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死回魂救初恋!
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绵长的嘀——,像生锈的铁锯,一下下锯着沈卓然干瘪的耳膜。养老院单间里,消毒水味儿混着老人身上散不去的酸腐气,拧成一股死气,沉沉压下来。他枯枝似的手指在泛黄床单上蜷了蜷——这是他唯一还能动弹的地方。七十八年呐,最后就坍缩成头顶这块惨白掉皮的天花板,意识像破船,正被拖进混沌的漩涡,沉得透不过气。
走马灯猛地亮起,四个女人的脸在黑暗里沉浮。连亦怜涂着血红蔻丹的指尖,戳着他退休金存折的鄙夷;乐水珊披着雪白婚纱,被李黑豹那王八蛋拽走时,裙摆扫过他脸颊的冰冷;彭玉兰把降压药碾碎了拌进鸡汤里,递过来时那甜得发腻的毒笑……最后,死死定格在聂娟娟视频通话的屏幕上。化疗把她那头乌黑的卷发薅光了,脸颊凹成两片枯树叶,唯独那双眼睛,还燃着星子一样的光,隔着太平洋,气若游丝地问:卓然,要是当年……咱俩都豁出去……会不会不一样他张了张嘴,氧气面罩瞬间糊满白雾,堵死了喉咙,连一声会都成了泡影。
爸!汤要凉透啦!发啥呆呢
一声不耐烦的催促,像块石头砸进沈卓然耳朵里。他猛地睁眼!
刺眼的水晶吊灯晃得他眼晕,骨瓷汤碗冒着虚弱的白气。供桌上,妻子郑素琴的黑白遗像,正静静瞅着他,香烛烧了一半,蜡泪堆得惨白,像座小坟头。日历牌上的红字刺眼——2019年3月12日。素琴葬礼刚过三天!
餐桌杯盘狼藉,卤味凝着油光。儿子沈青用筷子尖百无聊赖地戳着半块猪蹄:殡仪公司尾款还没结要我说,骨灰盒捡最便宜的对付得了……话没完,桌下咚地被儿媳刘丽娜狠踹一脚。刘丽娜脸上立刻堆满笑,变戏法似的舀起一勺山药汤,递到沈卓然嘴边:爸,您尝尝,小火煨了四个钟头呢,最滋补。汤勺边沿,蹭着一点没擦净的口红印。
沈卓然没接。眼珠子死死钉在沈青手腕上——那块表!百达翡丽
Ref.5170,铂金表壳闪着冰冷的贼光。这玩意儿,不该出现在现在!这是他娘的三年后,沈青用倒腾抗癌药的黑心钱买的!心脏在干瘪胸腔里疯擂,擂得骨头缝都疼。他哆嗦着手摸裤兜。智能手机屏幕唰地亮起,日期像烧红的烙铁,滋啦烫穿他视网膜:2019年3月12日,星期二。
当啷——!
汤勺砸进瓷盘,碎成三瓣。滚烫的浓汤泼了刘丽娜一身,新买的香奈儿外套瞬间开花。啊——!她尖叫跳起,声音尖得能扎破耳膜。沈青哐当摔了筷子,脸拉得老长:爸!您能不能别整天跟丢了魂儿似的!妈走了,大伙儿心里都堵得慌,可日子总得过……
聂娟娟!沈卓然突然嘶吼出来,那名字裹着血沫子从他喉咙深处呛咳而出,她……肺癌!晚期!满桌死寂。刘丽娜擦衣服的手僵在半空,沈青看他的眼神,活像在看个刚翻墙出来的疯子:聂阿姨肺癌上周老年大学校庆,她老人家还精神抖擞地领唱《牡丹亭》呢!爸,您睡糊涂了吧
深夜,沈卓然像只老虾米,蜷在素琴生前的梳妆台前。檀木首饰盒最底层,手指哆嗦着抠出一帧泛黄的旧照片——1983年,师大教职工联欢会后台。穿水绿色旗袍的聂娟娟,正对着一面旧镜子描眉,镜子里映出她佯装嗔怒的眉眼。照片背面是她娟秀的小字:卓然惠存。愿逐月华流照君。那年,素琴刚怀上沈青。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抖着手,把聂娟娟写来的信,撕得粉碎,像撕碎了自己半颗心。
抽屉深处传来闷闷的嗡鸣。他那部老掉牙的老年机屏幕幽幽亮起:
沈教授,周五昆曲班《游园惊梦》彩排,您答应来拍剧照的——娟娟
日期:2019年3月14日。他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拉开抽屉,在里面一通乱翻,终于摸出一份体检报告的复印件——前世,聂娟娟就是在这个六月,确诊了晚期肺癌,像一株被虫子从芯里蛀空的白玉兰,短短三个月,就凋零了!
