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沙漠之咒
空调里渗着一股干燥的苦涩的味道,挥之不去。
车窗外,单调的灰黄戈壁拉扯着地平线。
妻子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粘在黑色裙摆上的几粒细小沙尘。
这沙子,她声音干涩,跟钻进骨头缝里似的。
后座传来女儿小雨翻动塑料袋的窸窣声。
我透过后视镜看去,她小小的手正宝贝似的捧着一块深褐色的石头。
石头表面粗糙,布满指甲刮过般的奇异纹路。
爸爸你看,她献宝似的往前凑了凑,眼睛亮晶晶的,沙漠里捡的!漂亮吧
嗯,漂亮。我随口应着,目光却被后视镜里迅速掠过的一块巨大风蚀岩抓住。
它狰狞扭曲的姿态,竟莫名让我联想到导游那张被风沙侵蚀、沟壑纵横的脸。
出发前,那个沉默寡言的老牧民,用浑浊的眼珠盯着我们说玩归玩……别往回带东西。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小雨的背包。……别带不属于你的东西。
那警告像一粒坚硬的砂砾,硌在心里某个地方,此刻又被车轮碾过戈壁的震动翻腾出来。
妻子也想到了,她脸色微微一僵,扭过头,语气带着点刻意的轻松,小雨,那石头……有点脏,要不……
不!女儿立刻把石头紧紧攥在手心,护在胸前,小嘴倔强地抿成一条线。
妻子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只是疲惫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低吼和窗外无尽的风声。
细碎的沙粒不知从哪个缝隙钻出来,落在仪表盘上,落在我的裤腿上,带着沙漠深处难以言喻的冷意。
城市的灯火终于刺破了单调的灰黄。
当熟悉的钢筋水泥森林重新将我们包裹时,车里三个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家。
公寓楼那熟悉的气息混合着电梯轿厢里沉闷的消毒水味儿扑面而来,竟也显得格外亲切。
2
电梯惊魂
电梯门缓缓合拢,金属的挤压声格外刺耳。
邻居老李,一个退休的邮递员,头发花白,精神却向来矍铄。
他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回来啦玩得……话没说完,头顶的灯管猛地闪了几下,发出电流不稳的嘶嘶声,轿厢剧烈地一晃,骤然停住,悬在半空。
搞什么名堂!老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被惊愕取代。
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顶灯,昏黄闪烁的光线下,他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
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厢壁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空无一物的空气,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急剧收缩。
人……多了一个人!他喉咙里挤出变了调的嘶吼。
手指神经质地指着空处,就……就在那儿!你们没看见就在那儿站着!他整个人筛糠似的抖起来,声音尖利得劈了叉。
我心头一紧,手臂下意识地护住身后的妻子和女儿,视线飞快扫过狭小的空间——只有我们一家三口,还有惊惶失措的老李。
冰冷的金属壁反射着我们模糊扭曲的影子。
哪来的第五个人
妻子脸色煞白,紧紧攥住了我的胳膊。
小雨把头埋在她怀里,只露出一只惊恐的眼睛。
李叔,没人,你看花眼了!我强作镇定,提高声音,试图压下他失控的恐惧。
有!就在那儿!他……他在看我!他在……老李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身体僵直,眼珠凸出,死死瞪着那片虚空,仿佛真的看见了什么我们无法感知的恐怖存在。
李叔!我上前一步。
就在我手指即将碰到他胳膊的刹那,头顶的灯管猛地爆出一团刺目的白光,伴随着滋啦一声刺耳的电流噪音。
电梯内的应急灯惨白地亮起,几乎同时,轿厢猛地一震,恢复了运行,平稳地继续上升。
老李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厢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眼神空洞,嘴里无意识地喃喃:……没了……没了……他不敢再抬头看任何地方,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皮鞋尖。
回到家,关上门,熟悉的家具和陈设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妻子靠在门板上,胸口起伏不定,脸色依旧苍白,刚才……老李他……她声音发颤。
可能突然犯迷糊了,或者低血糖。我打断她,声音干巴巴的,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电梯里那瞬间的冰冷和无形压力,绝非错觉。
我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百叶帘,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楼下。
老李家那扇窗户黑着灯,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3
死亡阴影
这一夜,我和妻子都睡得极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似乎总有细微的、沙粒摩擦的窸窣声贴着墙角溜过。
凌晨时分,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重物落地声,穿透了黎明前的死寂。
砰!
