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山惊鸿
顾庭怀下山时,肩上落了片的雪。
那雪在他肩头融得慢,一路跟着他穿过云雾,沾湿了玄色衣袍的褶皱。
山下的江湖正沸沸扬扬,传言北境有妖物作祟,南派的名门正派已集结了百人队伍,正要往雁门关去。
他本是奉了师傅的令,下山看看这人间烟火,却没承想刚踏入城镇,就撞上了这场闹剧。
三个穿玄清门服饰的弟子正围殴一个瘸腿的货郎,理由是货郎担子里的皮毛沾了妖气。
顾庭怀站在茶摊旁,看着货郎被踹翻在地,怀里护着个哭哭啼啼的稚童,喉间腥甜涌上来又咽下去。
住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冰投入滚油。
玄清门弟子回头,见是个面生的年轻人,腰间悬着柄无鞘长剑,剑穗是半截磨损的红绳。
不由得嗤笑:哪来的野小子,也敢管我玄清门的事
顾庭怀没答话。
身形微动时,茶摊老板刚沏好的茶水还冒着热气,他已捏住了为首那弟子的手腕。
指节稍一用力,对方的佩剑哐当落地,腕骨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你可知他是……另一个弟子拔剑的动作只做了一半,就被顾庭怀反手一掌拍在胸口。
那掌力看着轻飘飘,却让他像断线风筝般撞进对面的酒肆,砸碎了三坛陈年女儿红。
最后一个弟子吓得腿软,顾庭怀却没再动。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佩剑,指尖在剑脊上划过,忽然手腕翻转,剑尖贴着那弟子的咽喉钉进身后的立柱。
剑身嗡鸣不止,留了半寸在外面震颤。
滚。
玄清门弟子连滚带爬地跑了。
货郎抱着孩子磕头道谢,顾庭怀摆摆手,转身要走,却见茶摊周围已围了不少人,个个面带惊惧。
有人悄声议论:这招式……好霸道的剑意。
他没在意。
师傅教他剑法时总说,剑是用来护己的,不是用来听人评说的。
山下的规矩他不懂,也不想懂。
二、故人剑影
三日后,雁门关外。
顾庭怀蹲在山坡上看云,身下压着片刚摘的狼尾草。
远处传来兵刃相接的脆响,夹杂着正道人士的呼喝。
他摸出腰间的水囊抿了口,瞥见一道青影从半空掠过,剑气凌厉得割碎了流云。
是玄清门的张真人。
据说这人年轻时曾单剑破过魔教三坛,如今虽鬓发斑白,仍是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高手。
此刻他正与一头千年雪豹精缠斗,那豹子皮毛泛着银光,左前腿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显然已被围攻许久。
孽畜!还不束手就擒!张真人的长剑挽出朵朵剑花,每一招都往雪豹的要害去。
雪豹哀鸣着躲闪,眼里满是惊恐,却始终没伤人。
顾庭怀忽然站起身。
他看得分明,那雪豹腹中有胎动,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就在张真人使出绝招流风回雪的瞬间,顾庭怀动了。
他的剑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红绳剑穗在空中划出残影。
剑尖精准地撞上张真人的剑脊,两剑相击的刹那,张真人只觉一股沛然之力涌来,虎口震裂,长剑险些脱手。
更让他惊骇的是对方的招式。
那是一记看似简单的横劈,却在中途变了七式,最后收势时,剑峰微沉,带着种孤绝的苍凉。
这招……
张真人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盯着顾庭怀。
鬓角的白发在风中乱舞,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声音都在发颤:这招……谁教你的
顾庭怀收剑的动作顿了顿。
他看了眼蜷缩在地上喘息的雪豹,又瞥向张真人,薄唇轻启:你打不过我。
说完转身就走,红绳剑穗在身后晃啊晃,像团不肯熄灭的火苗。
张真人僵在原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出的血溅在雪地上,像朵妖异的红梅。
他想起五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雪地里,有个人笑着对他说:阿澈,这招叫‘归鸿’,等你练会了,我就带你去看江南的桃花。
那人后来销声匿迹,江湖上只留下些零碎的传说,说他堕入魔道,说他早已身死。
可这剑招……分明是他独有的。
张真人抬手按住胸口,喉间涌上更浓的腥甜。
他老了。
不仅是筋骨老了,连带着那份坚守了半生的信念,也在刚才那记剑招下,裂开了道缝。
去,他对匆匆赶来的弟子说,把慕清叫来。
三、正道楷模
张慕清赶到时,张真人正坐在营帐里擦剑。
剑身倒映着他苍老的脸,也映着帐外飘进来的雪。
