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魂归故里
七月流火,大地被烤得咝咝作响,连空气都在颤抖。老秦家低矮的院墙,在毒辣的日头下匍匐喘息。院门口那块招魂幡,像块被汗水浸透又风干的破布,纹丝不动,垂头丧气。院子里人声嘈杂,帮忙操办白事的乡邻穿梭不停。厨房门口,苍蝇嗡嗡地追逐着刚出锅的蒸笼腾起的热气,像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色纱帐,萦绕着若有似无的荤腥和纸灰燃烧后苦涩粘腻的气味。
我靠坐在西墙根一片相对干净的阴影里,身体像被抽空了骨头,软得站不起来。胃里有团火在烧灼,混合着连续几日熬夜办丧积累下的深重疲惫。耳朵里灌满了喧闹,女人的啜泣,男人压着嗓子的议论,杯盘碰撞的叮当,还有主家秦守生那近乎嘶哑的感谢声。这些声音搅在一起,灌进脑子里,嗡嗡作响。我闭上眼,只想喘口气。
就在这时,一丝凉意毫无征兆地爬上后颈。
不是风。院里一丝风都没有。那凉意细密、阴滑,带着一种沉寂很久的地下水的质感,贴着皮肤往身体里渗,瞬间盖过了周身盘绕的燥热。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院子里依旧人来人往,阳光猛烈,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沉。没有异常。只有我独自打着寒颤,仿佛刚才那寒意只是过度疲惫产生的幻觉。视线掠过人群,停在院子里那口崭新的棺材上。黑沉沉的棺木上描着粗陋的金色寿纹,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几个妇人哭得眼睛红肿,不断往地上的火盆里续纸钱。火烧起来又熄灭,留下一地卷曲、焦黑的灰烬。
秦守生的小儿子,四岁的秦俊杰,刚摆脱他妈的看管,像只灵动的小兽从大人的腿缝里溜了出来。他跑得歪歪扭扭,径直扑到我这条靠墙根的长凳身边,一双水润清澈的大眼睛看向我。
大爹,他拽住我的胳膊,口齿不算清晰,但意思明白,我老爹嘞饭都要凉了,他咋还不回来呀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里的喧嚣,钻进我的耳朵。
我心里咯噔一下。秦国富老爷子,俊杰他爷爷,明明就躺在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里啊!老话说童言无忌,可这话在丧事上听着,每个字都像裹了冰碴子,直往人心窝子里钻,凉飕飕地疼。院子里走动的人明显顿了一下,不少目光偷偷地瞟过来,又飞快地移开。空气里那种令人窒息的不安,更沉了。
我嗓子发干,尽量放柔声音,伸手揉了揉孩子头顶柔软的胎发:你老爹啊…到好远好远的地方享福去喽。我们俊杰乖乖吃饭,快长大,以后就懂喽。
俊杰哦了一声,小脸上依旧是懵懂的困惑。他扭身,很快又咯咯笑着朝卧在角落树荫下、恹恹耷拉着脑袋的大黄狗跑去。那是条极温顺的老黄狗,此刻却蔫头巴脑,对热情扑来的小主人爱搭不理,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呜咽,只偶尔敷衍地甩甩尾巴。
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被狗尾巴吸引,暂时忘了追问。我也暗自舒了口气。
2
诡异预兆
时间无声流淌,终于到了晚饭点。帮忙的、随礼的亲朋陆续散去,喧闹如潮水般退却,只剩一圈桌椅摆在院子中央,被厨房透出的灯光和天上渐显的星光照着。帮忙的人大多被主家挽留下来吃饭,算是对几日辛劳的酬谢,包括我和另外五个人——秦守生堂叔、隔壁家老张头、还有三个平时跟秦家走得近的彝族汉子。大家围坐在院当中唯一的大圆桌旁,桌上杯盘狼藉,几瓶苞谷酒下去,气氛从肃穆松弛到一种微醺的热络。男人们吆喝着划拳,脸红脖子粗。
我因着胃里火烧般的不适,没沾一滴酒,沉默地坐在长条凳上,仿佛与这酒酣耳热的气氛隔着一层透明的壁障。胃袋像塞满冰冷的碎石,沉甸甸地坠着。抬头仰望,天空竟展开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火烧云像打翻的熔炉,金红、绛紫、铅灰、深蓝……炽烈而混沌的颜色肆意碰撞、翻涌、流淌,涂抹了大半个天空,甚至浸染了视野的边缘。晚风带着闷热的尘土气吹来,掀起衣角,却吹不散心底那莫名的压抑感。那片诡异的绚烂,美得令人窒息,却更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无声地压迫下来。
我无意识地攥紧了裤兜里那个小小的布袋。布袋子糙得很,里面装着满满一把大米。这是秦家入殓那天,秦守生老娘挨个分发的,特意压低嗓子叮嘱我们这些帮忙的贴身带着,说是人多阳气旺,本不怕,就怕万一谁这几天走了背运,气不壮,给冲了……米能镇魂。我当时只当是老太太伤心过度念起老话头。可此刻,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感受到米粒坚硬、微凉的轮廓,心里那份莫名的悬空感,似乎被它坠住了一点点。
院墙的影子越来越长,像泼墨般铺陈开去,浸染了大半个院子。桌上酒盏的撞击声似乎也疲累了。我靠着斑驳脱落的土墙,盯着被墙影一点点吞噬的地面,意识有些朦胧地漂浮。
呜…汪!