冰箱压缩机在死寂中单调地轰鸣。沈卓然突然像头受伤的老兽,猛地冲向厨房,颤抖的手一把拉开冷冻室的门。三袋冻得梆硬的密封中药掉了出来,砸在他怀里,冰冷刺骨,像三块冻透的石头。这是去年秋天,聂娟娟送来的:听老苟说……你总睡不好……她当时耳尖微红,指尖蹭过他手背时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执毛笔留下的印记。前世,他嫌苦,转头就扔进了垃圾桶。
此刻,他发疯似的撕开冻硬的包装袋,抓起黢黑的药块就往嘴里塞!冰渣子割着喉咙往下咽,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味的剧苦,瞬间在舌根炸开!苦得好!他蜷在冰凉的水磨石地上,又哭又笑,浑浊的泪水混着黑色的药汁,顺着满脸的沟壑流进衣领。这苦味儿,是活着的铁证!是倒流的时间河床里,硌得他脚板生疼的石头!老子回来了,娟子,这次老子豁出这条老命,也得把你从阎王殿门口拽回来!
2
豁老命赌她四年活!
聂娟娟递来的那块灰色帕子,还死死焐在沈卓然手心,檀香混着他老泪的咸涩味儿,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他撑着发麻的膝盖想站起来,骨头缝里嘎巴一声脆响。排练厅那面大镜子,清清楚楚映出两个佝偻的身影——一个攥着帕子像攥着救命稻草,一个垂手而立,单薄得像风里随时会熄灭的残烛。满屋子乐师还在那儿交头接耳。聂娟娟却突然转身,一把掀开旁边的道具箱,抓出一件素缎面的旧披风,哗啦一下裹住身上的戏服,声音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儿:走,沈教授,趁我这会儿……还没后悔!
市医院CT室外,塑料椅子冰凉硌屁股。沈卓然眼珠子死死盯着那扇沉重的铅门,聂娟娟的身影消失在里面。他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的旧疤里——前世,那该死的肿瘤像藤蔓一样死死缠满了她的肺叶!此刻,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钻进耳朵,像催命的秒针在他血管里狂奔!滴答,滴答!
结果得明天才出。聂娟娟出来,扣紧披风扣子,鬓边珠花轻晃,老年大学那边……下午还有课……
等不了!沈卓然猛地一把拽住她衣袖,力气大得吓人。披风滑落半截,露出里面杜丽娘那身绯红的戏服,金线绣的牡丹在惨白灯光下晃眼。他喉咙发紧,声音又低又急:你咳血……是从去年立冬开始的,对不对痰里带着红丝儿!
聂娟娟的瞳孔骤然紧缩!去冬教《玉簪记》时嗓子眼那股腥甜……这事儿,她连儿子都没敢提!
三天后,牛皮纸袋躺在老年大学传达室聂娟娟老师的信格里。沈卓然一把抓过,门卫老苟探头:哟,沈教授替聂老师……话没完,沈卓然已刺啦撕开封口!
CT影像图展开,左上肺叶,一个2.1cm的磨玻璃结节,边缘带着毛刺——早期浸润性腺癌!他腿一软,瘫坐在掉漆长椅上,指尖死死摩挲着早期两个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前世那张晚期转移的判决书碾碎了他所有希望,而此刻,可手术根治几个字烫得像神谕!
楼上飘下咿呀的昆曲声,聂娟娟正唱《琴挑》里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沈卓然攥着报告纸冲进教室!学员们惊得停了笛箫。聂娟娟水袖半垂,见他双眼通红的模样,嘴角习惯性浮起讥诮:哟,沈教授,是报丧啊……还是报喜
早期!能治!手术就能好!他吼着把报告拍在古筝面板上。
满室死寂!聂娟娟眼皮一撩,脸色瞬间沉了。她突然抓起报告,嘶啦——嘶啦——几下撕成两半!七十岁的老骨头开膛破肚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沈卓然,你是想让我直接死在手术台上,好成全你那点痴情名声是吧纸片像雪片飘落。她冷笑:我看你该挂神经科!
沈卓然只觉得血嗡地冲上头顶!前世她咯血的画面和眼前这张盛怒的脸重叠!他猛地一把扯开自己旧衬衫!几颗纽扣崩飞,露出干瘪胸膛上那道狰狞的、蜈蚣似的疤!看见了吗!他嘶吼着逼近,五年前心梗!医生拍胸脯说老子活不过三年!他指着心口,可老子硬是从阎王手里偷了八年!现在,老子分你四年!够不够!娟子,咱赌一把!跟阎王爷抢人,你敢不敢!