师傅。张慕清躬身行礼,青衫下摆扫过地面,连一丝灰尘都没扬起。
他永远是这样,站姿如松,语调平和,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能乱他心神。
张真人放下剑,抬头看他。
这徒弟是他看着长大的,眉眼像极了他早逝的妹妹,性子却沉稳得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名门世家都说,张慕清是天生的正道楷模,将来必能扛起玄清门的大旗。
慕清,张真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为师遇到个年轻人。
他把那日的情形说了,着重描述了那记归鸿剑招,他是故人的弟子。
张慕清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故人
一个……走错了路的故人。
张真人叹了口气,那孩子的剑法霸道,性子更是桀骜。
他不守规矩,行事随心所欲,长此以往,必成江湖祸患。
张慕清没接话。
他知道师父接下来要说什么。
从小到大,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了。
慕清,你要成为正道的标杆慕清,不可堕了玄清门的名声慕清,苍生需要你。
你去寻他。果然,张真人说,劝他回头,入我玄清门。有你在,或许能将他引上正途。
……是。张慕清应下,指尖却在袖中微微蜷缩。他看见师傅眼中的期盼,像座无形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离开营帐时,雪下得更大了。
他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忽然觉得很累。
这种累不是练剑后的筋疲力尽,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倦怠,他不确定自己坚守的正道是对的。
他想起五岁那年,师祖带他去围剿一头为祸乡里的狐妖。
那狐狸被钉在石壁上,皮毛是温暖的橘色,临死前还在哺乳怀里的幼崽。师祖说这是斩妖除魔,是正道。
可他分明看见,那狐狸的眼睛里没有凶戾,只有绝望。
从那天起,他就常常在夜里惊醒。
枕头被冷汗浸湿,耳边总回响着幼狐的呜咽。
大师兄!师弟跑来,递上件披风,天凉,您怎么站在这儿
张慕清接过披风披上,遮住了发抖的指尖。
他扯出个温和的笑:没什么,在想些事情。
师弟赞道:大师兄就是勤勉,不像我们,除了偷懒什么都不想。
他笑了笑,没说话。
转身往自己的院落走,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
他不知道自己为谁而走,就像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活。
四、棋逢对手
顾庭怀在破庙里烤火,火堆上架着只肥硕的野兔,油珠子滴下来,滋滋地冒白烟。
他正眯着眼哼师傅教的小调,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风雪卷着个人进来,青衫落满雪花,却依旧身姿挺拔。
顾庭怀
顾庭怀抬眼,见来人腰间悬着玄清门的玉佩,挑了挑眉:找我
在下张慕清。张慕清拂去肩上的雪。
奉家师之命,特来相请。
请我去玄清门顾庭怀撕下条兔腿,热气腾腾地咬了口,不去。
为何张慕清走近几步,火堆的光映在他脸上,柔和了棱角。
玄清门乃名门正派,入我门下,可修真正大道,护佑苍生——
苍生顾庭怀打断他,嘴角沾着油光,眼神却冷了。
你们玄清门的苍生,就是那头怀着崽的雪豹还是被你们抢走皮毛的货郎
张慕清一怔。
他没想到对方会知道这些事,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质问。
那些是……他想解释,却被顾庭怀再次打断。
是什么是你们所谓的‘规矩’
顾庭怀站起身,火堆的光在他眼中跳跃,我师傅说,山下的规矩都是人定的,定规矩的人想让你做什么,就给你安个什么名头。
他忽然拔剑,红绳剑穗扫过火堆,带起一串火星:你若想劝我,不如先试试能不能打赢我。
张慕清皱眉,却也拔出了剑。
青锋出鞘的瞬间,寒气与火光交织。
我不想与你动手。
可我想。顾庭怀的剑已刺到眼前。
两剑相击的刹那,破庙里卷起一阵狂风。
顾庭怀的剑法凌厉洒脱,招招直取要害,却总在最后一寸收势。
张慕清的剑法则中正平和,守得密不透风,却暗藏凌厉。
他们从火堆旁打到庙门口,积雪被剑气掀飞,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板。
张慕清渐渐发现,对方的内力与自己不相上下。
剑法更是诡异莫测,时而霸道如惊雷,时而灵动如流风。
打到第八十六招时,两人的剑同时停在对方颈侧。
顾庭怀的剑尖离张慕清的咽喉只有半寸,张慕清的剑也抵住了他的锁骨。