一声极其反常的低吼,短促而警惕,仿佛绷紧的弦猛地弹动。我一个激灵,目光倏地投向声音源头——大黄狗!
只见那条刚才还蔫头耷脑的老狗,此刻已完全站了起来!浑身的黄毛微微炸开,耳朵警惕地竖得笔直,像两面绷紧的小旗。它半伏着身子,姿态凝固成一个攻击前的预备动作,脖颈的肌肉紧紧绷着,直勾勾地、一动不动地盯着洞开的黑漆漆的院门口,喉咙深处滚动着沉闷而连续的威胁。那绝不是对着熟人的呜咽,而是临敌时才有的戒备与试探。
院里稀疏的虫鸣停了。圆桌那边划拳的声音陡然弱了下去,好几个人都扭过头,不明所以地望过来。老张头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皱眉:老黄这是咋了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大黄身上。大黄完全无视了这些注视,所有的感官都似乎被院外那片浓郁夜色吸了进去。几秒死寂之后,它绷紧的脊背忽然放松了,竖起的耳朵也啪嗒一下服帖地垂落下来。紧接着,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像重新充了电一样,甩出了风,左右大幅度摇摆,打在墙根和狗窝壁上啪啪作响!
它喉咙里威胁的低吼被一种极度兴奋、近乎呜咽的声响取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大黄像一道黄色的闪电,噌地就从地上一跃而起,箭一般射向了黑洞洞的大门外!速度之快,只留下一阵爪子在坚硬土石地上刮擦的刺耳声音。
3
亡魂再现
哎大黄!
秦守生端着饭碗从堂屋出来,正看到这一幕,茫然地喊了一声。
没人应他。剩下的六个人——我、堂叔、老张头、三个彝族汉子——都仿佛被钉在了原地,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刚刚那阵由狗引发的骚动很快平复下来,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粘稠。风似乎停了,那诡异的火烧云也暗淡了色彩,只剩下被啃噬般的不规则边缘残留在远空。
紧接着,一阵更加急促、欢快得近乎癫狂的奔跑声由远及近!一个黄色的毛团炮弹般冲进院门。是大黄!它像疯了一样在院子里没头苍蝇般狂奔,卷起尘土,时而撞在墙根的木柴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时而又猛然急刹,一个漂亮的原地转圈,甩起一团灰尘;更多的时候,它朝着大门口的空地猛地扑跳,四肢腾空,热情无比地迎向……空无一物的前方!
每一次纵身扑跳,都带着十足的兴奋和力道,粗大的尾巴甩得几乎成了虚影。但每一次落下——扑了个空!身体失去平衡摔在地上,它却毫不气馁,打个滚儿又爬起来,湿漉漉的黑鼻子急促地嗅着空气,喉咙里发出那种呜噜噜、呜呜咽的复杂声音,像是久别重逢的亲昵,又像带着某种孩童般的委屈。它一次又一次扑向院门方向,扑向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仿佛那里正站着一个它全心全意信赖和依恋的人,正在等待着与它嬉闹。
狗不可能对着纯粹的空气如此激动地交流玩耍。我脑子里那个压了一整天的荒诞念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秦国富……是他回来了!
这念头非但没带来预想中的寒意,反而像一簇小小的、冰凉的火苗,在心底燃了起来,烧得胃里的不适都暂时退去了。视线不自觉地扫过桌边其他人——堂叔和老张头的脸在昏暗中有些模糊,但身体都微微前倾,脖子伸着;那三个彝族汉子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神在昏暗中撞了一下,似乎无声地交换了什么要紧的信息。我看见他们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一只手几乎是同时地、极其隐秘地滑进了各自的衣襟里侧的口袋,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细微的动作像一个隐晦的警告,带着一种冰冷的熟悉感——衣兜里那把硬实的米粒!一阵无形的阴寒仿佛透过皮肤,悄然攀爬上来。但我此刻完全被另一种情绪控制,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病态的渴求:再看清楚点!再看看这奇迹!