聂娟娟彻底僵住。那道疤……她认得!五年前校庆,是他栽倒,她塞的硝酸甘油!救护车拉走他时,她旗袍前襟还沾着他的血沫!
肿瘤科的走廊,消毒水混着绝望。聂娟娟蜷在冰冷的候诊椅上,看着沈卓然像个陀螺奔忙:踮脚趴挂号窗,灰白头发被汗黏在额角;佝偻着背求护士插队,袖口还沾着她撕报告时溅上的茶渍。
为什么在他递来住院单时,她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我死了……对你来说,不过少了个牌友。
沈卓然没说话,慢慢蹲下,橡胶鞋底摩擦瓷砖。他掏出老年机,翻出一条积灰短信——2018年10月7日,聂娟娟:天凉了,给你做了点川贝枇杷膏,放传达室老苟那儿了。那时,素琴刚过头七。
他把手机举到她眼前。药……我吃了。声音哑得厉害,冻得像铁疙瘩,硬啃了。苦……苦得舌根子发麻。聂娟娟怔住。去年秋天熬膏的夜晚,怕他嫌苦又怕坏药性的纠结,瞬间涌上心头。
叮铃铃——刺耳的医生召唤铃骤响!沈卓然立刻伸手扶她。当他的掌心隔着衣料贴在她后腰时,聂娟娟身体一僵——那里曾是扮演杜丽娘的柳腰,如今嶙峋得像寒冬的枯枝。
穿刺结果出来的傍晚,暴雨砸窗。聂娟娟昏睡。沈卓然攥着基因检测报告躲在消防通道:EGFR19突变!靶向药敏感!他死死盯着那行字,浑浊老眼爆出狂喜的光!他哆哆嗦嗦摸出聂娟娟的灰帕子,捂脸发出沉闷大笑!帕子上熟悉的檀香混着烟味——前世若有这张纸,他的娟子何至于咳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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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监护仪滴——滴——响。聂娟娟悠悠转醒,模糊看见沈卓然背对她,笨拙地……削梨果皮断成一截截,梨肉坑坑洼洼。
医生说了……补维生素。他递过来。
聂娟娟咬了一小口,酸涩汁水呛出泪。沈卓然……她声音虚弱,带着平静,我……做过右乳全切。她突然伸手,猛地扯开病号服右襟!
空瘪塌陷的皮肤上,一道比沈卓然心口更狰狞的蜈蚣疤,暴露在灯光下!现在……左肺也要切……她扯了扯嘴角,里外都成了破风箱……还值得你……抢修
沈卓然的水果刀当啷掉地!他僵住了。前世她永远优雅体面……他弯腰捡刀,刀面映出自己震惊扭曲的脸。破风箱怎么了他猛地抬头,声音拔高,昆曲班没了你,《游园》放的都是录音带!那能听吗!娟子,你得活着!活着把那口气唱出来!
聂娟娟肩膀抖动,胸腔发出破风箱般的闷笑,带上了呜咽。她猛地抓住沈卓然的手腕!手术同意书……她喘着气,你……替我签。眼神空洞,儿子说儿媳妇胎不稳……回不来。监护仪的光映在她眼底,像风中残烛。横竖……破风箱了……随你折腾。
手术定在一周后。沈卓然当夜翻出素琴的旧炖盅熬百合粥。凌晨厨房,雾气蒙了他的眼,恍惚看见素琴叉腰嗔怪:伺候完老娘,又伺候老相好他嘟囔着往粥里撒糖:闭嘴……你化疗时不也砸了我仨砂锅
天蒙蒙亮,他提粥罐挤进电梯。镜面映出眼袋浮肿的老头,扣错一粒扣子,衣领沾百合屑。邻床老太冲聂娟娟努嘴:你老伴儿真勤快。聂娟娟没反驳,舀粥时勺底触到硬物——剥好的核桃仁裹着琥珀冰糖浆,是她提过的家乡味。
练肺功能。沈卓然掏出呼吸训练器,管里小球颤巍巍,吹到绿线才能开刀。
聂娟娟含住吹嘴用力,小球在红线跌落。三次失败,她烦躁推开:不做了!横竖……
吸气!沈卓然突然从背后环抱!一只苍老手掌压在她塌陷的右胸肋骨下,另一只紧贴小腹!听我!三!二!一……吸!!灼热呼吸喷在她耳后。七十多年来,第一次有男人如此直接触碰她残缺的身体!羞耻与悸动同时攫住她!她鬼使神差,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小球嗖地蹿过绿线!