声音似乎来自楼下。
我和妻子几乎同时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不祥的预感冰冷地攫住了我们。
我们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
楼下,公寓楼入口旁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蜷曲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深色的液体正从那个身体下方缓慢地洇开,在惨白路灯的光晕下,黑得发亮。
几块破碎的窗玻璃散落在周围,闪着细碎的寒光。一个熟悉的、花白头发的脑袋,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
是老李。
清晨的寒意顺着敞开的窗户涌进来,冻得人骨头缝都发冷。
我站在窗边,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上是物业群里转发的警方初步通报,……排除他杀,初步认定为意外踩空坠落……
意外妻子站在我身后,声音轻飘飘的,像被风吹散的沙,他住二楼啊……怎么会踩空她的手指冰凉,紧紧攥着我的睡衣袖子,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
我喉咙发干,说不出话。
昨夜电梯里老李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他指着空处嘶喊多了一个人的绝望眼神,一遍遍在我脑子里回放。
那深褐色的石头,导游浑浊却锐利的警告,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楼下,警戒线还围着,几个清洁工正沉默地冲刷着那片暗红的水泥地,水柱冲在凝固的血渍上,发出单调而粘腻的哗哗声。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别瞎想,我转过身,用力抱住她单薄的肩膀,掌心能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就是个……意外。
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空洞无力。
恐惧像墨水滴入清水,无声地在这栋沉闷的公寓楼里晕染开。
邻居们碰面时的寒暄变得简短而敷衍,眼神躲闪,脚步匆匆。
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它骤然断裂。
断裂来得猝不及防。
4
诡异电流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惨白地照在公寓楼灰扑扑的外墙上。
我正站在阳台抽烟,试图驱散心头的阴霾。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金属扭曲的、令人牙酸的巨响,紧接着是重物砸在地面的沉闷轰隆声,中间夹杂着一声短促到几乎被淹没的惊呼。
我探身向下望去,心脏瞬间沉入冰窖。
七楼外墙那个锈迹斑斑的空调外机支架,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掰断。
沉重的机体翻滚着坠落,狠狠砸在楼下的水泥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就在那片扭曲的金属残骸边缘,半截穿着工装裤的身体露在外面,像一截被随意丢弃的破旧麻袋。
旁边散落着一个摔瘪的铝制饭盒,几颗油亮的五香花生米滚落在尘土里,旁边是一副摔碎了镜片的黑框眼镜。
是赵工。
那个技术精湛、沉默寡言、总喜欢在午休时坐在楼下花坛边就着花生米喝两口小酒的老电工。
人群的惊呼和尖叫这时才迟滞地爆发出来,像油锅里溅入冷水,刺耳地炸开。
我僵在阳台上,手指间的烟头烫到皮肤也浑然不觉。
楼下那片狼藉中,赵工那只没有被砸到的手微微蜷曲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想抓住什么的徒劳。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来。
又……又一个妻子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脸色白得像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无言地点点头,喉咙里像堵着一把滚烫的沙砾。
赵工那副摔碎的眼镜,镜片在阳光下反射出无数细碎的、扭曲的光点,像无数只诡异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我。
风似乎更冷了,卷着不知何处带来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死亡并未停步。
它像一个精准而冷酷的猎手,在这栋公寓楼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挑选着下一个目标。
这次是住在我们斜对面的张老师,一位温和的退休教师。
消息是物业在群里发的,冷冰冰的文字:……张老师家中意外触电身亡……初步判断为浴室热水器线路老化漏电……请各位业主注意用电安全……
线路老化
张老师退休前就在技校教电工基础!
他家里那堆工具,比五金店还齐全!
我站在张老师家紧闭的门外,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皮肉烧焦的怪异气味。
几个警察正在里面低声交谈。
我仿佛听见里面隐约传来一点声音,不是人声,是……滋啦滋啦的电流噪音
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电流声掩盖的……音乐
好像是《黄土高坡》的旋律片段
我猛地甩甩头,幻觉,一定是幻觉。但那冰冷的恐惧感,却像毒藤一样死死缠住了心脏。
5
沙粒之谜
回到家,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凝成了实质。
妻子变得异常沉默,眼神空洞,常常对着一个地方发呆很久。
家里安静得可怕,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小雨却似乎没受太大影响,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每次我悄悄推开她的房门,总能看到她坐在地板上,背对着门,小小的身体挡着,只能听到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在专注地玩着什么。
那声音,像极了无数细小的沙粒在摩擦、流淌。
我放在她书桌上的那罐从沙漠带回来的、原本作为纪念的沙子,盖子似乎从未拧紧过。
我无数次想冲进去,把那块来历不明的石头从她手里夺走,把那罐沙子狠狠扔掉。
可每当对上她清澈、却似乎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眼神时,那股冲动就像撞在棉花上,无力地消散了。
导游的话和邻居们接连的惨状在我脑中激烈交战。
最终,懦弱的侥幸心理占了上风——也许,真的只是巧合呢
这自欺欺人的平静,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被彻底撕碎。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把客厅染成一片暖橙色。
妻子端着一盘刚洗好的苹果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试图驱散阴霾的温和笑意。
她朝我这边走来,刚迈出两步。
没有任何预兆。
她的左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绊了一下,又像是脚下的地板瞬间变成了流沙。
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其突兀、完全违反常理的姿态,猛地向前扑倒!