我的眼睛粘在大黄狗那一次次扑空的跳跃上,粘在那片它执着嗅闻的虚空里,竭力分辨着。除了奔跑的狗和扬起的尘土,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唯有心底那确信的感觉,越来越膨胀、坚实。
墙角处,一个蹲着的小小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是秦俊杰!这小家伙不知啥时候悄悄离开了大人们的腿边,独自一人趴在靠近堂屋门口不远的地上,撅着小屁股,专心致志地用一只火柴盒做的小火车推着几颗小石子,嘴里模仿着呜呜——呜——的火车汽笛声。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浑然不觉院子里那条兴奋得有些诡异的大黄狗。
大黄又一次猛地扑向院门方向,这次离俊杰趴着的地方很近,掀起的风吹动了孩子额前柔软的头发。秦俊杰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了。他趴在地上,迷迷瞪瞪地扭过那颗小脑袋瓜,好奇地朝大黄的方向看去。
只一眼!
那张小脸就像被春日最温暖的阳光瞬间照亮了!迷茫和朦胧倏忽不见,明亮的眼睛弯成了初五的新月,嘴角向上咧开,露出还没长齐的小奶牙。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恐惧,那份发自心底的、纯粹至极的喜悦点亮了他整个脸庞。
老爹!他脆生生、响亮亮地喊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雀跃,声音不大,却在骤然寂静的院子里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惊起了骇浪。
他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根本没看满院子目瞪口呆的大人,迈着小短腿儿就朝大黄刚才扑跳的那个空地——那片众人眼中空无一物的地方——跑了过去。他停在那前面,仰着小脸,像是在注视着某个蹲下来俯身看他的人,小手自然地在身前晃动,语气里带着孩子气的恳求:
老爹!老爹!和我去道场玩嘛!道场大!俊杰要玩追车车!他又踮起脚尖,对着空处絮絮地说,老爹你看大黄,好高兴呀,尾巴甩飞飞!
时间凝固了。空气被抽干了。我死死地盯着那片空荡荡的院角——大黄狗也挤在旁边,尾巴甩得像拨浪鼓,巨大的狗头也歪着,似乎在看着同一个高度、同一个点。
4
幽冥对话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轰的一声冲上了头顶,头皮一阵阵发麻发紧,耳朵里嗡嗡作响。视线牢牢地钉死在秦俊杰那张洋溢着纯真喜悦的小脸上,看他对着空气说话,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那么真实、自然,仿佛那个老爹就清晰地站在他面前。我无法再欺骗自己。秦国富,他真的回来了!就在这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一个活人能听到最诡异的声音——一个孩子在清晰地、生动地和亡魂对话。恐惧不,此刻像一桶夹杂着冰块的冷水猛地浇下来,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不是因为害怕未知,而是因为认知被暴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后面那不可名状的真实。
啪嗒!一声刺耳的木头摩擦声划破了这死寂的窒息感。长凳猛地晃动!我惊得浑身一震,猛地扭头——坐在我对面那个三个彝族汉子中的一个,大概是心理防线先于身体崩溃,慌乱中站起身想离开,带倒了长凳。他脸色煞白,细密的汗珠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光,嘴唇哆嗦着。他不再掩饰,右手死死地攥着一小把白花花的大米,从衣兜里掏了出来,攥得那么紧,米粒从指缝里簌簌地往下掉。
另外两个同伴也嚯地跟着站起,动作僵硬,脸上是同出一辙的惊恐和强自按捺的仓皇。他们嘴里飞快地、急促地低声说着彝语,音节急促而压抑,眼睛却死死瞪着秦俊杰的方向,仿佛那里盘踞着无形的恶龙。
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那语调里尖锐的恐惧像针一样刺来。其中一个猛地朝我挥手,眼睛瞪得几乎凸出来,急促地示意我快进屋,快进去!
那瞬间的慌乱感染了旁边的堂叔和老张头。老张头哎呀一声干嚎,手里的半杯酒泼了一裤子,他看也不看,猛地站起来,低着头,哆嗦着,像逃离火灾现场一样,跌跌撞撞地跟着那三个彝族汉子,连滚带爬地缩进了灯火通明的堂屋正门。
院子里瞬间空了。只剩下我,像一个被钉在原地、孤独而固执的祭品。圆桌上残羹冷炙,空气中弥漫着凉掉的肉腥味和泼翻的酒水酸气。墙影森然,被灯火拉得变形扭曲,投射在坑洼的地面上,如同怪物的爪牙。院角那口巨大的黑漆漆棺材,在微弱光线下散发着幽冷的死气。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胃部的钝痛。衣兜里紧紧攥着的那把米粒,硬硬的颗粒硌着掌心,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镇魂的意味,只像个无力的笑话。手心和后背早已冰冷粘腻,全是汗。
但我竟然一步也动不了。
一股混合着恐惧、兴奋和极度不甘的洪流在我体内冲撞,牢牢钉住了我的双脚。我死死地盯着院角那个还在和空气亲昵说话的小小身影——那是唯一通往真相的窗口!他此刻就像一个灵异的信标,一个活生生的通灵媒介
我的眼睛不敢眨一下,所有的感官都被迫开放到极限,捕捉着每一丝可能的细微变化。秦俊杰仰着小脸和爷爷说了几句话,小手朝东边一指。然后,他不再蹦跳,而是迈着轻快的小步子,蹦蹦跳跳地、目标明确地朝着院子东头那个用竹篾围成的简陋鸡圈跑去。那是秦国富生前最上心的地方之一。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带爷爷去看他的鸡还是……秦俊杰跑到了鸡圈边上。那群鸡原本挨挨挤挤地缩在角落,或趴或立,在暗处安静如浮雕。然而就在秦俊杰停步、仰头对着空处说话的同时,变故陡生!