呼吸交缠,带着雪的清冽和火的温热。
你打不过我。顾庭怀先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戏谑。
张慕清收剑,指尖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悸。
刚才那几招,对方的剑路明明与自己截然不同,却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他的杀招,仿佛他们练的是同一套剑法。
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张慕清的声音有些发紧,入我玄清门,方能走上正道。
顾庭怀嗤笑一声,转身往火堆走去,背对着他说:你的正道,我不认同。随意厮杀无辜生灵,一堆累死人的破规矩。
张慕清僵在原地。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伪装多年的平静。
他望着顾庭怀的背影,忽然觉得很冷。
五、手链风波
再次见面,是在江南的杏花巷。
顾庭怀蹲在酒肆的屋檐下,看卖花姑娘编花环。
张慕清寻了他半月,终于在这里撞见。
顾庭怀。
顾庭怀回头,见是他,眼睛亮了亮:哟,正道楷模来了
张慕清没理会他的调侃,开门见山:跟我回去。
不去。顾庭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你们那地方规矩太多,不自在。
江湖险恶,你这般行事,迟早会惹来杀身之祸。
张慕清的语气沉了沉。
那也比戴着面具活一辈子强。顾庭怀忽然凑近。
两人距离不过一尺,他能闻到张慕清身上淡淡的松木香,你不累吗
张慕清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正道。
正道顾庭怀笑了,五岁那年,你师祖杀的那只狐狸,也是正道
张慕清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这件事他从未对人说起,对方怎么会知道
顾庭怀看着他的反应,收起了笑容:我师傅说,真正的道,不在门派的规矩里,也不在别人的嘴里。在你自己心里。
他转身要走,张慕清却拔剑拦住:你若不肯回头,休怪我不客气。
顾庭怀挑眉:又要打
话音未落,青锋已至。
这一次,两人都没留手。
剑气劈开杏花雨,落英缤纷中,两道身影快如闪电。
打到酣处,张慕清忽然发现,自己的剑招竟有些乱了。
顾庭怀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头,让他忍不住去想:自己坚守的到底是什么那些所谓的正道,真的是对的吗
分神的刹那,顾庭怀的剑已指住他的胸口。
又输了。顾庭怀收剑,语气里带着点惋惜,张慕清,你比我累多了。
张慕清收剑入鞘,指尖冰凉。
他看着顾庭怀手腕上的东西,忽然愣住了。
那是条红玛瑙手链,玛瑙圆润,串绳是极细的银丝。
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半月前在追缉盗匪时不慎遗失。
你手腕上的东西……张慕清的声音有些发紧,怎么会在你这
顾庭怀低头看了看,眨了眨眼,竟露出点委屈:上次你掉了我喊你,结果你头也不回。我还以为……送我了。
张慕清先是一怔,随即气笑了。
他本以为这人是故意捡了他的东西,没想到是这么个缘由。
那点因打斗而起的戾气,忽然就散了。
还给我。他伸出手。
顾庭怀却往后退了步,把手链往袖子里藏了藏:捡到就是我的了。
顾庭怀。
除非……顾庭怀凑近,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你请我喝顿酒。
张慕清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或许偶尔破一次例,也没什么不好。
六、月下倾谈
那顿酒,他们喝到了深夜。
在城外的破庙里,顾庭怀不知从哪摸出两坛烈酒,拍开泥封,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尝尝他递给张慕清一坛。
张慕清犹豫了下,接过来抿了口。
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烧得他眼眶发热。
你师傅是谁张慕清忽然问。
他总觉得,顾庭怀的师父必然是个奇人。
顾庭怀灌了口酒,望着庙外的月亮:他啊,是个老头子。整天躺在山上晒太阳,说山下的人都太吵。
他教你剑法,却不教你规矩
他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顾庭怀笑了,他还说,当年他在江湖上,比我还疯。
