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
哈佛大学,科姆罗夫纳米技术实验中心,地下三层。
这里是整栋建筑的心脏,也是不见天日的地穴。沉闷的嗡嗡声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由上百台服务器组成的阵列不知疲倦地嘶吼着,像一头被囚禁在钢铁牢笼中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而又令人安心的味道——是过度萃取的咖啡因苦味,混合着电路板上松香焊锡被瞬间融化时升腾起的烟火气。
液氮冷却系统的管道沿着墙壁和天花板蜿蜒,银白色的金属表面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在幽暗的灯光下,像是某种蛰伏在冬季深处的虬结树枝,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极寒。
顾明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也闻不到那股熟悉的味道了。他的整个世界都被压缩成了面前这块三十八英寸的曲面屏。
他的瞳孔因为长时间聚焦而微微收缩,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屏幕上,无数数据流瀑布般滚落,而在最中央的坐标系里,一条代表着他五年心血的绿色曲线,正以一种近乎酷刑的缓慢速度,一帧一帧地,向着那条作为理论终点的红色虚线攀升、靠近。
还差一点。
就差最后一点点了。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每一次跳动似乎都与服务器的嗡鸣同频。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脸颊的轮廓滑落,滴在早已冰冷的键盘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攥着鼠标的右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手心的汗几乎要让鼠标打滑。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砂纸在神经上反复打磨。
终于,在代表着能量阈值与材料稳定性的最后一个节点上,那条绿色的曲线,一个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优雅的顿挫后——完美地、严丝合缝地,与那条被无数次计算、推演、模拟出来的红色虚线,重合在了一起。
没有偏差。
没有冗余。
没有丝毫的瑕疵。
就像是两滴穿越了时空的水珠,最终汇入同一条河流。
成了。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那震耳欲聋的服务器嗡鸣声,那管道里制冷剂流动的嘶嘶声,连同他自己狂乱的心跳,都倏然远去。
顾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滚烫的温度,仿佛将五年来积攒的所有疲惫、焦虑与压力,都一次性地推出了胸腔。
他脱力地向后仰去,整个人的重量都砸在已经陪伴他无数个日夜的赫曼米勒办公椅上。老旧的椅背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与他自己的颈椎、腰椎、肩胛骨里爆出的一连串脆响,交织成一曲疲惫的交响乐。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由无数节点和链接构成的、如星图般璀璨复杂又充满着极致工业美感的架构图。
“盘古”。
这是他为这个倾注了自己所有青春与才华的全新半导体底层架构,所取的名字。
盘古开天。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技术的突破,这是一个新世界的开端。
短暂的失神后,强悍的意志力重新接管了疲惫的身体。顾明坐直,开始收尾。这是一套他早已在脑海中演练了不下千次的动作,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如同手术。
核心数据,三级加密,三重备份。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指令行被飞速敲下、执行。

“薇薇,”他的声音无比郑重,“我们未来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等天亮,我就出发。”
屏幕那头,林薇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却在镜头里用力地点着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比哭更动人的笑容。
“我等你回家。”
挂断电话。
实验室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顾明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重新走到窗边。
天际线,已经浸染开了一丝微光。不是黎明的金色或红色,而是一种深邃的、冰冷的青灰色。新的一天,正从遥远的地平线下,挣扎着,想要醒来。
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豪情,转身去衣架上拿自己的外套。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他没有注意到——
实验室那扇厚重的、带着密码锁的金属门外,走廊的声控灯因为某种原因,无声地亮了一下。一个高大魁梧的阴影,贴着磨砂玻璃,一闪而过。
那阴影的动作流畅而迅捷,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一只在暗夜中捕猎的猫科动物。
又或者,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