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闷热得像是被塞进了发酵过头的面包里,混杂着廉价啤酒的酸气、皮革的霉味,还有几百具年轻身体蒸腾出的汗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鼓点像失控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震得脚底板发麻。我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跌跌撞撞地挤进了这个位于城市地下的Livehouse,一个据说今晚有支神秘噪音摇滚乐队登台、名字怪得让人记不住的地方。汗水立刻顺着额角往下淌,T恤后背紧紧贴住皮肤,黏腻得难受。
眼前全是晃动的后脑勺、高举的手机屏幕和挥舞的手臂,组成一片躁动不安的黑色丛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即将爆炸前的凝滞感。
突然,那凝滞被打破了。
一声撕裂般的吉他啸叫像把烧红的刀子,猛地捅穿了沉闷的空气!
人群像被通了高压电,瞬间炸开!
前排的浪潮猛地向后倒卷,巨大的力量毫无预兆地从背后涌来。我根本站不稳脚跟,惊呼噎在喉咙里,整个人被那股蛮力狠狠向前推搡过去,踉跄着撞向前方一个高瘦的背影。
脸,结结实实撞进了一片带着汗湿热气的浓密黑色里。
是头发,很多很多的头发,像一片微咸、带着体温的黑色瀑布,带着舞台灯光灼烤过的温度,瞬间糊住了我的口鼻和眼睛。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闷热、充满一种陌生的、类似雨后青苔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我下意识地挣扎,想把那片碍事的黑色从脸上扒拉开,手指却笨拙地缠进了几缕发丝里。
呃!抱歉!真他妈抱歉!
一个沙哑的、被电流和噪音打磨过的嗓音几乎是在我耳边吼出来的,盖过了震耳欲聋的贝斯低吼。那声音很近,带着点惊慌。一只汗津津的手伸了过来,带着舞台灯光的灼热感,动作有点粗鲁但迅速地拨开糊在我脸上的长发。
视野豁然开朗。
灯光师大概也疯了,一道惨白的追光灯柱像失控的探照灯,毫无章法地扫射着,恰好在这一刻,不偏不倚地钉在了我们身上。
光线太强,太刺眼。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睫毛上还挂着几根不属于我的黑色发丝。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那只刚刚拨开头发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蜿蜒着几道不太明显的青色血管。指尖沾着亮晶晶的汗,在刺目的白光下闪着微光。那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最后几缕顽固的发丝从我脸颊拂开。
动作间,他微凉带汗的指尖,就那么极其短暂地、无心地,擦过了我裸露的手腕内侧。
嗡——!
像有人在我脑子里猛地按下了警报器!一股细小却无比尖锐的电流,毫无预兆地从那微不足道的接触点猛地窜起!它像条带电的蛇,沿着手臂的神经末梢疯狂向上游蹿,一路火花带闪电,蛮横地冲过手臂,炸开在肩膀,最后轰地一声,直冲头顶!
耳朵里嗡鸣一片,盖过了震天响的音乐。
脸颊和耳根像是被丢进了沸水,瞬间烫得惊人,血液在皮肤下奔腾咆哮。
我僵在原地,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鼓,咚咚咚!咚咚咚!声音大得盖过了舞台上贝斯手制造出的所有低频噪音。
光柱只停留了短短几秒,随即又像喝醉的酒鬼一样,摇摇晃晃地扫向别处。黑暗重新合拢,带着一种保护般的私密感。但那张在强光下骤然清晰的脸,却像用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苍白。皮肤在强光下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清晰地映出下颌和颧骨的锋利轮廓。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鼻梁很高,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挺拔。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在强光扫过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那是极深的、接近墨黑的棕,像不见底的深潭,里面跳动着舞台反射的、细碎而狂乱的光点,带着一种被音乐点燃的、近乎野性的专注。
他额前汗湿的黑发有几缕又滑落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他匆忙地、有些狼狈地抬手,胡乱把那几缕头发重新捋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动作间,手腕上一条磨损严重的皮质手链滑下来一点。
你…没事吧他又问了一次,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但还是得靠吼才能穿透噪音的屏障。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向我,带着一丝残余的惊魂未定,还有纯粹的关切。
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了,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用力地摇了摇头。心脏还在胸腔里玩命蹦迪,撞得肋骨生疼。目光无法控制地黏在他的脸上,从汗湿的额角,到高挺的鼻梁,再到那张因为吼叫而微微张开的、线条清晰的嘴唇……
完蛋了。
这个念头像颗子弹,毫无阻碍地射穿了我混乱的思绪。
是心动的感觉。纯粹、猛烈、毫无道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把我淋了个透心凉。
