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洪荒余烬(约公元前2600年-公元前2070年)
第一章
雷泽遗民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是在雷泽边的第七个冬天。
那年雪下得格外大,把半人高的茅草屋压得咯吱作响。部落里的巫祝裹着熊皮,用骨杖敲着我家的木门,嘴里念叨着天罚。我娘把我往土炕深处塞,她粗糙的手掌在发抖,掌心的冻疮裂开了血口子。
阿恒是好孩子,他不是妖怪。娘的声音像被冻住的河面,硬邦邦的却藏着碎裂的颤音。
我那时叫阿恒,还没有后来的名字。三天前我掉进冰窟窿,被捞上来时全身都冻紫了,族里最老的猎人说没救了,让娘早点把我扔去乱葬岗。可我醒了,在被裹进草席的当晚,皮肤下像有团火在烧,冰碴子从指缝里往下掉,第二天就能光着膀子在雪地里跑。
巫祝的骨杖最终没落在我头上。那年春天,部落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河床裂开的口子能塞进一个孩童。巫祝领着族人杀了三头祭品牛,跪在烈日下求雨,晒得皮开肉绽也没见半滴雨。倒是我在河边打水时,无意间用手掌抚过干裂的土地,当晚就下了场瓢泼大雨。
从那天起,没人再叫我妖怪。他们叫我灵童,把最好的兽肉和最暖的皮毛送来我家,眼神里有敬畏,也有藏不住的畏惧。我娘偷偷抹泪,她知道这不是什么福气——部落里活过四十岁的人屈指可数,而我已经十二岁了,却还像刚断奶的娃娃一样,没怎么长个子。
第二章
轩辕来使
改变发生在我十七岁那年,或者说,是旁人眼里的十七岁。
那天我正在雷泽里摸鱼,忽然看见远处的土坡上站着一队人。他们穿着麻布衣裳,腰间挂着青铜剑,与我们这些裹着兽皮的部落人截然不同。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下巴上留着整齐的胡须,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河岸。
你就是阿恒他身边的随从朝我喊话,声音洪亮得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我提着半篓鱼站在原地,没动。部落的规矩,遇到陌生的外族人要先示好,可这人身上的气息让我不舒服,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闷雷。
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的鞋踩在泥地里没沾半点土。我叫风后,来自轩辕氏。他蹲下身,视线与我平齐,听说你能让枯木发芽,能让河水改道
我握紧了手里的鱼叉。这话是去年传出去的,邻村的人来求我救他们枯死的庄稼,我不过是在田埂上坐了一夜,那些蔫巴的禾苗就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不是我,是土地自己想活。我小声说。
风后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我看不懂的东西。轩辕氏在涿鹿与蚩尤开战,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玉上刻着复杂的花纹,跟着我走,你会知道自己是谁。
我回头望了望村子的方向,茅草屋的烟囱正冒着青烟。娘昨天刚给我缝了件新的兽皮褂,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是她能拿出的最好手艺。
我娘怎么办
我们会给她最好的照料,让她安度晚年。风后的声音很诚恳。
后来我才知道,安度晚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十几年的光景。而我跟着风后离开雷泽的那天,娘站在村口的老榆树下,直到再也看不见我的影子,手里还攥着那块没缝完的兽皮。
第三章
涿鹿骨血
涿鹿的战场比我想象中更残酷。
到处都是断戟残戈,泥土被血染成了黑红色,风里飘着焦臭的味道。轩辕氏的士兵们举着盾牌,盾牌上的图腾在夕阳下闪着冷光——那是一条蛇缠绕着一只鹰,风后说,这是部落联盟的象征。
