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被粗暴地从铁门下方的投送口塞了进来,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一个塑料盘子。上面放着一块面包,旁边是一杯盛在纸杯里的水。
顾明跪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拿起那块面包。入手的感觉不像食物,更像一块风干的劣质砖头,边缘粗糙,能磨掉人指尖的皮肤。他用力掰了一下,面包纹丝不动,只有些许干得像沙砾一样的碎屑簌簌掉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霉味的气息,让他本就空荡荡的胃部一阵痉挛。
他没什么胃口。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重压,让他对进食产生了本能的抗拒。
但他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张院士那张布满皱纹、却永远神采奕奕的脸。就在几个月前,一次为了攻克新型算法而连续熬了两个通宵后,张院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硬塞到他手里,用那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小顾,记住,搞科研就像上战场,身体是咱们唯一的本钱。人,可以被精神打倒,但绝不能自己先在肉体上趴下。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想、去做、去赢!”
去赢……
顾明闭上眼,将那块石头般的面包凑到嘴边,用牙齿,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啃噬铁笼一样,奋力地撕扯下来一小块。面粉的残骸干涩粗粝,磨着他的舌头和上颚,难以下咽。他就着那杯冰凉的水,一口面包,一口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强迫自己把这维系生命的“燃料”吞进腹中。
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砂石,但每一口,也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宣誓。
他不能倒下。
吃完那块能当武器的面包,喝光那杯淡而无味的水,一股微弱的热流终于从胃里升起,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意。力气,似乎也恢复了一丝。
他站起身,走到厚重的铁门边,用指关节叩击着冰冷的金属。
“咚,咚咚。”
声音在空旷的拘留室里显得格外孤独。他耐心地等待着,听着自己胸腔里沉稳的心跳。
过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门上那扇巴掌大的小窗户才“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拉开,露出一张被肥肉挤得五官都有些变形的脸。还是那个胖狱警,眼神里充满了被琐事打扰的不耐烦。
“干什么?找死吗?”他低吼道,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顾明的脸上。
“我想打个电话。”顾明的声音平静,但因为嘴唇干裂,显得有些沙哑,“按这里的规定,我可以使用付费电话。”
狱警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在他身上来回扫视,像在检查一件可疑的货物。那目光里混杂着轻蔑、怀疑和一种根深蒂固的傲慢。
“你有钱?”他嗤笑一声,嘴角撇向一边。
“我的银行卡里有。”
狱警似乎在权衡这件事的麻烦程度和合规性。或许是觉得一个穷学生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他最终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转动钥匙,沉重的门锁发出“咔哒”一声巨响。
“跟我来,快点!”
顾明被带到走廊尽头。这条走廊昏暗而压抑,墙壁上满是污渍和划痕,空气中滞留着汗味与绝望混合的气息。他经过一间间囚室,能感觉到门后那些或麻木或凶狠的目光。在一个拐角,一个满脸刺青的壮汉正被两名狱警押着,壮汉的眼神与顾明交汇了一瞬,那是一种看透了弱肉强食法则的、带着一丝怜悯的冷漠。
走廊尽头,墙上挂着一部老式的灰色付费电话,听筒的电线上缠着肮脏的黑色胶布,话筒本身则覆着一层油腻腻的、不知积攒了多少人呼吸与汗渍的污垢。
“五分钟。”胖狱警指了指墙上一个满是灰尘的石英钟,然后靠在对面的墙上,双臂抱胸,摆出监视的姿态。
顾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对那话筒的生理性厌恶,拿起了它。听筒里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声,像遥远宇宙的背景噪音。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那串早已刻在心底的号码——林薇的号码。
他迫切地需要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喂”,都足以成为支撑他穿越这片黑暗的光。他想告诉她,他还活着,他还撑着。
“嘟……嘟……嘟……”
电话接通了。顾明的心跳瞬间加速,手心沁出黏腻的汗水。
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温柔声音,而是一段冰冷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录音:
“对不起,您的账户余额不足,无法完成本次通话。”
“rry,
your
aount
bance
is
sufficient
to
plete
this
call”
余额不足?