成了!沈卓然欢呼未落,聂娟娟猛地转身,将脸深深埋进他怀里!温热的泪水迅速洇开:沈卓然…我要是死在手术台上…
那就当我赌输了四年阳寿。他拍她后背,像哄孩子,黄泉路上……我给你唱《惊梦》。
窗外雨停,一缕阳光劈开云层,照亮床头柜的玻璃罐——聂娟娟昨夜折的纸鹤溢出来,鹤翅墨迹斑斑: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3
为救她,家都拆散了!
聂娟娟胸腔引流管拔掉的第三天,沈卓然往白粥里偷偷藏了颗甜糯的酒酿圆子。瓷勺刚递到她唇边,哐当!病房门被撞开——儿媳刘丽娜挎着闪亮的爱马仕,刺鼻香水味呛得聂娟娟别过脸。
爸,护工找好了!刘丽娜啪地把合同拍床头柜,纸页扫翻药瓶,王姨伺候过癌晚的,全天候一万二,贵是贵点,省心……
沈卓然稳稳舀起滑落的圆子:娟娟跟我回家。
空气瞬间冻住。刘丽娜镶钻的指甲尖猛地戳向聂娟娟:她右胸切完又切左肺,您当修破家具呢修修补补还能用聂娟娟病号服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粥碗当啷滚落,糯米圆子黏在沈卓然鞋尖,像团恶心的脓疮。
沈家客厅,亡妻郑素琴的遗像蒙了层灰。沈卓然小心翼翼把聂娟娟安置在素琴最爱的藤编摇椅上。刚转身,厨房传来哗啦一声脆响!——刘丽娜把那只素白炖盅狠狠掼进水槽:死人用过的晦气东西!也不怕把病气过给你!瓷片在池底裂成惨白的月牙。那是素琴化疗时,他跑了三个古玩市场才淘到的宝贝。
深夜,沈卓然蹲在垃圾桶边,借着手机光,一点点拼凑碎瓷片。胶水黏住指纹,身后传来轮椅轻响。聂娟娟把厚毛毯盖在他微抖的背上:明天……我还是回老年公寓吧。
这月药钱,他忽然开口,没回头,举起手机银行页面,惨白的屏幕光刺眼,六万八。余额显示:327.60。全填进那金贵的奥希替尼了。聂娟娟呼吸一窒,舌底仿佛又泛起靶向药糖衣化开的苦涩。
风暴在周日家宴彻底爆发。
亲家母孙宝琴端着油亮的红烧蹄髈上桌,汤汁蹭过她腕间水头极足的帝王绿镯子。亲家公哎,您是真糊涂啊!她筷子尖毫不客气地指向客房方向,这老寡妇装可怜,就为骗您那点棺材本呐!汤盆里浮油凝成冷腻的膜。
沈卓然沉默着,盛了碗清亮的山药汤放到聂娟娟面前。她刚颤巍巍端起碗,孙宝琴突然发难,猛地掀翻汤盆!滚烫的汤汁泼向聂娟娟残破的胸口——
滋啦——!
沈卓然整个后背挡了上去!薄衬衫瞬间透出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聂娟娟的轮椅被撞得哐当后滑半米,碗里的山药块颠落在她哆嗦的膝盖上。
妈!刘丽娜尖叫着去拽孙宝琴。
演!接着演!孙宝琴染着凤仙花的尖指甲几乎戳到沈卓然鼻梁,护工钱够请仨保姆了!非弄个痨病鬼进门……
沈青突然哐当把筷子砸进鱼盘,汤汁四溅:爸!您非要为了个外人,闹得家宅不宁,鸡犬不宁!
死寂。沈卓然慢条斯理地解开烫透的衬衫,露出胸膛。心口支架的旧疤下,新烫出的红肿水泡蜿蜒如蜈蚣。他走到供桌前,抽出那本深红的房产证,啪!一声,狠狠摔进油腻的蹄髈盘里!油渍迅速洇透内页。
房子,押给银行了。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钝刀,护工钱、药钱、你们成天惦记的棺材本——他嘶啦撕下抵押合同拍在桌上,都在这儿!
