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植物人第三年,丈夫带着新欢来签我的放弃治疗书。
她怀孕了,我们需要这间病房。他握着新欢的手,眼睛却看着我。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警报时,我听见新欢在笑。
没人知道我醒了。
更没人知道,我拔掉氧气管时,摸到了枕头下他当年亲手刻的木戒指。
上面还沾着车祸那晚,他让我别怕的血。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冷冰冰的、不容置疑的霸道,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混沌的意识边缘。那是一种刻在骨头里的医院气味。我眼皮沉得像是被铅块坠着,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整个颅腔深处闷钝的痛。喉咙里火烧火燎,干得发裂,像一片龟裂的河床,拼命想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是一个气音,却只徒劳地牵动了干涸的嘴唇,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它像一具庞大而陌生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生了锈,被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覆盖。我集中了所有的意念,试着去动一动一根手指。那点微弱的指令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看不见。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冰冷,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我还在吗我是什么
……今天状态还行,血压稳住了。
一个陌生的、带着点职业性疲惫的女声钻进耳朵,很近,就在我左边。是护士。她的声音像一根线,把我漂浮的意识稍稍拉回了一点。
是啊,三年了,真不容易。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接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程先生……唉,也真是仁至义尽了。听说那位李小姐,人挺好的,特别温柔,对程先生也好,这都怀上快五个月了吧程先生每次来,脸上也终于有点笑模样了。
李小姐怀上五个月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毫无防备的神经上。嗡的一声,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碎片飞溅。程屿我的丈夫程屿仁至义尽脸上有笑另一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
剧烈的情绪像海啸一样在无法动弹的身体里冲撞,撞击着每一寸禁锢的肌肉和骨头。心口的位置猛地一缩,尖锐的痛楚穿透了麻木的躯壳,真实得让我几乎窒息。那痛带着倒钩,拉扯着记忆的碎片。
程屿……那个在暴雨的街头,把伞全部倾向我,自己淋得浑身湿透,却笑得眼睛发亮的程屿;那个笨拙地第一次为我下厨,结果差点烧掉厨房,被烟呛得直咳嗽,最后端出一碗焦糊面条还硬要我尝尝的程屿;那个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磕磕巴巴向我求婚,掏出那个他自己偷偷刻了好久的、歪歪扭扭的木戒指的程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沉重得像是要挣脱束缚。咚!咚!咚!声音大得几乎要震碎我的耳膜。紧接着,尖锐、急促的嘀嘀嘀——声撕裂了病房里原本的宁静,像警报一样疯狂地叫嚣起来。
哎哟!心率怎么突然飙这么高!
年长护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职业性的紧张,快!看看怎么回事!
一阵手忙脚乱的脚步声靠近。我能感觉到冰凉的手指按在我的手腕上,又有人飞快地调整着我脸上覆盖的东西——是氧气面罩一股更强的、带着药味的氧气猛地灌了进来,呛得我意识一阵昏沉。
血压也在升!150/95了!年轻护士的声音有点发颤。
别慌!镇定剂准备一下……奇怪,刚才还好好的……年长护士的声音透着困惑,手指在我颈部动脉处又按了按。
她们的对话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有那句李小姐怀孕快五个月了和程先生脸上有笑模样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我残存的意识。仁至义尽原来我成了他人生里一个需要尽的义一个沉重的包袱
混乱的思绪被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断。那脚步声停在门口,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随即,门被无声地推开。
空气仿佛凝滞了。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我的脸上。那目光太复杂了,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有审视,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或许还有一丝……久违但那久违里,早已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
是他。程屿。
我的身体依旧是一具僵死的牢笼,但灵魂却在无声地尖叫、战栗。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了那两道目光投射的地方,皮肤灼热。
程先生,您来了。年长护士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熟稔又带着点谨慎的客气,刚才病人心率血压突然有点波动,刚稳定下来。
