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陆沉去民政局签协议的路上,我借口回家取证件。
他皱眉:林晚,别耍花样。
我笑着摇头,径直走向尘封的阁楼。
那里挂着他为我画的99幅肖像。
从初恋到结婚,每一笔都是他眼中的我。
火焰吞没画布时,电话疯狂震动。
你疯了吗那些画值七位数!
我知道。我踩碎婚戒,但烧成灰才能长新的。
出租车驶过民政局,陆沉在门口攥着烧焦的画框碎片。
朝阳落在我学画用的崭新素描本上。
民政局那条路,我闭着眼都能走。行道树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叶子蔫了吧唧地耷拉着,跟我现在的心情挺配。副驾上的陆沉,侧脸线条绷得死紧,跟块大理石似的,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方向盘,哒、哒、哒,每一下都敲在我太阳穴上,烦得人想跳车。
车里静得能听见灰尘打架。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喘气都费劲。
证件,他突然开口,声音又干又冷,像是从冰窟窿里刚捞出来,都带齐了
我眼皮都没撩一下,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灰色楼影,喉咙有点发紧:嗯。
车子猛地一顿,在红灯前停下。惯性让我往前冲了一下,安全带狠狠勒住肩膀,有点疼。我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
东西在包里。我补充了一句,声音没什么波澜,视线依旧黏在车窗外。街角那家我和他以前常去的咖啡馆换了招牌,刺眼的粉红色,俗气得要命。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那俗气的粉色招牌一起,无声无息地塌了一小块。
绿灯亮了。陆沉一脚油门下去,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往前窜。沉默再次像浓稠的墨汁,灌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民政局那栋灰扑扑、毫无生气的建筑轮廓,在视野里一点点清晰起来,轮廓硬邦邦的,像个巨大的水泥墓碑。
快到门口那条减速带了,我吸了口气,那口气凉飕飕地钻进肺里,冻得我指尖都发麻。我转过头,看向陆沉那张线条冷硬的侧脸。
停车。
他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疙瘩,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林晚,又怎么了
忘拿户口本了。我平静地说,指甲用力掐进手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疼得尖锐,反而让我脑子更清醒了点。
忘拿!他猛地一踩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巨大的惯性让我整个人往前狠狠一栽,又被安全带死死勒住,勒得我差点背过气去。他转过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剜在我脸上,林晚!你他妈故意的吧到这一步了还跟我玩这种低级把戏有意思吗
那眼神里的厌恶和烦躁,明晃晃的,毫不掩饰。像针,密密麻麻扎过来。我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甚至扯开了一点弧度,那笑容大概僵硬得像劣质的石膏面具:玩陆大画家,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有那份闲情逸致,把别人当个物件儿似的摆弄、观察、入画
我解开安全带,咔哒一声轻响,在这剑拔弩张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等着,很快。
推开车门,外面初夏的风裹着灰尘和尾气的味道扑进来,反而比车里那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气舒服多了。
身后传来他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十分钟!别耍花样!
我没回头,高跟鞋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步都踩得很重。阳光白花花地砸下来,晃得人眼睛发疼。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属于陆沉调色油混合着松节油的气味扑面而来,霸道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陈旧又顽固的气息。这味道曾经让我安心,现在只觉得反胃。屋子里静得可怕,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音。客厅里还散落着几个打包了一半的纸箱,像被遗弃的残骸。我径直穿过客厅,走向楼梯后面那道窄窄的、几乎被阴影吞没的小门——通往阁楼的入口。
楼梯又陡又窄,脚下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在从高处小窗射进来的几缕光线里上下翻飞,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在跳舞。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木头朽坏、灰尘堆积和陈年颜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沉重木门,阁楼里的景象,毫无遮拦地撞进我的眼底。
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扇蒙尘的窄窗透进些模糊的天光,勉强照亮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空气凝滞,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翻滚。而它们——那九十九幅画,密密麻麻,无声地悬挂在每一面墙壁上,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灵堂。从地板一直到倾斜的屋顶下沿,层层叠叠,铺满了我的脸。
