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祀大典,太子韩玄琮非要带着自幼照顾他的侍女万真儿同行。
他不顾礼法,带着万真儿同入斋宫,而我却被刺客挟持。
交出万真儿!否则,太子殿下就等着给未婚妻收尸吧。刺客朗声大喊。
片刻后,宫门内传出韩玄琮冰冷的声音:裴茵,孤小看你了,居然敢用自己设局伤害真儿!孤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他冷笑一声:放他们走。
斋宫宫门紧闭,未曾为我开启毫厘,而韩玄琮随后派来的所谓救兵,口里却喊着格杀勿论。
数日后,在东宫扔出的杂物中,有人发现了那卷我为韩玄琮亲笔血书的平安经。
看着经卷明灭于火中,我唤来侍女,让她在玉兰树的最高处,系上一条缎带。
我与刺客的十日之约,尚余三日。
1
韩玄琮是落魄皇子。生母身份低微,自己失爱于皇帝,被贬为庶人,遣散仆众,流落街头。
在他低谷之时,我尽力护他周全,只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那时他隐忍又破碎,总是坐在阴影深处,夜夜梦魇缠身。
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的都是屈辱与不甘。
我擅权谋,我爹更是当朝宰相,既然韩玄琮想要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帮他谋划铺路便是了。
五年风雨同舟,韩玄琮不仅复宠,还当上了太子。
当他求娶我时,我真的相信我们是两情相悦,定能勘破心结,共赴白首。
但入主东宫,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寻回了他母妃的侍女、与他一同长大的小青梅万真真。
这次城郊祭天,圣上命我同行协理,他却执意携万氏同往。
祭所斋宫,向来不许女子出入,我自觉停步,候在门外。
万真真却扯着韩玄琮的袖子,柔柔道:奴婢不比裴娘子见多识广,好想看看斋宫里面是什么样子啊。
一句娇嗔,他便毫不犹豫带她进去,将礼仪法度、名声威仪通通抛诸脑后。
祭所肃穆,针落可闻,门内的喁喁私语、嬉笑旖旎,便显得格外清晰。
心里一阵酸楚,我抑制不住的红了眼眶。
转身离开之际,忽然颈边一寒,我竟遭人挟持。
众侍卫瞬间将我与那刺客团团围住。
交出万真真!否则,太子殿下就等着给未婚妻收尸吧。刺客朗声大喊。
这般动静,斋宫却始终重门紧闭。
片刻后,门内传出韩玄琮冰冷的声音:裴茵,我倒是小看你了,居然敢如此设局伤害真真!不要再试探孤的心意了,你知道的,孤最讨厌受人胁迫。
我内心翻江倒海,却无力辩解,亦无法辩解。
太子殿下,用未婚妻交换一个侍女,不亏。刺客好整以暇,紧了紧匕首,将我的脖颈刺出了血珠。
门内,万真真的啜泣声隐隐传来,而韩玄琮则极尽温柔,软语安慰:真真别怕,她惯会做戏。孤说过,既寻回了你,定会护你周全。
随后,他高声怒道:既然裴小姐敢用自己做局,那么就看看你能不能承担起这后果吧!
让他们走!
侍卫们闻言,让出一条道路。
那刺客挟持着我离开祭所,遁入山林。
他并没杀我,给我松了绑,还丢给我一瓶伤药,让我自己包扎。
你快放了我!我喝道,我是裴相之女,太子殿下的人即刻就到,定要……
话音未落,刺客却一把捂住我的嘴,强制我噤声。
远处的嘈杂声逐渐清晰了起来:传令下去,寻到了刺客和人质,格杀勿论!