嗯。一个低沉的男声应道。是我熟悉入骨,又在三年空白里变得有些陌生的声音。只是这声音里,曾经让我心安的温暖和清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略显沙哑的疲惫,像蒙了尘的旧琴弦。那声嗯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李小姐没一起来护士又问了一句,语气自然。
她有点累,在楼下休息室。程屿回答,声音平淡无波,我过来看看。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情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程先生。维持着。护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安慰,您也别太……
她的话没有说完,可能觉得任何安慰在这样漫长而绝望的等待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程屿没有接话。脚步声朝床边挪近了两步。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须后水味道的气息,曾经是我最安心的港湾,此刻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那气息里,似乎还隐隐夹杂着一丝陌生的、清甜的果香——不属于我的味道。
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不知何时又加快了一点节奏,敲打着死寂的空气。
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我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逡巡,从我的额头,到紧闭的眼,再到毫无血色的嘴唇。那目光像带着温度,又像带着冰,刺得我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都紧绷起来。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凌迟。他是在看一个沉睡的怪物一个占据了他人生宝贵空间的障碍还是在看……那个曾经被他捧在手心里的许晚意那个名字,此刻想起来,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晚意……
一声极低、极哑的呼唤,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带着一种磨砂般的粗粝感,轻轻拂过我的耳膜。那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捅进我的心脏,然后狠狠搅动。
我的意识在黑暗的深渊里剧烈地翻滚。晚意他还记得这个名字用这样沙哑疲惫的声音叫出来,是给谁听给我这个活死人还是给他自己那点残存的、聊以自慰的愧疚巨大的悲怆和荒谬感几乎将我撕裂。
就在这时,床头柜的方向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似乎是玻璃轻轻碰撞的声音。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香气钻入我的鼻腔。不是消毒水,也不是程屿身上的须后水。
是向日葵。
干枯的、失去所有水分的向日葵花瓣,散发出的那种带着尘土和死亡气息的、近乎腐朽的甜香。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公园里大片金黄的向日葵开得恣意而热烈,像燃烧的太阳。程屿跑得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支刚买来的向日葵,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眼睛亮得惊人:晚意,你看!像不像你永远朝着光,又暖又亮!他笨拙地拨开花瓣,露出里面细密的褐色花蕊,喏,送给你!我的小太阳!后来,他求婚成功,在只有我们两人的小公寓里,他抱着我,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声音带着梦幻般的憧憬:晚意,我们会有一个家,阳台上要种满向日葵。你就是我永不枯萎的太阳,有你在,冬天也不冷。那支他求婚时送的向日葵,后来被我做成干花,一直珍藏着。
现在,这枯萎的气息,就是对我那永不枯萎的太阳最残忍的讽刺。他的太阳,早就熄灭了,在他选择带着另一个女人和新的生命,踏入这间宣告我死亡的病房时,就彻底熄灭了。
绝望,冰冷粘稠的绝望,像无数条毒蛇,顺着我的脊椎蜿蜒而上,死死缠紧了我残存的意识。原来,比身体无法动弹更可怕的,是心被彻底掏空,连痛都变得麻木。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和程屿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那股枯萎向日葵的腐朽甜香,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像一首无声的挽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次,轻快了许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雀跃。紧接着,一个温软柔和的女声响了起来,像春日里拂过新柳的风,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亲昵:
屿哥,等久了吗
那声音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穿我麻木的神经。屿哥……这个称呼,曾经只属于我。在无数个耳鬓厮磨的夜晚,在每一次撒娇耍赖的时刻,我都这样叫他,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蜜糖般的黏腻。现在,被另一个女人用同样柔软的语气叫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变成了淬毒的匕首。
