
荒原的风,带着彼岸花的香气,也带着忘川河底的腐朽气味,冰冷地灌入我的魂体。我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心口那道看不见的、源自第一世的伤痕。那里,曾是我神格核心所在的位置。
殷无殇……
我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飘散在阴风里,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决绝。
我慢慢抬起手,五指张开,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却纯净至极的光芒。那是我仅存的神格本源,是支撑我存在于此的根本,是我作为林枕月这个名字最后的凭依。光芒温润,如同月华,却带着一种寂灭的气息。
指尖猛地刺入自己心口那道无形的伤痕!
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核心被强行剥离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所有意识。眼前的一切色彩骤然褪去,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尖锐的耳鸣。我蜷缩下去,身体剧烈地颤抖,魂体变得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在这荒原的冷风里。
那点纯净的神格本源,被我生生剥离出来,悬浮在掌心。它微弱地跳动着,像一颗即将熄灭的心脏。我凝视着它,这伴我千万年、曾寄托了我所有隐秘期盼的东西。它曾经是我仰望他、靠近他的唯一资本。如今,它是我最后能为他拿出的赌注。
我艰难地调动起最后一丝力气,双手结出一个古老而复杂的法印。那法印闪烁着幽暗的光,牵引着我剥离出的神格本源,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穿透了轮回的壁垒,朝着殷无殇此世所在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追索而去。
这缕神格,将在他命劫爆发的刹那,替他承受那最终的、毁灭性的反噬。代价,是我神格彻底崩毁,从此沦为这幽冥地府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残缺的、永无归途的孤魂野鬼。甚至可能,就此消散。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的念头竟是荒谬的平静:也好,十世轮回,十死无悔。这一次,总该彻底结束了。
……
不知在混沌的虚无中沉沦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我醒了。
不是在忘川河边熟悉的汤锅旁,也不是在森罗殿那冰冷的石床上。身下是坚硬、冰冷的岩石,硌得我残破的魂体生疼。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彼岸花香,还有一种……属于冥府深处、只有阎君居所才有的,带着威压的冷冽气息。
我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首先看到的是高耸的穹顶,雕刻着狰狞的鬼神图腾,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压抑。这里是……殷无殇的阎罗殿深处我怎么会在这里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虚弱和破碎感,仿佛整个人被彻底碾碎,又勉强拼凑起来。心口处,那个剥离神格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丝丝缕缕的寒气正从那里蔓延开来,冻得我瑟瑟发抖。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裂痕,带来尖锐的痛楚。我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指尖冰凉麻木,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魂体稀薄得如同晨雾,似乎一阵稍大的阴风就能将我彻底吹散。
我怎么会在这里是谁把我带回来的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
那脚步声沉稳而熟悉,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是他!是殷无殇!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头,心脏那个空洞的位置骤然收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十世轮回,九死一生,最后赌上神格本源……他是不是……终于……看到了
我几乎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想要看清他的脸,想要从他眼中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
脚步声停住了。就在离我躺卧之处不远的地方。
我努力聚焦涣散的视线,越过冰冷的地面,望过去。
他站在那里。一身玄黑的阎君帝袍,金线绣着威严的冥龙纹样,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高大,周身散发着属于幽冥主宰的凛冽威压。那张脸,依旧俊美得如同最完美的神祇雕塑,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他的脸色似乎比往常更苍白了一些,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深重的疲惫,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极为耗尽心力的鏖战。
然而,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
他微微侧着身,正对着殿内另一侧的方向。他的手臂,以一种极其自然、甚至带着保护姿态的姿势,环抱着一个人。
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
苏拂雪。
她依偎在他怀里,身体似乎还有些虚弱,微微颤抖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她的长发如墨云般披散下来,有几缕拂过殷无殇玄黑的衣袖。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纤细的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低声啜泣。