看见对面那些戴牛角盔的人了吗风后指着不远处的阵营,他们是蚩尤的九黎部落,能呼风唤雨,还会用铜做兵器。
我确实看见他们召唤出的大雾,白茫茫的一片,把轩辕氏的营地裹得严严实实。士兵们在雾里乱撞,惨叫声此起彼伏。风后让我站在高处,试试能不能驱散雾气。
我伸出手,像在雷泽边抚摸干裂的土地那样。掌心的温度渐渐升高,雾气接触到我的指尖,竟像滚水浇雪般融化了。九黎部落的人大惊失色,他们的巫师挥舞着骨杖,嘴里念着晦涩的咒语,可雾气散得更快了。
你身上有‘先天之气’。当晚,风后把我领到轩辕氏面前。这位部落联盟的首领比我想象中年轻,眼睛像两口深井,里面盛着比雷泽更深的沧桑。这种气百年难遇,能沟通天地,是天生的‘灵媒’。
轩辕氏递给我一把青铜刀,刀身很沉,刻着日月星辰的图案。蚩尤的巫师用活人献祭,养出了‘血雾’,寻常刀剑破不了。但你的气是至阳之物,能克邪祟。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成了战场上的秘密武器。我不用冲锋陷阵,只需要站在高处,用手掌驱散九黎部落的雾气和毒烟。有时我能看见那些被献祭的人,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挂在九黎部落的旗杆上,像一串串风干的果实。
决战那天,蚩尤亲自上阵了。他比两个寻常人还高,铜制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手里的战斧一挥,就能劈开轩辕氏的盾牌。风后指挥着士兵布下八阵图,可蚩尤的力量太可怕了,阵形几次被冲散。
阿恒,用你的气注入轩辕剑。轩辕氏把一把通体漆黑的剑塞到我手里,剑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这是用首山之铜铸的,能承载你的先天之气。
我握住剑柄的瞬间,剑身突然发烫,像有生命般震颤起来。我能感觉到一股力量顺着手臂往上爬,与我体内那团常年不熄的火交融在一起。当蚩尤的战斧再次劈来时,我举起了轩辕剑。
剑光闪过的刹那,天地仿佛都安静了。蚩尤身上的铜甲裂开了一道缝隙,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渗出的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黑紫色的。
你……他只说出一个字,就轰然倒地。
九黎部落的人溃败了。轩辕氏的士兵们欢呼着,把我举起来抛向空中。我看见风后站在人群外,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可他眼里的担忧,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我的心上。
那晚庆功时,轩辕氏给我赐了个新名字——恒,取永恒之意。他说希望我能见证部落联盟的长治久安,可我知道,长治久安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几代人的安稳。
宴席散后,我在河边清洗轩辕剑上的血迹。月光照在水面上,我看见自己的倒影——还是十七岁的模样,可双手已经沾满了太多人的血。
第四章
鼎铸山河
蚩尤死后,天下并没有立刻太平。
有些部落不服轩辕氏的统治,在暗地里搞些小动作。风后建议轩辕氏铸造象征权力的礼器,让天下人知道谁是真正的共主。
铸九鼎吧。风后指着地图上的九个区域,每个鼎代表一个州,把那里的山川、草木、禽兽都刻在鼎上,让后人知道天下的模样。
铸鼎的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年。工匠们在荆山脚下挖了巨大的熔炉,用木炭和煤炭烧火,火焰的温度能把石头都熔化。我每天都去熔炉边,他们说我的先天之气能让铜水更精纯。
我确实能感觉到铜水的情绪,有时它很暴躁,像雷泽里发怒的鳄鱼;有时它很温顺,像娘缝衣服时用的棉线。我把手放在熔炉边,就能让暴躁的铜水平静下来,让里面的杂质沉淀到底部。
轩辕氏常来视察。他的头发渐渐白了,背也有些驼,可眼睛依旧很亮。他会给我讲各个部落的故事,讲东方的夷族如何用贝壳做货币,讲南方的蛮族如何在树上建房子。