程屿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我能感觉到他投射在我脸上的目光,有那么一丝极其细微的偏移,转向了门口的方向。
没,刚来一会儿。他开口,声音里的沙哑疲惫似乎被刻意压下去了一点,多了一丝……温和累不累不是让你在下面好好坐着那语气里的关切,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曾经也是这样,对我说话时,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
不累,就是坐不住,想来看看你。那个叫李娟的女人走近了,她的脚步声很轻,停在了程屿身边。我能感觉到另一道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好奇的,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像在打量一件尘封已久、毫无价值的旧物。
空气里那股清甜的果香更清晰了,混合着一种孕妇特有的、淡淡的奶香气。这两种气息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却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罩住,隔绝在鲜活的世界之外。那是新生命的气息,是程屿新生活的气息,与我身上散发的消毒水和腐朽干花的死亡气息,形成了最残酷、最彻底的割裂。
程先生,李小姐,护士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丝公式化的询问,关于之前说的……放弃治疗同意书……您二位今天考虑得怎么样了主任那边也在等一个最终的意见。
放弃治疗同意书。
这六个字,像六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我的意识核心,瞬间引爆。原来如此。他们今天一起来,不是探望,是宣判。是来给我的生命,画上休止符。为了给他们的新生活,腾地方。那间病房,那张床,都成了碍眼的障碍。
我的灵魂在无声地嘶吼,身体却依旧死寂如深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里本该传来痛觉,却只有一片虚无的麻木。原来愤怒到了极致,连身体都背叛你。
短暂的沉默。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监护仪不知疲倦的嘀嘀声,敲打着我的死亡倒计时。
娟子,程屿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重物拖拽的滞涩感。他没有看我,这句话是对他身边的李娟说的。你……再考虑一下要不……先出去等我那语气里,竟透着一丝近乎恳求的犹豫。
他在犹豫为了我这个活死人还是为了他那点可怜的、即将被新生活彻底碾碎的良心
屿哥,李娟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依旧是柔柔的,像羽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们说好的呀。宝宝需要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医生说我的情况,后面需要更稳定的监护……这间病房朝向好,也大……她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恰到好处的脆弱,而且……屿哥,看着许小姐这样……我心里……也难受。我们让她……安安静静地走,不好吗对她,对我们……都好。
好一个对她也好!好一个安安静静地走!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内里却淬着剧毒。她的难受是难受我这个前妻的幽灵还占据着她丈夫的心房,阻碍着她完美的新生活吧她迫不及待地要抹去我最后的存在痕迹。
程屿没有立刻回应。我能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就在我病床咫尺之遥的地方。那呼吸里充满了挣扎和煎熬,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兽。他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一方是过去沉重的、带着血与泪的承诺,另一方是唾手可得的、散发着奶香与果香的、触手可及的新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在割我的神经。
终于,一声极其沉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从程屿的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好。一个字。轻飘飘的一个字。
却像一座崩塌的山岳,轰然砸下,将我残存的所有幻想、所有关于过去的温暖碎片,彻底碾成了齑粉。尘埃落定。我的丈夫,亲手签署了我的死亡判决书。
护士,程屿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听不出任何波澜,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疲惫,麻烦……把同意书给我吧。
好的,程先生。护士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或许还有一丝对解脱的认同。纸张翻动的细微窸窣声响起。
就在这时——
嘀嘀嘀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到几乎刺破耳膜的警报声!那声音不再是规律的提示,而是失控的、疯狂的尖叫!屏幕上的绿色线条不再平稳,而是剧烈地上下窜跳、扭曲,像一条濒死的蛇在做最后的疯狂挣扎!刺目的红色警示灯疯狂闪烁,将整个惨白的病房瞬间染上一种不祥的血色!
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生理反应,完全超出了我的控制!是那声好字带来的毁灭性冲击,彻底引爆了这具被禁锢了三年的身体里残存的、最本能的绝望!