就像被无形的、滚烫的火苗燎着了脚爪,靠近秦俊杰那边紧挨着的三只大芦花鸡,猛地、无声地齐齐炸开了翅膀!不是扑腾,是极端惊恐的姿态。它们尖锐的脚爪疯狂地刨抓地面松软的泥土,身体同时惊恐万状地向鸡圈另一个角落猛地撞去!没有鸣叫!只有急促到断裂般的咕咕咕声,翅膀疯狂拍打篱笆的沉闷噼啪声!它们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撞得羽毛乱飞,然后紧紧挤成一团,把脑袋深深埋进同伴的翅膀底下,瑟瑟发抖,再也不敢抬起一点。
秦俊杰在鸡圈边站了大概半分钟。接着,他转过身,脚步轻快地离开鸡圈,径直朝着堂屋西侧那间紧闭的厢房走去。那是秦国富生前睡了一辈子的老屋。屋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几指宽的缝隙,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秦俊杰离那扇虚掩的木门还有七八步远。堂屋门口的灯光斜斜照过来,能清晰看到门板上龟裂的纹路和陈年的油垢。
吱——嘎——
那声音刺耳得让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半拍!
那扇门!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或者一股根本不存在于庭院里的力量……缓缓地拉开了!木门轴干涩摩擦的声音像钝刀子在刮擦耳膜。它极其缓慢、又极其稳定地移动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绝不是风!院子里连一丝风都没有!汗水立刻沿着我的鬓角滑落,冰冷。
门无声地敞开到足以容一个成人侧身进入的程度。那洞开的黑暗,像个无底的喉咙,瞬间吸走了门口所有的光线,只剩下浓稠的、凝滞的幽深。
5
阴间告别
站在门口的秦俊杰,对身后这诡异自动开启的门毫无反应。他似乎被眼前的爷爷或者门内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没有丝毫犹豫或惊奇。他扭头朝身后的虚空灿烂一笑,抬起小短腿,一步就跨过了那道高高黑黑的门槛,小小的身影被那口黑暗瞬间吞没!
我的呼吸彻底停止了!一股强烈的冲动让我想扑过去阻止他进入那邪门的老屋!但是,恐惧如同沉重的冰水灌满四肢,身体僵硬得像是凝固。那门内的黑暗如同活物,散发出强烈的不祥气息,让我不敢靠近半步。
老屋里没有灯,只有一片浓墨般的漆黑。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全身的汗毛都因高度紧张而竖立起来。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堂屋里也只隐隐传出几声压抑的议论声。风吹过门框的呜呜声消失了。虫鸣彻底销声匿迹。时间流逝的感觉完全停滞了。只有我自己血液奔流撞击耳膜的轰鸣声,一下,又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十秒,也许几分钟——黑暗中终于传出了稚嫩、欢快的童声!断断续续,像在聊天:
……嗯!……我晓得啦!
枕头下面……哪边的枕头
嘿嘿……好耶!买挖机!买大卡车!还要跳跳马!
声音清晰地从那片死寂的黑暗中透出来,无比自然,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诡谲!秦俊杰似乎在屋里走动,脚步踏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是在……翻找什么
突然!
找到啦!一声兴奋到变调的欢呼刺破了安静!
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从门洞里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冲了出来!是秦俊杰!他小小的身影重新落入堂屋斜射过来的灯光范围,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满足和纯真的欢喜。他一只小手高高举起,紧紧攥着几张红色的钞票!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刺目的红色异常显眼——好几张一百元!
他朝着院子冲,一边回头对着身后那片空荡荡的黑暗欢快地喊:老爹你看!找着啦!我去买挖机啦!那几张簇新的红票子在孩子手中兴奋地挥舞,像一面面小小的、象征着不可思议的血色旗帜!院子里残存的最后一丝热气仿佛都被瞬间抽干,一股无形的寒气从地底涌起,沿着我的脊椎向上爬,冻结了血液。钱!秦国富的钱!他怎么知道藏在哪里!几乎是秦俊杰冲出来的同时,一直趴在门槛旁边不远、竖着耳朵凝听屋内动静的大黄狗,猛地发出一声既像呜咽又像欢呼的低鸣。它一骨碌爬起来,尾巴甩成了旋风,也紧随着秦俊杰冲进了院子,兴奋地在孩子脚边来回转圈跳跃,脑袋不停地朝空处顶蹭着。
堂屋正门的厚布帘子唰地一下被猛地掀开了!最先冲出来的是秦守生。他满脸通红,胡子拉碴的脸上被焦急、悲痛和一种难以置信的希冀拉扯得变形。他身后紧跟着他那脸色惨白如纸的媳妇,还有已经读高中的大儿子,母子俩的神情都混杂着恐惧和微弱的期盼。再后面,是刚才躲进堂屋的堂叔、老张头和那三个彝族汉子,他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带着一种想靠近又不敢的退却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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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杰!
