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被严丝合缝地拉着,将白昼与这间小小的卧室彻底隔绝。
屋里一片昏暗,唯一的、也是全部的光源,来自书桌上那台27英寸的显示器。冰冷的数据白光,幽幽地映在林薇的脸上,将她的皮肤照得毫无血色,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瓷像。
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碰过床了。困意来袭时,她就灌下一大杯冰美式,或者用冷水狠狠泼一把脸。桌子的一角,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外卖餐盒与空的咖啡杯,散发着混杂的、令人不适的气味。
她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居家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衬得那片浓重的、仿佛用墨汁染上去的黑眼圈更加触目惊心。她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得像一朵被暴雨摧残过的花,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簇淬了火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无数个窗口:excel表格、word文档、音频波形图、视频播放器……这些数据流汇聚成一片信息的瀑布,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头晕目眩。
这几天,她只做了一件事。
一件在外人看来很笨、很徒劳,但在她看来,却是必须用血肉之躯去完成的仪式。
她将她和顾明,从相识至今,五年来的所有线上通信记录,全部从不同的平台导出、整理、归档。
一千二百一十六封电子邮件,从最初讨论课业的生涩,到后来分享彼此研究的激昂。
八万七千三百五十九条微信聊天记录,包含了无数个深夜的“晚安”和清晨的“早安”。
三百四十二段语音留言,记录着他偶尔的沮丧、突发的灵感和孩子气的炫耀。
还有他们雷打不动的、每周一次的视频通话录像,总时长累计超过两百个小时,横跨了九个时区的日夜晨昏。
她把这些碎片化的、承载着两个人五年光阴的东西,按照精确到秒的时间顺序,建成了一个庞大的、相互关联的数据库。她为每一条记录,都
pastakgly
地打上了标签:“技术讨论-盘古”、“生活琐事-吐槽”、“情感交流-纪念日”、“瓶颈期-算法受阻”、“突破点-灵感迸发”。
这是一项浩瀚到令人绝望的工程,繁琐、重复,考验着人的心智与耐力。
但她做完了。
在这个过程中,她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计算机系的学生,更像一个孤独的考古学家。在时间的废墟与信息的洪流里,她俯下身,用最温柔、最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拂去尘埃,挖掘并拼接着属于顾明的、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闪光的宝藏。
她早已在心里证明了,她爱的那个男孩,是多么的才华横溢,多么的耀眼夺目。
现在,她要向全世界证明这一点。
“吱呀”一声,卧室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她的闺蜜,一个在顶级律所实习的法学生徐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走了进来。
“薇薇,求你了,吃点东西吧。”
她将粥碗放在桌子唯一还算干净的角落,看着闺蜜那张憔悴的脸和满屏幕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这样……其实没用的。”徐雯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忍和理性的残酷,“我知道你很努力,但这些东西,在法律上,有一个词叫‘孤证’。它们只能证明你和顾明讨论过这些技术,但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对方的律师团,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把这一切都定义为‘情侣间为了未来共同创业而进行的合谋伪造’。”
林薇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眨眼。她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黏在屏幕上,手指仍在飞快地滑动着鼠标滚轮。
“我知道。”她的声音嘶哑,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
“我正在找。”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矿工,坚信在这座看似无垠废矿的深处,一定埋藏着那颗足以扭转乾坤的、独一无二的钻石。
徐雯看着她这副模样,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她知道,任何劝说都是徒劳的。现在的林薇,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支撑她不至于崩断的唯一信念,就是找到那个能为顾明洗刷冤屈的证据。
在那之前,她会燃烧自己的一切。
徐雯默默地拉过一张椅子,在旁边坐下,不再打扰,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房间里,只剩下鼠标滚轮轻微的滚动声、偶尔的点击声,和林薇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迎来黎明。
突然。
林薇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的右手食指,僵硬地悬停在鼠标左键上。屏幕上,她的光标,正停留在一个音频文件上。
文件名是:“哈哈哈哈我成功了!”
文件的属性信息显示,创建日期,是六个月前的一个深夜。具体时间:凌晨三点十五分。
林薇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跳!
她记得这个语音!她记得那个夜晚!她被手机的震动惊醒,看到顾明发来的这条长语音,以及后面跟着的无数个手舞足蹈的表情包。那个晚上的顾明,兴奋得像个第一次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她颤抖着拿起桌上的降噪耳机,戴上。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
她移动光标,点下了播放键。
一阵短暂的电流静默后,顾明那熟悉的声音,夹杂着疲惫、却又极度亢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情绪,在她的耳蜗里轰然炸响:
“薇薇!薇薇你睡了吗?啊啊啊!我成功了!”
“我靠!我真的成功了!天哪!”
“那个‘嵌套式反馈算法’的逻辑冲突,那个困扰了我三个月、让阿利斯泰尔都断言是死路的逻辑冲突,被我解决了!就在刚才!被我解决了!”
“你知道我怎么解决的吗?我简直是个他妈的天才!我没有用传统的线性逻辑去围堵那个bug,我反其道而行!我用了一个‘侧向循环’的拓扑模型,把那个致命的冲突本身,当成了一个动态变量给吸收了进去!”
“它不但没有崩溃,反而像一头被驯服的怪兽,让整个‘盘古’架构的运行效率,瞬时提升了至少百分之三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的方向是对的!是正确的!”
“天哪!我爱死这个想法了!这个该死的、美妙绝伦的想法,只可能诞生在此刻、诞生在我的脑子里!”
语音里,充斥着顾明语无伦次的、近乎疯癫的大喊大叫,和他自己无法抑制的、畅快淋漓的笑声。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因为过度激动而急促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这段长达五分零三秒的语音,里面塞满了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技术术语。
但是,林薇听懂了。
她不仅仅听懂了那些名词,她更听懂了那声音背后,那种发自肺腑的、纯粹到无法伪造的狂喜!她听懂了一个创造者,在独自走过漫长的黑暗隧道、终于亲手凿开最后一寸岩石,看到万丈光芒时,那种最原始、最骄傲的呐喊!
这种情感,是演不出来的!
这种具体到实现路径、充满独创性思考的技术细节,是偷不来的!
这就是那颗“钻石”!是足以将所有谎言击得粉碎的、最坚硬的证据!
林薇猛地摘下耳机,扔在桌上。
她的手在抖,抖得无法控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激动。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她的心脏涌向四肢百骸,驱散了连日来的所有疲惫与冰冷。
她抬起头,转向一直默默陪着她的闺蜜。
“我找到了。”
她说。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但那泪光却无法掩盖瞳孔深处燃烧起来的、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的光芒。
“我这就去找张院士。”
“顾明,他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