殷无殇环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微微低下头,靠近她的耳边。他的侧脸线条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显得异常柔和,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不是平日里的冷肃,不是偶尔流露的疲惫,而是一种……专注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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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薄唇微动,用低沉的、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着什么。那声音里,有着不容错辨的疼惜。
……拂雪,莫怕。
风声似乎带来模糊的只言片语,……劫数已过……我在……
无殇……苏拂雪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和依恋,像小猫的呜咽,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那力量……好可怕……我以为……再也……
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魔力,手臂将她拥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你魂魄已然稳固,再无人能伤你分毫。有我在。
嗡——
我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痛楚,所有的虚弱,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东西瞬间冻结。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此刻像被灌满了忘川最底层的寒冰,冻得我魂体都僵硬了。
我躺在这冰冷的地上,像一块被遗忘的破布。他们就在几步之外,一个在恐惧的余韵中寻求依靠,一个在倾尽所有地给予庇护。而我,这个刚刚替他承受了魂飞魄散之劫、神格尽毁、几乎魂飞魄散才爬回来的人,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无法得到。
原来如此。
第十世的付出,神格的彻底献祭,换来的不是他片刻的垂怜,而是苏拂雪魂魄的彻底稳固。他倾尽所有追逐的终点,就在眼前,他怎么会……又怎么需要……再看向别处
多么可笑。我还在奢望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口翻涌的魂血硬生生咽了回去,唇齿间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
就在这时,苏拂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过头,泪眼朦胧的目光穿过殷无殇的臂弯,落在了我身上。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一闪而逝的惊愕,随即,一种深切的、几乎带着某种了然的……怜悯,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怜悯,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早已麻木的心。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我的狼狈,我的不堪,我如同蝼蚁般匍匐在地的姿态。她甚至……可能猜到了我为何会如此。
她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飞快地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或者……不忍。她更紧地依偎进殷无殇的怀里,像寻求庇护的雏鸟。
殷无殇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也终于顺着她的目光,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
毫无温度。
如同看一块路边的石头,看一缕无关紧要的尘埃。冰冷,漠然,不带任何情绪,甚至连一丝探究都欠奉。仿佛我只是这阎罗殿里一件微不足道的摆设,一个不该在此刻出现、打扰了他们团聚的障碍。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收了回去,重新落回苏拂雪身上,那层冰封般的漠然瞬间融化,只剩下专注的柔和。
来人。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威严,是对着空旷大殿的命令,并非对我,送孟婆回奈何桥。
没有询问,没有关心,没有哪怕一句你为何在此。只有一句冰冷的指令。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那股支撑着我十世轮回、九死无悔的执念,在这一眼,在这一句命令中,如同被狂风卷过的沙堡,轰然坍塌,碎成齑粉。
没有预想中的天崩地裂,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此刻反而涌起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爱恨痴缠,所有的期盼不甘,都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冰冷的死寂。
我甚至……轻轻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两个穿着冥府最低阶鬼吏服饰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从殿外阴影里飘了进来。他们面无表情,动作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迟疑,走到我身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点惶恐地,想要将我架起来。
他们的手触碰到我残破的魂体,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我猛地一颤,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竟一把挥开了他们的搀扶!
滚开!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的决绝。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两个鬼吏吓得一哆嗦,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向高处的阎君。
殷无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终于被我弄出的声响打扰到了。他再次抬眼望来,这一次,冰冷的眸子里带上了一丝清晰的不耐与警告,如同寒冰利刃,刺得人魂体生寒。
苏拂雪也再次看了过来,眼中那复杂的怜悯之色更浓了。
我无视了他们所有的目光。
支撑着这具残破不堪的魂体,我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了身。骨头像散了架,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和深入骨髓的剧痛。冷汗(如果魂体也有汗的话)浸透了我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但我终究是站起来了。