那盘苹果脱手飞出,红润的果子在地板上四散滚落,发出空洞的砰砰声。
小娜!我惊得魂飞魄散,从沙发上弹起来扑过去。
太迟了。
她的额头,不偏不倚,狠狠撞在客厅中央那张沉重实木茶几尖锐的直角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清晰得可怕。
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倒在地上,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眼睛还睁着,瞳孔里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吸顶灯。
那里面最后一丝光亮,像被风吹熄的烛火,迅速地黯淡、熄灭。
浓稠的、暗红的血,从她额角那个恐怖的豁口里汩汩涌出,迅速在她身下蜿蜒开来。
像一条诡异而绝望的小溪,漫过地砖,漫过滚落的苹果,一直流到我的脚边。
温热的、粘稠的触感透过拖鞋的布料渗进来。
6
无声的沙
我跪倒在地,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巨大的嗡鸣声在脑子里炸开,盖过了一切。
世界在眼前旋转、崩塌。
在打过120后,我颤抖着伸出手,想捂住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想把她抱起来。
可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沾满了那温热粘腻的红色。
小娜……小娜……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我笨拙地、用尽全力把她抱进怀里,她的身体软得不可思议,头无力地靠在我肩上,温热的血迅速染红了我的衬衫前襟。
那温度,烫得我心脏都蜷缩起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正不可挽回地从这具身体里流逝,变得僵硬、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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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我徒劳地收紧手臂,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片死寂中,一种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我混乱的感知,固执地钻入耳朵。
沙、沙、沙……
是那种细小的沙粒摩擦、流淌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节奏单调而固执。
来自卧室。
小雨的卧室。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那扇虚掩的房门。
那声音还在持续,规律得令人心悸。
沙、沙、沙……
仿佛有一个小小的、不知疲倦的身影,正坐在那片寂静里,安静地玩着沙子。
一股冰冷的、非人的寒意,瞬间沿着我的脊椎炸开,直冲天灵盖。
我轻轻放下妻子。
支撑着麻木的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朝着那扇门挪去。
脚下妻子的血已经变得粘稠发暗,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泽里。
卧室门被我颤抖的手指推开一条缝。
昏黄的光线下,女儿小雨背对着门口,跪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
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
在她面前,那罐本该放在书桌上的沙子,此刻倾倒在地,黄褐色的沙粒像一条凝固的小河,铺满了她面前的地板。
她的小手没有在堆沙堡,也没有画任何图案。
她只是专注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掌心在沙面上平缓地、反复地摩擦着。
动作机械而平静。
沙、沙、沙……
那声音,像无数只细小的爪子在挠刮着骨头。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的闯入毫无察觉。
我的目光越过她小小的肩头,落在她正在摩擦的那片沙地上。
沙粒被抹平,又被抹开。
在反复的摩擦下,沙面变得异常平整、光滑,甚至……隐隐约约,似乎浮现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极其浅淡的印痕。
不是图案,更像是一种……痕迹。
一种被重物碾压过、或者什么东西被拖曳过的……痕迹。
7
风中的呜咽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荒漠深处死寂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在狭小的卧室里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贴着墙角,幽幽地钻入我的耳膜。
呜……呜……
像风。
是那种穿过空旷戈壁、掠过嶙峋怪石、在无数沙丘缝隙间盘旋挤压后发出的呜咽。
低沉,悠长,带着一种非人间的空洞和苍凉。
呜……呜……
声音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
可我住在二十三楼。
窗外是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没有一丝风能吹动厚重的窗帘。
那呜咽声,贴着墙角冰冷的壁纸,固执地、持续地低鸣着。
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荒漠,穿越了空间,直接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响起。
沙……沙……小雨的手掌依旧在平滑的沙面上摩擦着,动作稳定得可怕。
呜……呜……风掠过沙丘的哭泣,在墙角萦绕不散。
我僵立在门口,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
极致的恐惧像无数细密的冰针,从脚底刺入,瞬间贯穿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思考的能力。
视线里,只剩下女儿那不断摩擦沙面的小手,和墙角那如同来自幽冥的低语。
就在这时,小雨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停住了。
她的小手悬停在沙面上方几厘米的地方,一动不动。
整个房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墙角那呜咽的风声,也诡异地消失了。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没有预想中的诡异表情。
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孩童特有的、近乎天真的平静。
只是她的眼睛,那双曾清澈见底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窗外城市模糊的灯火,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好奇……只有一片虚无的、令人胆寒的平静。