灯光彻底移开,黑暗重新包裹。他好像又说了句什么,但淹没在更狂暴的吉他失真音墙里,根本听不清。他被人群推挤着,身不由己地再次转向舞台的方向,那个只属于他的、被噪音和汗水浸透的世界。那个背影很快被更多晃动的人影吞没,只留下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汗水和烟草混合的气息,固执地萦绕在我鼻尖。
音乐还在咆哮,鼓点沉重地砸在心脏上,贝斯手制造出连绵不断的、令人牙酸的低频噪音。人群像被煮沸的开水,更加疯狂地推挤、跳跃、甩头。汗水甩得到处都是。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的感官仿佛被强行分割了。
身体还留在原地,被动地承受着四周的燥热和拥挤,耳朵里灌满了震耳欲聋的声浪。
可魂儿,早就跟着那个被黑暗吞没的高瘦背影,晃晃悠悠地飘走了。手腕内侧被他指尖擦过的那一小块皮肤,残留着一种奇异的、挥之不去的灼热感,像被盖了一个无形的、滚烫的印章。
乐队终于在一个撕裂般的高音和一连串几乎要把架子鼓锤烂的鼓点中结束了最后一首歌。主唱把麦克风狠狠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啸叫,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下台。人群爆发出海啸般的尖叫和口哨,空气里充满了释放后的虚脱和狂热。
舞台灯光骤然熄灭,只留下几盏幽暗的应急灯,像鬼火一样飘在角落里。
操!太牛逼了!旁边的陌生女孩兴奋地抓住我的胳膊猛摇,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我脸上,‘烂泥里打滚’真他妈名不虚传!贝斯手绝了!那低音线,跟钻地弹似的,直接轰进骨髓里!
贝斯手那个长发背影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又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狠狠攥紧。是他!那个糊了我一脸头发、又用指尖在我手腕上点了一把火的家伙!
人群开始缓慢地、带着满足后的疲惫向出口蠕动。我却像中了定身咒,钉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舞台侧面那条通往后台的狭窄通道。幽暗的灯光下,几个模糊的人影晃动着,搬动着沉重的音箱设备。
去不去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尖叫。像个脑残追星族还是……去确认一下那该死的电流是不是幻觉
脚比脑子快了一步。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逆着退场的人流,像条滑溜的鱼,挤到了舞台侧面的阴影里。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蹦跳,几乎要撞碎我的牙关。后台通道弥漫着更浓烈的汗味、电子设备散发的臭氧味,还有一股廉价发胶的甜腻气息。通道很窄,堆满了各种插线板、乐器箱和空啤酒瓶。
通道尽头,一间挂着脏兮兮布帘的所谓休息室里透出昏黄的光。里面人影晃动,隐约传出卸下重担后的、带着疲惫的笑闹声。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的气味呛得我差点咳嗽。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要把我烧穿的紧张。我慢慢挪过去,像个准备偷窥的贼,在离布帘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借着帘子边缘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向里窥探。
他果然在里面。
正背对着门口,微微弓着背。那个标志性的黑色长发此刻被汗水浸透,几缕黏在脖颈上。他脱掉了演出时那件湿透的黑色无袖背心,随手搭在旁边一个巨大的音箱上,露出线条流畅、覆盖着一层薄汗的背脊和紧窄的腰线。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细腻的光泽。
就在我屏住呼吸,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肩胛骨的轮廓时,休息室的门帘唰啦一声被从里面猛地掀开了!
一个身影像团跳跃的火焰般冲了出来。
是那个红发女孩!我认得她!演出时她就在舞台最侧面的阴影里,操控着一堆发出诡异电子噪音的设备,是乐队的合成器手。此刻她卸下了舞台上的冰冷面具,红得像燃烧的头发扎成两个高高的丸子,脸上带着兴奋过后的潮红,眼睛亮得惊人。她穿着一件同样火红的露脐小背心和破洞牛仔裤,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肆无忌惮的活力。
她目标明确,一阵风似的径直扑向背对着门口的长发身影。
苏默!!她清脆地喊着那个名字,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得意,像颗小炮弹一样跳起来,双手直接环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背上,下巴亲昵地搁在他裸露的肩膀上。她的嘴唇凑近他的耳朵,距离近得几乎要贴上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到刺眼的笑容,嘴唇飞快地翕动着,兴奋地说着什么悄悄话。
那个叫苏默的男人——那个刚刚在我手腕上点了一把火的长发贝斯手——身体似乎因为她的突然袭击而微微僵了一下,但并没有推开。他甚至侧过头,嘴角似乎也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模糊的、几乎看不清的弧度,安静地听着女孩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昏黄的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显得异常柔和。
那画面……该死的和谐!该死的亲密无间!
像一桶冰水混合着滚烫的酸液,兜头浇下!