真的格杀勿论吗万一太子追究下来怎么办。
你傻啊,推给刺客就行。况且,将来太子也不会让裴小姐有子嗣的,咱们听万娘子的,准没错。
藏身茂草之中,两个侍卫言犹在耳,让我周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
刺客却轻笑一声:又是这种老旧的戏码,狡兔死,走狗烹。裴小姐若不嫌弃,在下可助一臂之力。
2
我平安归家。
我爹老泪纵横,急急派人向东宫报讯,东宫却只回了个知道了。
一连数日,不仅韩玄琮没有露面,竟连打发个下人来问安都没有。
京中流言漫天,说裴家小姐被贼人掳走数日,糟污之身,已非太子良配。
我派人出去探查,发现谣言的源头竟是东宫。
那晚,我进了连通相府与东宫的密道,拉响了铜铃。
一盏茶时分,对面的暗门打开,进来的却是韩玄琮的一名近侍。
裴小姐,此刻殿下事忙,若无大事,就请回吧。近侍低头禀告。
去回禀殿下,今日他不来,我是不会走的。我淡淡道。
地下空气浑浊,仅一豆微光。我等了一个时辰,韩玄琮才姗姗而来。
原本滞涩的空气流动起来,其间还混杂着一缕暧昧的香气。
是他身上沾染的、属于万真真的味道。
见我何事韩玄琮冷冰冰的开了腔。
敢问殿下,为何坏我声誉
小小惩戒罢了。裴茵,是你先玩火的。而且,你竟敢勾连黑鸦会的人,还是孤帮你收拾的残局。
近年来飞速膨胀的地下势力黑鸦会我心里一惊,面上却毫无波澜。
见我不语,韩玄琮抬眼看我:裴茵,别再耍小性子了。孤早说过,我们不会如普通夫妻,孤身边亦不会只有你一人。真儿是我母妃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人,你容下她,此事孤可以就此揭过。
我忽然明白了。
他根本不介意这刺客究竟是谁设的局。他只顺水推舟,栽赃嫁祸,便可以得到一个牵制裴家的把柄,一个拿捏我的口实,再为万真真铺一条进身之阶。
一石三鸟,真是好谋算。
思及此处,我自嘲般的笑了:左右臣女的命是殿下救的,在太子眼中自然轻如草芥。但殿下若只想臣女让贤,大可直说,何必非要臣女性命
韩玄琮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仍淡淡道:你前脚被劫走,孤后脚就派人去救了。
敢问殿下,是亲自下令,还是有人居中传话
真儿她……裴茵!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挑拨离间!
韩玄琮几乎拍案而起。
转身离开前,他冷冷道:裴茵,孤最后说一次,现下除了入东宫为侧妃,你没路可选。勾结黑鸦会的罪名,你们裴家担待不起。还有,这密道,不是让你拈酸吃醋用的,明日自己找人封了吧。
他走了,留我枯坐暗室,五味杂陈。
我与韩玄琮在一起时,为得他温柔以待,也曾使过些许小手腕,无非装病、冷战,无伤大雅,无亏大节。
如今只为一个万真儿,便能令他算计我至此。
又或许,不仅如此。
他不是不懂风花雪月,只是不愿与我风花雪月。
从前我求他陪我游玩,他总推脱事务繁忙,一次也不曾履约。
而今,只因万真儿一句烦闷,他便立刻放下公事,带着她远赴城郊河畔,陪她驾一叶小舟,放一盏纸鸢。
市井流传,太子爷亲至一品居,手制桃花酥,只为博意中人一笑。
而送至我府中的点心,只是一盒普普通通的莲蓉蛋黄饼。
他甚至不知道,莲蓉蛋黄饼是我亡母爱物,自她故去,我再便也不吃了。
3
翌日一早,便有侍女匆匆来报:小姐,小姐,太子殿下派人来了!
我起身相迎,却发现是万真儿带着数十东宫嬷嬷,气势汹汹朝我的居所而来。
请裴小姐安!万真儿带着假笑,屈膝行礼。
奴奉太子之命而来。小姐与太子有婚约,却被歹人掳走数日。如今传言纷纷,有损皇室颜面。故东宫特来为小姐验身。
侍女呵斥道:这是相府,即便是太子殿下,也不能欺人太甚!
可万真儿一个眼色,妇人们便一拥而上,径直来解我衣裙。
我叫喊惊呼,下人们闻声而来,堪堪将我护住。
两下胶着中,却见韩玄琮大步流星,分开众人而来。
万真儿跌坐在地,转瞬换上一副哀戚面容,向着韩玄琮伸出了手。
韩玄琮将她扶起揽进怀中,随即一把抽出腰间佩剑,锋芒遥遥向我,厉声喝道:真儿好意来看你,你竟敢如此凌辱于她!这就是丞相府的待客之道吗
我散乱的鬓发,零落的衣衫,一丝一毫都不在他眼中。
裴茵,你若还想嫁进东宫,就给我收敛一点,别再使你的脏污手段!