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我身上,而是穿透了我,落在我身后的虚空,或者说,落在了那个刚刚发出呜咽声的墙角方向。
她就那么平静地看着那片空无一物的墙角,看了很久。
时间失去了意义。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住,连吞咽的动作都做不到。
终于,小雨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发出声音,但我清晰地看懂了那个唇形。
一个无声的疑问,轻飘飘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进我冻结的意识里。
它……还在吗
沙粒从她小小的指缝间簌簌落下,在地板上闪着微光。
8
流言起
妻子葬礼后的日子,像泡在浑浊的粘液里,沉重而窒息。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似乎渗进了墙壁,渗进了每一件家具的纹理里,再也洗刷不掉。
我请了长假,整日枯坐在客厅,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张被移开,但地砖上仍残留着难以言喻暗色痕迹的位置。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翻滚,像无数细小的幽灵。
小雨照常去上学。
她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更安静了。
书包里永远装着那块深褐色的石头,用一个旧手帕包着。
我试过趁她睡着拿走它。
但每次清晨,它又会出现在她书包的夹层里,冰冷坚硬,纹路在晨光下像干涸的河床,又像某种不祥的符咒。
恐惧成了生活的底色。
邻居们看我的眼神复杂难言,有同情,有探究,但更多的是深深的忌惮和回避。
这栋楼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场,死亡的气息凝固在每一个角落。
没人再提老李、赵工、张老师,甚至我的妻子。
他们的名字成了禁忌,只存在于偶尔午夜梦回时惊悸的冷汗里。
直到那天下午。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小雨班主任刘老师的名字。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手指僵得几乎划不开接听键。
小雨爸爸吗刘老师的声音急促,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您……您能马上来一趟学校吗操场……操场这边,出了点意外。
意外。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
耳边嗡的一声,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寒意。
我甚至没问具体发生了什么,喉咙里只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好。
冲出家门,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一切喧嚣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小雨!不能是小雨!
9
意外频发
学校操场上,混乱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般向外扩散。
远远就看见体育器材区那边围着一圈人,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被老师们紧张地拦在外围。
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维持着秩序,脸色凝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金属和灰尘混合的怪异气味。
我的心跳快得像要撞碎肋骨,拨开人群挤进去。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副高大的、钢结构的双杠,其中一根横杠的一端,竟然从焊接的根部完全断裂了!
沉重的金属杠扭曲着砸在地上,把下面的沙坑砸出一个深坑,溅起的沙子铺满了周围的地面。
断裂茬口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几个体育老师和校工正围着沙坑边缘。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老师躺在地上,脸色煞白,额角肿起一大块,渗着血丝,一条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已经断了。
校医正蹲在旁边做紧急处理。
旁边地上,散落着一个被砸瘪的银色哨子。
王老师……他就在边上看着学生练习,刘老师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脸色比地上的王老师好不了多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无法掩饰的后怕,那杠子……那杠子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断了。就砸在他刚才站的位置,差一点……就差一点……她说不下去了,嘴唇微微哆嗦着。
我的目光死死盯在沙坑里。
断裂的横杠砸出的深坑里,除了散落的金属碎片,还有一些不属于这里的颜色,一堆异常干燥、颜色更深的黄褐色沙粒。
在塑料操场中显得格外刺眼。
和我车里、家里、无处不在的那种沙子,一模一样。
小雨呢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人群中疯狂搜寻那个小小的身影。
小雨没事!她当时也差点被砸到,但好在孩子跑开了……小雨她……刘老师连忙说,指向操场另一侧,她在那边玩呢,你看。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小雨独自站在离出事地点很远的一棵老槐树的树荫下。
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惊慌失措地围观,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背对着混乱的人群,微微低着头,小小的肩膀在宽大的校服里显得异常单薄。
她的一只手垂在身侧,似乎正无意识地搓捻着什么,指缝间,隐约漏出一点深褐色的粉末。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缓缓松开,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钝痛。
她没事。
这次不是她。
但那股寒意,却更深地渗进了骨头缝里。
它来了。
它跟着小雨来到了学校。
王老师的意外只是一个开始,如同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无形的恐惧在学校里悄然蔓延,带着沙漠深处干燥、死寂的气息。
10
死亡印记
几天后,学校小礼堂正举行一场低年级的诗歌朗诵排练。
礼堂里灯光明亮,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在回荡。
突然,舞台上方悬挂背景幕布的一根沉重铁管毫无征兆地脱落!