怎么回事!护士惊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快!血压!心率爆表了!快叫医生!准备抢救!另一个护士的声音尖锐地响起,伴随着急促奔向呼叫铃的脚步声。
病房里瞬间乱成一团!仪器刺耳的尖啸,护士惊慌的呼喊,凌乱的脚步声……所有声音都模糊了,扭曲了,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在这片混乱的、死亡的喧嚣中,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气音的笑声,像毒蛇吐信般,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呵……
是李娟。
那笑声极轻,极短,转瞬即逝。带着一种冰冷的、如释重负的、甚至……隐秘的得意像在欣赏一场期待已久的落幕。她甚至可能下意识地,朝程屿更靠近了一点。我能想象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轻轻贴向程屿的手臂,无声地宣告着所有权和胜利。
混乱在继续。医生急促的脚步声冲了进来,大声下达着指令。药物被推入静脉,冰凉的液体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有人在大力按压我的胸腔,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氧气面罩被重新紧紧扣上,气流粗暴地冲撞着我的鼻腔。
肾上腺素准备!
除颤仪!快!
坚持住!许晚意!坚持住!
坚持为什么还要坚持为了听他们商量如何更快地结束我为了见证他们新生活的圆满开篇
不。
够了。
这具行尸走肉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讽刺。我的丈夫需要这间病房安置他的新欢和孩子。那个叫李娟的女人,需要彻底抹去我这个碍眼的前妻。而我,许晚意,一个在病床上腐烂了三年的植物人,存在的唯一价值,似乎就是成为他们迈向幸福之路时,最后需要清除的那颗绊脚石。
既然如此。
不如我自己来。
结束这一切。
一个念头,在极致的痛苦和冰冷的清醒中,如同黑暗深渊里燃起的幽蓝鬼火,骤然亮起。它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一种彻底的解脱。
拔掉它。
拔掉那根维系着这具腐朽躯壳最后一丝生机的氧气管。
让这刺耳的警报,这徒劳的抢救,这令人作呕的虚伪……都结束吧。
这个念头一起,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力量,从灵魂深处最黑暗的角落咆哮着涌出,猛烈地冲击着那禁锢了我三年的、无形的枷锁!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对终结的渴望所爆发出的能量!
手指!右手的食指!
就在医生护士围绕着那疯狂尖叫的仪器和我的身体进行着徒劳的抢救,就在程屿被混乱的人影挤开、只能僵硬地站在稍远处、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切时——
我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
那麻痹了千年的神经末梢,骤然传来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电流感!像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就是现在!
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绝望,都汇聚到那一点指尖!给我动!动啊!
用尽灵魂里最后一丝力气,抵抗着那沉重的、如同铅灌的麻木,我的食指,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向上勾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但在我的感知里,却如同举起了一座山岳!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覆盖在口鼻上的、那根冰冷而柔韧的塑胶管——氧气管。
触感冰凉,带着橡胶特有的滑腻。就是它了。生命的枷锁,也是通往解脱的钥匙。
就是现在!
指尖猛地用力,狠狠一扯!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泄气般的声响。
脸上骤然一松!那股持续灌入、维持着这具腐朽躯壳最后生机的气流,瞬间消失了!
世界陡然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心电监护仪那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发出一连串混乱的、断断续续的嘀…嘀…呜——的杂音,屏幕上的线条疯狂地抽搐了几下,然后猛地……拉成了一条笔直的、绝望的、毫无波澜的绿色直线!
嘀————————
尖锐悠长的蜂鸣,宣告着生命信号的彻底终结。
啊——!氧气管!她拔了氧气管!一个护士凄厉地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快!接上!快啊!医生怒吼着,扑上来试图重新连接。
一切都晚了。
冰冷的空气,带着消毒水和枯萎向日葵的腐朽气味,毫无阻碍地涌入我的鼻腔、口腔,直冲肺腑。那是一种久违的、自由的、却又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随着这口冰冷的空气被彻底抽空。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消散,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解脱了吗终于……结束了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刹,在护士和医生混乱的惊呼、按压和徒劳的抢救动作中,在程屿那骤然爆发出的、撕心裂肺般的一声模糊嘶吼里(晚意——!)……我的右手,那只刚刚完成了自我终结使命的手,无意识地顺着柔软枕头的边缘滑落下去。
指尖,意外地触碰到了枕头下方一个坚硬、微凉、带着木质纹理的凸起物。
那触感……如此熟悉。
熟悉到刻骨铭心。
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黑暗!即将消散的意识被这触感猛地拽回了一丝!