张慕清沉默了。他想起师傅提起的故人,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你呢顾庭怀问,你从小就在玄清门长大
嗯。张慕清点头,三岁入师门,师傅说我有慧根。
慧根顾庭怀嗤笑,我看是枷锁。
张慕清没反驳。
他望着跳动的火堆,忽然觉得很累,累得想就这样躺下去,什么都不管。
我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练剑。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他们说要护佑苍生,可并非如此。
顾庭怀没说话,只是把酒坛往他那边推了推。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
从剑法聊到人生,从江湖聊到星辰。
顾庭怀说他师傅种的桃树开花时像片云。
张慕清说他小时候偷偷养过一只受伤的鸽子,后来被师祖发现,亲手拧断了脖子。他对不起那只鸽子,他本不该收养他。
……
你知道吗顾庭怀忽然凑近,酒气混着少年人的气息扑过来,你说话是淡淡的,闻起来是淡淡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但是在人潮的颜色洪流里,你怎么这么鲜明。
张慕清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别过脸,看着庙外的月光,耳尖却悄悄红了。
从那以后,他们常常见面。
有时在山林里切磋,有时在酒馆里对饮,有时只是并肩坐着看云。
顾庭怀总爱逗他。
见他蹙眉,就说你皱眉的样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见他练剑,就说你这招太慢,换成我早把你剑挑飞了。
见他对着落花发呆,就说可惜了,花没你好看。
张慕清嘴上不说,心里却渐渐松动。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与顾庭怀见面,甚至会在练剑的间隙走神,想起那人耍赖时的模样。
有一次,他们在江边比剑,顾庭怀故意卖了个破绽,让张慕清的剑尖抵在他心口。
江风掀起他的衣袍,他却笑得坦荡:你看,你还是舍不得伤我。
张慕清的剑尖微微颤抖,猛地收回手: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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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庭怀却凑上来,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这里跳得好快。张慕清,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就被张慕清推开。
张慕清转身就走,耳根红得像要滴血。
顾庭怀在他身后笑,笑声被江风卷着,追了他一路。
这样的日子,像偷来的时光。
张慕清几乎要忘了自己是玄清门的大师兄,忘了那些沉甸甸的期待。
他开始思考顾庭怀说的话,开始正视自己心里的怀疑——那些所谓的正道,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算计
他们去看了顾庭怀说的那片桃花林。
花开得正好,粉白一片,像云落在地上。
顾庭怀折了枝最艳的,插在张慕清的发间。
张慕清没摘下来。他站在桃花树下,看着顾庭怀在花海里打滚,忽然觉得,这样的人生,或许才是他想要的。
七、风云突变
好日子总是短暂的。
那天,他们在酒馆里对弈,顾庭怀执黑,张慕清执白。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又输了。顾庭怀落下最后一子,笑得得意。
说好了,输的人要去买隔壁酒楼的桂花糕。
张慕清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无奈摇头:你这棋路,和你的剑招一样刁钻。
那是自然。顾庭怀正说着,忽然皱眉望向窗外,有人来了。
张慕清也听见了。是玄清门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心里一沉,刚要起身,门就被撞开了。
为首的是几位长老,脸色铁青,身后跟着十几个弟子,个个手持长剑。
张慕清!大长老厉声喝道,你可知罪
张慕清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弟子不知。
不知二长老冷笑,你与这邪魔歪道厮混多日,置玄清门的规矩于不顾,置天下苍生的期待于不顾,还敢说不知
他的目光扫过顾庭怀,满是厌恶:此人身手诡异,招式狠辣,分明是魔教余孽。你竟与他称兄道弟,简直丢尽了名门正派的脸!