沉重的铁管带着风声砸下,轰然巨响中,幕布被撕裂,灰尘弥漫。
一个负责在后台管理音响的年轻女老师被砸中了小腿,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前排几个孩子的耳朵里,引起一片惊恐的尖叫。
现场一片混乱。
事后检查,固定铁管的U型螺栓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掰断了,断裂面光滑得诡异。
而散落在舞台角落的灰尘里,有人发现了一些颜色突兀的沙粒。
接着是科学实验室。
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静电小实验,本该产生微弱火花的起电机,在物理老师按下开关的瞬间,火花猛地爆开,窜起老高,瞬间点燃了旁边杯子里预备更换的酒精棉球!
火势在几秒钟内就蔓延开来,灼热的气浪和浓烟充满了实验室。
物理老师的手臂被严重烧伤,几个靠得近的学生也被烧伤了手臂,尖叫声和哭喊声响成一片。
火被及时扑灭,但烧焦的痕迹和刺鼻的气味久久不散。
消防员在清理现场时,从起电机开关的缝隙里,抖落出几粒极其细小的、被高温灼烧过的玻璃状结晶颗粒,混在灰烬里。
有经验的消防员皱着眉,说那不像电路老化产生的熔珠,倒像是……高温瞬间融化了沙子
每一次意外发生的地点附近,总有人事后在不起眼的角落。舞台的绒布褶皱里,实验室水槽的滤网下,甚至受伤老师掉落的笔记本夹页中,发现那几粒该死的、颜色更深的黄褐色沙子。
它们像死亡留下的无声印记。
流言开始在老师和家长间隐秘地流传。
虽然没人敢明说,但投向小雨的目光渐渐变了。
那目光里有疑虑,有恐惧,还有一种无声的疏离。
刘老师找我谈过两次话,措辞委婉,大意是希望家长多关注孩子心理状态,暂时可以考虑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我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听着她那些冠冕堂皇的关心,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绝望在胸腔里翻涌。
我能说什么
说那块石头
说那些沙子
说那些接连不断的意外
谁会信
连我自己都希望那是幻觉!
我试过把小雨关在家里。
但她变得异常焦躁,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幼兽,不说话,只是用那双越来越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或者长时间地蜷缩在卧室角落,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地板缝。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发疯。
墙角那呜咽的风声似乎更频繁了,有时甚至在白天也能隐约听到。
我甚至能闻到那股沙漠里特有的、骆驼刺苦涩干燥的味道,越来越浓。
最终,在她无声的对抗和我日益崩溃的神经下,我只能妥协,让她继续去学校。
每一次送她出门,都像在把她推向一个已知的、布满无形陷阱的深渊。
11
最后的意外
那天,天空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
是周五,小雨他们班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我心神不宁,坐立难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熬到快放学的时间,我再也忍不住,抓起外套冲出家门,朝学校狂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
刚跑到学校侧门附近,刺耳的、令人心悸的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就由远及近,撕裂了沉闷的空气,直直地冲向学校!