为了助他谋夺太子之位,我替他筹谋设局,挡下无数明枪暗箭。
这些智计手腕,如今不仅不是功勋,倒成了罪过。
我充耳不闻,只是问道:太子殿下可还记得,那卷我血书的平安经
你提那个做什么韩玄琮的狐疑的打量我一眼。
没什么。只是那经卷需妥善安置,才能发挥功效,我怕殿下忘了。
前几日真儿身上不爽利,我已将平安经赏她了。等她大好,算你有功。
我默然无语,略略整顿好衣裙发髻,郑重行礼:既然太子殿下介意臣女名声有损,不若就此与臣女退婚吧。
裴茵!韩玄琮勃然大怒:拿乔做作,也要有个限度!退婚吗行啊。你以为你一个失节女子,还能做什么稀世奇珍、待价而沽
我等着你来求我!念在往日情分上,我会考虑纳你为妾的。
韩玄琮揽着万真儿,冷笑而去。
他全然忘了,那卷平安经,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4
十岁那年冬至,父亲带我参加宫宴。
我不慎坠入冰湖,是韩玄琮将我救起的。
我无大碍,只是失去了那天的记忆,他却身染风寒,高烧数日不退。
看着韩玄琮苍白的面容,我很害怕,怕他如我母亲一般,就此永远闭上了眼。
于是我去了佛堂,刺破手指,血书一卷平安经。
记得原先母亲病重时,父亲也是如此做的。
血经没能救回我母亲,韩玄琮却是日日好转起来。但他病重期间,他母妃忧虑过度,竟先一步撒手人寰。
从爱上他那刻,我便知道,这将成为我们之间难解的心结。
当年他便是因为哀恸过甚,才行差踏错,失爱于皇帝,被废为庶人。
所以我愿意扶持他,包容他,等春风化雨。
后来,他手持这卷平安经,与我订下白首之约。
但我每每努力靠近他一寸,他便后退一寸,永远与我保持着那似有若无的距离,日日把我们不是普通夫妻挂在嘴边。
昨日,侍女递上这卷经书,说是在东宫扔出的杂物中发现的。
经卷蒙尘,图轴破损,种种脏污,不一而足。
血书触目,原先看上去披肝沥胆,现下却是字字惊心。
我定了定神,将这经卷投入火中,放任自己泪流满面。
最后一次。
原本便只是为了报还救命之恩的,如今看来,竟是我贪心了。
我已助他谋得太子之位,这恩情,也算了还完了吧!
又逢十五,我按惯例起诗社,召雅集,京中贵女云集相府。
忽有人传太子口谕,说御庭兰草盛放,太子赐下数盆珍品,与众女眷同乐。
我心下纳罕。虽然我一直利用诗社雅集帮韩玄琮收集情报,传递消息,但他从不过问,遑论赏赐了。
我低头行礼,却听见万真儿戏谑的声音:裴娘子好雅兴。不过,东宫中可不缺劳什子清雅之士。既然要入府为妾,奴觉得娘子不妨赶紧去学学而今流行的软腰舞,许能博太子一笑。
万真儿身后的几个丫鬟婆子哄然大笑,而我身后则一片窃窃私语。
什么为妾
裴茵这贱人,终是被太子厌弃了。
她平时恃才傲物,这下可是有好戏看了。
身后一片指指戳戳。
我还礼毕,便站起身来,朗声道:敢问娘子何人
万真儿一愣:我乃东宫女使。
刚才女使所言,是否为太子口谕
那倒不是。只是……万真儿犹豫道。
既不是,我打断她,转头问侍女,我朝律例,奴仆言语犯上,如何处置
情节重者,可乱棍打死。侍女躬身答道。
念你照顾太子有功,又是初犯,便从轻发落罢。来人,给我掌嘴。
言罢,我施施然而去,留下万真儿叫嚎连连,众人面面相觑。
那晚,父亲来看我。
看我苍白憔悴,父亲红了眼眶。
日间的事,爹听说了。你做的对,剩下的事情,爹会替你解决。
我心头一酸,扑进父亲怀中,眼泪簌簌而下。
茵儿,你知道的,你与太子的婚事,为父从开始就不赞同。多年相交,我深知他秉性寒凉,只是见他对你用心,你又一颗心都栓在他身上,才默许的。
爹,女儿不孝。我哽咽道。
茵儿,你是爹的宝贝女儿,爹这一生,从不想你在这权力旋涡中争斗,只愿你能平安快活。爹绝不会让你入东宫为妾,拼着老脸,也要请圣上做主。
我收了泪:爹,女儿不能再让你为难了。女儿已有脱身之法。
送我爹出门,我找出一条缎带,吩咐侍女系在府中玉兰树的高处。
我与那刺客的约定,尚余三日。
4