等鼎铸成了,我就把位子传给颛顼。他望着熊熊燃烧的熔炉,我老了,精力跟不上了。
我没说话。我知道颛顼是他的孙子,已经长成了健壮的青年,眼神里有和他一样的锐利。
九鼎铸成那天,举行了盛大的仪式。九个巨大的铜鼎并排摆在祭台上,每个都有一人多高,刻着的图案栩栩如生。轩辕氏牵着我的手,站在鼎前,接受各个部落首领的朝拜。
阿恒,他忽然低声说,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会老,会死,可你不会。记住,永远不要暴露你的秘密,永远不要试图掌控权力。做个旁观者,看着这天下变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第二年春天,轩辕氏在桥山去世了。人们把他埋在山上,种了成千上万棵柏树。送葬那天,颛顼穿着新做的礼服,站在最前面,接受众人的跪拜。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手里攥着一块从熔炉里捡来的铜片,上面还留着鼎纹的印记。风吹过柏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有人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第五章
岁月初痕
颛顼即位后,我离开了都城。
风后已经去世了,他临终前把我叫到床边,给了我一袋贝壳和一块刻着恒字的木牌。去游历吧,他气息微弱,看看这九个州的模样,就当是替我,也替轩辕氏看看。
我先去了东方的青州。那里的人住在海边,用渔网捕鱼,把晒干的鱼用盐腌起来,能保存很久。我在一个渔村里住了五年,学会了织网和辨认洋流。村里的人都以为我是个孤儿,对我很好,渔王的女儿还想嫁给我。
我拒绝了。我看着她从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到后来嫁人生子,鬓角染上风霜。而我,还是离开都城时的模样。
后来我去了南方的荆州。那里的山林里有很多瘴气,外地人进去很容易生病,可我没事。当地的部落首领见我不怕瘴气,让我做了巫祝的助手。我学会了辨认草药,知道哪种草能治蛇毒,哪种花能让人昏迷。
在荆州待了十年,我看着首领换了三代。第一代首领认识颛顼,第二代首领听过我的名字,第三代首领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外乡人。
再后来,我去了西方的雍州。那里有很高的山,山上覆盖着终年不化的雪。当地人说,山的那边是西域,住着金发碧眼的人。我试着翻过那座山,可爬到一半就被暴风雪挡住了。雪地里我看见了很多动物的骨头,有牦牛的,也有人的。
下山时,我遇见了一个采药的老人。他说他年轻时见过我,那时我还在帮当地的部落寻找水源。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老人很惊讶。
我笑了笑,说:您记错了,我是我爹的儿子,他和我长得很像。
老人信了。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能理解的事情。
离开雍州时,我听说颛顼已经去世了,他的侄子高辛即位了。我忽然想起轩辕氏的话,他说我要做个旁观者。原来旁观的意思,就是看着你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开,看着他们建立的东西被一点点改变,而你什么都做不了。
我在黄河边停下脚步,河水还是像当年涿鹿之战时那样奔腾不息。我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涟漪一圈圈散开,又很快消失不见。
也许,我就像这涟漪,看似能搅动水面,却终究留不下什么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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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完)
第二卷:夏商烟云(约公元前2070年-公元前1046年)