刘丽娜尖叫着抓起合同:抵押三十年!您疯……话音卡在喉咙——合同末页,新增的遗嘱条款墨迹未干:房款所得50%捐赠‘聂娟娟黄昏早筛计划’,沈青夫妇享有剩余50%。
沈青夺过遗嘱的手抖起来。捐赠受益人那栏刺着他的眼,留给他的备注更是扎心:此条款于聂娟娟女士身故后生效。
钱能买命!沈青将遗嘱揉成团狠狠砸向父亲,她还能活几年!
纸团滚到聂娟娟轮椅边。她忍着左胸撕裂般的痛弯腰去捡,一只枯瘦的手却先一步捡起。沈卓然当众展平、折好,稳稳塞进聂娟娟病号服口袋:收好,娟子,这是咱家……往后的饭票。
孙宝琴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铛地磕在大理石桌沿,裂成两截。
秋雨半夜敲打窗棂。沈卓然趴在客厅餐桌上,就着台灯涂改药费清单。背后突然贴上滚烫的躯体——聂娟娟竟撑着从轮椅站起,残破的胸膛紧贴他嶙峋的脊梁骨。
不值得……哽咽的热气喷在他后颈,为我……当孤老绝户……
沈卓然反手,粗糙的掌心摸到她后背凸起的脊椎骨,那里有新缝的刀口,也有二十年前乳癌留下的旧疤,纵横交错像干裂的旱地。他忽然想起重生前养老院窗外那棵玉兰,满身伤疤却倔强开花。
房产证早空了。他蘸着冷茶水,在油腻桌面写:心梗支架自费九万八,素琴抗癌花了七十一万……水痕在灯下反着微光,钱这玩意儿,救命时是观音土,要命时……就是穿肠毒药。
聂娟娟的泪滴在七十一万上,字迹洇开一片混沌。她摸索着解他衬衫纽扣,烫伤的水泡已变成紫褐色。棉签蘸着药膏,刚碰到伤口,沈卓然猛地嘶了一声:疼就喊!你喊疼那嘴型……像在唱昆曲……
她手一抖,棉签啪地折断在伤口里。
争吵在七天后升级为洗劫。
沈卓然带聂娟娟复诊回来,客厅像遭了贼。素琴的骨灰盒歪倒在茶几,檀木首饰盒大敞着——1983年那张联欢会照片不翼而飞,只剩空夹层张着黑洞洞的嘴。
找这个刘丽娜的声音从二楼飘下。她指尖捏着照片一角,聂娟娟水绿的旗袍在风中抖动,妈尸骨未寒呐,您倒把老情人的相片当宝贝……
还我!沈卓然目眦欲裂,扑向楼梯。
刘丽娜嬉笑着松手。照片打着旋儿坠落。聂娟娟的轮椅像离弦的箭猛地冲出——
咔嚓!
轮椅前轮,正正碾过照片上少女含笑的嘴角!那道曾唱醉《游园惊梦》的唇,被裂缝粗暴地缝上了一条粗黑线!
沈卓然僵在楼梯中央。他看到聂娟娟枯枝般的手正疯狂撕扯自己左胸的病号服,仿佛要把那丑陋的疤痕连皮撕下!
破风箱……果然是没人要的破风箱……她喉咙里滚出破碎的惨笑,突然抓起玄关柜上的裁纸刀!
寒光闪过——
刀锋没刺向任何人,狠狠扎进轮椅坐垫!噗嗤!棉絮爆开,如惨白的雪。她整个人栽进破絮里,像被抽了骨头的皮影:沈卓然……把我……捐了吧。趁还有点用……
雨点噼啪砸窗。沈卓然一步步踏过照片碎片,将聂娟娟连同棉絮一起抱起。他踢开满地狼藉走进客房,反锁房门前,冷冷瞥向呆立的沈青:
遗嘱再加一条——你的骨灰盒钱,从你那50%里扣。
门锁咔嗒落下的瞬间,怀里枯瘦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聂娟娟哇地咳出一口滚烫的血沫,正喷在沈卓然心口那道蜈蚣疤上,黏稠温热,像四十年前师大资料室里,飘落在他教案上的那瓣红山茶。
4
偷来的好日子到头了
聂娟娟咳在心口的那团血,凝成了暗红的痂,像枚扭曲的勋章,烙在沈卓然干瘪的胸膛上。肿瘤科急诊室里,医生捏着新拍的CT片,眉头拧成了疙瘩:靶向药,耐药了。惨白的荧光灯下,聂娟娟仅存的左肺残叶阴影里,几点刺眼的白星冒出来,像鬼火在胶片上燃烧。
换药!三线方案!沈卓然攥紧缴费单,指甲抠进培美曲塞+卡铂的字缝里。单子末尾的数字:48800。他摸裤袋,房产抵押款到账短信显示余额:217640.50。刚够五次化疗。钱像沙漏,看得见地在流。