这四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他心中刚刚鼓起的一点希望。怎么可能?他的银行卡里,存着他从本科到博士期间所有的奖学金、助教工资和一些项目的微薄酬劳。那是一笔将近五万美金的存款,是他未来生活的基石,足够他在这里把付费电话打到生锈。
某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挂断电话,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又重新拨了一遍。
结果,还是一样。听筒里重复着那句冰冷的、仿佛宣告他与世界隔绝的判词。
“对不起,您的账户余额不足……”
“喂!你到底打不打?”旁边的胖狱警已经失去了耐心,跺了跺脚,发出不耐烦的啧啧声,“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不打就滚回去!”
顾明没有理会他,紧锁的眉头下,大脑在飞速运转。他挂断电话,凭着记忆,拨通了银行的客服热线。
这一次,电话通了。漫长的音乐等待,冗杂的语音菜单选择,每一步都像是在消磨他最后的耐心。终于,一个声音响起:
“您好,联合商业银行,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顾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嗓子眼发紧,“我想查询我的账户状态,我的电话卡提示余额不足,但我确定我的银行账户是有钱的。”
“好的,先生。为了您的账户安全,我需要先和您核对一些信息……”
在经历了一系列令人头皮发麻的身份验证后,电话那头的客服在键盘上敲打了一阵,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每一声,都像是在敲打着顾明紧绷的神经。
片刻后,客服用一种毫无波澜、纯粹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顾明先生,查询到了。根据我们银行系统收到的、由加州高等法院发出的正式司法指令,您名下的所有个人账户,包括但不限于储蓄账户、支票账户及信用卡账户,均已被临时司法冻结。”
冻结。
这个词,像一把由极寒玄冰打造的重锤,毫无征兆地、狠狠地砸在他的天灵盖上。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一瞬间静音了,只剩下他耳内疯狂的轰鸣。
“为……为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因为您是‘量子之跃’科技有限公司向您提起的商业秘密侵权民事诉讼案的被告。”客服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像一台机器,“根据原告方向法院提出的财产保全申请,法院已予以批准。原告方提出的索赔金额为——十亿美金。”
十亿。
美金。
顾明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冰冷而粗糙的墙壁,才没有瘫倒下去。
他想笑,发自内心地想放声大笑。这太荒谬了,荒谬到近乎魔幻。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一个凭着热爱和理想在知识海洋里苦苦求索的年轻人。而对方,那家市值千亿的科技巨头,却用一个他需要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赚钱才能攒够的天文数字,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一样,直接压在了他的身上。
这不是诉讼。
这是用法律、用规则、用金钱作为武器,对他进行的一场不见血的、精密的、旨在将他彻底碾碎成粉末的谋杀。
“喂?先生?您还在听吗?”电话那头,客服的询问将他从窒息的眩晕中拉回现实。
“我……知道了。”顾明用尽全身力气,挂断了电话。他缓缓地,如同一个零件生锈的机器人,把那个沾满油污的话筒,轻轻地放回了原位。
“打完了?”胖狱警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打完了就滚回你的房间去!”
顾明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他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任由狱警推搡着,走回了那条昏暗的走廊,回到了那个四面皆是墙壁的“盒子”里。
铁门,再一次在他身后“咣当”一声,重重关上。那声音,像是坟墓合拢的最后声响。
他背靠着铁门,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缓缓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忽然想起了拘留所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商品稀少的小卖部。昨天,他还天真地想着,等联系上外界,拿到钱,要去买一瓶可乐。他已经很久没喝过可乐了。他无比想念那种带着甜味的、刺激的气泡在舌尖上炸裂的感觉。
而现在,他连买一瓶可乐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他们不仅要他的心血结晶,要他的自由,要他的名誉。他们甚至,连他作为一个普通人,享受一点点廉价甜味的、最卑微的权利,都要彻底斩断。
这是一种比拳打脚踢更深刻的折磨。一种从内到外、从物质到精神的、彻底的羞辱和剥夺。他们要把他的一切都拿走,把他变成一个真正的、一无所有的、被社会规则彻底抛弃的废物。
顾明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发出惨白色光芒、不知疲倦地嗡鸣着的灯。
在那片惨白的光晕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
自己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