因着万真儿挨打的事,韩玄琮发动了他手下的御史,纷纷弹劾我爹。
虽说都是捕风捉影之语,但也足以闹的我爹告罪居家了。
第三日是中秋,宫内赐宴。圣上派人传旨,让我爹携我同去。
主宾入座,开场鼓乐响过一轮,圣上轻咳一声,似有话说。
韩玄琮却抢先起身离席,拉着万真儿在堂中跪下。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皇上无奈道:说。
儿臣与丞相之女裴茵,曾有口头婚约。裴小姐不幸,日前遭贼人掳掠,众人皆知。如今为顾全皇室颜面,儿臣仍愿纳她为侧妃,以报裴相提携之恩。
这位万氏,兰心蕙质,更曾于儿臣幼时贴身照顾,细致入微,无她,必没有儿臣今日。是以儿臣愿将她同纳为侧妃,还请父皇成全。
瞥着太子的眼风,陆续站起了几个官员,交口称赞太子宽厚仁善,恭贺皇帝喜获佳妇,竟似此事已成定局。
圣上脸色晦暗不明,我爹更是死死攥住了酒杯。
我略一定神,起身在堂前跪下。
启奏陛下,臣女……
我已做好准备,若事无转圜,便请旨落发出家,决不能祸及家人。
谢小王爷觐见!我被一声通传打断。
皇帝舅舅!只见一人大步流星,走上前来,予安来迟了,还请舅舅赎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圣上老泪纵横,竟从御座走下,亲自扶他起身。
众卿可能不识,此人为朕胞妹太平公主、忠勇王夫妇遗孤谢予安。八年前冬至夜宴,予安不幸失踪,日前才得寻回。今日宫宴,本就是为迎回予安而设。
皇帝引着谢小王爷,给众人一一引荐。
到我面前,谢小王爷却惊讶道:皇帝舅舅!她就是我信中提及的女子!她是何人,为何在此
不顾众人眼光,他向我长揖到地:予安谢姑娘救命之恩。原以为再无相见之日,没想到人生何处不相逢。
对上我犹疑的目光,他不待我回答,便拉着我一同跪下:予安此生非她不娶!请皇帝舅舅成全!
原本闲立一旁的韩玄琮顿时急了:表哥,此女子与我已有婚约!
谢小王爷一愣。
我爹接口道:请圣上明鉴。小女原与太子有婚约,但正如太子适才所奏,从前旧约已废,此后新约未定。
见圣上微微颔首,韩玄琮青筋暴起,低声喝问谢小王爷:大丈夫何患无妻,表兄何故要与我争抢一女子
谢小王爷瞟了一眼万真儿,气定神闲道:我瞧着太子有美在侧,竟是想岔了,殿下莫怪。
不过天下美貌女子多矣,太子殿下若喜欢,可尽数纳入府中,为姬为妾。而谢予安此生,却只这位姑娘一人,还请太子殿下莫要夺人所爱。谢小王爷使一双妙目,款款深情望向我。
我默默低头,别开眼光。
况且,我这心上人,曾经以为上天下海都寻不到了,如今得见,亦是天意使然,还望殿下成人之美。谢小王爷一脸真诚。
你!韩玄琮被堵的无话可说,脸色铁青,怒目看我。
可谢予安却似不经意般,微一侧身,替我挡住了那束怨毒目光。
圣上皱了皱眉,轻咳一声:此事,容后再议吧。
5
宴毕,皇帝留我爹叙话,谢予安便请了旨,送我回府。
民女愚钝,竟不知谢小王爷,还有扮演刺客的爱好。
你何时认出我的
自是王爷一张口便认出了。况且王爷将眼色使得那般明显,连圣上都发觉了,民女又不是瞎子。
谢予安轻笑道:我生怕你将我忘了,当场说出什么要做出家姑子的蠢话,那可覆水难收了。
我内心咯噔一跳,抬起头来,第一次认真打量他。
许是灯影作祟,他的笑容看起来很暖。
敢问王爷,为何那时会扮演刺客
你可听过黑鸦会
自然。
我追踪他们有些时日了,那时突然发现他们竟派人去祭天大典,意图挟持你,我就将计就计,李代桃僵了。
不过此事仍有蹊跷,谢予安顿了顿,那万氏……反正你也不嫁东宫,离她远点就是了。
王爷怎知我不嫁东宫圣上尚未决断呢。
你!谢予安半嗔半怒,裴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敢问那树间绸带安在否
那敢问王爷,我们是如何约定的
谢予安微微一笑:自是十日之内,树系红绸,小姐便许婚于我。
王爷可看清了,我所系绸带,是何颜色