画布上,是我。
十七岁初遇时,扎着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嘴角抿着羞涩又倔强的弧度,眼神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丝惶恐。他笔下的我,干净得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
二十岁生日那天,在喧闹的KTV包间,暖黄的灯光打下来,我头上歪歪斜斜戴着一顶可笑的纸皇冠,脸颊被果酒染得绯红,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画布上凝固的,是那种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快乐。
二十三岁,我们在海边。海风很大,吹乱了我的头发,发丝粘在微微出汗的额角。他抓拍了我一个回头的瞬间,眼神亮得惊人,看向画布外某个方向(大概是他站着的地方),笑容灿烂得能融化冰雪。那幅画的角落,他签了名,还写着一行小字:我的太阳。
还有二十五岁,婚礼前夜。我穿着简单的白色睡裙,赤脚坐在我们租住的小公寓窗台上,侧脸被窗外的月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眼神里盛满了即将步入新生活的紧张和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他画这幅时,似乎格外有耐心,笔触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一张张,一幅幅,像一部无声的、冗长的电影胶片,在我眼前飞速地倒带。从青涩懵懂,到热恋痴缠,再到披上婚纱那一刻以为的永恒……每一笔色彩,每一个晕染,每一道细微的笔触,都记录着他眼中的我。那个被他精心挑选、捕捉、描绘出来,安放在他画框里的沈意。
他画我微蹙的眉头,画我嘴角上扬的弧度,画我低头时颈项优雅的线条,画我眼中他想要看到的光芒……他画下他需要的每一分特质,把它们凝固在画布上,如同制作精美的标本。唯独没有画过,当他的画笔长久地停驻在别的年轻模特身上时,我独自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指尖冰凉,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那份狼狈。
更没有画过,他工作室彻夜亮着灯,里面传来年轻女孩清脆的笑声,而我躺在主卧那张宽大冰冷的双人床上,睁着眼睛,听着自己空洞的心跳,数着天花板上永远也数不清的细纹,任由冰冷的绝望一寸寸啃噬掉所有温度的长夜。
这些画,美得惊心动魄,也假得令人窒息。它们是他引以为傲的艺术品,是他画廊里标价昂贵的商品,是他陆沉深情的证明。唯独不是真实的我,不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哭会心碎的女人。
它们像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沉默地注视着我。那些画里的我,眼神各异,或纯真,或妩媚,或依恋,却都透着一股子被精心设计过的空洞。它们不是我的记忆,它们是他的战利品陈列馆。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令人作呕的反胃感,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烧了它们。这个念头像一道淬着毒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里混沌的迷雾,清晰、尖锐,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快意。
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阁楼最阴暗的角落。那里堆满了废弃的画框、蒙尘的画架,还有他丢弃的、沾满干涸颜料的旧调色板。我在一堆破烂下面疯狂地翻找,灰尘呛得我连连咳嗽,手指被木刺划破也浑然不觉。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圆柱形的金属物体。
找到了!
一个蒙着厚厚灰尘、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旧打火机。那是很多年前,我们挤在廉价出租屋里,停电时点蜡烛用的。那时候,烛光摇曳,映着两张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真他妈讽刺。
我紧紧攥住那个冰凉的打火机,金属外壳硌着掌心。转过身,目光扫过这满墙的我。视线最终定格在离我最近的一幅上。画中的我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笑容甜蜜得能溢出蜜糖,眼神里全是毫无保留的信赖和爱意。那是他口中最美的新娘,也是他笔下最昂贵的谎言。
就是它了。
我走上前,没有任何犹豫,双手抓住沉重的画框边缘,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猛地用力向下一扯!
哗啦——砰!
画框连同画布重重地砸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画布上的新娘摔得有些扭曲,那张甜蜜的笑脸沾满了灰尘,看上去既狼狈又诡异。
我蹲下身,没有去看那张曾经让我无数次心动的脸。手指有些发抖,但动作却异常坚决。我摸索着画框的背面,找到固定画布的金属卡扣,用力掰开。画布被我从框子里剥离出来,轻飘飘的,像一张巨大的、脆弱的人皮。
我把它拖到阁楼中央稍微空旷一点的地方,随手又扯过旁边一块废弃的、沾满油彩污渍的破画布,粗暴地揉成一团,塞在那张新娘画布下面。易燃物。松节油的味道似乎更浓烈了,在干燥的空气里蠢蠢欲动。
打火机很旧了,我用力地、连续地擦动滚轮。咔哒、咔哒、咔哒……每一下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火星微弱地闪了几下,又灭了。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我胡乱抹了一把,更加用力地擦动滚轮。
咔哒!
