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掖庭微光
元平元年(前74年)的深秋,长安城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年轻的昭帝刘弗陵骤然驾崩,未留子嗣。帝国权柄的中心——未央宫,暗流汹涌。最终,在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的主持下,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诞生了:迎立流落民间的戾太子刘据之孙,时年十八岁的刘病已为帝。
消息传到掖庭深处暴室啬夫许广汉那简陋的小院时,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许广汉因早年一次失误受过宫刑,成了掌管染织的宦官。他有个女儿,年方十四,名唤平君,生得清丽温婉,性子却柔韧如蒲草。此刻,许平君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就着天光绣一方帕子,针脚细密。
平君!平君!许广汉几乎是跌撞着跑进来,脸色煞白又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红,天大的事!天大的事啊!
许平君停下针线,抬头望向父亲,眼中带着疑惑:父亲何事惊慌
刘……刘病已!那个常来我们这里的刘病已!许广汉喘着粗气,激动得语无伦次,大将军霍光……群臣……议定……他……他要当皇帝了!
咣当一声轻响,许平君手中的绣绷掉落在地。她猛地站起身,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既惊且喜,更多的却是茫然无措。病已……那个身世坎坷、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桀骜不驯却又对她温和有加的落魄皇孙……要当皇帝了
她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少年的身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身姿挺拔如青松,眼睛亮得惊人,笑起来时带着几分市井的洒脱和不羁。他常常溜达到这掖庭一角,有时是找父亲许广汉说说话,更多时候,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第二章
市井初识
那还是两年前,建始三年(前72年)的春日。长安东市,人声鼎沸,喧嚣的市井气息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十五岁的许平君,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色襦裙,挤在一个卖蜜饯的摊子前。摊子上,晶莹剔透的梅子糖、金黄油亮的杏脯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她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荷包,里面只有几枚轻飘飘的小钱,数来数去,离买一小包蜜饯还差两文。她懊恼地咬着下唇,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诱人的甜食。
差多少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许平君倏地扭头,撞进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少年看起来比她略大,穿着普通的布衣,身量已显挺拔,眉宇间带着点混不吝的洒脱,嘴角微微上翘,像含着整个长安城明晃晃的阳光。
她有些窘迫,小声说:还……还差两文……
少年刘病已摊开手掌,一枚崭新的五铢钱躺在他带着薄茧的掌心,边缘锐利,泛着新鲜的铜光。喏,新铸的宣帝五铢,够不够买你眼前那堆甜掉牙的玩意儿他不由分说,将那枚尚带体温的钱币塞进她手里,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掌心,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铜钱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口一跳。
拿着!少年笑容肆意张扬,带着市井特有的鲜活热气,以后就用它买糖糕,管够!
许平君握着那枚温热的铜钱,看着少年转身没入人群的挺拔背影,脸颊微微发烫。那枚崭新的、边缘甚至有些硌手的宣帝五铢,从此便在她贴身的口袋里安了家,成了她少女心湖里投下的第一颗石子。
后来她才知道,他叫刘病已,是戾太子刘据的孙子,因巫蛊之祸牵连,襁褓中就失去亲人,养在掖庭,身份尴尬,处境艰难,由掖庭令张贺照顾。他常去东市,也常到父亲许广汉当值的暴室附近走动。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
第三章
陋室相依
刘病已的境遇,远比他表面的洒脱要沉重。皇曾孙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虽在掖庭长大,但无权无势,生活清贫,还要时刻提防着宫廷中无形的倾轧。许广汉同情他的遭遇,又见他虽身处逆境却勤勉好学,待人真诚(尤其对平君),便常留他在家中用些粗茶淡饭。
那间小小的、墙壁被烟火熏得发黑的陋室,成了两个少年人避风的港湾。
许平君记得,有一次刘病已淋了秋雨,夜里发起高烧。她急得团团转,翻出家里仅剩的一点草药,在昏暗的油灯下笨拙地熬煮。灶膛里柴火哔剥作响,跳跃着温暖的红光。她端着那碗气味苦涩的汤药走到榻边,刘病已烧得脸颊通红,嘴唇干裂。
病已哥哥,喝药了。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担忧和不易察觉的温柔。
刘病已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少女担忧的脸庞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她轻轻按住。他蹙着眉,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本能地抗拒。
乖,快趁热喝了,喝了病就好了。许平君学着他平日哄她的语气,把碗沿凑近他的唇边,眼中满是坚持和关切,我……我给你留了糖!喝完就给你!