车祸!
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刺眼的车灯!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刹车声!挡风玻璃蛛网般炸开的恐怖景象!天旋地转!剧痛!
还有……程屿!
他满脸是血,半边身子被变形的车门卡住,却拼命地、不顾一切地朝副驾驶的我伸出手,那只沾满了黏腻、温热鲜血的手,颤抖着,死死地抓住我同样鲜血淋漓的手腕。他的眼睛在血污和碎玻璃下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撕心裂肺的恐惧,声音破碎不堪,一遍又一遍地嘶喊,盖过了雨声和金属扭曲的呻吟:
晚意……别怕……我在……别怕……抓紧我……别松手……晚意……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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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另一只手,在剧痛和眩晕中,却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抓住唯一的浮木……是那个木戒指!他亲手刻的、歪歪扭扭的、代表着永不枯萎的太阳的木戒指!
原来……它一直在这里
在我当活死人的这三年里,它就藏在我的枕头底下像一枚被遗忘的时光胶囊,封存着那个雨夜的血腥、恐惧,和他用尽生命喊出的那句别怕
指尖清晰地描摹着那戒指粗糙的边缘,一个细微的、不规则的凹陷……那是他刻字时不小心凿深了的地方。而更清晰的,是戒指表面沾染的……一种早已干涸凝固、却仿佛依旧带着黏腻触感的……深褐色印记。
是血。
是那个雨夜里,他脸上流下的,温热的血。
别怕……
别怕……
他在血泊里喊我别怕。
三年后,他带着新欢,签下了放弃我生命的同意书,拔掉了我赖以为生的管子。
意识彻底沉入冰冷的、永恒的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荒诞而清晰地浮现:
程屿,你看。
这一次,我真的不怕了。
戒指从我彻底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脱,无声地跌落在洁白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洞穿灵魂的脆响。
木质的圆环,边缘粗糙,带着手工的笨拙痕迹。一道深褐色的、干涸凝固的陈旧血痕,如同丑陋的烙印,盘踞在指环内侧,正对着那个小小的、刻得歪歪扭扭的意字。
那是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他曾说,刻在里面,就贴着他的心。
它静静躺在反着冷光的地砖上,像一枚被遗弃的、沾满血污的句点。
刺耳的、宣告死亡的蜂鸣还在持续拉长。医生徒劳的按压,护士惊慌的叫喊,仪器冰冷的直线……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程屿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那声戒指落地的微响抽走了所有骨头。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惨白得如同病房的墙壁。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死死盯着地上那枚小小的、沾着血污的木圈,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它,看清它承载的一切——那个雨夜他声嘶力竭的别怕,和她此刻无声的、彻底的不怕。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濒死的野兽。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膝盖一软,竟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离那枚戒指只有一步之遥,却像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
屿哥!李娟失声尖叫,挺着肚子慌乱地想蹲下去扶他,动作笨拙而惊恐。程屿!你怎么了医生!医生快来看看他!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之前的温婉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对眼前突发状况的恐惧和对腹中孩子的担忧。
病房里瞬间更加混乱。一部分医护人员继续对着那条冰冷的直线做着最后的、注定无效的努力,另一部分则迅速围向瘫倒在地的程屿。有人掐人中,有人测脉搏,有人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李娟被护士小心地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她捂着肚子,脸色发白,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丈夫和那边已被宣告死亡的前任,巨大的冲击让她浑身发抖,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精心构筑的未来蓝图,在这一刻被染上了浓重的、不祥的阴影。那间她想要的病房,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医生迅速检查了程屿的情况。
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短暂性休克!血压很低!快,抬到隔壁空病床!吸氧,建立静脉通路!