摇摇晃晃,如同狂风中的枯草,随时可能再次倒下。但我站直了身体,不再看那相拥的两人一眼,不再看这冰冷压抑的阎罗殿一眼。
我转过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殿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如同丧钟,为我十世痴妄敲响。
殿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关闭,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画面和气息。
通往忘川河畔的路,似乎从未如此漫长。冥府的阴风呼啸着穿过我破碎的魂体,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吹不散心口那片凝固的死寂。路过的鬼差、游魂,看到我踉跄而行的身影,无不惊愕地停下脚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些目光,或惊疑,或怜悯,或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冷漠,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看,是孟婆大人……
天啊,她怎么弄成这样魂都要散了……
嘘!听说刚回来,从阎君殿里出来的……
又是为了……那位
十次了吧真是……
我充耳不闻,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里,寒意弥漫,冻得我意识都有些模糊。支撑我的,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到奈何桥。回到那口汤锅旁。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那浑浊的忘川水沉闷流淌的声音传来,空气中弥漫开熟悉的、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彼岸花香。
熟悉的石桥轮廓在昏暗中显现。桥头,那口巨大的汤锅依旧架在万年不熄的阴火上,锅里的汤水翻滚着,冒出一串串浑浊的气泡,散发出一种能洗涤一切记忆的苦涩香气。
回来了。
我扶着冰冷粗糙的桥栏,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魂体剧痛。目光落在汤锅旁那个沾满汤渍、边缘有些破损的旧木勺上。
十世轮回,九死一生,最后一搏,神格尽毁……换来的,不过是他冰冷的漠视,和另一个女人在他怀中寻求庇护的圆满。
多么讽刺。
这千年熬煮的汤,熬尽了多少痴男怨女的眼泪,洗净了多少纠缠不休的执念却唯独洗不净我自己的。我熬了千年,也醉在自己的痴妄里千年。
够了。真的够了。
一股巨大的、近乎解脱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支撑了十世的力气,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耗尽。
我扶着桥栏的手松开,身体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向前倒去。
大人!一声惊呼从旁边传来。是一直守在桥边、负责引渡新魂的鬼差,一个面生的年轻鬼卒。他下意识地冲过来想要扶我。
我猛地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动作太大,牵扯得魂体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但我毫不在意。
别碰我。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
年轻鬼卒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我没有再看他。目光,只牢牢锁在那口翻滚的汤锅上。
我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锅边。灼热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苦涩的、能侵蚀记忆的气息。锅里的汤水浑浊粘稠,倒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残影:魂体稀薄如纸,脸色惨白如鬼,眼神空洞,再无半分昔日孟婆的威仪。
我伸出手,握住了那柄熟悉的木勺。木柄冰凉粗糙的触感传来,带着千年来无数魂魄残留的执念印记。
手腕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地将木勺探入滚烫的汤水中。舀起满满一勺浑浊的汤液。
汤水在勺中微微晃动,散发出氤氲的白气。
我缓缓地、近乎虔诚地,将木勺举到唇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忘川的水流声、彼岸花摇曳的沙沙声、远处鬼魂的低泣……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汤勺里那浑浊液体微微晃动的声音,在我耳边无限放大。
那浓郁的、苦涩的、能洗去一切前尘过往的气息,钻入我的鼻腔,直冲脑海。
我闭上眼。
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光影:第一世天雷落下时他惊愕的侧脸;第二世战场上他策马奔向城楼的身影;第三世狱中他念着拂雪时恍惚的眼神;第十世神格剥离时那撕心裂肺的虚无……最后定格在阎罗殿内,他拥着苏拂雪,向我投来的那冰冷漠然的一瞥。
所有的光影,所有的爱恨,所有的痴妄,所有的痛苦……都浓缩在这最后一勺汤里。
十世恩情……我的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在这死寂的桥头却清晰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以此汤相抵。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猛地仰头!
灼热、粘稠、带着强烈腐蚀性力量的汤液,顺着我的喉咙,滚烫地灌了下去!
呃——!
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喉咙一路刺穿下去,疯狂地搅动、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那汤液的力量霸道无比,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摧毁一切记忆的意志,蛮横地冲向我灵魂的最深处!
大人!不可!那年轻的鬼卒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扑过来想要阻止。
已经太迟了。
汤液入腹的刹那,一股冰冷的力量随之爆发,与那灼热感交织、碰撞!那是神格彻底崩毁后残留的、最后的寒寂之力,与我亲手熬制的、能洗尽记忆的孟婆汤力,在我破碎的魂体内展开了最激烈的交锋!
噗——!