秦守生几步冲到孩子面前,双手重重地按住儿子稚嫩的肩膀,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你刚才…刚才…喊哪个
他猛地抬头,视线灼热地、狂乱地扫视着院子,掠过我,掠过院墙,掠过每一个空旷的角落,仿佛想穿透无形的障碍,爸爸!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回来了啊爸!
这近乎凄厉的呼唤撕裂了夜晚的寂静,带着一个儿子肝肠寸断的挽留。
堂屋门口那几个汉子下意识地又朝门内缩了缩。那三个彝族人手里攥紧的大米攥得更紧了,指节几乎要挣破皮肤。他们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诵某种驱邪的咒语。
但院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回应秦守生撕心裂肺的呼喊。空气沉重得像凝固的水泥。
只有小小的秦俊杰,被爸爸那双布满红血丝、盈满泪水的大眼睛和沙哑的呼喊弄得愣住了。他有些困惑地眨巴着大眼睛,看了看爸爸,又扭头看向自己刚才跑出来的那个方向——那片空荡荡的空间。他像是被那虚空中的人提醒了。
孩子伸出一根嫩嫩的手指,指向秦守生面前的空地,小脸天真地皱起来,清晰地反问:老爹在这里站着呀!爸爸,你咋听不到老爹说话嘛老爹都听到你喊他啦!秦守生猛地一震,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那张布满胡茬、憔悴不堪的脸上,泪水瞬间决堤,奔涌而出。那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像个迷路孩子终于找到依靠般,爆发出沉痛又委屈的嚎啕爸!爸啊……我舍不得你走哇爸!他胡乱地伸着手,朝着儿子所指的空处,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你放心……你放心走……儿子一定把这个家撑好……把娃儿、把娘都顾好……不给你丢脸哇爸……
巨大的悲痛混合着某种迟来的愧疚,让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的哭喊声嘶力竭,在空寂的院中回荡,令人心酸又毛骨悚然。
旁边的女人早已泣不成声,双手紧紧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大儿子红着眼圈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没哭出来。
秦俊杰歪着小脑袋,看了看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爸爸,又看了看旁边不住抹泪的奶奶和哥哥,小眉头拧得紧紧的,似乎对大人这种失控的悲伤完全不能理解。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小嘴微微撅起,带着点小小的嫌弃和娇嗔,脆生生地传话:
爷爷!爸爸、奶奶、哥哥都哭啦!羞羞羞!
他指着自己满是泪痕的脸蛋,大人还哭花脸脸!老爹说……孩子顿了顿,像是在努力理解并组织语言,奶声奶气地复述着旁人听不到的教诲,老爹说……说他不挂心,让你莫哭了……他要好好看看屋头,莫哭……
一股看不见的悲伤和凝重的氛围在空气里弥漫、叠加,像无形的网,裹挟着每一个人。秦守生夫妇听了儿子的话,哭声稍抑,但心头的酸楚更加汹涌,只能不住地点头,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那短暂的温情,在死寂的丧宅中,像摇曳在寒风中的微弱烛火,温暖又脆弱得令人窒息。
秦俊杰小小的身子突然僵住了片刻,脸上的笑容褪去,一种陌生的迷茫和不舍渐渐爬上他纯真的面庞。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片虚空,似乎在聆听。然后,他垂下眼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委屈:
老爹说……他时间到了,孩子的声音低了下来,软软的带着困惑,他…他不能…再回来看我们了…要走了……爸!秦守生闻言像是又被针狠狠扎了一下,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下意识上前一步。他媳妇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泪水扑簌簌掉得更急。
这时,一直安静卧在旁边、将大头温柔地抵在某个空处的大黄狗,忽然低低地呜咽了一声,耳朵微微颤动,似乎也在听着告别。它缓缓站起身,留恋地蹭了蹭那片空气。
秦俊杰看了大黄一眼,又看看那片空气,小嘴扁了扁,脸上是孩童努力想理解大人世界复杂的诀别表情。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小小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他没有进屋,也没有走向父母,而是迈开步子,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黑黢黢的院子大门方向走去。大黄狗喉咙里发出轻微不舍的呜鸣,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俊杰身旁。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那一人一狗的背影上。秦守生像被无形绳索牵引着,脚步踉跄地跟了上去。他没有试图去抱儿子或是阻止。他媳妇和堂叔他们下意识地也跟了几步,停在院中央,屏息凝神地死死盯着大门外那片越发浓稠的黑暗。