第六章
涂山之盟
我再次出现在权力中心,是在涂山的会盟台上。
那时天下已经是大禹的了。舜把位子禅让给他,就像尧禅让给舜,舜禅让给禹一样。人们说这是禅让制,是天下最公平的传承方式。
涂山的会盟台上摆满了玉器,有圭、璋、璧、琮,都是各个部落首领带来的贡品。大禹穿着黑色的礼服,腰间系着玉带,站在台中央,接受众人的朝拜。他比我想象中矮一些,皮肤黝黑,手上布满了老茧——那是常年治水留下的印记。
防风氏迟到了。大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台下的人群骚动起来。防风氏是南方部落的首领,据说身高三丈,力大无穷。有人说他故意迟到,是不服大禹的统治。
没过多久,防风氏来了。他果然很高大,站在人群里像一座小山。我那里下了大雨,洪水挡住了路,所以来晚了。他的声音像闷雷。
大禹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侍卫们立刻上前,用铜斧砍下了防风氏的头。鲜血喷溅在会盟台上的玉器上,染红了那些温润的玉石。
再有迟到者,以此为例。大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砍了一棵碍事的树。
我站在台下,手里拿着一根拐杖——这是我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老人,特意找工匠做的。这些年我学会了伪装,脸上抹些灰,头发用白麻缠起来,就能骗过大多数人的眼睛。
会盟结束后,大禹的助手伯益找到了我。他认识我,或者说,他认识我伪装的身份——一个懂天文历法的隐士。
先生,大禹想请您测算一下,洛水里会不会出‘神龟’。伯益很客气,传说神龟背上有河图洛书,能预示天下兴衰。
我知道他说的神龟是什么。那是一种罕见的大龟,背上的纹路确实很奇特,有点像我当年在鼎上见过的图案。可我更清楚,大禹想要的不是神龟,而是一个天命所归的象征。
三日后,洛水会涨潮,到时或许会有奇遇。我对伯益说。
三日后,大禹带着百官来到洛水边。果然,一只巨大的乌龟从水里爬了出来,背上的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百官们立刻跪拜,山呼万岁。大禹站在岸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只被吓得缩着脖子的乌龟,忽然想起了雷泽边的日子。那时我以为,权力是像轩辕剑那样锋利的东西,能劈开一切阻碍。现在才明白,权力更像洛水里的神龟,一半是真实,一半是人们愿意相信的幻象。
第七章
钧台之享
大禹老了以后,并没有像尧舜那样把位子禅让给伯益。
他把儿子启立为继承人,还在钧台举行了盛大的宴会,邀请各个部落的首领参加。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钧台之享,标志着家天下的开始。
我也去了钧台,这次我伪装成一个酿酒的工匠。宴会用的酒是我酿的,用了洛水的泉水和黍米,发酵了整整三年。启很喜欢这种酒,说喝起来像蜂蜜一样甜。
我爹说,天下是大家的,谁有能力谁来管。启喝得满脸通红,手里拿着青铜爵,可我觉得,天下就该是我家的。我爹治水辛苦了一辈子,这天下,理应由他的儿子来继承。
台下的首领们纷纷附和,只有有扈氏的首领没说话。他是个倔老头,头发都白了,还穿着葛布做的衣服,和周围那些穿丝绸的人格格不入。
启,你这是违背了尧舜的规矩。有扈氏站起来,手里的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天下不是你家的私产!
启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有扈氏,你是想造反吗
我只是想说句公道话。有扈氏梗着脖子。
宴会不欢而散。没过多久,启就率领军队讨伐有扈氏了。战场在甘这个地方,启还特意写了一篇檄文,说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上天要惩罚他。
我去了甘之战的战场。有扈氏的部落虽然勇猛,可他们用的还是石制和骨制的兵器,根本抵挡不住启的青铜军队。最后有扈氏的人被赶到了一个山谷里,启下令放火烧山。