一大口暗沉的、带着金屑般神性光点的魂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我口中喷溅而出!血点落在冰冷的桥面石板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栽倒。手中的木勺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桥面上,滚了几滚,落入浑浊的忘川河中,瞬间被暗流吞没。那只盛满汤的粗陶大碗,也随着我倒下的动作,从桥栏上翻落,在坚硬的石面上摔得粉碎!尖锐的碎裂声刺破了冥府的死寂。
我倒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着。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每一寸魂体都在被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疯狂撕扯、湮灭。灼热与冰寒交替肆虐,记忆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画,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面在眼前飞速闪现,又飞快地褪色、破碎、化为齑粉。
殷无殇第一次踏入冥府时那惊艳众生的侧影……他站在望乡台上俯瞰轮回时那孤寂的背影……他偶尔望向忘川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迷茫……他批阅生死簿时微蹙的眉头……他抱着苏拂雪时那专注的温柔……他看向我时那永恒的冰冷和漠然……
所有关于他的画面,都在碎裂!连同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那些隐秘卑微的期盼,那些九死无悔的付出……一切的一切,都在那汤力的冲刷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雪,迅速地消融、瓦解!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终于冲破喉咙,在忘川河上空回荡,惊起两岸栖息的血鸦,扑棱棱飞起一片。
剧烈的痛苦达到顶峰,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投入了磨盘,碾得粉碎!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向着无底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就在彻底沉沦的前一瞬,在那片被疯狂撕扯的记忆碎片中,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痛苦淹没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清晰地浮现出来:
忘了吧……都忘了吧……
真好……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救赎,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平静和解脱。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执念,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宿。
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
……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千年,也许只是一瞬。
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湖水,缓慢地浸润了我破碎的魂体。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空荡荡的、近乎虚无的轻松。
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奈何桥那熟悉而冰冷的石板纹路。然后,是浑浊的忘川河水在不远处无声流淌,倒映着两岸猩红如血的曼珠沙华。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彼岸花香,以及……一种淡淡的、苦涩的汤药气息。
我是谁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脑海里空空荡荡,如同被一场大雪彻底覆盖的原野,白茫茫一片,干净得没有任何痕迹。没有过去,没有记忆,没有爱恨,甚至……没有我这个概念。
身体有些虚弱,但并不痛苦。我支撑着手臂,有些吃力地从冰冷的地面上坐了起来。动作间,感觉不到魂体有任何明显的损伤,只有一种源自深处的、仿佛被掏空后的疲惫。
环顾四周。这是一座古老的石桥,桥头架着一口巨大的汤锅,锅下的阴火幽幽燃烧,锅里的汤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苦涩而熟悉的气息。桥边,一个穿着冥府鬼差服饰的年轻鬼卒,正一脸惊魂未定、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远处,是排着长队、神情麻木的游魂,队伍一直延伸到昏沉的雾气深处。
这里是哪里我是做什么的
目光落在桥栏边碎裂的陶碗碎片上,又看向那口翻滚的汤锅。一种近乎本能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我似乎……知道那是什么汤。也知道……该怎么做。
我站起身,动作还有些不稳,但很快就适应了。走到汤锅边,拿起旁边一个备用的、同样有些破旧的木勺,动作自然而然地伸入滚烫的汤水中,轻轻搅动了几下。
大……大人
那年轻的鬼卒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试探和难以置信,您……您还好吗
我转过头,看向他。他的脸上写满了惊疑、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大人他在叫我吗
我微微歪了歪头,有些困惑。他的脸很陌生,但似乎又带着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我该认识他吗
嗯我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平静,像没有波澜的死水,何事
鬼卒被我平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神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慌忙低下头:没……没事!大人无恙就好!无恙就好!他不敢再多问,连忙转身,更加卖力地开始引导那些排队的游魂,只是动作明显僵硬了许多。
我收回目光,不再理会他。注意力重新回到汤锅上。搅动着那浑浊的汤液,看着气泡升起又破裂。这动作,仿佛已经重复了千万遍,刻入了骨髓。我是谁,为何在这里,似乎都不重要了。熬汤,送魂,就是此刻唯一清晰的事情。
桥面冰冷,空气阴寒,彼岸花香浓烈到窒息。但这一切,都无法再在我心中激起一丝涟漪。心口的位置,一片平坦,空无一物,没有伤痕,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一片彻底的、死寂的安宁。
挺好。
我专注地搅动着汤水,等待着下一个需要饮汤的游魂。世界如此简单,如此安静。忘川河水亘古流淌,带走一切,也带来一切。而我,只需要守着这口锅。
……
时间在冥府失去了意义。日复一日,或许也没有日夜。只有忘川河水的流淌,游魂队伍的来去,汤锅的翻滚与冷却。
我机械地重复着:舀汤,递碗,看着一个个或悲泣、或麻木、或释然的魂魄饮下,然后走向轮回井的方向,投入那未知的光晕之中。动作流畅,神情漠然,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心湖一片死寂,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那些碎裂的陶片早已被清理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偶尔,那个年轻鬼卒会偷偷看我,眼神复杂难明,但我从未在意。
直到这一天。
忘川河水的流速似乎比平时忘川河水的流速似乎比往常更沉缓了一些,连两岸的曼珠沙华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压抑。
排队的游魂队伍突然一阵骚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恐慌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鬼卒们更是如临大敌,纷纷跪伏在地,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连头都不敢抬起。
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奈何桥头!