指令快速下达,医护人员熟练地将程屿抬上移动床,推离了这间刚刚发生死亡的病房。
混乱的中心转移了。抢救许晚意的仪器被一台台关闭,刺耳的蜂鸣终于停止,病房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护士们开始沉默而迅速地收拾着各种管线、针头、废弃的药瓶。她们的表情麻木而熟练,对这样的结局似乎并不陌生。
一位年长的护士长轻轻叹了口气,走到病床边,拉起了那层薄薄的白布,盖住了许晚意苍白而平静的脸。那张脸在最后的时刻,似乎褪去了所有痛苦和挣扎的痕迹,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安详。护士长的目光落在床边地上那枚小小的木戒指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将它捡了起来。粗糙的木头上,那道深褐色的血痕触目惊心。她摇了摇头,将它放在床头柜上那个插着枯萎向日葵的花瓶旁。这两样东西,成了许晚意留在这世间的最后印记。
许晚意的遗体很快被推走,送往太平间。病房彻底空了,只剩下浓重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枯萎向日葵的腐朽甜香。清洁工进来,熟练地更换床单,擦拭仪器和地面,动作麻利而漠然。很快,这间病房将焕然一新,等待着它的下一位住客,抹去这里发生的一切痕迹。
隔壁病房里,程屿在氧气和药物的作用下缓缓苏醒。他睁开眼睛,瞳孔涣散,仿佛灵魂被抽空。那声凄厉的蜂鸣,那条冰冷的直线,还有地上那枚沾着他自己血迹的木戒指……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护士告诉他,李娟受了惊吓,有轻微宫缩,正在妇产科观察,胎儿暂时没事。他木然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正上演着那个雨夜她恐惧的脸,和拔掉氧气管时她指尖决绝的微动。巨大的、迟来的、足以将他吞噬的悔恨和痛苦,像冰冷的潮水,终于将他彻底淹没。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余生背负的枷锁,远比植物人的照料沉重千万倍。他签下的,不仅是她的死亡同意书,更是他自己灵魂的死刑判决。
李娟躺在妇产科的病床上,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惊魂未定。医生告诉她需要静养安胎。她得到了那间病房的使用权,可这胜利此刻尝起来只有苦涩和后怕。程屿崩溃的样子让她心惊,许晚意拔管瞬间的惨烈更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那个家,在她面前还未真正建立,地基就已布满裂痕,浸透了前人的血泪。未来不再是温暖的期待,而是蒙上了一层驱不散的阴霾。
几天后,许晚意被火化。葬礼简单得近乎潦草。程屿没有出现,据说是精神崩溃需要治疗。李娟更不可能出席。只有许晚意娘家一个远房表姐,象征性地处理了后事。那枚染血的木戒指和那支枯萎的向日葵,连同她为数不多的遗物,被一同封存,最终不知所踪。
程屿和李娟的孩子在一个多月后早产,体弱多病。程屿虽然担负起了父亲的责任,但整个人变得阴郁沉默,酗酒严重,事业也一落千丈。他再也无法真正面对李娟和孩子,那个家始终弥漫着一种冰冷的疏离和无法言说的隔阂。李娟得到了物质上的保障,却永远失去了丈夫的心,活在许晚意死亡的阴影和她自己选择的、无法摆脱的愧疚里。
许晚意的名字,很快被所有人遗忘。她的存在,她的死亡,连同那个雨夜的血和那句别怕,都成了程屿和李娟新生活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被刻意回避的丑陋伤疤。他们被困在由背叛、死亡和悔恨构筑的牢笼中,彼此折磨,又无法分离,日复一日地咀嚼着自己酿成的苦果。
故事终结于此。没有救赎,没有反转,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永恒的惩罚。爱已死,恨无声,所有相关的人都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沉重且持续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