刘病已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病中的寒意。他不再犹豫,接过粗陶碗,屏住呼吸,大口将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药味呛得他一阵咳嗽,许平君连忙轻拍他的背。
给……糖……他喘息着,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看向她。
许平君脸一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两块小小的、有些融化的饴糖,那是她省下来没舍得吃的。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送到他嘴边。
刘病已张口含住,舌尖尝到那纯粹的甜意,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熨帖了。他看着眼前少女微红的脸颊和清澈的眼眸,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在心底悄然滋生。他伸出手,不是去拿另一块糖,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榻边的手。
他的手因为发烧而滚烫,许平君的手却有些冰凉。两双手就这样静静地握着,谁也没有说话。陋室之外是深秋的寒风和深不可测的宫廷,陋室之内,只有灶火的微光和两颗年轻的心在无声地靠近。那枚宣帝五铢,被许平君用红线穿了,悄悄系在了手腕内侧,紧贴着脉搏跳动的地方,仿佛一个甜蜜而隐秘的承诺。
第四章
诏入宫闱
登基大典的隆重与喧嚣,如同隔世的梦魇,重重地压在刘病已——如今已是皇帝刘询的心头。未央宫,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金碧辉煌,却也冰冷彻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霍光的身影如同巨大的山岳,笼罩着整个朝堂,也笼罩着他这个新君。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霍光及其党羽的注视之下。
他坐在冰冷的御座上,冕旒的玉珠遮挡着他的视线,也遮挡着他眼底深藏的思念与焦虑。他想念掖庭那间陋室里的温暖灯火,想念那个叫平君的少女,想念她指尖的温度和带着担忧的轻声细语。然而,身为帝王,他的婚姻,他的后宫,早已不是个人情感所能左右。这是帝国权力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步。
霍光的态度是明确的。他的小女儿霍成君,年方及笄,容貌秀丽,被家族寄予厚望,是皇后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霍光虽未明言,但其意自昭。朝堂上下,暗流涌动,无数双眼睛都在观望,这位根基未稳的新帝,会如何选择他的皇后。
刘询的心在煎熬。他深知霍光的权势,也深知得罪霍家的后果。但每当夜深人静,独处深宫,他摩挲着腰间佩玉,总会想起掖庭陋室中那碗苦涩的药,和少女递来的那块融化的饴糖。想起她手腕上那枚用红线系着的、他赠予的宣帝五铢钱。
孤不能负她。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呐喊,带着少年人的执拗和不屈。
终于,在一个朝会散去的午后,刘询避开众人,独留下心腹老臣、曾对他有恩的掖庭令张贺(此时已升任他职)。在空寂的大殿中,年轻的皇帝褪去了帝王的威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恳求。
张卿,刘询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朕微贱时,曾得一故剑,甚是喜爱,朝夕不离。如今虽登大位,每每思之,心中怅然,不忍弃之。卿可知其意
张贺何等老练,瞬间明白了皇帝的心思。故剑情深!这是陛下在委婉地表达对旧人许平君的念念不忘,是在暗示群臣,他想立微贱时的结发妻子为后!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张贺心头,有欣慰,有钦佩,但更多的是担忧。他太清楚霍光的权势了。
陛下……张贺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躬身道,老臣……明白了。陛下重情重义,实乃仁君。此事……老臣会尽力周旋。
刘询的故剑情深之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瞬间在朝野激起千层浪。有人为皇帝的重情重义而感动,但更多的人,尤其是霍光的党羽,则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和不满。霍光府邸内的气氛更是凝重如铁。霍显听闻消息,气得摔碎了最心爱的玉盏,指着霍光哭骂:老东西!你为大汉鞠躬尽瘁,你的女儿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暴室贱吏的女儿吗这皇后之位,必须是成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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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面沉如水,眼神深邃难测。他固然希望女儿成为皇后,进一步巩固霍家权势,但他更在意的是朝局的稳定和他作为辅政大臣的贤名。新帝此举虽然出乎意料,却也彰显了其性情,并非完全受控的傀儡。强行阻止,不仅可能激起皇帝更强烈的逆反,更会损害他霍光公正无私的形象。
几番权衡,在朝臣们揣测纷纭、霍显哭闹不休之际,霍光最终选择了暂时的退让。他出面表态:陛下念旧情深,此乃仁德之举。臣等自当遵从圣意。此言一出,朝堂上反对立许平君的声音顿时消弭大半。
本始元年(前73年)春,一道册封的诏书终于传到了掖庭许家那简陋的小院。许平君被册立为皇后。当宫中的仪仗和宦官捧着册宝来到门前时,许平君跪接诏书,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巨大的荣耀背后,是如影随形的惶恐和不安。她抬起头,望向未央宫的方向,那里有她日思夜念的少年郎君,如今已是九五之尊。他兑现了诺言,可这条通往他身边的路,注定荆棘密布。