紫……红的发紫!什么颜色又有何干总之算你答允了。
我无视他的无赖,只黯然道:韩玄琮我是不会嫁了。但当时别无他法,我便大胆揣度,这位江湖侠士既肯帮我一次,也许能帮我第二次呢
你这是诈骗!谢小王爷愤愤。
我裴相千金,什么报酬给不起,怎么就算诈骗了
况且,我对着气急败坏的小王爷眨眨眼,王爷方才在宫宴上编出那一套救命恩人的戏码,才是欺君之罪呢。
好好好,谢予安目光灼灼,我定会让你心甘情愿嫁给我的。
那夜之后,我帮我爹整顿府内外,与东宫切割,忙得天昏地暗,完全将这位从天而降的小王爷抛诸脑后。
五日后,他却亲自登门。
人都说,京中女子甚是薄情,愈好看的愈心冷,本王深以为然。还是他一贯戏谑的口吻。
我心下暗笑,作势要走。
谢予安却伸手一拦:本王的确有事。日前本王蒙皇上赏赐宅邸,如今亟需料理。本王初来乍到,怕被狡诈商贩坑了去,只能来求小姐相帮。
我无法推脱,只得随他出府,没想到他竟拖着我从东市挨家挨户逛到西市,用过午膳又喝茶吃点心。
因他心细,日头毒时替我撑伞,稍觉疲惫便已寻好歇脚之所,谈谈笑笑,竟也有趣,连续几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最后,谢予安带我上了烟霞楼。
高处凭栏,仿佛暂时脱离了俗世纷争,眼中只有纯粹的夕阳斜照。
我忽然有点黯然。
与韩玄琮相伴数年,他从未如今日一般,陪我逛街闲游。
他说我们不是寻常夫妻。
现在我了然,并非不寻常,只是不爱吧。
啵的一声,身侧的人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我吓了一跳,回了神。
气氛若此,裴小姐竟然在想别的男人,太令人寒心了。谢予安半嗔半笑的看我。
我没有。我转开脸。
他却喃喃道:好久不见。
我来迟了。
闻言,我看向他,他却凝目于天际那簇橘色的晚霞。
6
回府后,便有下人赶来禀告,说太子已经在正厅候我多时了。
数日未见,韩玄琮的清冷更胜往昔。
怎么,前脚与孤划清界限,后脚就与新欢打得火热了他高居正厅主座,冷嗤一声。
我生疏客套:敢问太子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孤来提醒你,莫要玩火。女子名节最为重要,若你想利用谢予安刺激孤,让孤回心转意,那你可打错了算盘。
他还是那般倨傲。
见我不语,韩玄琮抬眼看我:裴茵,别再耍小性子了。孤是太子,你早该知道,孤身边不会只有你一人。这般折腾,此前的情谊都要拿来赌吗
情谊太子殿下若对我有些许情谊,便不会由着我被刺客劫走了。我反唇相讥。
裴茵!孤就是平日太纵着你,将你惯坏了。你裴家与孤早是一条船上的人,还需要孤提醒你吗
殿下说笑了。我父亲已经在圣上面前公开拒婚,殿下再不肯放手,就不怕圣上疑心虎兕出于柙吗
韩玄琮闻言,抬手便砸碎了茶盏。
青瓷玉碎,茶汤将我的裙角溅的淋漓。
我叹了口气,半步也没移动,只道:事已至此,民女与殿下,两清了吧。
做梦!韩玄琮怒道,难道你真觉得,本王的太子之位,是你裴家所赐吗真真可笑。
他起身,恨恨道:没有你们裴家,这一切我也能靠自己赢来!我母妃也不会早逝!说到底,你,你们裴家,欠我一条命。
从前我自觉亏欠他,他每每提及此事,我都一味小心安慰,只是心疼他的心伤。
而今我忽然发觉,他竟将我的付出视为还债,收下的理所应当。
这是他亲手为我带上的枷锁。
见我不语,韩玄琮和缓了语气,向我伸出手,仿佛从前哄我那般:茵儿,过来。
我一向很好哄。只因他说,撒娇拿乔是市井妇人所为,茵儿是高门淑女,深明大义,断不会如此。
只要你能容的下真儿,你还可以做我的太子妃,做未来的皇后。
事已至此,他竟仍刻舟求剑。
我自嘲般的笑了。
民女福薄,配不上太子殿下。还请殿下管好自己的人,若再来生事,恐会伤了相府与东宫和气。
来人!我叫来家丁,押来一串家丁仆妇。
殿下的人,还是自行领走为好。
自此,东宫与相府,泾渭分明。
送客!
