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京的路,颠簸而漫长。
车厢内寂静如死。
许筵玉面色沉郁如铁铸,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冰冷。
昭华见他心不在焉,知道他在想那个坠崖的小丫鬟,心中妒意翻涌:终于能与昭华长相厮守,玉郎......不开心吗她将头轻轻靠上他肩头,说着说着,眼角竟真的挤出几滴清泪。
许筵玉猛地回神,看见她的泪,心头又是一痛,他舍不得她落泪。
怎会不开心,他伸手,略显僵硬地将她揽入怀中,与你相守,是我十年梦寐以求之事。
然而话音落下,脑中却又不由自主地闪过悬崖边素雪那双绝望的眼,还有姻缘树下,她脸颊绯红、轻声许愿的模样......
想一直陪在你身边......
......转瞬,已是阴阳两隔。
得到抚慰,昭华心中的芥蒂却未消。
她捧起许筵玉的脸,深深望进他眼底深处:玉郎......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了那个小丫鬟
爱许筵玉心脏猛地一缩,第一反应荒谬可笑:怎么可能!一个卑贱的丫鬟而已!
他语气陡然尖锐,仿佛急于否认什么,我只是......只是觉得是她成全了我们,我却害她送了命......
他的失态被昭华捕捉。
她心头一跳,搂紧他的脖子:玉郎别生气!我......我只是太怕了!不敢相信这一天真的来了。为了这一天,我等了整整十年!
十年......许筵玉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被沉重的怅然充斥,我当然记得。
十年前,他们偷溜至连云峰幽会,只因昭华听闻山中有一棵灵验的姻缘树。
谁料途中遭遇悍匪,许筵玉寡不敌众,眼睁睁看着昭华被掳。
怕她受辱,许筵玉命随从下山求援,自己潜入匪窝打探。
途中巧遇带人打猎的楚王,求其出手相助。
岂料楚王的人马也未能压制住悍匪,反被一锅端......
当日,大哥许墨成领兵围剿。
被逼入绝境的匪寇裹挟着连云村的猎户与官兵厮杀......
那一日,连云峰尸横遍野。
他至今记得,残余的村民跪在满身血污、身着盔甲的大哥马前,嘶声力竭地高喊着:威远侯!威远侯!!
而他的大哥,高踞马上,隔着腥风血雨望向他时,眼中盛满的不是亲情的劫后重逢,只有冰冷的、足以将他灵魂洞穿的失望!
更令他崩溃的是,翌日清晨,昭华便苍白着脸找到他:筵玉哥哥......楚王......楚王说是他救了我......他已去向陛下求旨赐婚......要我......我......她掩面痛哭,忘了我吧......
是啊,昭华靠在他怀里,声音柔婉,十年了。
马车抵达威远侯府高大的朱漆门前时,已是深夜。
府门两侧的红灯笼在夜色中如同鬼魅的眼睛,御赐的金字牌匾威远侯府在昏光下透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玉郎......我心里害怕......昭华看着那扇深似海的门,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何氏那张刻板威严的脸,你母亲......她会不会认出我不是那个丫鬟
许筵玉牵起她的手,掌心一片冰冷:只要你安分些,一个通房丫鬟的身份,无人会细究。他拉着她,一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然而怕什么便来什么。
老侯爷前脚刚将许筵玉召去书房问话,后脚何氏便派了心腹嬷嬷来请。
昭华心中暗惊,强作镇定跟着去了。
夫人。昭华垂首站在下首,学着素雪平日的样子唤了一声,便僵立不动。
管事嬷嬷厉声呵斥:出去两日,连规矩都忘了吗还不跪下给夫人磕头请安!
昭华一个激灵,如醍醐灌顶!
她猛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
身份已变!她是卑贱如泥的丫鬟素雪!什么楚王妃的矜持......早已是明日黄花。
何氏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如淬了霜的刀子落在她身上:你做的‘很好’,跟着筵玉这两日辛苦了。这些补药,是赏你的。
两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强烈药味的汤汁被端至眼前。
其中一碗散发的苦涩气息......竟如此熟悉!
在楚王府那最黑暗的日子里,她曾不幸怀有身孕。彼时府中侧妃掌权,借口她身子弱,硬灌她喝下的......便是这般气味的东西!
昭华脸色瞬间惨白!
见她不动,何氏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微微抬了下手。
两个孔武有力的仆妇闪电般擒住昭华双臂!
管事嬷嬷狞笑着上前,铁钳般的手指狠狠掐住昭华的下颌,迫使她张大嘴巴!
黑浓的药汁带着令人作呕的苦味,被粗暴地灌入口腔,溢出的药汁糊满了衣襟。
一碗灌毕,第二碗紧接着又强行灌入腹中!
胃里翻江倒海。
何氏冷漠地看着瘫软在地、狼狈呛咳的昭华,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未娶正妻,威远侯府的嫡长孙绝无可能出自一个低贱丫鬟的腹中!
避子汤后,她特意吩咐府医多开一剂猛药,务必万无一失!
冰凉的地砖寒意刺骨。
昭华蜷缩着,痛苦地闭上眼。
她此刻才真正体会到,那个顶着这张脸在侯府挣扎求存的婢女素雪,过去十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