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失重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坚硬地面的触感,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高级合成香氛的浓烈气味。林疏影的意识被重重摔回躯壳,她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
没有废土戈壁的昏黄天光,没有辐射风暴的鬼哭狼嚎,没有铁锈和血腥的刺鼻气息。
眼前的景象仿佛是一个被白色颜料浸染的世界,没有一丝杂色,纯粹得让人有些目眩。这片白色无边无际,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境,让人迷失其中。
天花板是光滑无缝的白色高分子材料,散发出柔和均匀的光线,如同无影灯。墙壁是同样的材质,一尘不染,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空气洁净得仿佛被过滤了千万遍,带着一种近乎无菌的、不自然的清新感。她躺在一张同样纯白、柔软却毫无个性的医疗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轻薄的恒温毯。
这里…是哪里?
她挣扎着想坐起,全身的肌肉却酸痛无比,像是被拆开重组过。记忆碎片汹涌回潮:废土,拾荒小孩凶狠的眼睛,沈寰冷酷的枪口,辐射风暴的恐怖嘶鸣,狭窄钢铁缝隙里的血腥僵持,头顶转瞬即逝的幽蓝裂缝,还有那个从挎包全息影像里投射出的、戴着宽檐帽的诡异人影……
“渡鸦”!
林疏影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那枚奇特的金属项链还在,紧贴着皮肤,触感冰凉,没有发光,安静得像一枚普通的饰品。她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物品的纯白房间,唯一的门是隐藏式的,与墙壁浑然一体,看不出缝隙。
“你醒了。”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地在房间内响起,吓了她一跳。“生命体征稳定。轻度脱水,辐射尘埃吸入量低于危险阈值,无需特殊处理。请保持静卧。”
声音来自天花板某个看不见的扬声器。
“这是哪里?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林疏影急切地问道,声音嘶哑干涩。
“您所在的位置是‘穹顶之城’上时管局的徽记——一个由精密齿轮和抽象时钟指针构成的冰冷图案——在顶灯光线下反射着幽光。他的面容冷峻,线条如同刀削斧劈,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隔着厚厚的防辐射玻璃,锐利如刀地审视着病床上的沈寰,以及那个在他颈间规律闪烁的“oga
lr”。
“生命体征?”莫里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安静的观察区回荡。
“报告指挥官。”一名穿着白色制服、胸口佩戴时管局徽记的技术员立刻调出悬浮光屏,“目标生命体征平稳,但波动较大。伤口感染正在控制中。主要问题在于其体内的‘oga
lr’干扰信号。它持续释放低强度神经抑制毒素和生物电干扰,阻碍了伤口愈合进程和神经系统的自我修复。常规医疗手段无法有效屏蔽或中和这种干扰,反而可能触发项圈的更高等级防御机制。”
技术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无奈。清除“清道夫”体内的控制器?这几乎等同于自杀任务。
“废物。”莫里斯冷冷地吐出一个词,技术员的头垂得更低了。“‘渡鸦’的踪迹?”
“目标二人出现在。记录在案,移交秩序法庭处理。”
另一名巡逻队员面无表情地拿出约束带。
林疏影站在人群外围,浑身冰冷。不是因为老妇人的遭遇,而是因为刚才项链的异动!就在电弧迸发的前一秒!那寒意…是在预警?预警这种基于冰冷规则的“惩罚”?
