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将军府,白绸高悬。
呜咽的啜泣与震天的唢呐撕扯着寒风,灵堂冰冷如铁。
霍挽跪在蒲团上,一身征尘未洗的银甲泛着凛凛寒光。
侍女玉狸端来温水,霍挽摊开双手,布满厚茧的掌心又添了数道被缰绳勒出的血痕。
她仿佛不觉痛楚,只仔仔细细擦净了掌心的污迹与血迹。
净罢手,霍挽才朝着灵堂中央那口黑沉沉的棺木,深深叩首。
这样的场景,于她并非初见。
五年前,是战死沙场的父兄;五年后,是郁郁而终的母亲。
不过五年。
姑娘,玉狸眼中含泪,声音哽咽,今日沈世子也来了,奴婢替您去请。
不必。霍挽垂眸,铜盆中燃烧的纸钱跃动着幽蓝火焰。
火光摇曳间,她恍惚看见五年前那张同样跪在灵前、却更显稚气的脸。
那时,身负重伤的沈玉容与她并肩长跪,她跪了多久,他便跪了多久,任凭谁劝也不肯稍离。
少年面色惨白,字字却如金石坠地:岳父舅兄英灵在上,我沈玉容在此起誓,此生此世,绝不辜负阿挽。
誓言犹在耳畔,身侧却已空空如也。
稍后将吊唁名册送到我房中。霍挽的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母亲一去,这偌大将军府的重担,便沉沉压在了她的肩头。
玉狸应声:是。
霍挽忽地抬眼:徐如意呢
方才进府,吊唁宾客的面孔她大致扫过。
唯独最该在此的人,不见踪影。
表小姐今日不慎摔伤了腿,此刻约莫在房中歇息。玉狸语气微顿,带着几分不平,世子殿下还特意送了药去,听说是王妃娘娘从宫中向贵妃求来的灵药。
霍挽攥紧了掌心,细碎尖锐的刺痛将她飘远的思绪猛地拽回。
去请她来。
徐如意来得极快。
一袭素白裙裾曳地,由侍女秋水小心搀扶着,行走间弱柳扶风,不胜娇怯。
表姐,她走近,对着霍挽柔柔一福,膝盖却未真正弯下。
母亲过身,你在她膝下承欢八载,身后也该尽孝。霍挽不耐地蹙眉。
姨母待如意恩重如山,如意感激不尽。只是,徐如意面露难色,如意今日神思恍惚,不慎伤了膝盖,若强行下跪,恐伤口迸裂,血污了这身素服,徒惹往来宾客笑话,损了将军府颜面。
八年恩养,竟换不来灵前一跪。
母亲泉下有知,该何等心寒。
将军府的颜面,从不系于一件血污的裙摆之上。霍挽冷笑,反手提起倚在身侧的乌金虎头枪,你是自己跪,还是我帮你跪。
冰冷的枪尖在烛火下折射出刺骨寒芒。
徐如意面色微变,眼底掠过一丝屈辱。
是如意思虑不周。如意愿长跪在此,只求表姐莫在姨母灵前动武,扰了她清净。说罢,她猛地撇开秋水的手,竟朝着霍挽手中的枪杆抓去。
霍挽手腕一抖,长枪向后撤开。
徐如意却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带得向前踉跄,身子一旋,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小姐!秋水失声惊呼,慌忙扑上前搀扶。
如意!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迫近。
霍挽抬眼,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如风般掠过她身侧。
是沈玉容。
她的未婚夫婿。
男人将跌在地上的少女小心扶起。
徐如意双眸含泪,额角一道血痕蜿蜒而下,素白裙裾在膝上晕开两团刺目的红污,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霍挽!沈玉容将徐如意护在身后,目光灼灼逼视霍挽,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如意究竟做错了什么,值得你下此狠手
狠手霍挽定定看着他,那熟悉的眉眼此刻却无比陌生,沈世子认定徐如意这一身伤,皆是拜我所赐
沈玉容喉头一哽。
看着霍挽冰冷的神色,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他一步上前,猛地攥住霍挽的手腕,将她狠狠拉近:难道不是如意素来柔弱,若非你故意用枪推搡,她怎会伤成这样
连日军营操演,又星夜兼程赶回,霍挽浑身骨骼都在叫嚣疼痛。
手腕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捏住,剧痛钻心。
放手。
沈玉容心中憋闷,非但不放,反而加重力道,将她拽到徐如意面前:这杆枪,是舅兄生前所用!你却用它来伤自己的亲妹!你对得起舅兄与伯父的教导吗
向如意道歉!他声音沉冷,带着命令的口吻。
霍挽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一字一顿:若我不呢
沈玉容眉头紧锁,手上力道猛地加重。
嘶——剧烈的疼痛让霍挽倒抽一口冷气,掌心一松,乌金长枪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世子殿下,是如意自己不小心,不关表姐的事。徐如意柔弱的声线适时响起。
霍挽却捕捉到她唇边一闪而过的得意。
是不小心,还是故意往我的枪上撞,你心中自有分晓。
够了!沈玉容语气森寒,打断了她,秋水,好生送你小姐回去。
两人相隔不过一步,气氛却冷得能凝出冰霜。
冷风穿堂而过,摇曳的烛火将地上人影拉扯得如同狰狞鬼魅。
见徐如意被搀扶着踉跄离去,沈玉容才转回目光看向霍挽。
沈世子这般看我作甚。
沈玉容刚要开口,目光却骤然凝在她红肿不堪的手腕上。
不止手腕,那布满细碎伤痕、纵横交错的掌心更是触目惊心。
一丝懊悔掠过心头。
你受伤了为何不知喊疼他下意识想伸手去牵她,却被她冷冷避开。
沈玉容的手僵在半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要同我怄气到何时
不敢。
霍挽话音未落,灵堂外便传来侍女秋水惊慌失措的尖叫。
不好了!世子殿下!我们小姐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