那威压冰冷、沉重,带着幽冥主宰的无上威严,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空气,连翻滚的汤锅都似乎凝滞了一瞬!排队的游魂被这威压慑得魂体不稳,发出凄厉的哀嚎,瞬间溃散了大半,化作青烟逃逸。
我搅动汤勺的手顿了一下。那威压……很陌生,却又有一种诡异的、仿佛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被窥探灵魂的颤栗。
我抬起头。桥的另一端,昏沉的雾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撕裂、驱散!
一个人影踏着破碎的雾霭,一步步走来。
玄黑的帝袍,金线绣着狰狞的冥龙,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身形高大挺拔,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整个幽冥的重量,让古老的石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张脸,俊美得不似凡尘,如同最完美的神祇雕像,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骇人的煞气。深邃的眼眸,不再是冰冷的漠然,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色的火焰!那火焰翻滚着,里面翻腾着惊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恐惧。
是阎君,殷无殇。
他走得很急,步伐却异常沉重。宽大的袍袖在阴风中猎猎翻飞,如同垂死的巨鸟挣扎的羽翼。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带着灼人的温度,要将我穿透、焚毁!他一步步逼近,那股恐怖的威压也越来越强,几乎要将我立足的这片空间碾碎。跪伏在地的鬼卒们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连呜咽声都不敢发出。
终于,他停在了我的汤锅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帝袍上繁复的龙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刚从地狱熔岩中爬出来的灼热气息。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毁灭冲动。那双燃烧着赤焰的眸子,死死地锁在我脸上,试图从我的眼中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痛苦的痕迹,怨恨的痕迹,或者……属于过去的痕迹。
然而,没有。
我的眼神,平静得如同忘川最深处的寒潭,倒映着他此刻近乎疯狂的身影,却没有一丝波澜。没有畏惧,没有惊讶,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如同面对任何陌生魂灵般的空茫。这彻底的漠然,像一桶滚油,浇在了他眼中那团疯狂燃烧的火焰上!
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一股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喷发前的嘶吼:
林枕月!
声音如同九幽炼狱刮出的阴风,裹挟着雷霆之怒,震得整个奈何桥都在嗡鸣!
你怎敢——!
他猛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肩膀,那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量!
——忘!
最后一个字,如同炸雷,裹挟着滔天的怒意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巨大的恐慌,轰然在我耳边炸响!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这声怒喝抽空了。跪伏的鬼卒中甚至有几个承受不住,魂体一阵波动,差点当场溃散。
那只带着毁灭气息的手,带着撕裂空间的威势,眼看就要落在我的肩头。
我没有躲闪。
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只是在他那裹挟着惊雷之怒的手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微微向后退了半步。这半步退得极其自然,带着一种疏离的、公事公办的意味,仿佛只是为了避开一个靠得太近、有些失礼的陌生魂灵。
然后,我抬起了头。
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那双燃烧着赤红火焰、几乎要噬人的眼眸。那火焰中翻涌的惊怒、痛苦、难以置信,清晰地映在我空茫的瞳孔里,却激不起丝毫涟漪。我微微屈膝,动作标准而疏离,如同演练过千万遍的程式。宽大的、沾染了汤渍的衣袖垂落,露出半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腕。
阎君大人。
声音响起。不高不低,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打磨过的冰珠,清晰、平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恭敬,在这死寂的、只剩下他粗重喘息声的桥头,显得异常突兀。
仿佛刚才那声撼动冥府的怒吼从未发生过。
我抬起手,动作流畅而自然地,从汤锅中舀起一勺浑浊滚烫的汤液。那汤勺在昏暗中泛着微光,粘稠的汤水散发着浓郁的、能洗尽一切前尘的苦涩气息。
我双手捧着木勺,微微向前递出,姿态谦卑,却带着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感。目光平静地落在殷无殇那张因盛怒而扭曲的俊美脸庞上,声音毫无波澜,如同例行公事般询问:
可要饮汤轰——!