项链能感知到…规则的“异常”执行?或者说,它能感知到那些即将爆发的、由秩序引发的“混乱”?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她看着那两个巡逻队员如同拖拽货物般将还在呻吟的老妇人带走,周围的人群迅速恢复了麻木的流动,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冰冷的秩序下,是更加冰冷的残酷。
她不敢再停留,裹紧工装,低着头,快步汇入人流,朝着“锈带”的方向走去。项链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在这个看似光鲜、实则冰冷的秩序牢笼里,危险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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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带”名副其实。这里是下层区与巨大城市支撑结构、废弃工业管廊交界的边缘地带。建筑更加破败,随处可见锈蚀的管道、废弃的机械残骸和胡乱搭建的窝棚。空气里的金属粉尘味和机油味更加浓重。光线昏暗,只有一些闪烁不定的霓虹灯牌提供着暧昧不明的照明,上面写着“老乔机械维修”、“午夜药剂”、“数据碎片回收”等字样。街道上的人流少了很多,但眼神更加警惕和危险。
林疏影按照离线地图的指引,七拐八绕,来到一条堆满废弃零件和油污桶的死胡同尽头。一面锈迹斑斑、画满涂鸦的金属墙前,挂着一个不起眼的、缺了角的霓虹灯牌——“鼹鼠诊所”。
就是这里了。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沾满油污、吱呀作响的铁门。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血腥味、机油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门内空间狭小、昏暗,被一道脏兮兮的塑料帘子隔开。外面像个杂乱的维修车间,堆满了各种生锈的工具、零件和几台看不出用途的旧机器。一个身材矮壮、穿着沾满油污围裙、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在焊接什么东西,火花四溅。
“谁?”焊接声停下,男人转过身,露出一张被机油和汗水弄得黑乎乎的脸,眼神警惕而疲惫。他手里还拎着焊枪。
“是…是‘渡鸦’先生让我来的。”林疏影紧张地说,亮出了身份卡,“找‘鼹鼠医生’。”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在她锁骨间停顿了一瞬(项链被工装领子遮住了),又看了看她空空的双手,撇撇嘴,用焊枪指了指后面的塑料帘子:“在里面。规矩懂吧?先付费,后看病。概不赊账。”
林疏影点点头,掀开油腻的塑料帘子走了进去。
帘子后面同样狭小,更像一个临时的战地救护站。一张沾满暗褐色污渍的手术台占据了大半空间,旁边是几个堆满药品和器械的架子,上面落满了灰尘。空气里消毒水和血腥味更浓。手术台上,沈寰静静地躺着。
他比在医疗中心时看起来更加糟糕。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嘴唇干裂发紫。左臂伤口处的敷料似乎被更换过,但边缘的红肿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有扩散的趋势,甚至透出一丝不祥的青黑色。最可怕的是他颈间的项圈——那规律闪烁的红光,此刻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些,亮度也更加刺眼,如同某种活物在贪婪地汲取宿主的生命力。连接在他身上的几台简陋的、嗡嗡作响的监护仪器,屏幕上显示的心跳和血压曲线异常地波动着,时不时发出低低的警报声。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同样脏兮兮白大褂(如果那还能称为白色)的小老头,正凑在沈寰颈间,用一个自制的、带探针的简陋仪器小心翼翼地探测着项圈边缘。他头发稀疏花白,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戴着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透着一种专注的锐利。这就是“鼹鼠医生”。
“情况…怎么样?”林疏影的声音有些发颤,走到手术台边。
“怎么样?”鼹鼠医生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这小子命硬,废土风暴没弄死他,伤口感染暂时也压住了。但问题是这玩意儿!”他用探针敲了敲沈寰颈间那冰冷的项圈,发出“铛”的一声轻响,红光随之急促闪烁了几下,监护仪上的警报声也尖锐了一瞬。“比最毒的毒蛇还毒!它在持续放毒,干扰他的神经和免疫系统!常规抗生素根本没用!伤口在恶化,神经损伤在累积!再这样下去,不用等感染要他的命,这玩意儿就能把他的脑子烧成一锅粥,或者让他的心脏直接罢工!”
林疏影的心沉到了谷底:“‘渡鸦’说…需要‘零素’和屏蔽模块图纸才能暂时静音它?”
“图纸我有。”鼹鼠医生终于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浑浊的眼睛瞥了林疏影一眼,“‘渡鸦’那家伙还算讲点信用,提前付了图纸的钱。但这‘零素’…”他嗤笑一声,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那可是‘秩序之光’研究所的命根子!高纯度同位素!被锁在核心实验室的地下金库里!别说偷,靠近都难!没有‘零素’,图纸就是废纸!”他指了指旁边工作台上几张画满复杂电路和能量节点的泛黄图纸。
“必须拿到它!”林疏影斩钉截铁,“告诉我该怎么做!怎么进去?哪里有薄弱点?”
鼹鼠医生用浑浊的眼睛审视着她,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年轻人,勇气可嘉。但‘秩序之光’…那是时管局的地盘。外围安保是‘铁壁’公司的机器猎犬和自动炮塔,内部有虹膜、声纹、热能、精神力场四重生物识别锁,还有不间断的时空波动监测器,专门对付你们这种…”他意有所指地又瞥了一眼林疏影的领口,“…‘异常点’。更别说那些神出鬼没的时管局内部安保队了。硬闯?死路一条。”
“那怎么办?难道看着他…”林疏影看着沈寰灰败的脸色和项圈刺目的红光,声音哽咽。
“办法嘛…”鼹鼠医生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脏布擦了擦手上的探针,“…也不是完全没有。研究所再严密,也是人设计的。是人设计的,就有漏洞。比如…后勤运输通道。”
“后勤通道?”