一簇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终于颤巍巍地窜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弱地跳动着,像一颗濒死的心脏。
我看着那簇火苗,眼神空洞得可怕。手指没有任何迟疑,将打火机凑近了塞在下面的那块破画布边缘。
嗤——
火苗舔舐到浸透了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破布,如同饿狼尝到了血腥。仅仅是一瞬间的安静,紧接着,那簇小小的橘黄猛地膨胀、咆哮起来!火舌贪婪地向上卷起,发出欢快的、噼啪的爆裂声,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狂热,毫不犹豫地扑上了那张洁白的新娘画布。
鲜艳的油彩在高温下迅速扭曲、变色、卷曲。画布上那个穿着洁白婚纱、笑容甜蜜的我,精致的脸庞在火舌的舔舐下,开始像蜡一样融化、变形。那曾经被陆沉精心描绘的、盛满爱意的眼睛,最先被火苗吞噬,黑色的油彩混合着燃烧的纤维,化作一缕缕诡异的黑烟,袅袅升起。烈焰贪婪地向上蔓延,吞噬着她精心盘起的发髻,吞噬着她雪白的颈项,吞噬着她婚纱上每一道繁复的蕾丝和闪耀的珠片……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混合着烧焦蛋白质和化学颜料的气味。
那气味钻入鼻腔,却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扎进我麻木的心脏。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脚底窜上来,沿着脊椎一路烧灼到头顶。不是恐惧,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野蛮的、摧毁一切的快感!烧!烧光这些虚假的幻象!烧光这些困住我的牢笼!烧光这他妈的、令人作呕的过去!
我猛地站起身,像一个被注入了狂暴力量的疯子,扑向离我最近的另一幅画。那上面是大学时代的我,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坐在图书馆的窗边看书,阳光洒在侧脸上,安静而美好。
装什么岁月静好!
我嘶哑地吼出声,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撞出回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双手抓住画框,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拽。木框砸在地板上,发出更响的碎裂声。我粗暴地撕开卡扣,把画布扯下来,看也不看,直接扔进了那片已经熊熊燃烧、不断扩大的火堆里。
嗤啦——!
新的燃料加入,火焰猛地向上蹿起一尺多高,热浪扑面而来,几乎燎焦了我的额发。火光照亮了我沾满汗水和灰尘的脸,也映亮了我眼中那两簇同样疯狂燃烧的火焰。
一幅,又一幅。我化身成最有效率的破坏者,手臂机械地挥舞着,麻木地重复着拽、砸、撕、扔的动作。那些被精心装裱、价值不菲的艺术品,在我手中变成了一堆等待焚烧的垃圾。画框破裂的声音,画布投入火堆时发出的爆燃声,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狂暴而怪异的交响乐。
十七岁初遇的羞涩,在火焰中蜷曲成焦黑的碳块。二十岁生日那顶可笑的纸皇冠,瞬间化作灰烬。海边那个太阳般的笑容,被浓烟彻底吞没……每一幅画的毁灭,都像从我心上硬生生剜掉一块早已腐烂的肉。疼吗疼。但伴随着剧痛涌上来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的轻松。
火越来越大。热浪汹涌地翻滚着,舔舐着倾斜的屋顶,贪婪地想要吞噬一切。浓烟滚滚,辛辣刺鼻,熏得我眼泪直流,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阁楼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而我站在炉心,浑身滚烫,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冰冷。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像垂死的野兽一样,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嗡嗡——嗡嗡嗡嗡——!那声音在火焰的咆哮声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固执,锲而不舍。
我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被烟熏得刺痛的眼睛,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陆沉。
手指划过屏幕,接通。我没说话,只是把手机稍微拿远了一点,让听筒能清晰地捕捉到这阁楼里最真实的声音——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爆响,画框木料断裂的呻吟,还有我粗重而灼热的喘息。
电话那头,死一样的沉寂。只有背景里隐约传来民政局门口嘈杂的人声。
几秒钟后,他那压抑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的咆哮,猛地穿透火焰的噪音,狠狠砸进我的耳朵里:
沈意——!!
那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狂暴的愤怒,几乎要撕裂听筒,你他妈在干什么!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那些画值多少钱!七位数!那是七位数的东西!!你他妈给我住手!立刻!马上!听见没有!
七位数。钱。他脑子里永远只有这个。
我听着他的咆哮,看着眼前跳跃的、吞噬一切的火焰。热浪扭曲了空气,让那些尚未投入火堆的画作上,我的脸都变得模糊而狰狞。一股浓烟呛进喉咙,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但我的嘴角,却在浓烟和泪水中,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向上弯起。
我止住咳嗽,重新把手机贴近耳边。周围是地狱般的火焰轰鸣,我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我知道。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每一幅值多少钱,我都知道。
电话那头瞬间只剩下他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但陆沉,
我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那枚曾经象征承诺的钻戒,在火光下依旧闪烁着冰冷而虚假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有些东西,不烧成灰,是长不出新的。
说完,不等他任何反应,我直接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干脆利落。
手机被我随手扔在脚下滚烫的、布满烟灰的地板上。我低下头,视线再次聚焦在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碍眼的戒指。铂金的指环,镶嵌着一颗不算小、切割完美的钻石。它曾经那么闪耀,那么沉重,箍住的仿佛是我的一生。
没有丝毫留恋。我用右手抓住那枚戒指,冰冷的金属触感渗入皮肤。然后,用力地、狠狠地向外一撸!