唯有我。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驱使着我,像是被卷入漩涡中心的叶片,不由自主地也跟了上去。恐惧还在,甚至更强了(尤其是那几张红钞票在我脑海里反复闪现),但一种更为原始的、洞穿幽冥的渴望压倒了它。也许是为了看得更清楚又或许是为了某种荒诞的目送
我们沉默地跟在那个小小的信标后面,走得不快。脚步声落在坚实的泥土地上,显得异常空洞。夜露微凉的气息裹挟着泥土的味道,但另一种寒意,是那种侵入骨髓、带着某种终局意味的冰冷,无声地弥漫在空气里。院外的田野,虫鸣像是约好般彻底死寂了。远处模糊的田埂轮廓、偶尔点缀的树影,全都融化在粘稠沉重的黑暗里,如同一幅静止不动的黑缎。
俊杰小小的身影在门口那盏光线微弱的路灯下停顿了一下。他仰起小脸,对着空无一物的院外前方又说了句什么,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失落。然后,他再次迈开步子,走出了院门。大黄紧紧贴着他。门外是一条用碎石和黄泥铺就的小路,通向村口那个公共打谷的道场。路两边是高高的、用碎石和黄泥垒起的院墙。影子拖得很长,浓黑得化不开。离开门口微弱灯光的照射范围,黑暗瞬间吞噬过来,只能勉强看见前方俊杰那模糊、小小的白色衣角轮廓在微动。
6
恐怖印记
走出大约一百多米。四周只剩下沙沙的脚步声,以及秦守生和我自己粗重得不像话的呼吸声。前方的秦俊杰突然停了下来!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僵硬住,像一个被骤然冻结的木偶!
下一秒——
哇——!一声撕裂夜空的尖锐哭嚎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是秦俊杰!那哭声里充满了原始、极致的恐惧!不是孩童委屈的撒娇,不是疼痛的哭喊,而是被恶兽逼入绝境的、濒死的惊悸!紧接着,那条温顺的大黄狗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狮子,发出前所未有、凶悍到极点的狂吠!汪汪汪!汪汪!疯了一样冲着前方黑暗的墙壁方向咆哮!它全身的毛发根根倒竖,前爪焦躁地疯狂刨抓着地面,身体却紧绷着向后缩退,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像是在面对着巨大的、压倒性的恐怖力量。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秦守生肝胆俱裂!俊杰!他狂吼一声,猛地扑了上去,张开双臂,像一面盾牌,本能地将那个被吓坏的小小身影和大黄狗一起护在自己身后。黑暗中,我能看到他宽阔的后背在剧烈地起伏、颤抖,像风中的枯叶。他又惊又怒地吼:什么东西!出来!
他嘶哑的吼声在寂静的田野上被无边的黑暗迅速吞没,没有激起半点回响。被他紧紧护在身后、埋在他腿弯里的秦俊杰,小小的身体抖得像暴风雨中的芦苇。孩子被那极致的恐惧击垮了,哭声凄厉得变了调,断断续续,充满了濒死的惊悸:
老…老爹……呜呜……老…老爹被……被他们拽走了!……哇啊——!那两个人好吓人啊……好吓人!黑黢黢的!……他们要拖老爹去哪里!……我要老爹!老爹!老爹!
他的小手胡乱地朝着右前方、离我们大约七八米远的那段高耸的、爬满藤蔓的老旧院墙方向挥舞、抓挠着。
所有人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猛地淹没了口鼻!我死死地盯着俊杰所指的方向。那堵墙!在微弱的星光下,除了斑驳起伏的石块轮廓和深色的藤蔓影子,一片空茫!就在我绝望地觉得看不到任何东西的那一刻——变故骤生!
在俊杰所指的那块区域——大约一人高的墙面上——原本灰白干燥、粗糙布满苔痕的墙皮表面,毫无征兆地……浮凸了出来,那不是任何形状或人影!而是两双脚印!仿佛是被刚从冰冷水里走出来的人,带着沉重的水汽和重量,一步、一步……清晰地印在干燥的墙面上!
湿漉漉的脚印!
它们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清晰无比地烙在了垂直的砖墙上!墨黑墨黑!像是浓稠的污泥被狠狠地挤压在上面,轮廓分明,边缘还缓缓地流淌下几缕极细、极粘稠的黑色液体!不是水渍干涸的痕迹,是新鲜的、令人作呕的湿漉漉!
那印痕里透出的阴邪、冰冷、窒息的死气,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的眼球,扎透了颅骨!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尖叫的力气都被完全抽干,只剩下如岩石般沉重的、无法挪动分毫的僵直!
空气像是被巨大的石头死死压住,再也吸不进一丝一毫。眼前一阵阵发黑,唯有那两行湿漉漉、漆黑、如同烙印般的脚印,牢牢盘踞在视野中央,散发出无穷无尽的恶意与冰冷。这不是雾气迷蒙,不是光影虚幻,是实打实的印痕!是那看不见的两个人存在过的、冰冷黏稠的证据!