“对。”鼹鼠医生压低声音,“每隔三天,‘铁壁’公司会有一趟运送实验垃圾和更换净化滤芯的专用轨道车,从研究所侧后方的‘蜂巢’通道进入地下处理区。那条通道的扫描等级,比主入口低一级。而且,‘铁壁’公司的安保系统,和时管局的核心系统之间…存在03秒的协议延迟。这个时间窗口,理论上可以黑进去,伪造一个临时的、低权限的运输工身份。”
他从脏兮兮的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造型粗糙的黑色芯片,丢给林疏影:“‘渡鸦’给的,里面是伪造身份协议和‘蜂巢’通道的地图,还有避开主要监控点的路线。但只能生效一次,时间窗口只有不到五分钟。而且,进去之后怎么找到‘零素’金库,怎么避开内部巡逻,怎么出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哦,对了,”他指了指林疏影,“他说,关键时候,相信你脖子上的‘小玩意儿’,它能帮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路’。”
林疏影紧紧攥住那枚粗糙的芯片,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伪造身份,黑进系统,利用03秒的延迟…潜入研究所后勤通道…寻找致命的同位素金库…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而她的依仗,竟然只是这条来历不明、时灵时不灵的诡异项链!
“轨道车…什么时候来?”她的声音异常干涩。
“明天凌晨4点17分。准时。”鼹鼠医生看了看墙上一个走时不准的破旧挂钟,“你还有…大概十个小时准备。”
十个小时!林疏影看着手术台上气息奄奄的沈寰,看着他颈间那如同催命符般闪烁的红光。她没有退路。
“我…需要点东西。麻醉剂,强效的。还有…能让人快速失去行动力的东西。”林疏影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她想起了废土上那个凶狠的拾荒小孩,想起了医疗中心外被电弧击倒的老妇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仁慈是奢侈品。
鼹鼠医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嘿嘿…这就对了嘛。等着。”他佝偻着背,开始在旁边杂乱的药品架上翻找起来。
林疏影犹如轻盈的蝴蝶般飘到手术台边,凝视着沈寰紧闭的双眼和如死灰般的面庞。她那白皙的玉手微微颤抖着,仿佛风中摇曳的花朵,指尖在犹豫中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黑发。指尖如同灵动的精灵,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颈间那枚项链似乎也随之微微地、极其短暂地颤动了一下,宛如沉睡中的琴弦被轻轻拨动,发出一声悦耳的轻鸣。一股微弱的、难以形容的共鸣感,如同潺潺的溪流,顺着指尖流淌而来,让她的心头如小鹿乱撞般一颤。
就在这时——
“咳…咳咳…”
昏迷中的沈寰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痉挛,灰白的脸上涌起一阵病态的潮红!颈间的项圈红光瞬间变得极其刺眼,疯狂闪烁!连接在他身上的监护仪器爆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心率曲线如同失控般飙升!
“该死!神经毒素爆发性释放!压制不住了!”鼹鼠医生猛地转过身,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支粗大的针剂!
林疏影的心跳几乎停止!她惊恐地看着沈寰在病床上痛苦挣扎,看着那疯狂闪烁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项圈红光!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沈寰剧烈的痛苦挣扎中——
林疏影眼前猛地一黑!
不是昏厥,而是一种意识被强行抽离、坠入无尽深渊的感觉!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影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的意识堤坝!
她看到:
—燃烧的宫殿穹顶轰然砸落!硝烟弥漫的战场,穿着华丽却残破铠甲的“沈寰”将她死死护在身下,飞溅的碎石和燃烧的巨木瞬间将他淹没!她只看到他最后回望她的眼神,那里面是决绝的爱意和无尽的担忧。
—幽蓝的数据洪流中,意识被寸寸剥离!冰冷的电子音宣告着“格式化完成”。虚拟空间里,“沈寰”透明的身影对着她露出一个温柔却绝望的微笑,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彻底消失在无尽的代码深渊里。
—遮天蔽日的巨兽阴影笼罩!
参天古木的藤蔓上,“沈寰”用尽最后力气将她推向安全的树冠,自己却如同断线的风筝,坠向下方翻腾着无数獠牙和猩红眼眸的黑暗深渊,只留下回荡在山谷间、撕心裂肺的呼喊:“活下去——!”
死亡!死亡!死亡!
每一个场景都无比真实,每一个场景里的沈寰都以不同的方式为她而死!那刻骨铭心的痛苦、绝望、以及随之而来的、撕裂整个世界的恐怖能量爆发,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林疏影的灵魂深处!
“呃啊——!”林疏影抱着头,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嘶鸣,踉跄着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