戒指被轻易地褪了下来,指根处留下一道浅浅的、苍白的压痕,很快就被周围皮肤的红晕覆盖。它躺在我摊开的掌心,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钻石折射出妖异而冰冷的光彩,像一颗凝固的眼泪。
我盯着它看了两秒,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更深了。然后,五指猛地收紧,将戒指死死攥在掌心,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抬起脚,没有半分犹豫,对着脚下布满灰尘和火星子的地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踩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碎裂声,从鞋底传来。是金属扭曲变形的声音还是钻石碎裂的呻吟在火焰的咆哮中,这声音微不足道,却像一道惊雷,在我心里轰然炸响。
我移开脚。地板上,那枚曾经象征永恒的戒指,已经扭曲变形。铂金的指环被踩扁,那颗骄傲的钻石,从镶嵌的爪托里歪斜地脱出,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在火光下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芒,像一颗彻底死去的心脏。
它躺在那堆肮脏的灰烬里,丑陋,廉价,一文不值。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火焰彻底统治的阁楼。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热浪翻涌,将空气都烤得扭曲变形。那些曾铺满墙壁、记录着他眼中我的九十九幅肖像,此刻已化作一片翻腾的烈焰地狱。画布在火舌中痛苦地蜷曲、焦黑、碎裂,发出噼啪的哀鸣,最终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如同黑色的蝴蝶,在灼热的气流中绝望地飞舞、坠落。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浓烈的松节油燃烧的气息。
再见了。所有的沈意。
再见了。那个被画框框住的、愚蠢的、以为爱能战胜一切的女人。
我转过身,没有一丝留恋,不再看那吞噬一切的火焰一眼。浓烟呛得我几乎窒息,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地板上。我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下那陡峭狭窄的楼梯,冲出了这个正在化为灰烬的牢笼。
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烟火气。初夏傍晚的空气带着微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我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仿佛重获新生。肺叶被清冽的空气充满,那感觉,痛快得让人想哭。
我站在路边,头发散乱,脸上沾着烟灰,衣服被汗水浸透又被热浪烤得半干,整个人狼狈得像刚从灾难现场爬出来的难民。但我毫不在意,只是伸出手,朝着车流的方向。
一辆亮着空车牌的出租车,像识趣的精灵,稳稳地停在了我面前。
师傅,去……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皮革座椅微凉的气息包裹住我。报了一个地址,是我新租的小公寓,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没有任何陆沉痕迹的空白之地。
司机应了一声,车子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车子驶过民政局那条必经之路。暮色四合,街灯次第亮起,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影。我靠在椅背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
民政局门口,那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视线。
陆沉。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民政局台阶下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骤然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往日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不堪,昂贵的衬衫领口敞开着,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满了黑色的烟灰污迹,狼狈不堪。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车子驶近的瞬间,我看清了。
那是一小块焦黑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木片。依稀还能辨认出一点曾经精致画框的轮廓。一小片烧得只剩下边角的画布,粘连在上面,被火燎得焦黄卷曲,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模糊的、暗红的油彩——也许曾经是画中我的唇色
他死死地攥着那片废墟,手指几乎要嵌进那焦黑的木头里。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挡风玻璃,直直地射向我。那双曾经盛满才华和骄傲、也盛满冷漠和审视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茫的、难以置信的……崩塌。
震惊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我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出租车没有丝毫停留,平稳地滑过他的视线。后视镜里,那个攥着焦黑画框碎片的身影,在暮色和车流中迅速缩小、模糊,最终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收回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像拂去衣袖上一点无关紧要的尘埃。
车子驶出喧嚣的市区,拐上一条相对安静的林荫道。天边,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金红色,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瞬间染透了半边天空。
那光芒如此炽烈,如此温暖,带着一种新生的、磅礴的力量,穿透车窗,慷慨地洒满我的全身。脸上残留的烟灰,似乎也被这光芒照得无所遁形。光柱里,细微的尘埃在欢快地舞动。
我低下头,打开放在膝上那个崭新的、硬壳的素描本。纯白的纸张在朝阳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我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那微糙的纸面。冰凉的触感,却带着无限的可能。
阳光跳跃在空白的纸页上,像一颗颗小小的、跃动的金色心脏。
烧成灰烬的废墟之上,新的笔,握在了我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