殷无殇伸出的手,骤然僵在半空中!
指尖距离我的衣袖,不过寸许之遥。那狂暴的、几乎要撕裂空间的力量,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冰冷的墙壁,硬生生被截停、冻结!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来自九幽最深处的玄冰冻气狠狠击中!
脸上那骇人的怒意、眼底翻腾的赤红火焰、因剧烈情绪而微微扭曲的轮廓……一切表情都在瞬间凝固!如同最精妙的雕像,被永远定格在了暴怒的顶点,却又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僵硬和……死寂。
时间,空间,连同他体内汹涌奔腾的力量,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那双燃烧着赤焰的眸子,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甚至带着一丝茫然地,聚焦在我双手捧着的、那勺浑浊的孟婆汤上。汤水还在勺中微微晃荡,倒映出他此刻凝固的、惊愕的、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倒影。
那勺汤,那平静到近乎残忍的三个字——可要饮汤,像一把淬了万年寒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捅穿了他所有疯狂燃烧的怒焰,直刺入灵魂最深处!
你……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干涩的气音,像是声带被骤然撕裂。后面的话语,被彻底堵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嗬嗬声。
他僵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那伸出的手,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垂落下去。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那赤红的火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仿佛连灵魂都被彻底掏空的……死寂。那死寂之下,翻涌着某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东西,像是绝望的废墟,又像是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就这样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完全陌生、却又让他感到巨大恐惧的存在。
周围的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跪伏的鬼卒们连呼吸都停滞了,整个奈何桥头,死寂得只剩下忘川河水那永恒不变的、沉闷流淌声。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万年。
殷无殇那凝固的、死寂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那是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一个空洞的、破碎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动作。仿佛他脸上的肌肉,只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了一下。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要将我此刻平静得近乎残忍的模样,彻底烙印进他永恒的生命里。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
玄黑的帝袍在阴风中划出一道凌厉而决绝的弧线,如同垂死的黑翼最后一次奋力扇动。他没有再说一个字,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他大步离开。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整个忘川河的怨水,踏在古老的石桥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碎裂的心上。那挺拔的背影,此刻却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佝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梁和魂魄,只剩下一个沉重而空荡的躯壳,踉跄地、却又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没入冥府深处那无边无际的、永恒的昏沉黑暗之中。
他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消失。
跪伏的鬼卒们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悸。排队的游魂重新开始凝聚,队伍慢慢恢复,只是气氛更加压抑死寂。
我依旧捧着那勺汤,站在原地。汤勺里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我的视线。
殷无殇最后踉跄离去的背影,在我空茫的眼底,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
手腕有些酸了。
我平静地收回手,将勺中已经微凉的汤液,缓缓倒回翻腾的锅中。浑浊的汤水溅起几滴,落在锅沿,瞬间被高温蒸发,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然后,我拿起旁边一个干净的陶碗,动作熟练地再次舀满一勺新汤。抬起头,目光越过重新排起的长队,落在一个刚刚飘到桥头的、神情麻木的游魂身上。
饮汤。
声音依旧平稳,毫无波澜,如同亘古不变的忘川河水。
那游魂麻木地接过碗,一饮而尽,随即眼神变得更加空洞,顺着鬼卒的指引,走向轮回井的方向。
我低下头,拿起木勺,轻轻搅动着锅中浑浊的汤水。咕嘟咕嘟的气泡声,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伴奏。
忘川河无声流淌,两岸的曼珠沙华,在幽冥昏暗的光线下,红得愈发刺目,像永远无法凝结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