7
韩玄琮到底纳了万氏为侧妃。
出乎我意料的是,韩玄琮不仅没有为万氏大做排场,还甚为低调,只是用一顶小轿,将她从侧门接进了东宫。
据说二人成婚之前,万真儿曾大闹过一次太子书房,不仅撒泼打滚,还砸了书房许多东西,其中包括那只圣上亲赐的羊脂白玉花瓶。
那花瓶是太子母妃旧物,从前他从不许我碰。
太子为此被皇帝斥责,不得不顶着日头,在御书房外长跪谢罪。
算算日子,万氏的那场大闹,为的应该正是太子来相府寻我一事。
亦因为此,便有传言,说万真儿失宠于太子。
但没过多久,她却又炙手可热起来,高门女眷争相结交。
有人说她出手阔绰,慷慨好义;有人说她为妻不妒,新婚不久,便为太子寻了好些美貌侍妾。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我只安心闭门不出。时间久了,又渐渐有人上门,试探我的婚事。
尚不劳我爹烦心,这些人都先被谢小王爷寻了晦气。
他还上门邀功。
张尚书的公子身高刚满六尺,貌丑无比,竟也敢向裴小姐提亲自是要打一顿的。
这李公子刚中进士,就想借婚姻之事攀附裴相,居心不良,合该教训。
定南侯这老儿更是不安好心,全不顾裴小姐娇嫩如花,如何到得了那瘴疠之地当然他年纪大了,我就揪了他胡子,没动手没动手。
谢予安大大咧咧,将自己舒服的摆进了藤椅里。
相识日久,我逐渐发现谢予安外表不羁,内里却敦厚,是可信可托之人。
是以我站在他身前,郑重问道:王爷究竟为何,非要娶我
自然是因为裴小姐聪慧美貌,家世显赫……
王爷,我正色道,我已厌倦勾心斗角,权势之争,如今身心俱疲,只愿远离京中是非。民女感念王爷厚意,但更盼王爷能放民女自由。
谢予安闻言坐起,失神了片刻,却忽然伸手拉我。
我不防,结结实实栽在他怀里。
早知道,就不如此麻烦了,那时候直接掳走就是了。谢予安抱着我,低低念叨。
我没听懂,只顾挣扎,他却加了力道,双臂将我圈的更紧。
若不论其他,只考虑我这个人,你可中意我
我愣住,老实回答:我没想过。
谢予安扶着我的肩膀,将我拉开一尺,认真的看我:那从现在开始想吧。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不等我回答,他冷不丁覆上我的唇,奉上一个缠绵的吻。
我呼吸散乱之际,他轻笑道:连这个一起考虑进去。
8
转眼到了上元灯节。
时移事易,我不欲凑热闹,但也架不住谢予安软磨硬泡,还是陪着他出了门。
刚绕过鳌山,便有一个小厮浑身带血滚至我身畔:裴小姐,太子遇袭!您快去看看吧!
这小厮眼生的紧。
口令
那人略一迟疑,答道:天高任鸟飞。
我看了谢予安一眼,随即问那小厮:太子殿下人在何处
请小姐随我来。
谢予安伸手拦我:你不许去!
太子出事,我若知情不救,未来圣上怪罪,定会殃及裴家。
谢予安负气转身,任我跟着那小厮愈走愈远。
跟着那小厮七拐八拐,早已远离了热闹街市。刚走进一个窄巷,那小厮的身影居然也消失了。
黑暗中,突然跳出数十彪形大汉,将我围住。
我背靠墙壁,退无可退,却听得一声哨响。
掩住口鼻,我摸出了一枚烟弹。
瞬时浓烟四起,众歹人涕泪横流,有人趁乱将我捞出了包围。
我早说了,这玩意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有待改进呢。眼睛虽被熏得睁不开,但谢予安那熟悉的声音,令我心安。
走吧,带你去樊楼吃酒压惊。
刚坐定,我便急急问:人都抓到了没有
我家裴茵真是性急,来来来,先喝口茶。谢予安亲昵地捏了捏我的脸。
我打掉他的手,这家伙越来越放肆了。
为夫出马,自是万无一失,谢予安眨眨眼,哪能让我未过门的夫人白白涉险呢。
正说话间,格栅却被人撤了开。
那厢却是韩玄琮。
他甩开万真儿的手,大步而来,恨恨问我:裴相为何告老!孤不准!