第五章
椒房孤影
册封大典的隆重,是许平君从未想象过的。玄色深衣,赤金镶玉的凤冠,繁复沉重的佩饰……每一样都象征着无上的尊荣,也如同沉重的枷锁。她被簇拥着,一步一步踏上未央宫前殿那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丹陛。礼乐庄严宏大,百官肃立如林。
高踞御座之上的年轻天子,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挡了他大半面容。隔着长长的距离,隔着肃穆的仪仗,许平君看不清他的眼神。那不再是掖庭陋室里与她分食一碗薄粥、互相依偎取暖的少年郎。他是天子,是她的君。
司礼官冗长宏亮的唱喏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咨尔许氏,柔嘉维则,温惠秉心……册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穿过冕旒的珠帘,望向那御座之上的身影。一丝微弱的期盼,如同风中的残烛,在心底挣扎着摇曳。她渴望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里,能有一丝属于过去的温度,一丝属于病已而非陛下的回应。然而,冕旒的玉珠随着天子细微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那后面,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和属于帝王的、难以穿透的威仪。那御座太高,太远,冕旒的玉帘太密,太沉。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孤绝感,如同北地最凛冽的朔风,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层层华服,瞬间冻彻骨髓。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随即挺得笔直。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袖中那枚坚硬冰冷的铜钱。它此刻也沉默着,像一块沉入寒潭的顽石。
她深吸了一口气,椒房殿内浓重的椒香和香烛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她抬起下颌,清晰而沉缓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庄严的礼乐,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大殿中:
臣妾……领旨谢恩。
她顿了一顿,指尖紧紧掐着那枚铜钱的边缘,几乎要将其嵌入骨肉。下一个字眼,重逾千斤,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艰难地从喉间滚出,砸在金砖之上:
孤,定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天下所望。
孤。
这个字,第一次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生涩而冰冷的金属质感。它像一把无形的利刃,在她与那个曾用蜜饯哄她喝药的少年之间,在她与那个满心满眼只有糖糕和阳光的许家女儿之间,狠狠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从此,她是皇后,是孤,是这未央宫深处一座华丽的囚笼里,唯一被允许存在的称谓。巨大的殿堂里,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死寂中沉重地擂动。
椒房殿成了她的居所。殿宇高大华美,蟠龙金柱,云母屏风,锦帷绣帐,极尽奢华。然而,这里没有掖庭小院的烟火气,没有灶膛里跳跃的温暖火光,只有无处不在的空旷和冰冷。宫人们恭敬而疏离,一举一动都刻板得如同提线木偶,称她为皇后殿下或殿下。她的一言一行,都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
霍显成了椒房殿的常客。这位霍夫人总是打扮得雍容华贵,珠翠环绕,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亲热得近乎虚伪的笑容。
殿下初掌六宫,若有任何不明之处,尽管吩咐妾身。霍显的声音甜得发腻,眼神却像探针,细细扫过许平君身上每一寸衣饰,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成君那丫头,常在家中说仰慕殿下贤德,恨不能常来椒房殿聆听教诲呢。话语间,将女儿霍成君推向皇后身边的意图昭然若揭。
许平君端坐主位,努力维持着皇后的端庄仪态,手心却微微冒汗。她能感受到霍显笑容下潜藏的锋利和不甘。她只能谨慎地应对:夫人言重了。霍姑娘金枝玉叶,孤愧不敢当。六宫事务繁杂,还需夫人多多提点。她自称孤,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僵硬。
每当霍显离去,留下满室浓烈的脂粉香气,许平君都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她屏退左右,独自走到窗边。窗外是重重宫阙,朱墙金瓦,望不到边际。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袖中那枚冰冷的铜钱,指尖摩挲着宣帝二字,仿佛在汲取最后一点力量。病已……陛下……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可知这椒房殿的孤寒他可知她步步惊心的惶恐
偶尔,刘询会来椒房殿。他穿着常服,努力想找回过去相处的自然。他会问:平……皇后在宫中可还习惯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告诉朕。他甚至会笨拙地提起掖庭的往事,提起东市的蜜饯摊子。