火光冲天,能烧的东西都烧了。我站在远处,能听见山谷里传来的惨叫声,像无数只被烧死的野兽在哀嚎。有扈氏的首领没有投降,他抱着一根烧焦的树干,直到被大火吞噬。
启赢了。他在斟鄩建立了都城,定国号为夏。这是中国
第二卷:夏商烟云(完)
第八章
鸣条烽烟
夏的最后一位君主叫桀,是个出了名的暴君。
我在斟鄩的集市上做了个卖陶罐的小贩。每天看着他的士兵在街上横征暴敛,把百姓的粮食和布匹往宫里运,运不完的就一把火烧掉。集市口的老槐树被剥皮抽筋,只因桀说它挡了王宫的风水,树洞里筑巢的乌鸦盘旋了三天,最终还是衔着枯枝飞走了。
听说了吗商国的成汤在亳地招兵买马,要伐夏了。隔壁卖肉的屠户压低声音说,他的儿子上个月被抓去修酒池,再也没回来。
我见过成汤。那是个身形魁梧的中年人,穿着粗布衣裳,和百姓一起在田里干活。去年他来斟鄩朝贡,路过我的陶罐摊时,还蹲下来挑了个最便宜的粗陶罐,说要用来盛清水。
这陶罐结实,能装不少水。他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
那时我就知道,这个人不简单。他的眼睛里没有桀那种对金银珠宝的贪婪,只有一种像古井一样的沉静,仿佛能装下天下的苦难。
桀当然也知道成汤的野心。他把成汤召到斟鄩,关在夏台的监狱里。监狱是用石头砌的,墙有三丈高,桀说就算成汤有翅膀,也飞不出去。
可成汤还是出去了。商国的大臣伊尹用美女和珍宝贿赂了桀的宠妃妹喜,妹喜在桀耳边吹了几句风,桀就把成汤放了。放人的那天,桀还在酒池里和宫女们嬉闹,他大概觉得,一只被拔了爪子的老虎,再怎么蹦跶也掀不起风浪。
成汤回到亳地后,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军队。他不像桀那样靠武力压迫,而是给士兵们讲夏的暴政,讲百姓的疾苦。我们不是要打仗,是要让天下人有口饭吃,有件衣穿。他站在高台上喊话,声音不大,却像种子落在干涸的土地里,立刻生根发芽。
我关掉陶罐摊,跟着逃难的百姓往亳地走。路上遇见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他们背着简单的行囊,脸上带着对未来的茫然,却没人愿意回头。夏的土地已经被榨干了,就像我卖不出去的那些裂了缝的陶罐,再也盛不住任何东西。
鸣条之战爆发的那天,天空下着大雨。成汤的军队穿着蓑衣,拿着简陋的兵器,却一个个眼神坚定。桀的军队虽然装备精良,却毫无斗志,很多人甚至没等开战就放下了武器。
桀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用金线绣的龙袍,在雨中像个滑稽的小丑。他挥着剑大喊杀啊,可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最后,他被成汤的士兵活捉时,还在大喊:我是天子,你们敢动我
成汤没有杀他,只是把他流放到了南巢。我站在雨中,看着桀的车驾消失在泥泞的路上,忽然想起了防风氏的头,想起了甘之战的火海。原来天下的更迭,有时不需要那么多的血腥,只需要人心的背离,就像被雨水泡软的土墙,轻轻一推就会倒塌。
第九章
殷墟甲骨
成汤建立商朝后,定都于亳。他很贤明,重用伊尹,减轻赋税,百姓们渐渐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可我知道,安稳从来都是暂时的。就像黄河的水,有时平静得像面镜子,有时却会泛滥成灾。
商朝的人很迷信,做什么事都要占卜。他们把龟甲或兽骨钻个洞,用火烤,然后根据裂纹来判断吉凶。负责占卜的贞人地位很高,甚至能影响国君的决策。
我在殷都(商朝后来迁都于此)的甲骨作坊里当了个刻甲的工匠。我的活计很好,能在甲骨上刻出最细小的文字,连贞人都夸我刻的卜字有灵气。
其实我只是能看懂那些裂纹的语言。就像当年能感觉到铜水的情绪一样,我能看出哪些裂纹是自然形成的,哪些是人为制造的。贞人们常常在占卜前偷偷用指甲在甲骨上划一道痕,这样烤出来的裂纹就能符合他们的心意。
今天要占卜征伐鬼方的事,你刻的时候仔细点。贞人把一块龟甲递给我,龟甲的背面已经有了一道细微的划痕。
鬼方是北方的一个部落,经常骚扰商朝的边境。国君武丁想派兵讨伐,却又怕劳民伤财。贞人显然是支持讨伐的,所以这道划痕指向了吉的预兆。