秦守生护着儿子的双臂骤然一松,身体猛地向后晃了晃,几乎摔倒。他瞪大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行凭空出现的黑色脚印,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喉咙里嗬嗬作响。他媳妇在后面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了的惊叫,死死捂住了嘴巴,眼神惊恐欲绝。
连一直发疯般狂吠的大黄狗也像是瞬间被掐住了脖子,威胁的低吼戛然而止!它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惊恐至极的呜呜咽咽,尾巴夹得铁紧,猛地倒退两步,瑟瑟发抖地匍匐下来,整个身体几乎贴在了泥地上,头深深埋进爪子里,恨不得钻入地底。
时间,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仿佛凝固了万古冰川。周围只剩下秦俊杰撕心裂肺的、渐渐力竭的哭声,像一把钝刀持续地刮擦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带…带老爹走…哇…那两个坏人…好吓人…好黑……
最终,孩子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抽噎和断断续续、意识模糊的呓语。而那墙上的两行湿脚印,也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先是边缘渗出流淌的黑色水痕停止了流动,然后那浓墨般的颜色从外缘向中心一点点褪去、发灰发白,如同被极致的阴寒力量瞬间蒸发了水汽。不过七八次呼吸的时间,墙面上只剩下两片异常模糊的、带着灰白水渍边缘的淡淡印子,若非刻意辨认,几乎与老旧的墙壁融为一体。
空气中弥漫的刺骨阴寒,似乎也随之消散了大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脱力和令人作呕的后怕粘腻在皮肤上。深沉的、压抑的夜重新笼罩下来,远处的虫鸣,不知何时,细弱地、断续地又响了起来。
7
记忆抹除
秦守生终于找回了力气,一把将儿子冰冷发颤的小身体紧紧抱起来,用自己宽大粗糙的手掌抹去孩子脸上冰冷的泪水和恐惧,声音嘶哑不成调:不怕…俊杰…爹在…爹在…
他自己也满脸泪痕,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这毫无作用的安慰。他的妻子冲上前,死死搂住丈夫和儿子,一家三口在恐惧的余韵中抱成一团,无声地颤抖。
事情在惊惶、混乱和无法言说的诡异恐惧中仓促收场。那口描金的棺材最终还是如期抬走,入了祖坟山。日子似乎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恢复了它应有的、死水般的轨迹。然而,那张百元钞票的阴影却从此死死缠绕着秦家老宅。那晚上在场见证的二十来人,都默契地对当晚离奇的经过闭口不言,仿佛那只是一场被夜色放大的荒诞噩梦,一旦提及,那墙上的湿脚印便会卷土重来。但所有人都清楚,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秦守生堂叔在事情过去三个月后,一天夜里忽然毫无征兆地中邪,半夜穿着单衣在院子里反复绕圈打转,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两个……湿的……直到被家人强行泼了碗公鸡血才昏倒,之后再没人敢提那个回魂夜。那三个彝族汉子,不到半年,便结伴外出打工,从此音讯杳无,只在村里留下些模糊的、越发离奇的传说。老张头大病了一场,再没去过秦家走动。而当年在场、如今仅剩不多的老人,每每谈及此事,都讳莫如深,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惊悸。
秦家老宅更成了村里人避之不及的所在。尤其到了傍晚,门前的路便冷清下来,路过的脚步都加快了几分。那扇曾被无形力量拉开的、秦国富居住过的厢房木门,秦守生后来特意叫人请了木匠,钉进去三根粗如儿臂的生铁门栓,又用朱砂掺鸡血在门板上涂抹了无数怪异的符箓痕迹,却依旧关不住那屋子深处渗出的凉气。无论酷暑寒冬,那门口总是比其他地方低上几度。
关于秦俊杰,那晚记忆的消逝成了一个更加诡异、却令人略感安慰的现象。孩子从最初几日的惊悸哭闹,逐渐恢复成往日的懵懂活泼。只是最初几年,他对爷爷、老爹这几个词的印象异常清晰。每当秦守生拿出秦国富的遗照,告诉儿子这是爷爷时,俊杰总是一脸理所当然:老爹呀!俊杰认得的!甚至能断断续续地描述那晚的片段:老爹和大黄耍……老爹摸俊杰头头……给俊杰钱钱买跳跳马!可每当大人追问那两个吓人的人是什么样子时,孩子的小脸上便只剩茫然和微弱的恐慌,眼神没有焦点地躲避着,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种清晰而局部的记忆持续到秦俊杰六岁多,仿佛一根扎在肉里的小刺,让人隐隐不适却又拔之不出。然而就在他快满七岁那年的夏天,一场并不算凶猛的流行性感冒席卷了他。几天的发热昏沉、吃了几剂土郎中苦得发麻的草药汤剂之后,孩子退了烧,食欲精神都渐渐恢复如常。
可秦守生夫妇却渐渐发现不对劲。
病后某天吃晚饭,秦守生指着墙上秦国富那张日渐泛黄变脆的黑白遗照,像过去几年里习惯的那样教儿子认人:俊杰,还记得这是哪个不秦俊杰正埋头对付一块咸鱼,闻言抬起油乎乎的小脸,茫然地看着墙上那张不苟言笑、充满岁月刻痕的老脸,眼神陌生得像从未见过。他小嘴微微张着,看了好几秒,然后诚实地摇了摇头,奶声奶气:爸爸,这爷爷是谁呀哪个亲戚