许平君心中酸涩,面上却只能维持着恭敬的微笑:谢陛下关心,孤一切都好。她不敢像过去那样直呼他的名字,不敢流露出丝毫的依赖。身份的鸿沟如同天堑,霍家的阴影无处不在。她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复杂,有思念,有歉疚,也有帝王的克制和无奈。短暂的相聚,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隔阂。他离开后,椒房殿显得更加空旷冰冷。她将那枚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底。原来,即使他就在身边,她依然是孤身一人。未央宫的夜,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第六章
鸩羽沾血
本始三年(前71年)的春天,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椒房殿内却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药味和沉重。许平君再度有孕。这本该是天大的喜事,却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刃。霍显的关切来得更加频繁和周到。
殿下身怀龙裔,乃社稷之福,可万万大意不得。霍显又一次坐在锦墩上,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弯着,语气亲热得令人心头发毛,妾特意寻访名医,为殿下调配了上好的安胎滋补方子,用的都是最金贵的药材。她身后侍立的女医淳于衍(霍显心腹),低眉顺眼,双手捧着一个填漆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一只青玉碗。碗中汤药色泽深浓,氤氲的热气里裹挟着一股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甜香,全然不同于寻常草药的清苦。
许平君的目光落在药碗上,那深褐色的液体,映着殿内烛火,幽幽地晃动着。那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胃里一阵翻搅,心头警铃大作。她移开视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袖中的铜钱抵着腕骨,带来一丝冰凉的刺痛感。
殿下,请用药。女医淳于衍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眼神却不敢与皇后对视。
许平君没动。殿内侍立的宫人,如同泥塑木雕,眼观鼻,鼻观心。空气仿佛凝固了。
霍显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殿下可是嫌药苦妾特意吩咐加了上好的西域蜜糖,最是温补养身。她说着,竟亲自起身,染着艳丽蔻丹的手指伸出,作势要去端那玉碗,腕上一只赤金嵌宝的镯子光华刺眼,带着不容推拒的强势。
不必劳烦夫人。许平君的声音平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太医何在
殿门外候着的当值老太医,须发皆白,闻声立刻趋步而入,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几乎触地:微臣……微臣在。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许平君的目光没有离开那碗深褐色的药汤,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砸在殿中,如同寒冰坠地:孤问你,此药,可有毒
轰!老太医的身体猛地一颤,伏得更低了,背脊僵硬得像一块石板,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殿内死寂,落针可闻,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时间仿佛凝固了。霍显脸上那层温婉的面具纹丝未动,只是端着玉碗的手,几根保养得宜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些,修剪得异常尖利的护甲边缘,在温润的青玉碗壁上,刮擦出几不可闻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针,冷冷地钉在老太医佝偻的背上。
许久,久到那碗药的热气都似乎散淡了几分,老太医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和嘶哑:回……回禀皇后殿下……此药……此药……乃滋补上品,绝……绝无毒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炭火里硬生生扒拉出来,带着灼烧灵魂的痛楚。
许平君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沉了下去,沉入永不见光的寒渊,再无一丝侥幸。没有再看那碗药,也没有再看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老太医,她的目光,越过霍显精心修饰的鬓角,投向殿外那片被重重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阳光。
孤知道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这平静之下,是早已预知的结局轰然落定的尘埃,是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湮灭的死寂。她伸出手,不是去接碗,而是慢慢探入袖中。指尖触碰到那枚已被体温暖得微热的铜钱,粗糙的纹路摩挲着指腹。病已……宣帝五铢……买糖糕……管够……那些遥远而温暖的碎片,在冰冷的绝望中一闪而过。
霍显见状,立刻将青玉碗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她的唇边,脸上堆砌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关切和虚伪的谄媚:殿下体恤下情,真是万民之福。这药温得正好,您快趁热用了,龙裔要紧啊!