轮椅碾过医院长廊,聂娟娟忽然拽停他。玻璃窗外,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坠落。别治了,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心口那暗痂,钱留着……买块向阳的墓地。
沈卓然猛地俯身,一口咬住她冰凉的耳垂,齿间磨出狠劲:墓地老子重生回来……不是他妈给你收尸的!滚烫的泪砸进她衣领,烫得两人同时一颤。
化疗泵滴答、滴答的声响,成了新家的钟摆。
聂娟娟的头发掉得比癌细胞跑得还快。清晨,沈卓然默默扫净枕上落发,却在炖盅里发现故意扔进去的、缠成团的灰白发丝。他没说话,捞出那团发丝,系上红绳,挂在窗边。风吹过,发丝拂过聂娟娟光裸发青的头皮,她怔怔望着:像不像……杜丽娘还魂的……游丝
药毒在她身体里纵火。半夜,聂娟娟蜷在厕所吐得天昏地暗,胃液混着血丝溅满瓷砖。沈卓然照着手机食谱熬白粥,焦糊味弥漫厨房。她扶着门框看他手忙脚乱关火,虎口烫起透亮的水泡。
别折腾了……话音未落,沈卓然舀起半勺糊粥塞进她嘴里。焦苦味炸开,聂娟娟呛咳不止,却瞥见他烫红的掌心粘着三粒煮化的百合瓣——是前世她随口提过最爱的安神东西。
破收音机突然咿呀唱起《皂罗袍》。沈卓然拧大音量盖过呛咳:当年你说昆曲吵耳朵……老磁带是他跑遍旧货市场淘来的,聂娟娟教《游园》时的原声。她突然抓住他烫伤的手按向自己凹陷的脸颊,泪滚过水泡:沈卓然……我丑得……像地狱爬出来的鬼了吧
放屁!他抽回手,拉开冰箱门。保鲜膜裹着那顶戏冠珠花,冻在冰格里,孔雀蓝的羽毛裹着冰晶,等你好了……还戴这个唱《寻梦》。像封在冰里的春天。
入冬,聂娟娟的血象跌进深渊。白细胞低得吓人。
沈卓然在社区诊所软磨硬泡求来升白针。针尖扎进她枯瘦胳膊时,聂娟娟突然哼起《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曲调被剧痛绞碎。他拔针的手抖得不像话,棉签按歪了,血珠沁出,红得像珊瑚。
沈青来过。她忽然说。沈卓然擦血的手顿住——昨夜,他撞见儿子往门缝塞支票,金额栏填着50000,刺眼的备注:营养费非药费。
支票……我烧了。聂娟娟从枕下摸出一撮纸灰,火苗蹿得老高……像咱师大联欢会放的……烟花。
沈卓然突然扒开她宽大的病号服领口。旧疤新痂纵横的胸脯上,他用偷摘的海棠果榨汁,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朱砂红山茶:比烟花……经烧。
窗外飘起初雪。聂娟娟盯着胸口那抹刺眼的红,低低笑了:沈卓然……咱私奔吧。就现在。
咸腥的海风灌进破出租车的窗缝。
聂娟娟裹着沈卓然油渍麻花的旧羽绒服,化疗泵在衣摆下叮当晃荡。司机从后视镜瞟她光头上的绒线帽:阿婆去海边养病啊
私奔。她歪头,重重靠上沈卓然肩膀。老人手机突然叮咚一响——支付宝到账2000元。沈青转账,备注栏空空荡荡。沈卓然直接抠出电池,扔进收纳盒。
轮椅碾过沙滩,暮色熔成一片金红。聂娟娟突然一把扯掉绒线帽!海风呼地掀起她新生的、绒绒的银发,像蒲公英散开。扶我!她抓住沈卓然的手,赤脚踩进冰凉的海水里!化疗泵导管在寒风里乱舞,她竟踢着浪花,荒腔走板地哼起《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潮水漫过脚踝,冰冷刺骨。沈卓然哆嗦着摸出老年机。镜头里,聂娟娟对着落日张开残破的胸膛大笑,化疗泵在腰间反射出刺目的银光。
笑一个!他喊,声音被风吹散。
沈卓然——她突然被一个浪头扑倒,咸涩的海水灌进嘴里,现在死了……也他妈值了!