顾庭怀刚要反驳,却被张慕清按住了手。
张慕清的手很凉,却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
长老息怒。张慕清的声音很平静,顾庭怀并非邪魔歪道,是弟子……
住口!大长老打断他,家门不幸!你可知外面的人都在说什么说玄清门的大师兄被魔教妖人蛊惑,早已背离正道!
他挥了挥手:把他带回去!严加看管,直到他幡然醒悟!
弟子们立刻上前,要抓张慕清。
顾庭怀拔剑出鞘,红绳剑穗绷得笔直:谁敢动他
顾庭怀!张慕清转头看他,眼神里有恳求,别冲动。
他挣开顾庭怀的手,对长老们说:我跟你们走。
顾庭怀攥紧了剑,指节泛白。
他看着张慕清被弟子们围住,看着他挺直的脊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张慕清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着顾庭怀笑了笑。
那笑容很轻,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却带着一种笃定的温柔。
没事的。他说。
门被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顾庭怀站在原地,棋盘上的棋子不知何时被震落了一地,黑白交错,像一场无解的困局。
八、囚笼与心
张慕清被带回了玄清门,关在静心苑。
说是静心,其实与囚笼无异。
窗外是熟悉的竹林,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可他看着这片竹林,只觉得陌生。
长老们日日来劝诫,说他不该被邪魔歪道迷惑,说他肩上担着玄清门的未来,说他必须斩断与顾庭怀的纠葛。
他只是沉默。
他们说顾庭怀是反派,可他见过顾庭怀为受伤的野狗包扎,见过他把银子分给乞讨的孩童,见过他对着月亮说我师傅说,人心比门派重要。
他们说自己是正道,真是可笑。
夜里,他常常想起顾庭怀。
想起他在桃花树下的笑,想起他耍赖要喝桂花酒,想起他说你在人潮里,怎么这么鲜明。
他开始问自己:如果所谓的正道,就是要舍弃真心,舍弃自由,那这道,不守也罢。
而顾庭怀,在张慕清被带走后,闯了三次玄清门。
第一次,他杀到山门前,却被阵法拦住,硬生生扛了三掌才退回来,嘴角的血染红了半片衣襟。
第二次,他学乖了,夜里潜入,却在静心苑外被张真人拦住。
两人打了整整一夜,最后他凭着师傅教的保命招式,断了对方两根肋骨,自己也被掌风震得内腑出血。
张真人看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
这孩子的狠劲,像极了当年那个人。
第三次,顾庭怀没再硬闯。
他知道玄清门高手如云,硬闯只会白白送命,救不出张慕清。
他在山下的酒馆住了下来,日日望着玄清门的方向。
他知道,张慕清在等他。就像他在等张慕清一样。
九、斩断前缘
半年后,静心苑的门终于开了。
张慕清走出来时,阳光有些刺眼。
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眼神却比从前亮了。
长老们站在廊下,看着他,神色复杂。他们没能让他幡然醒悟,反而被他接二连三的质问堵得哑口无言。
你们说为了苍生,可苍生的意愿,你们问过吗
你们说妖兽该死,可那些伤人的人类,为何能逍遥法外
你们说顾庭怀是邪魔,可他做的事,比你们干净得多。
最后,大长老看着他,疲惫地说:你走吧。
玄清门……留不住你了。
他们废了他的一条经脉。
不是要他的命,是要断了他的剑途,断了他与江湖的牵连。
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他存在过的痕迹,抹去他们所谓的污点。
张慕清走出玄清门时,天正下着倾盆大雨。
雨丝密集,打在身上生疼。
他站在山门口,看着茫茫雨幕,忽然笑了。
笑得有些释然,又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把伞撑在了他头顶。
雨声似乎小了些。
他抬头,看见顾庭怀站在面前,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却笑得像个傻子。
我等了你半年。顾庭怀的声音带着点委屈,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拆了玄清门了。
张慕清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想说很多话,想问他这半年过得好不好,想问他有没有受伤,可最后只说了句:我回来了。