我的腿瞬间软了,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学校紧闭的侧门前,透过冰冷的铁栏杆往里看。
操场上,靠近教学楼后墙根的地方,一片狼藉。
一辆黄色的升降式路灯维修工程车停在那里,车顶的升降斗臂还高高举着。
但此刻,那坚固的金属斗臂竟然从中部扭曲断裂!沉重的斗篮连同上面的一些工具,像被巨锤砸扁的罐头,摔砸在地面上。
几个穿着荧光背心的工人正围着什么,消防员在切割变形的金属,穿着白大褂的急救人员跪在地上忙碌着。
周围的地面散落着扭曲的金属碎片、断裂的电线和一些绝缘胶皮。
我的视线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那个方向。
几个穿着校服的孩子被老师紧紧搂在怀里,小脸煞白,吓得瑟瑟发抖,其中一个还在呕吐。
而离那堆扭曲金属残骸最近的地面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穿着蓝色校服的身影。
那身影那么小,那么安静。
蓝色的校服裤子,一只脚上的白色运动鞋被甩脱了,露出小小的、穿着浅色袜子的脚。
散落的黑色马尾辫铺在灰扑扑的地面上。
她的身体被急救人员挡住了一大半,我只能看到一只苍白的小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五指微微蜷曲着,像是在睡梦中想抓住什么。
时间凝固了。
声音消失了。
世界变成一片刺目的灰白。
只有那个小小的蓝色身影,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小……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旧的风箱在抽动。
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被抽干,留下彻骨的冰冷和麻木。
我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杆,指甲在粗糙的油漆上刮出刺耳的声音,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一股巨大的、无声的嗡鸣在脑子里炸开,淹没了所有喧嚣的警笛和呼喊。
一个穿着工装、满身油污的工人被警察扶着,踉踉跄跄地从我面前的铁门内走过。
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反复念叨:……螺丝……刚才检查还好好的……紧得很……紧得很啊……那大螺丝……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崩溃,……就掉下来了……像……像沙子捏的一样……突然就……就碎了……
沙子捏的……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我猛地扭头,视线像濒死的野兽般扫向那片狼藉的事故中心。
扭曲的金属,断裂的电缆,急救人员急促的动作……然后,我的目光定住了。
就在那巨大的、断裂坠落的升降斗臂旁边,在那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散落着几件从斗篮里摔出来的维修工具。
一把大号的活动扳手,一个装着杂物的帆布工具袋,还有……一个拧开了盖子的深绿色军用水壶。
水壶侧倒着,里面残余的、浑浊的液体正从壶口缓缓流出来,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
就在那片水渍的边缘,极其清晰地,粘着很多黄褐色的沙粒。
它们被水浸湿,颜色变得更深,像凝固的血痂,死死地扒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异常刺眼。
它们就在那里。
冰冷,沉默。
像沙漠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12
流放之地
小雨的葬礼草草办了。
小小的骨灰盒摆在客厅那张空置已久的五斗柜上,紧挨着她母亲的黑白照片。
两张平静的脸隔着冰冷的玻璃对视着,像两个被遗弃在荒漠里的路标。
家里彻底空了。
家具还在,但没了人走动,没了人呼吸,连灰尘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得刺耳。
我辞掉了原来城里的工作。
或者说,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离开了这座被诅咒的城。
每一个角落都刻着失去的印记,空气里残留着铁锈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那股挥之不去的、骆驼刺苦涩的干涩气息。
邻居们的目光像针,扎在背上。不能待了,再待下去,不是疯,就是死。
几经辗转,我把自己流放到了这个最偏远的地方——青石峡水利观测站。
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一个点,夹在两道灰黑色、寸草不生的巨大山梁之间。
浑浊的河水在深深的峡谷底部日夜轰鸣,声音沉闷而单调,像大地永不停歇的喘息。
一座孤零零的灰色水泥小楼嵌在山腰的峭壁上,就是我们的工作点和住处。
除了老站长陈守根,一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老光棍,就剩我一个。
方圆十几里,除了山,就是水,连飞鸟都少见。
这里很安静。
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静得能听到灰尘在阳光里碰撞的微响。
静得……能清晰地捕捉到墙角那若有若无的呜咽风声。
它跟来了。
我知道。
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那股熟悉的、带着荒漠深处死寂的冰冷气息,就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像一层看不见的裹尸布,紧紧贴着我。
车里带出来的衣物、被褥,我反复洗晒过无数次,可抖一抖,总有那么几粒细小的、颜色更深的黄褐色沙粒,顽固地从缝隙里掉出来,落在水泥地上,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它们无处不在,像渗进了我的骨头缝里。
13
断裂的木板
观测站的工作枯燥得要命。
每天定时记录水位、流量,检查几个关键点的渗流压力计读数,维护那几台嗡嗡作响的、布满灰尘的老旧设备。
陈守根话极少,大部分时间都佝偻着背,在他那间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机油味的小工具房里敲敲打打,或者对着浑浊的河水发呆。
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工作必须的几个词,水位涨了,闸门润滑,压力计读数正常。
这种刻意的疏离和死寂的环境,本该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但恰恰相反。
绝对的安静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动静,也放大了我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和声音。
夜里,峡谷的风声穿过山缝,发出尖锐的呼啸,听起来像女人压抑的哭声,又像女儿卧室墙角那持续不断的呜咽。
白天,巨大的山影投下来,把观测站小楼笼罩在一片阴冷的暗影里,只有正午时分才能短暂地晒到一点稀薄的阳光。
那点阳光,也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最先出事的是闸门检修台。
那是个悬在峭壁外侧、用粗大钢梁和厚木板搭建的平台,下面是几十米深、翻滚着黄色浪花的激流。
那天轮到我上去检查主闸门的液压油位。锈蚀的铁梯踩上去嘎吱作响,冰冷的山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
我刚走到平台中央,脚下猛地一沉!伴随着木头纤维断裂的咔嚓脆响,我左脚踩踏的那块厚重木板,毫无征兆地从中部完全断裂!