语气里带着纯粹的陌生和无知。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秦守生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在了桌上。他媳妇捂住了嘴。夫妻俩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又试探了几次,关于老爹、爷爷这个词在俊杰的记忆里被彻底清空了。他甚至对家里那条日渐衰老、整日卧在角落里打盹的大黄狗,也完全忘记了他四岁那年曾如何与某个存在共同亲近过它。那场七月的头七回魂,那墙上的湿脚印,那两张染着幽冥气息的钞票……所有的记忆痕迹,都被一股超乎自然的、绝对的力量,干干净净地抹去了。
就像……从未发生。
8
诅咒重现
日子在日复一日的忌惮和沉默中流淌了八年。秦守生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半大小子的俊杰上学开销与日俱增,家里的田地只能解决温饱,进项寥寥。那渗着阴气的祖屋也在一场夏天的暴雨中塌了半间西厢,墙灰簌簌掉落,越发显出破败之相。生活的巨大压力和对这幢老宅日积月累的恐惧终于击垮了秦守生最后一丝坚持。他咬紧牙关,打定主意离开这埋葬了父亲也几乎吞噬了他半生的伤心地。在离老宅十几里外、靠近小镇路边的一块地基上起了一座新楼。
搬家这一天格外热闹,却又不似寻常乔迁。阳光烈烈地照着老秦家空旷的庭院。破败的桌椅、碗柜、笨重的农具被一样样抬上拖拉机货斗。帮手的乡邻吆喝着号子,可声音听在耳朵里总显得有些发闷。女人们清理着厨房、翻着灶灰,男人们合力抬起最后那个笨重的、漆皮早已剥落的柏木老式立柜。柜体沉重,木料在搬运中挤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顶板上积年累月的灰尘簌簌落下。众人没察觉,角落里一小叠被压在柜顶边角缝隙、颜色早已黯淡褪色的东西,被震得飘落下来。
几张沾满灰尘、软塌塌的纸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布满浮土的地面上。其中一张打着旋儿,滑到了秦俊杰的脚边。十二岁的少年,眉眼已长开,身形抽条,已有了几分挺拔少年的轮廓,只是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谙世事的懒散神情,带着青春期特有的烦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点的旧回力鞋,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新刷白不久却显得格外阴冷的堂屋门框上,躲避着搬搬抬抬的杂事。
脚边飘落的东西引他稍稍低下头瞥了一眼。哦,是钱。一张褪色得发白、肮脏不堪的百元钞票,大概是被老鼠拖进某个角落啃噬过边角。它蜷缩在浮土里,和旁边半块断瓦、枯叶碎片没什么区别。
他本能地弯腰,用两根还算干净的手指头嫌弃地夹住那软趴趴钞票的一角,提溜起来,想要丢到装垃圾的破簸箕里去。手指捏起它的瞬间,似乎隔着薄薄的纸币,感到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滑腻冰凉,让他下意识地咦了一声。
那张钞票在他的指尖展开,带着陈年霉败的晦暗气息。上面的伟人头像灰扑扑的,几乎被污垢浸染得模糊不清。污渍在正面印下斑驳扭曲的印记。少年无聊的视线扫过钞票正面,正准备随手甩掉。手指下意识地将钞票翻了个面。
钞票背面——
9
终极警告
一行小字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撞进了他睁大的瞳仁!是字!用小楷毛笔,蘸着某种极其浓稠、凝固近黑、却偏偏在暗色纸面上折射出某种暗沉光泽的血红色写下的字!字体纤弱扭曲,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却一笔一划都刻满了足以冻结血液的阴毒诅咒:
他们盯上你了。
就在血字映入眼底的瞬间,一股无法抑制的彻骨冰寒,像是潜伏了八年的毒蛇,猝不及防地从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地向上攀爬!
啊!
秦俊杰浑身剧颤,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到撕裂的惊叫!那张脏污的、印着血字的钞票如同烧红的烙铁,被他狠狠甩脱出去!它在空中打了一个旋,无力地飘落在地,血色的诅咒字迹触目惊心地向上嘲笑着他。
他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凉的堂屋门框上!他猛地抬起头,惊恐万状地向院墙外望去——那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邻居家老屋被岁月侵蚀成灰黑的高墙!然而就在那片灰色的、布满缝隙的破败墙面之上……
一个冰冷的声音,一个他明明已经忘光了所有细节的……遥远记忆深处某个冰冷的碎片……毫无征兆地、清晰无比地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爷爷!……老爹!老爹和两个人走了!……那两人好吓人!……他们要带老爹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