我恭恭敬敬地禀告:太子殿下的消息真是灵通。臣父年老体弱,蒙圣上垂怜,许我们开春归乡。
这样大的事,你怎敢私自决定!韩玄琮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谢予安伸过一柄折扇,在太子的手背上轻敲了一下。
殿下这般空闲,不如花点时间,管好自己的人吧。
还请谢小王爷赐教。韩玄琮转脸看他,冷冷道。
谢予安招手,随从丢进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正是灯会那个小厮。
太子可识得此人
韩玄琮皱眉:此人为何在此
此人与黑鸦会勾结,意图对裴小姐不轨,方才被我人赃并获。
谢予安话音刚落,不远处却传来乒乓之声。我定睛一看,是万真儿昏倒在席上,打碎了酒盏。
殿下,殿下,王妃娘娘昏倒了……下人慌忙来报。
韩玄琮头也没回,只摆了摆手,命人送她回府。
黑鸦会是圣上心头大患,谢某想送这泼天大功给太子殿下,却不知太子敢不敢接
9
灯会那晚,我看向谢予安的那一眼,他竟全懂了,还与我配合的天衣无缝。
口令向来三月一改,但自我早已与韩玄琮切割,便再无什么口令了。
此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可见他是太子的人,却不是最亲近之人。
我们离京在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我没料到的是,韩玄琮竟然真的和谢予安联了手。
他们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摧枯拉朽般瓦解了黑鸦会的网络,据说只有首领和一小撮人马在逃。
而上元夜的那个小厮,最终供出了万真儿,则是韩玄琮始料不及的。
她只承认自己因妒生恨,算计于我,断然否认与黑鸦会有关。
为此,韩玄琮把万氏降了良娣,禁足东宫。
万氏一事发,还扯出了几幢旧案。
之前东宫几个侍妾接连有孕,又都相继滑了胎,正是万真儿的手笔。
随后,又有数位皇亲国戚将太子堵在了宫城门口,哭诉自家女眷交给万真儿打理的印子钱,血本无归。
这样内忧外患,怕是韩玄琮夜夜难眠了吧。
皇帝正式准许我爹告老回乡那日,雪满京华。
那夜,韩玄琮孤身一人,踏雪而来。
他浑身泥泞,仿佛走了很远的路,最后歪斜着醉倒在我脚边。
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茵茵,你回来好不好。你不在,事情都乱套了。韩玄琮半阖着眼,喃喃道。
真儿她,是我母妃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人,但我从没将她与你相提并论过。我只觉得,有这么一个人,用来牵制你也是好的。
权力场中,我与裴家是他的助力,将来也可能是他的威胁。
我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付出真心之时,你却满心满眼都是算计。只盼此后,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如何能不算计!韩玄琮攥紧了拳头,恨恨道:我母妃……自觉身份低微,为了帮我寻个靠山,当年宫宴,她见你落水,硬是将我推下冰湖去救你。我病势凶险,她日日惊心,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你忘了,可我全都记得。
他自嘲般的笑了一声:我们缘分的开始,便是我母妃以命相搏的算计,你教我如何能放任自己爱你!