刚刚还在胸腔里燃烧的那点微弱的火苗,被这桶冰水滋啦一声彻底浇灭,只留下一片冰冷刺骨的灰烬和灼烧般的疼痛。手腕内侧残留的那点奇异触感,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火辣辣地疼。
原来是这样。
那声抱歉,那指尖的触碰,那舞台灯光下惊鸿一瞥的眼神……都只是我的错觉。一场盛大而尴尬的自我感动。他早有他的红玫瑰,热烈、张扬、与他共享舞台的喧嚣。
我死死攥着手里那瓶在吧台买的、还没来得及喝的矿泉水。冰凉的塑料瓶身被汗水浸得滑腻,瓶盖几乎要被我的手指捏变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砾,又干又痛。
再多看一眼都觉得是自取其辱。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冰冷的失望像海草一样缠住我的脚踝,把我往通道外面拖。我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指甲掐进矿泉水瓶的塑料外壳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我低着头,像只落败的斗鸡,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弥漫着汗味、噪音和心碎气息的鬼地方。脚步又急又重,踩在散落在地的电缆线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就在我快要冲出那条狭窄、堆满杂物的通道,即将重新汇入外面散场的人流时,身后那个挂着脏布帘的休息室里,突然爆发出那个红发女孩拔高了八度、穿透力极强的清亮嗓音,带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劲儿,清晰无比地砸了过来:
哥!傻愣着干嘛!你暗恋的那个姑娘!她跑了!!!
哥!
这个爆炸性的称呼像颗手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奔跑的脚步瞬间被钉死在地面上,仿佛有无数无形的藤蔓缠住了我的脚踝。
我猛地刹住,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擂鼓一样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脸颊和耳根,烧得我头晕目眩。手里那瓶可怜的矿泉水差点脱手飞出去。
哥那个红发辣妹…是他妹妹!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狂喜像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刚才的冰冷和羞耻。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呼啸,冲得我指尖都在发麻。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脖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发出咔咔的声响。
通道尽头,那片昏黄的光晕里。
门帘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粗暴地掀开,撞在旁边的音箱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苏默冲了出来。
他大概是真的急了,动作幅度大得惊人。那头标志性的黑色长发,原本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此刻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某种倒霉的物理定律——他奔跑时带起的风,或者是他自己抬手掀帘子时不小心勾到了哪里——那根脆弱的黑色发圈,啪地一声轻响,彻底宣告罢工,崩断了!
浓密如墨的长发瞬间失去了束缚,像一匹上好的黑色绸缎被猛地抖开,又像一捧深蓝的墨水被泼向了空气,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野性和不羁,哗啦一下,尽数散落下来!
几缕发丝甚至飞扬起来,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
通道顶上一盏孤零零的、旋转着的廉价霓虹灯球,正孜孜不倦地转动着,把红、蓝、绿三色的光斑毫无规律地泼洒下来。一束幽冷的、带着深海气息的蓝色光柱,恰好在这一刻,精准地笼罩在他身上。
那泼墨般的黑发,瞬间被染上了一层流动的、变幻莫测的深蓝光泽,如同暗夜翻涌的海潮,又像宇宙深处神秘的星云。几缕发丝黏在他汗湿的颈侧和苍白的脸颊上,衬得那双深棕色的眼眸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像藏着燃烧的炭火。
他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追出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昏暗的通道,瞬间就锁定了几步之外、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呆立着的我。
四目相对的瞬间。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通道里只剩下霓虹灯球旋转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吱呀声,还有我们两人清晰可闻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朝我走近一步,脚步有些迟疑,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片流动的深蓝光泽随着他的动作在他发梢跳跃。
别…别听她瞎说…他终于开口,声音比舞台上沙哑低沉了许多,带着明显的喘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慌乱他抬起手,似乎想习惯性地把散落的长发捋到耳后,但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僵在了半空,显得有些笨拙。几缕深蓝色的发丝滑过他的指尖。苏黎她…就爱胡说八道,唯恐天下不乱…
他的目光牢牢锁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焦急、尴尬、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窘迫,还有某种更深沉、更灼热的东西,像深埋在地底的岩浆,正在艰难地寻找着喷发的出口。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异常清晰的、滚烫的红色,一直蔓延到脖颈。
通道里静得可怕,只有霓虹灯球单调的旋转声,像心跳的计时器。
刚才那个哥字带来的巨大冲击波还在我脑子里嗡嗡回响,冲散了所有犹豫和矜持。看着他被染成深蓝的乱发下,那双写满窘迫却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他红得滴血的耳尖,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野蛮的勇气猛地顶了上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去他的循序渐进!去他的欲擒故纵!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行动了。
在他那句别听她瞎说的尾音还没完全消散在浑浊的空气里时,我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归零。
他显然没料到这一出,瞳孔骤然放大,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了一下,带着一丝惊讶。
但我没给他后退的机会。
我毫不犹豫地踮起脚尖。脚下的地面似乎有点不稳,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身体前倾,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一只手闪电般伸出,目标精准——一把揪住了他汗湿的、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黑色T恤领口!