许平君没有理会她。那碗药散发出的甜腻气息更浓了,几乎要盖过椒房殿固有的椒香,令人作呕。她只是缓缓地、异常缓慢地,将袖中那枚铜钱完全攥入掌心。坚硬的棱角深深陷入柔软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令人清醒的刺痛。这痛楚奇异般地压下了喉头翻涌的恶心感。
她抬起眼,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霍显腕上那只价值连城的赤金镯子上,华光刺目。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弯出一个极其浅淡、却空洞到极致的弧度。这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荒芜的了然和平静。
孤……不喜苦味。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死水上,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殿。这句话,像一句遥远的判词,又像一句无力的自嘲。是对霍显说的是对这残酷命运说的还是……对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少年时光说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眼前青玉碗中深褐的药汤忽然模糊、荡漾开去,扭曲成另一个久远得几乎褪色的场景——
同样是药气弥漫,却是在那间狭小、低矮、墙壁被烟火熏得发黑的陋室里。灶膛里柴火哔剥作响,跳跃着温暖的红光,映着一个少年专注的侧脸。少年刘病已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气味苦涩的汤药。他蹙着眉,鼓着腮帮子,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对着碗口吹气,试图将那滚烫和苦涩吹散一些。蒸腾的热气扑在他年轻的脸上,额角沁出细小的汗珠。
君君乖,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和急切,把碗沿凑近她的唇边,快趁热喝了,喝了病就好了!我特意给你留了最甜的蜜饯,就藏在枕头底下呢,喝完就给你!
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宠溺,穿过岁月的尘埃,无比清晰地撞入许平君此刻冰冷刺骨的耳膜。
君君乖……
喝完有蜜饯……
快趁热喝了……
那一声声呼唤,带着旧日阳光的温度,带着灶火暖融融的气息,带着少年人毫无保留的关切,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椒房殿厚重的宫墙与此刻无边的死寂,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原来,从市井的烟火到椒房殿的孤寒,从君君到孤,从蜜饯的甜到鸩毒的苦……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所有的爱恋、挣扎、荣辱与绝望,都浓缩在了这一碗药的咫尺之间。
她脸上的笑容,那抹空洞到极致的弧度,倏然加深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终于认清了某种荒谬绝伦的真相。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那碗深褐色的药汤,不再看霍显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得计的光芒。她伸出手,不再是犹豫,不再是抗拒,而是无比平稳地,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青玉碗。
温热的碗壁透过指尖传来。她低下头,碗中药液漆黑如墨,清晰地倒映出凤冠上垂下的珠串,也倒映出自己此刻模糊而平静的面容。
没有半分停顿,没有一丝犹豫,她仰起头,如同饮下久旱后的甘霖,又如同咽下早已注定的宿命,将那碗深浓粘稠、散发着诡异甜香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汁滑过喉咙,起初是那刻意添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能将五脏六腑瞬间灼穿、再狠狠撕裂的剧痛,猛地从腹中炸开!那痛楚如此猛烈、如此狂暴,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疯狂攒刺、翻搅!她的身体猛地一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哐当!
青玉碗从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脱,砸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玉屑飞溅,残余的几滴深褐色药汁溅在玄色的皇后礼服下摆,迅速洇开,像几滴绝望的泪痕。
与此同时,她一直紧紧攥在左手掌心的那枚铜钱,那枚从东市初遇、历经掖庭风雨、直至椒房殿凤冠加身都未曾离身的宣帝五铢钱,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身体的震颤,终于挣脱了指尖的钳制,无力地滚落出来。
它沿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滴溜溜地滚动着,发出细小而清晰的金属摩擦声,一路滚过那片飞溅开来的、深褐色的药汁残痕……最终,停在了几片染着猩红碎瓷的边缘。
许平君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凤榻滑落下去,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玄色的衣袍铺展开来,像一朵骤然凋零的墨色牡丹。温热的液体无法遏制地从口中涌出,滴落在玄衣的前襟,也滴落在身前的地砖上——不再是深褐的药渍,而是刺目惊心的、粘稠的鲜红!
那猩红的血珠,一滴,两滴……迅速连成一线,蜿蜒着,如同一条绝望的赤色小蛇,无声地向前爬行,终于……触碰到那枚静静躺在碎瓷和药渍中的、小小的铜钱。
滚烫的鲜血,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贪婪地漫过冰冷的铜质钱面,迅速淹没了钱身上那凸起的宣帝二字。那两个字,曾经承载着少年滚烫的许诺,承载着少女懵懂的欢喜,承载着无数个日夜的摩挲与凝视……此刻,在猩红的浸泡下,变得模糊不清,扭曲变形,如同一个被血泪浸透的、冰冷而残酷的笑话。
殿下!殿下!宫人们的惊呼声、哭喊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模糊不清。霍显假惺惺的哭嚎尤为刺耳:快传太医!快啊!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妾身啊!