我红了眼眶。
原来这就是他一边套住我,一边拒绝我,一边利用我,一边排斥我的理由。
所谓答案,竟比那北风还阴冷刺骨。
茵儿,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若我们将心结解开,一定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对不对韩玄琮的眼睛里,罕见的闪着热切的光。
我后退了一步。
如今殿下前路一片通途,必可圆你母妃心愿。虽然……是你们算计我在先,但毕竟她付出了性命,我裴家,也算对得起你们母子了。
不过韩玄琮,有一点你算错了。人心如覆水,没有人会永远等在原地的。民女,告退了。
韩玄琮死死拉住我。他鞋袜泥泞,衣袍半湿,醉得站不起身。
茵儿,若你走了,我便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殿下若能懂得以真心换真心,便不会的。
几日后,我举家出京。
车驾绵延,仿若十里红妆。这也是我为自己准备的一场与过去的盛大告别。
10
车队行至京畿一条狭长的山谷内,我们遭遇了埋伏。
百余练家子呼呼啦啦,将我们围在垓心。
我略一定神,从容走出马车,高声道:我裴家与黑鸦会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敢问各位英雄,为何围我车队
裴小姐果然名不虚传,有几分胆色。一刀疤脸骑在马上,越众而出,想来应是首领了。
刀疤脸阴恻恻得笑道:不过美人这话,只对了一半。你与我们的军师,可是有过节啊。对不对,军师
又有一人应声而出。来人戴着黑色的兜帽,浑身遮得严严实实。
裴茵,好久不见。
万真儿。
她摘下面纱,用看猎物的眼神审视我。
我吃了一惊:你果然与黑鸦会有勾结。所以祭所挟持,灯会暗算,都是你的手笔了
大约很满意我的反应,万真儿妩媚一笑:算你命大。祭天那次,我的人没到,我便买通侍卫取你性命,竟还是让你逃了。可惜这次,谢予安早已被我用人马调开,没人会来救你了。
你如此智计,应该看得清,我与韩玄琮再无可能,又为何如此咄咄相逼
闻言,万真儿冷笑三声。
别再巧舌如簧了!若你不与太子藕断丝连,他又怎会如此对你如此念念不忘祭天的事闹的那样大,他竟然还不肯与你退婚,以退为进,好手腕啊。
万真儿翻身下马,手中匕首寒光闪烁。
我受够了他总是无意间叫你的名字!必得你死了,才能把他的心还回来。
她步步紧逼,我步步倒退。
突然,两侧谷口有巨响传来。
我随即打出手势,车队箱笼中跃出大批侍卫,一瞬间便将我与万真儿分隔开来。
我冲她一笑:军师大人,难道就不该问问,为何我一早便知各位是黑鸦会吗
万真儿与刀疤脸仓皇交换了一个眼神。
报!大当家,谷口两侧坍塌,我们出不去了!
黑鸦会众人瞬时乱了阵脚。
接着便有号角绵延而起。两侧山坡之上,出现大批伏兵,亮出了太子旗号。
韩玄琮站在山顶,揽弓搭箭,一气呵成。
羽箭破风而来,贯胸而出,万真儿颓然倒地。她满眼的难以置信,仍用尽力气,遥遥向韩玄琮伸出手,直至力竭。
刀疤脸见此,便直直向我杀来,试图以我破局。
他武艺不俗,侍卫们不敌,护着我步步后退。
山坡上有一人飞身而下,与刀疤脸战作一团。看清来人,我的心揪成一团。
所幸,有惊无险。刀疤脸成擒。
谢予安身上染了血。见他朝我伸出手,我难以自抑,一头扑进他怀里。
混蛋!你为何不着甲!
我泪眼朦胧,却听得他说:不帅。
11
早在灯会之事后,我便猜到,万真儿定与黑鸦会有牵连。她留下的马脚,太多了。
数年前黑鸦会崛起之时,恰是万真儿流落民间之际。
她成为太子侧妃之后,曾大放印子钱牟利,也是靠黑鸦会的势力。
原本禁足东宫,她却在我离京之后,悄然消失。
是以出京之时,我在车队中额外加了许多马车箱笼,伺机伏兵其中。
途中,谢予安亦假做中计,被调虎离山。
此次黑鸦会一举成擒,太子将功补过。他遣散东宫姬妾,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
人人都说,谢小王爷定是要借此役重回朝堂,但却迟迟没看到封赏任命。
谢予安确实向皇帝讨了赏。
一小块封地,不远不近,恰在我老家析县。
还有一份庚帖,一纸婚书。
我问他,如何说服皇帝放他走的。
谢予安说:圣上也不能拦着我报答救命之恩啊。
这竟不是戏言。
有些事情我忘了,他却始终记得。
那年冬至宫宴,有一少年被人追杀,躲进太湖石的阴影之间,却碰见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只看了他一眼,立刻跑出去,嘴里大喊什么人,别跑!
他于绝望中闭眼等死,却发觉那女孩竟将追兵越引越远。
他逃出宫去,只想无忧无虑、浪荡恣肆于江湖间,却在无意间听得她的消息后,义无反顾的回来。
我明白,之前他不说,是不想以旧情相胁。
他要的,是一份纯粹的感情。
转瞬新年又至。
析县的灯会也很热闹。
望着灯楼辉煌,游人如织,谢予安问我,去年那时,我是如何确定他是假作生气的。
我就笑道:谢小王爷是属狗皮膏药的,一向甩都甩不脱,如此干脆的放手,定然有诈。
他将我揽入怀中,埋首在我颈窝,喃喃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好不容易才牵上的,如何能中途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