沈卓然扑进浪里捞她。两人滚在湿冷的沙子上,聂娟娟的假牙磕掉半颗,笑得像个漏风破风箱。他抖着湿淋淋的手机发朋友圈,照片里两人浑身沾沙,狼狈不堪,聂娟娟举着捡来的小寄居蟹,遮住豁牙。配文只有四个字:赶海成功。
沈青秒评:爸用美颜了妈在时您可从不拍照。
海浪声吞没了沈卓然喉头的哽咽。聂娟娟抠下那只小寄居蟹,沾了点沙,按在他胸口血痂上:喏……聘礼。蟹钳紧紧夹住他衣襟,像枚活的、倔强的勋章。
夜宿的渔家民宿四处漏风。
聂娟娟在薄旧毯子下冷得发抖。沈卓然把灌满热水的瓶子塞进她后背,摸到她脊椎骨凸起如算盘珠。疼吗他掌心焐着那曾折出杜丽娘柳腰的部位。
你揉揉……我就听你唱《游园》。她声音细若游丝。
沈卓然荒腔走板地哼起姹紫嫣红,掌心下嶙峋的脊骨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起伏。唱到生生燕语明如剪时,聂娟娟突然翻身,枯瘦的手死死压住他手腕:沈卓然……要是我……走在你前头……
那就把你骨灰……掺进胭脂。他咬着她冰凉的耳垂,抹你唱杜丽娘时……那腮帮子上……
砰!破门声像惊雷炸响!民宿老板举着老年机冲进来,脸色煞白:快!医院!紧急电话!
听筒里护士的吼声混着电流:聂娟娟家属!脑转移了!立刻回院!快!!
窗缝漏进的月光,正照在聂娟娟昏睡中略显平静的侧脸,新生的绒发泛着银辉。沈卓然轻轻抽出被压麻的手。黑暗中,手机屏幕幽幽亮起——朋友圈提示灯狂闪,沈青的新评论跳出来:海风大,多保重。
5
她走了,花却开了…
救护车的笛声撕开海边浓雾时,聂娟娟正用冰凉的手指,在沈卓然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癌字写到疒最后一捺,她身体猛地抽搐蜷起,哇地吐出一口秽物,混着暗红的血丝,溅满他昨夜在沙滩上捡的那些宝贝贝壳。
脑转移!颅内出血!急诊CT片被重重摁在观片灯箱上。刺眼的白光穿透胶片,那些蔓生的阴影像浓墨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一张死亡的地图。
沈卓然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名字,笔尖戳破了纸张。开颅与保守治疗的选项旁,他颤抖着圈住后者,墨水在保守二字上聚成一团绝望的黑潭。护士叹息着抽走文件:准备止疼药吧……让她少受点罪。
吗啡泵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彻底取代了那盘咿呀的昆曲磁带。
单人病房里,堆满了沈卓然买空附近花店运来的白菊。聂娟娟在花海中浮沉,瘦小得像一叶随时会倾覆的纸船。脑瘤压迫了视神经,她时常迷糊,把来探视的沈青错认成四十年前的沈卓然:师哥……《惊梦》的笛膜……松了……帮我换……
沈卓然用棉签蘸温水,一遍遍润着她干裂起皮的嘴唇,自己荒腔走板地哼着《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唱到梅树边时,聂娟娟浑浊的瞳孔忽然清亮了一瞬,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他一根食指:药……忒苦……要听……《游园》……
老式录音机按键啪嗒按下。就在那清亮婉转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响起的瞬间,病房门被推开。沈青提着果篮僵在门口——磁带里飘出的,是聂娟娟三十年前风华正茂的嗓音。他手中的车钥匙当啷一声砸在地上,碎了满地菊花瓣的影子。
爸。沈青弯腰捡钥匙,袖口不经意蹭过聂娟娟垂落床沿、枯瘦的手,靶向药……我托人……买了仿制的,效果……听说差不多。药盒轻轻放在床头柜时,他瞥见父亲鬓角粘着一片小小的白色菊瓣,像一夜之间又添了无数白发。
聂娟娟忽然睁开了眼,浑浊的瞳孔费力地对焦,映出沈青的脸。她哆哆嗦嗦地摸向枕头底下,掏出一枚被血渍浸染成深褐色的贝壳——正是海边沈卓然捡给她遮豁牙的那只。
聘……礼……她气若游丝,将贝壳塞进沈青掌心,给……你爸……
贝壳内壁粘着干涸的寄居蟹残肢,沈青下意识攥紧,尖刺扎进皮肉,带来细微的痛感。
回光返照,在冬至的清晨毫无预兆地降临。
聂娟娟竟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稀疏的绒发覆着青白的头皮,她对着病房狭小气窗玻璃的反光,颤巍巍地戴好那顶沈卓然一直保存的戏冠珠花。孔雀蓝的羽毛被岁月虫蛀了大半,随着她转头的动作,簌簌掉落着细碎的金粉。