布料很薄,带着他的体温和汗意,紧紧攥在我手心。
用力一拽!
他毫无防备,被我拽得一个趔趄,不得不低下头,那张在幽蓝光晕下显得过分苍白的俊脸瞬间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清他额角滑落的汗珠,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扇形阴影,看清他深棕色瞳孔里骤然收缩的、清晰的、映着一个小小的、气势汹汹的我的倒影。
我仰着脸,鼻尖几乎要蹭到他的下巴。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蹦迪,声音大得我自己都觉得震耳欲聋,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地跳。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所有的勇气都灌注在接下来的话里,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锐,像把淬了火的匕首,直直地捅向他:
那听你说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皮肤上,说清楚。说你也对我一见钟情。说台上那会儿,你他妈也被那该死的电流劈中了!说啊!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点破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激起小小的回响。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头顶那盏烦人的霓虹灯球都好像停止了转动。时间被无限拉长,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空气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我血液在耳膜里奔腾的轰鸣。
他彻底僵住了。被我揪着领口,被迫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像骤然遭遇风暴的深海,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难以置信、措手不及、巨大的震惊……还有某种被彻底点燃的、滚烫的火焰,瞬间燎原!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更加苍白,但随即,那抹红晕像失控的野火,从耳根和脖颈处疯狂反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瞬间烧透了他的脸颊、耳廓,甚至眼尾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了。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有惊愕,有无措,但最深处,却像熔岩冲破地壳般,涌动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滚烫的亮光。
所有试图辩解、掩饰、或者维持体面的话语,在我这记直球重击下,彻底灰飞烟灭。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我完全没预料到的动作。
揪着我衣领的手猛地一紧!不是推开,而是更用力地往他怀里一带!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我踮起的脚尖瞬间离地!惊呼被堵回喉咙。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汗湿的T恤布料摩擦着我的脸颊,带着他特有的、汗水和淡淡烟草混合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所有感官。
紧接着,下巴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滚烫的手捏住,力道有些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迫使我抬起头。
那张染着红晕的俊脸猛地压了下来!
阴影瞬间笼罩。
带着汗意和滚烫气息的唇,带着一种近乎凶悍的力道,狠狠地、结结实实地印在了我的嘴唇上!
唔!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所有的声音、光线、气味……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唇上传来的、无比清晰的触感——柔软,灼热,带着轻微的、急促的颤抖,还有一丝汗水的咸涩。他吻得毫无章法,甚至带着点撞上来的笨拙和蛮横,却充满了原始的、爆炸般的力量感,像一颗燃烧的流星,蛮不讲理地撞进了我的世界。
一股强大到令人眩晕的电流,比之前在手腕上感受到的强烈百倍、千倍!轰然炸开!从紧紧相贴的唇瓣,以光速窜遍全身每一根神经末梢!指尖发麻,脊椎像过电般酥软,脚趾都蜷缩起来。
我被动地承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汗水和硝烟味的吻。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了下来。揪着他衣领的手无力地松开,转而本能地、紧紧地环住了他汗湿的、精瘦的腰身。指尖陷入他背后紧绷的肌肉纹理里。
他的手臂也骤然收紧,像铁箍一样将我死死地锁在他滚烫的胸膛前。另一只手插进我脑后的头发里,固定着我的头,加深了这个吻。唇齿间的掠夺更加深入、更加急切,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确认。
咚!咚!咚!咚!
隔着两人紧贴的、薄薄的衣衫,我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震动。那心跳快得吓人,沉重、有力、狂野,如同舞台上那个掌控着毁灭性低频的贝斯手在疯狂地演奏,鼓点密集地敲击着我的肋骨,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撞击着我的灵魂。
通道顶那盏廉价的霓虹灯球似乎又开始了它孜孜不倦的旋转,红、蓝、绿的光斑交替着在我们紧贴的身影上流淌、跳跃、晕染开一片迷离而破碎的光影。像一场疯狂而私密的庆典。
空气里弥漫的汗味、灰尘味、啤酒的酸馊气,还有电子设备散发的淡淡臭氧味……所有地下Livehouse特有的、混乱而真实的气息,此刻都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荷尔蒙味道。
就在这片混乱而灼热的眩晕中,在那个带着汗味和硝烟味的吻短暂分开换气的间隙,在急促的喘息交织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笃定,像一句宣判,更像一句宿命的谶语,喃喃地飘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