我在甲骨上刻下王伐鬼方,吉,得几个字。武丁看到占卜结果后,果然决定出兵。半年后,军队凯旋,带回了很多俘虏和牲畜。
庆功宴那天,我在作坊里刻着新的甲骨。外面传来阵阵欢歌,而我刻的却是鬼方虽服,北方尚有狄人,不可不防。这些字不会被任何人看到,它们会随着甲骨一起被埋入地下,成为岁月的秘密。
后来,我在作坊里待了很多年,看着武丁去世,看着他的妻子妇好——那个能征善战的女将——的墓被埋在宫殿旁边,看着甲骨上的文字越来越多,记录着商朝的兴衰荣辱。
我渐渐明白,这些甲骨不仅仅是占卜的工具,更是历史的载体。就像我这个人一样,默默承载着那些已经被遗忘的故事。当最后一片甲骨被我刻完,埋入殷墟的黄土中时,我知道,商朝的日子也不多了。因为甲骨上的裂纹越来越乱,就像人心一样,再也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第十章
牧野鹰扬
商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叫纣,和桀一样,也是个暴君。
他比桀更甚,不仅修建了酒池肉林,还发明了炮烙的酷刑,把反对他的人绑在烧红的铜柱上活活烧死。西伯侯姬昌就是因为说了句这样太残忍,就被他关在了羑里。
我在羑里附近的一个小村里做了个教书先生,教孩子们认识一些简单的字。姬昌被关的那七年,经常有人来村里打听消息,有他的儿子姬发派来的密使,也有纣派来的探子。
我见过姬昌。他被关在牢房里,却一点都不颓废,每天都在地上画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画的是八卦,一种能预测吉凶的符号,比商朝的甲骨占卜更精妙。
先生,您说西伯侯能出来吗有个孩子问我,他的父亲是姬昌的部下,被纣杀了。
会的。我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到来一样。
七年后,姬昌的部下用美女和珍宝把他赎了出来。他回到西岐后,励精图治,广纳贤才,很多商朝的大臣都投奔了他。可惜他没多久就去世了,他的儿子姬发继承了他的事业,继续积蓄力量。
姬发的身边有个叫姜子牙的老人,头发白得像雪,却精神矍铄。据说他年轻时在渭水边钓鱼,用的是直钩,还说愿者上钩。姬昌就是被他的奇特举动吸引,才重用了他。
我在牧野见过姜子牙。那时姬发已经决定讨伐纣王,正率领大军在牧野誓师。姜子牙站在高台上,手持杏黄旗,声音洪亮得能传到十里之外:纣王荒淫无道,残害忠良,我们奉天承运,讨伐暴君,为民除害!
士兵们的呐喊声震耳欲聋,连天上的飞鸟都被惊得四散飞去。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姬发骑着白马,穿着素色的战袍,不像个要去打仗的君主,倒像个要去赴约的书生。
牧野之战打得很顺利。纣王的军队虽然人数众多,却大多是临时抓来的奴隶,很多人在战场上倒戈相向。当姬发的军队攻到朝歌城下时,纣王在鹿台自焚了,身上还穿着用宝玉做的衣服,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把那些宝玉都熔化了。
我跟着进城的百姓走进朝歌。宫殿里一片狼藉,酒池里的酒还在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肉林里的肉已经腐烂发臭。有个士兵在墙角发现了一块烧焦的甲骨,上面刻着纣亡两个字——那是我很多年前埋下的。
姬发没有立刻定都朝歌,而是把都城迁到了镐京,定国号为周。他释放了被纣王关押的百姓,废除了炮烙等酷刑,还把纣王搜刮的财宝分给了穷人。
我站在镐京的城墙上,看着百姓们在街上重建家园,孩子们在刚栽下的槐树下嬉戏。风里带着泥土的清香,那是新生的味道。
我知道,新的朝代开始了,就像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一样。而我,这个从雷泽边走来的长生者,还会继续做个旁观者,看着这天下,在岁月的长河里,不断地重复着繁荣与衰落,就像黄河的水,永远奔腾不息,却又始终是那片水。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