顾庭怀把伞往他那边倾斜了更多,自己半边身子露在雨里:嗯,欢迎回家。
那把伞很小,却撑起了一片晴空。
十、倦鸟归巢
顾庭怀带着张慕清去了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那是座落在山脚下的小木屋,屋后有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像把巨大的伞。
顾庭怀说,这棵树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学剑,看着他被师傅罚站。
你看,他指着树干上的刻痕,这是我五岁时的身高,这是十岁的,这是……
张慕清看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仿佛能看见那个调皮的少年,在这里一点点长大。
他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断了的经脉让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运剑,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顾庭怀每天都会为他疗伤,用师傅留下的草药,一点点温养他受损的经脉。
他话还是很多,总爱逗张慕清,说他现在不能练剑,正好可以天天陪着自己。
张慕清只是笑。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爱笑了,不是那种刻意维持的温和,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
这天,阳光很好。
顾庭怀心血来潮,要去老槐树上荡秋千。
那秋千是用粗麻绳绑的,有些年头了,晃悠起来吱呀作响。
你看我!顾庭怀站在秋千上,张开双臂,像只展翅的鸟,老于天下第一!
他刚喊完,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从秋千上摔了下来。
张慕清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顾庭怀不偏不倚地撞进他怀里。
两人一起摔倒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顾庭怀趴在他身上,鼻尖蹭着他的颈窝,带着点青草的气息。
张慕清愣了愣,随即抱紧了他,轻笑出声:现在,天下第一是我的了。
顾庭怀抬起头,看着他眼里的笑意,忽然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你怎么……变坏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喟叹,又带着点欢喜:不过,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
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落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张慕清轻轻回抱住顾庭怀,在他耳边轻声说:顾庭怀,有你真好。
顾庭怀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满足的猫:嗯,我也这么觉得。
十一、山间岁月
木屋的炊烟总在辰时升起。
张慕清坐在门槛上,看顾庭怀笨手笨脚地生火。
柴火是前几日劈好的,码在屋檐下,带着松木的清香。
顾庭怀划了三根火折子才点燃引火草,火星子溅起来,烫得他猛地缩回手,引得张慕清轻笑出声。
笑什么顾庭怀回头瞪他,脸上沾了点黑灰,你现在手不能沾凉水,不然我才不用干这活。
张慕清没说话,只是递过块干净的帕子。
顾庭怀凑过来,耍赖似的让他帮忙擦脸,温热的指尖擦过脸颊时,张慕清的心跳总会慢半拍。
断了的经脉恢复得很慢,顾庭怀寻来的草药带着清苦的味道,熬成药汤后,琥珀色的液体在粗瓷碗里轻轻晃动。
张慕清每次喝药都皱着眉,顾庭怀就变戏法似的摸出颗蜜饯,等他喝完药就塞进他嘴里。
甜吗顾庭怀总爱问,眼睛亮晶晶的。
甜。张慕清含着蜜饯,看他笑得像只偷到糖的狐狸,心里也跟着甜起来。
他们常在午后坐在老槐树下。
顾庭怀会讲他师傅的趣事,说那老头总爱躺在摇椅上晒太阳,说他年轻时一剑挑了魔教总坛,却在下山买酒时被个卖花姑娘骗走了钱袋。