半只脚瞬间踏空,身体猛地向一侧歪倒!
心脏瞬间停跳!
求生的本能让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死死抓住了旁边冰凉的钢护栏,粗糙的铁锈硌进掌心。
断裂的木板翻滚着坠下,在汹涌的河面上砸出一朵浑浊的水花,瞬间被激流吞没。
我趴在冰冷的钢梁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低头看去,断裂的木茬口新鲜得刺眼,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掰断的。
边缘的木刺上,沾着几粒极其细微的、颜色深黄的沙子。
我什么都没说。
默默爬下来,找工具,换上备用木板。
陈守根叼着烟斗,远远地看了一眼断裂的木板,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14
石阶崩塌
几天后,是柴油发电机。
观测站位置太偏,市电线路极不稳定,主要靠这台老旧的柴油机供电。
那天夜里突然停电,柴油机的轰鸣也停了。
我打着手电去机房检查。
刺鼻的柴油味和机油味扑面而来。
手电光柱下,我赫然发现,连接柴油机曲轴箱和油底壳的那根粗壮的固定螺栓,竟然齐根断裂了!
断裂茬口光滑得诡异,闪着金属的冷光。
断裂的螺栓头掉在满是油污的地上,旁边是一小滩渗漏的黑色机油。
就在那摊粘稠的黑油边缘,清晰地粘着几粒干燥的黄褐色沙粒,像落在墨汁里的几颗死苍蝇。
柴油机没法修,只能等配件。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点蜡烛,靠蓄电池勉强维持最基础的记录。
黑暗中,那呜咽的风声似乎更清晰了,总在夜深人静时贴着墙角响起。
陈守根抽烟的频率更高了,工具房里传来的敲打声也带着一种莫名的烦躁。
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和疏离。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和城里那些人一样。
只是在这与世隔绝的峡谷里,这怀疑像霉菌一样,在死寂中无声地滋长。
然后,是陈守根自己。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山雨欲来,空气闷得能拧出水。他去检查靠近水边的一个渗压计观测房。
那是个嵌在陡峭石壁上的小水泥房子,只有一条窄窄的、布满青苔的石阶可以下去。
我站在观测站二楼的窗口,拿着望远镜例行观察河道情况。
镜头无意中扫过那个观测点。
我看到陈守根佝偻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手里拿着记录本。
就在他离观测房门口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他脚下那块布满深绿色苔藓的石阶,突然像块酥脆的饼干一样,毫无预兆地碎裂、坍塌了!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望远镜里,那个穿着灰色工装的身影猛地一歪,伴随着碎石滚落的哗啦声,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直直地向下栽去!
他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老陈!我失声大叫,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望远镜从他消失的位置往下移。
下面不是深水区,而是一片犬牙交错的、被河水冲刷得发白的巨大礁石群!
浑浊的河水在礁石间汹涌翻腾,激起白色的泡沫。
我的叫声在峡谷里显得微弱而无力。
我丢下望远镜,疯了似的冲出观测站,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下跑。
碎石在脚下滚动,冰冷的山风灌进喉咙,带着河水特有的腥气。
等我跌跌撞撞跑到那片礁石区附近时,只看到湍急的浊流拍打着嶙峋的石头。
岸边湿滑的乱石滩上,散落着陈守根那顶洗得发白的旧工帽,还有被水浸透、皱成一团的记录本。
一个穿着胶鞋的脚,卡在几块巨大礁石的缝隙里,被浑浊的河水反复冲刷着,裤腿卷到了小腿肚,露出苍白僵硬的皮肤。
15
孤绝之境
救援队是第二天才赶到的。
在这与世隔绝的峡谷,一切都很慢。
他们在下游几公里外的一个回水湾里找到了陈守根被泡得肿胀变形的尸体。
结论是意外失足落水。
没人质疑这个结论。
在这险恶的地方,失足落水太正常了。
只有我知道。
只有我知道他最后踏足的那块石阶,本该是稳固的基岩。
只有我看见了望远镜里那块石头瞬间碎裂时,崩飞的碎石屑中,似乎夹杂着几点一闪而过的、熟悉的深黄色。
陈守根死了。
青石峡观测站,只剩下我一个人。
彻底的孤绝。
巨大的、无形的恐惧,终于像这峡谷里终年不散的阴湿水汽,彻底浸透了我。
它不再是外来的威胁,而是从我的骨头缝里,从我的血液里,从我的每一次呼吸里,生长出来的东西。
我变得浑浑噩噩。
记录本上的字迹潦草得自己都认不清。
水位涨跌的刻度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晃动的黄线。
柴油机的轰鸣听起来像是无数细小的沙粒在摩擦。
墙角的风声日夜不停,有时是呜咽,有时像是妻子临终前那声沉闷的撞击,有时又像是女儿在卧室里玩沙子的沙沙声……
我开始长时间地发呆。
对着浑浊翻滚的河水,一坐就是半天。
看着水面上漂浮的枯枝败叶,看着偶尔掠过的水鸟,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或者,是塞满了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妻子后脑涌出的暗红血液,女儿苍白的小手,老李指着空处的惊恐眼神,赵工摔瘪的饭盒,张老师家那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它们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旋转,混合着墙角那永不停歇的呜咽风声。
