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窗外的喜乐声早已散去,唯有案头的酒坛越堆越高。
月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寂。
暗卫送来的密报散落一地——苏音晚与周野的婚书朱印未干,衣坊的账本上墨迹淋漓,甚至还有村民口述的只言片语:周猎户疼娘子,连洗脚水都不让她端……
砰!
又一坛烈酒砸碎在墙上。琥珀色的液体顺着砖缝流淌,像极了那年苏音晚被灌红花后裙摆洇开的血。
醉眼朦胧间,谢寻恍惚看见十五岁的自己站在雪地里。
月白锦袍的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小丫鬟,随手丢下一盒药膏。一个茶盏而已。
不过一句话,就让那个叫苏音晚的人记了整整十年。
世子爷……您梦魇了侍卫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寻猛地惊醒,冷汗浸透重衫。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他颤抖着提笔蘸墨,信笺上【音晚】二字刚刚落笔,一滴墨便晕染开来,模糊得如同他们之间早已溃烂的旧事。
最终,他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舌舔舐纸角的瞬间,恍惚映出苏音晚被锁在柴房时绝望拍门的模样。
三日后,锦绣街最大的绸缎庄接到一笔古怪的订单。
苏音晚展开信笺,指尖在触碰到熟悉的字迹时微微一颤。
原样退回。
苏音晚突然将订单对折,从柜台下抽出一块靛青粗布。
银针穿引红线,她在布角绣了四字。
【前尘已断】。
周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我去送。
他拎起包袱,猎刀在腰间晃出冷光。
等等。苏音晚突然叫住他,又低头在布角添了一行小字。
周野看清内容后,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但最终只是揉了揉她的发顶。
当夜,谢寻在客栈里摩挲着退回的粗布。
烛光下,【前尘已断】四字如刀,可布角那行【愿君安康】却让他骤然红了眼眶。
他想起苏音晚跪在雪地里为他绣的第一个荷包,暗纹处也藏着这样一句祝祷。
备马。他扯下腰间玉佩扔给侍卫,明日启程去北疆。
离京那日,谢寻鬼使神差地绕道村口。
晨雾中的衣坊刚卸下门板,苏音晚正踮脚往檐下擦拭匾额。
周野单手托着她的腰,阳光穿透雾气,将【苏周衣坊】四个鎏金大字照得熠熠生辉。
左边再高些……苏音晚的声音顺着风飘来,带着谢寻从未听过的轻快。
当她转头为周野擦汗时,发间银簪闪过一点亮光。
正是那支雕着山茶花的定亲簪。
谢寻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本该冲进去砸了那碍眼的匾额,本该用剑指着周野的喉咙宣告主权,可当看见苏音晚笑着躲开周野偷吻的模样,所有暴怒都化作了喉间腥甜。
走吧。他哑声对侍卫说。
宗祠里的世子印信下压着一封陈情书。
老夫人看到自请除爵四个字时,龙头杖重重砸在地上:当真是糊涂!为了个丫鬟……
北疆的风雪比京城更刺骨。
谢寻卸下锦袍换上铁甲,在边关的第三年,敌军夜袭时他率百骑冲入火海。
箭矢穿透胸甲的瞬间,他竟想起苏音晚被罚跪雪地时睫毛结霜的模样。
他望着帐外纷飞的大雪,突然笑了:我这一生,似乎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遗物清点时,亲兵在铠甲夹层里找出一方褪色的绣帕。
素白绢面上,山茶花的红丝线早已泛白,唯有角落音晚二字仍清晰如新。一同发现的还有本手札,最后一页墨迹斑驳:
【北疆的雪真大,让我想起那年没为她撑的伞。
世人皆道我负尽天下,却不知天下二字……
原不过是某个冬夜里,没接住的一滴泪。】
当阵亡的消息传回京城时,苏音晚正在教村里的女童绣花。
窗外,周野新栽的山茶被风吹落一瓣,正飘在她未完成的绣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