我师傅说,江湖里最厉害的不是武功,是人心。顾庭怀把玩着那串红玛瑙手链。
他还是没还给张慕清,只说借我戴几天,这一借就没了尽头。
人心这东西,碰上对的人,就软得像棉花糖……
张慕清望着远处的山岚,忽然想起玄清门的藏经阁。
那里的典籍总说人心叵测,当以正道约束,可他现在觉得,人心或许没那么复杂。
就像顾庭怀眼里的光,像老槐树的影子,像碗里温热的药汤,简单,却真实。
有时顾庭怀会练剑。
他不用剑,只用手指在空中虚划,红绳剑穗系在指尖,随着招式起落翻飞。
张慕清就坐在一旁看,看他指尖的残影如何劈开风,如何缠住光,忽然明白自己从前的剑招里少了什么——是那份随心所欲的自在。
想学吗顾庭怀收了势,走到他面前,我教你,不用内力也能练的。
张慕清摇摇头:不了。
他现在更喜欢看顾庭怀练剑,看他眼里的锋芒,看他招式里的洒脱,仿佛自己也跟着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十二、不速之客
秋意渐浓时,山下传来了消息。
说是玄清门与其他几大门派联手,要去围剿一处藏匿妖魔的秘境。
据说那秘境里有只千年狐妖,能魅惑人心,已害死了数十个村民。
消息传到木屋时,顾庭怀正给张慕清剥栗子。
栗子是前几日在山里摘的,烤得香喷喷的,壳一剥就开。
又是狐妖。顾庭怀把剥好的栗子塞进张慕清手里,语气里带着嘲讽,他们除了欺负这些有灵性的东西,还会干什么
张慕清捏着温热的栗子,忽然想起五岁那年的场景。
那只橘色的狐狸,临死前还在护着怀里的幼崽,眼里的绝望像根针,扎了他十几年。
想去看看吗顾庭怀忽然问。
张慕清抬头,对上他了然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像顾庭怀总能看穿他藏在平静下的波澜。
嗯。他轻轻点头。
他们下山时,穿了最普通的布衣。
顾庭怀把那串红玛瑙手链摘下来,塞进张慕清的衣襟里:藏好,别让人认出来。
秘境在城南的黑风山。
远远望去,山脚下扎满了帐篷,玄清门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张慕清看见几个熟悉的师弟,正围着篝火说话,脸上带着少年人的兴奋,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杀戮,而是一场盛会。
他们说那狐妖吃了人,可我查过,那些村民是病死的。
顾庭怀压低声音,指着山腰处的一道裂缝,秘境入口就在那里。
张慕清的心沉了沉。
他太清楚这些正道人士的手段了——为了师出有名,他们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无辜者变成妖魔。
夜里,他们潜入了秘境。
裂缝里别有洞天,长满了发光的苔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甜。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忽然传来打斗声。
是玄清门的弟子,正围着一只雪白的狐狸。那狐狸蜷缩在石壁上,前腿流着血,身后却护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眉眼精致,耳朵却尖尖的,分明是半妖。
孽畜!还不把那小妖交出来!为首的弟子厉声喝道,长剑直指白狐。
白狐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用身体护住小姑娘,眼里满是绝望。
张慕清的指尖忽然颤抖起来。
这场景,和十五年前太像了。
住手。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弟子们回头,看见他时,脸上满是震惊。
大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慕清没理他们,径直走到白狐面前。
小姑娘吓得躲在狐狸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
她没害人。张慕清的声音很平静,那些村民是得了瘟疫,与她们无关。
大师兄你疯了有弟子喊道,你怎么帮着妖魔说话
她们不是妖魔。张慕清转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你们所谓的正道,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戮吗
长老们脸色铁青:张慕清!你果然被那邪魔歪道彻底蛊惑了!