我忘了吃饭。
忘了换衣服。
忘了今天是几月几号。
镜子里的人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眼神浑浊得像峡谷里的浊流,里面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和茫然。
头发胡子乱糟糟地纠成一团。
身上那件灰蓝色的工装,沾满了机油和洗不掉的汗渍,散发着一股馊味。
那无处不在的沙粒,似乎也渐渐少了。
或许是我的感知麻木了,或许……是它觉得不再需要这种无谓的宣告了。
它就在我身体里。
我就是它。
那天下午,天气异常晴朗。
久违的阳光穿透峡谷上方的狭窄天空,明晃晃地照在观测站灰白的水泥外墙上,有些刺眼。
我像一截被蛀空的朽木,呆坐在门槛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框。
浑浊的河水在下方轰鸣,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跳跃的、刺目的光斑。
脑子里那些混乱的、痛苦的画面碎片,不知何时开始慢慢褪色、模糊,像被水洇开的墨迹。
妻子哭泣的脸,女儿清澈的眼睛,老李惊惧的嘶吼……都变得越来越淡,最终化为一团朦胧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灰雾。
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我。
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记忆。
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解脱的疲惫。
身体深处,那股冰冷的、带着荒漠死寂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温顺了,不再躁动,只是静静地流淌着,像峡谷底部的暗流。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要回去。
不是这个冰冷的观测站,也不是城里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公寓。
是……是哪里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泡一样浮上来:沙漠。
那片无边无际的、金黄色的沙漠。
那里很温暖,很干净,沙子像阳光一样细软……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热,像一团火在冰冷的胸腔里燃烧起来,驱散了所有的迷雾和疲惫。
回去!
回沙漠去!
我猛地站起来,身体因为虚弱和突如其来的激动而晃了一下。
不管不顾地冲进屋里,胡乱抓了几件衣服塞进一个破旧的旅行袋。
我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急切和雀跃,仿佛要去赶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会。
脑子里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开车,一直开,开到那片金色的沙海里去!
16
归途
发动那辆破旧的吉普车时,引擎的轰鸣声都显得格外悦耳。
我像个终于摆脱了沉重枷锁的囚徒,猛踩油门,吉普车吼叫着,卷起一路尘土,沿着崎岖的盘山路冲出了青石峡。
把观测站,把冰冷的河水,把陈守根漂浮的尸体,把所有的一切都甩在了身后。
阳光透过脏污的车窗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一种久违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弥漫全身。
车子在望不到头的公路上奔驰。
窗外单调的灰黄戈壁拉扯着地平线,像一块巨大的、褪色的布。
我摇下车窗,干燥的风带着阳光和尘土的气息灌进来,吹拂在脸上,有些粗粝,却很舒服。
后座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透过后视镜看去,一个穿着红色小外套的小女孩,正低着头,宝贝似的摆弄着一个塑料袋。
她的小手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
爸爸你看,她抬起头,小脸在阳光下显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往前凑了凑,沙漠里捡的!漂亮吧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后视镜。
镜子里,一块巨大狰狞的风蚀岩迅速掠过。这景象……似乎有点眼熟
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涟漪。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暖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很淡,淡得像掠过沙丘的一缕微风,瞬间就消散了。
嗯,漂亮。我随口应着,目光转回前方笔直的公路。
阳光很好,天很蓝,金色的沙丘在远处起伏。
回家真好。
细碎的沙粒,不知从车子的哪个缝隙钻出来,落在仪表盘上,落在我的裤腿上。
带着阳光的温度,也带着沙漠深处难以言喻的、永恒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