视线迅速地被涌上的黑雾吞噬,椒房殿内那些华丽的蟠龙金柱、摇曳的烛火、霍显脸上凝固的假泪、还有地上那枚被血污覆盖的铜钱……一切都开始旋转、模糊、褪色,最终沉入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瞬,许平君仿佛又听到了那清朗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愁滋味的轻快笑意,穿透了未央宫森冷的宫墙,穿透了漫长岁月的尘埃,清晰地响在耳边:
喏,新铸的宣帝五铢,够不够买你眼前那堆甜掉牙的玩意儿
拿着!以后就用它买糖糕,管够!
原来……这就是……管够的……糖糕啊……
她的唇边,似乎还残留着那一饮而尽前的、空洞而平静的弧度。只是这一次,那弧度里,终于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彻底的解脱。黑暗,温柔而冰冷地,彻底覆盖了她。
那枚沾满皇后鲜血的宣帝五铢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躺在碎裂的玉碗残骸和粘稠的血泊之中。血污之下,宣帝二字狰狞扭曲。椒房殿内,只剩下霍显压抑着得意的假哭,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奔忙,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药香与浓重的血腥气。未央宫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
尾声:南园遗爱
许平君崩逝的消息传来时,刘询正在前殿议事。手中的玉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成几截。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群臣惊愕地看着他们的皇帝,只见他眼中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那眼神,像是失去了幼崽的孤狼,绝望而疯狂。
平……皇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拦的宦官,踉跄着冲出大殿,疯了一般奔向椒房殿的方向。冕旒的玉珠在他奔跑中激烈地碰撞、甩动,发出杂乱刺耳的声响。
然而,他终究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椒房殿内,一片缟素。宫人们跪伏一地,哭声压抑。霍显领着霍家女眷,正装模作样地哀泣。刘询冲入内殿,看到的只有凤榻上那具覆盖着素锦的、冰冷而瘦小的身躯。他扑到榻前,颤抖着手掀开锦衾一角,那张熟悉而苍白的面容映入眼帘,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诡异的平静。
平君……平君!刘询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悲鸣,紧紧抓住她早已冰凉的手,将脸埋在她冰冷的掌心,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帝王的威严在巨大的悲痛面前荡然无存,他只是一个失去了挚爱的可怜人。霍显等人假意上前劝慰,被他猛地挥袖拂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噬人的恨意:滚!都给朕滚出去!
椒房殿内,只剩下皇帝撕心裂肺的恸哭声。
许平君被追谥为恭哀皇后。刘询力排众议,没有将她葬入帝陵区,而是亲自选择了一处离长安城杜县东原不远的地方,紧挨着他未来陵寝(杜陵)的南侧,为她单独营建陵墓。这里地势开阔,远离了未央宫的森严与冰冷,可以眺望到远方依稀的市井烟火。他将其命名为南园。他要让她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也离他们年少时那段最纯真自由的时光,近一些。
下葬那日,阴雨绵绵。刘询不顾劝阻,坚持徒步为梓宫送行。雨水打湿了他的冕服,泥泞沾污了他的帝履。他亲手将一件东西放入了梓宫,放在许平君冰冷的、交叠于腹部的双手之中——不是金玉珠宝,而是那枚被仔细清洗擦拭过、却再也无法洗去血痕和岁月痕迹的宣帝五铢钱。冰冷的铜钱,紧贴着她同样冰冷的手心。
他久久地伫立在新建成的南园陵前,望着那冰冷的封土,雨水混合着泪水从他刚毅却憔悴的脸上滑落。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春日东市,穿着藕色襦裙的少女,拿着他给的铜钱,脸上绽放出羞涩而甜蜜的笑容。
平君……他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孤……终究是负了你……
南园的风吹过新栽的松柏,呜咽着,如同情人最后的低语。一枚小小的、边缘磨损的五铢钱,静静地躺在黄土之下,陪伴着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皇后。它见证了年少时最赤诚的心动,也浸透了深宫里最冰冷的绝望和阴谋的毒血。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权力、爱情与背叛的哀伤故事,一个在未央宫辉煌宫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