或许吧。张慕清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但我至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十三、剑归何处
顾庭怀在张慕清开口时就动了。
他没拔剑,只是身形一晃,就挡在了张慕清身侧。
玄清门弟子的剑刚刺过来,就被他用两根手指捏住,轻轻一折,剑身便弯成了弧形。
我说过,你们打不过我。顾庭怀的声音很冷,眼里却带着护崽似的温柔,落在张慕清身上。
张慕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这半生的挣扎,或许就是为了此刻——为了站在这里,为了说一句她们不是妖魔。
把她们放了。张慕清对长老们说,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长老们看着他,又看看顾庭怀,脸色变了又变。
他们没想到,那个曾经温顺听话的张慕清,会变得如此决绝。
更没想到,他和顾庭怀站在一起时,竟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场。
好,好得很!大长老气得发抖,玄清门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从今往后,你与玄清门,恩断义绝!
张慕清没说话,只是对着玄清门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不是拜别那些规矩,不是拜别那些期待,而是拜别那个曾经困在正道里的自己。
玄清门的人走了,带着不甘和愤怒。
秘境里只剩下他们,还有那只白狐和小姑娘。
白狐拖着伤腿,对着他们轻轻叩首,眼里满是感激。
小姑娘从狐狸身后探出头,递给张慕清一朵发光的苔藓:哥哥,这个给你,会带来好运的。
张慕清接过苔藓,指尖触到那微凉的光,心里忽然一片澄澈。
下山的路上,顾庭怀忽然问:后悔吗
不后悔。张慕清看着手里的苔藓,我终于知道,该为谁拔剑了。
为那些被误解的生灵,为那些被践踏的真心,为眼前这个人,也为自己。
顾庭怀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月光落在张慕清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眼里的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张慕清,顾庭怀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现在这样,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明。
张慕清看着他眼里的自己,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串红玛瑙手链硌在掌心,带着温热的触感。
顾庭怀,他轻声说,我们回家。
十四、槐下余生
回到木屋时,老槐树的叶子已经黄了大半。
风一吹,就簌簌地落下来,铺了一地金毯。
顾庭怀在树下搭了个秋千,比从前那个更结实些。
张慕清偶尔会坐在上面,看顾庭怀在院子里劈柴,看他把晒干的草药捆成束,看他对着夕阳比划剑招。
他的手渐渐能做些轻活了。
会帮着顾庭怀择菜,会在他练剑时递上水囊,会在夜里帮他掖好被角。
顾庭怀总说他越来越像个小媳妇,每次都被张慕清不轻不重地拍一下。
远处的江湖依旧喧嚣,名门正派还在争论着正道与邪魔,可这些都已与他们无关。
张慕清偶尔会想起玄清门的日子,想起那些沉甸甸的期待,想起那些身不由己的时刻,却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窒息感。
他终于明白,人生不是活给别人看的,是活给自己的。
顾庭怀会在夜里抱着他,听他讲小时候的事。
讲他如何被要求背那些晦涩的典籍,如何在练剑时被责骂不够精进,如何在无数个夜里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以后有我呢。顾庭怀总会这样说,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闷闷的,你不用再完美了,不用再懂事了,做你自己就好。
张慕清会在这时闭上眼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觉得这世间最安稳的地方,就是他的怀抱。
老槐树的叶子落了又长,秋千晃了又停。
他们在山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下山买些必需品,听些江湖趣闻,然后笑着回到属于他们的小木屋。
有人说,玄清门曾经的大师兄,被一个邪魔拐跑了,堕入了魔道。
有人说,那个打败了诸多高手的年轻人,带着一个青衫公子,隐居在了不知名的山林里。
可这些传言,都传不到老槐树下。
那里只有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看着夕阳落下,看着月亮升起,看着彼此眼里的光,长长久久。
张慕清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为自己而生,为值得的人而活,为心中的道义拔剑,为无辜的生灵怜悯,为眼前的人流泪,也为这份相守,终其一生。
风吹过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说,这人间的道,从来都不止一条。
而最好的那条,是与你并肩同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