好……看么她嘶声问,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沈卓然拿起自己的刮胡刀片,小心翼翼地替她修齐鬓角凌乱的发茬:杜丽娘还魂……也就……这样了。他说着,自己先笑出了泪花。
聂娟娟也笑了,浑浊的眼里漾开一点微光。她突然摸出那部老年机,手指颤抖着,费劲地点开朋友圈。海边的合照下,沈青那条保重的评论早已被其他留言淹没。她指尖戳着照片里自己举着寄居蟹的手,断断续续:遗照……用……这张……
沈卓然用力点头,喉咙堵得生疼,一个字也说不出。
浪花……替我……笑出声呢……她咳着补充,血沫溅在手机屏幕那朵凝固的浪花上。
护士进来更换快耗尽的止痛泵。聂娟娟突然用尽力气拽住护士的衣角,蘸着流出的药水,在雪白的床单上,歪歪扭扭写下三个水痕大字:捐角膜。
水迹迅速洇开。沈卓然一把抓过她枯瘦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留下带血的牙印:不准!说好的……骨灰掺胭脂……抹你腮帮子上……
傻子……她喘着,冰凉的手指在他同样冰凉的手心,虚弱地画着圈,角膜……能看……你种……玫瑰……
吗啡泵发出刺耳的空鸣警报!聂娟娟的瞳孔开始涣散,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颤抖而固执地指向窗外!沈卓然踉跄扑过去,猛地推开窗——
凛冽寒风中,养老院那棵老玉兰树的枯枝上,竟颤巍巍地绽开了一朵早开的花!洁白的花瓣裹着晶莹的冰碴,像极了她当年唱《离魂》时,鬓边簪的那朵绢花。
春……光……好……她喉间滚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沈卓然手忙脚乱地按下录音机播放键。《游园》的唱段流淌而出: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聂娟娟的指尖突然在他掌心急速划动!沈卓然屏住呼吸,全身紧绷地辨认——
悔字的最后一勾尚未写完,那只枯瘦的手,轰然跌落。再无生气。
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持久、宣告终结的长鸣——嘀————————!
与此同时,录音机里,杜丽娘正唱到那句: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沈卓然俯下身,含住她冰冷的、再无血色的唇。咸涩漫进口腔。不是泪,是她眼角溢出的、最后一滴血。
葬礼在三天后清冷的早晨举行。
聂娟娟的遗照,如她所愿,用了海边举着寄居蟹大笑的那张。沈卓然用强力胶,小心翼翼地把那枚褐色的贝壳粘在朴素的骨灰盒上。他转过身,面对稀稀落落的宾客,高高举起那份修改过的遗嘱:房产变现款,二百一十七万整。按约定,成立‘黄昏早筛基金会’!
记者的话筒瞬间蜂拥而至,闪光灯噼啪作响:沈老先生!您倾家荡产救爱人,最后人财两空,真的值得吗!
沈卓然猛地扯开自己洗得发白的旧衬衫纽扣!心口那道蜈蚣疤痕旁,聂娟娟咳血那夜他用海棠汁画的山茶花,早已褪成一片暗淡的锈红色斑痕。
重生……不是作弊码!他粗糙的手指重重按在心脏支架的隆起处,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最后掌心的微温,是老天爷……发下来的补考通知单!满场哗然!沈青突然拨开人群,沉默地走上前,将那个装着仿制药的盒子,轻轻放在了母亲的骨灰盒旁。
沈卓然颤抖着捻起一粒白色小药片,含进嘴里。极致的苦涩在舌底蔓延开。他抬起浑浊的眼,望向窗外——寒风呼啸中,养老院玉兰树上那朵早开的花,已被彻底碾落,正掉在树下那丛无人打理、却顽强冒出花苞的野山茶上。
手机叮咚一声脆响。基金会账户弹出实时通知:沈青向黄昏早筛计划捐赠50000.00元。备注:补考费。
咸涩的海风卷起焚化的纸钱灰烬,粘在遗照上那片凝固的、欢笑的浪花上。沈卓然蹲下身,将贝壳里剥落下来的寄居蟹残骸,深深埋进野山茶花的根下。他对着那寒风中颤抖的花苞,用尽余生力气,沙哑地哼起那支未完的《江儿水》: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
嘶哑的尾音,散进呼啸的风里。满枝青硬的山茶花苞,在凛冽的霜冻中,无声地裂开了一道道,倔强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