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开学季,暑气尚未完全消退。礼堂内,穹顶高悬,几束光线透过彩色窗户,勾勒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案。
空气中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香气、塑胶椅垫被烘烤后的微涩气味,以及上千名新生隐约躁动的热浪。
林希希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膝盖上平摊着崭新的笔记本,指尖不自觉地轻捻着光滑的纸页边缘。讲台上,系主任的声音低沉而模糊,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医学之路,道阻且长,望诸君心怀仁爱,肩负使命
仁爱、使命林希希在心里默念着父亲林振华时常挂在嘴边的词。
父亲那双因常年手术而指节微微变形的手,总带着消毒水的凛冽气息,此刻却仿佛隔着时空压在她肩头,沉甸甸地提醒着她必须踏上的、既定的路途。
一丝近乎窒息的烦闷悄然爬上心头,又被她用力按捺下去。
就在这时,讲台侧面的帷幕一动。
一道颀长的身影步出,从容地走向演讲席。礼堂里细微的嘈杂声似乎瞬间被吸走了一部分。林希希下意识抬起头。
光恰好落在他身上。
那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肩线平直,身形挺拔得像一棵年轻的白杨。
额前微卷的黑发在光线下泛着柔润的光泽,衬得眉眼愈发清晰。他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明明隔得很远,林希希却奇异地觉得,自己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某种东西——不是新生的好奇或紧张,更像是一种深埋的、难以言喻的疲惫,甚至一丝冰冷的审视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定了,大概是光线的错觉。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我是临床医学系新生,顾林。
清越的嗓音透过麦克风扩散开来,像山涧清泉流淌过鹅卵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穿透力,瞬间攫住了礼堂里所有人的注意力。
林希希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密密地擂动起来,声音大得她疑心会被邻座听见。
她慌忙低下头,手指用力攥紧了膝上的笔记本,光滑的纸页被捏出了几道深深的折痕,指尖甚至微微发颤。
台上,顾林的发言简洁有力,逻辑清晰,字字珠玑,赢得一阵又一阵掌声。林希希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血液奔流的声音和自己失序的心跳。她只敢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追逐着讲台上那个耀眼的身影,像在追逐一片不可触及的光。
那束光,短暂地照亮了她被父亲沉重期望压得有些灰暗的新生伊始。
大学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林希希努力适应着繁重的课业,解剖图谱上的肌肉神经线条在眼前缠绕,生理课本上的公式如同天书,空气中似乎永远飘荡着淡淡的福尔马林气味,时刻提醒着她选择的道路。
父亲的电话定期而至,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希希,基础课要打牢,解剖、生理、生化,一步都不能松懈,将来才能做个好医生。
好医生三个字,像无形的枷锁。
唯一能让她稍稍喘息的,是图书馆靠窗的那个角落。窗外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初秋的叶子已开始泛出浅浅的金边。
这天午后,林希希正和一堆神经传导通路的示意图较劲,眉头紧锁,手中的铅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戳着凌乱的小点。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窗外金黄的银杏叶,试图在自然的脉络里找到一点解题的灵感。
同学,打扰一下。
一个清越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很近。
林希希猛地回神,转过头。阳光穿过银杏叶的缝隙,细碎地洒落,正好映亮了站在桌旁的人——顾林。
他微微倾身,手指修长,指关节清晰,正轻轻点在她摊开的《系统解剖学》彩图页上。指尖距离她的书页边缘,不过寸许。
这个,他指尖点了点图上复杂的臂丛神经分支,
尺神经和正中神经在肘部的走行和毗邻关系,书上这幅图角度有点刁钻,容易混淆。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图页上,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阳光跳跃在他微卷的发梢,晕开柔和的光圈。
林希希只觉得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脸颊迅速升温,她甚至能感觉到耳根都在发烫。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挤出一个短促而含糊的:啊
顾林似乎并未察觉她的窘迫,或者体贴地忽略了。
他极其自然地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一股清爽干净的、混合着淡淡皂角与阳光的气息随之而来。
他从自己摊开的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他手绘的神经丛示意图,线条干净利落,重点突出,远比书上的印刷图清晰直观。
这样看会不会好点
他将图纸推到她面前,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
尺神经走内侧沟,正中神经穿过旋前圆肌两头之间,关键就在辨认清楚这里的几个解剖标志……
他修长的手指在纸上移动,耐心地讲解着。
林希希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移动的指尖,努力去理解那些术语和位置关系。
可她的心跳声太吵了,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顾林身上那股好闻的气息无孔不入,几乎要盖过书本的油墨味。
她只能胡乱地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嗯、哦,手心悄悄在裤子上蹭了蹭,湿漉漉的全是汗。
阳光暖暖地包裹着这一隅,银杏叶的影子在书页上轻轻摇曳。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只剩下他低沉的讲解声和她胸腔里失控的鼓点。
这一刻,图书馆的喧嚣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初秋的风带着微燥的暖意,卷过露天篮球场的水泥地,扬起细小的尘埃。场边围观的喧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翻头顶那片湛蓝的天。
场中,穿着红色球衣的身影如猎豹般迅疾穿插,每一次运球变向都带着凌厉的节奏感,汗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顾林又一次从对方严防死守中突围而出,一个干脆利落的假动作晃开对手,紧接着拔地而起,身体在空中舒展成一个完美的弧度。
篮球脱手,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唰地一声空心入网!
好球!
顾林!顾林!
场边的欢呼瞬间炸开,女生们的尖叫尤其热烈。
林希希被闺蜜苏晴紧紧拽着手臂,挤在沸腾的人群边缘。
苏晴兴奋地跳着脚,声音几乎要穿透林希希的耳膜:
看见没看见没!太帅了!希希,快!水!
林希希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才如梦初醒般看向自己手里那瓶刚从便利店冰柜里拿出来的矿泉水。
瓶身凝结的冰凉水珠已经濡湿了她的掌心。
她看着场中那个被众人簇拥、光芒万丈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脚步却像灌了铅,迟疑着钉在原地。
周围那些或明艳或大胆的目光,都聚焦在顾林身上,让她觉得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快去呀!傻愣着干嘛!苏晴恨铁不成钢地又推了她一把。
鼓点般的心跳催促着林希希,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那无形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她低着头,避开周围或好奇或打量的视线,小步快跑着,几乎是冲到了场边休息区。
顾林正微微喘息着,撩起球衣下摆随意地擦着额角的汗,露出紧实流畅的腰腹线条。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林希希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目光慌乱地垂落在地面,只敢盯着自己脚前那块斑驳的水泥地。
她颤抖着伸出手,将那瓶带着她掌心湿冷汗意的矿泉水递了过去,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周围的喧闹彻底淹没:……给,给你水。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运动后热意和薄汗的手伸过来,稳稳地接住了水瓶。
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那一点微小的、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却像带着微小的电流,倏地窜过林希希的脊背,让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谢谢。
顾林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低沉而清晰,就在她头顶响起。
他没有立刻拧开瓶盖,只是握着那瓶水,目光似乎在她低垂的发顶停留了一瞬。
林希希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神经上。她根本不敢抬头,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蹦跳,几乎要窒息。
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含糊地丢下一句不客气,就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飞快地挤回苏晴身边。
身后那道目光,似乎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专注。
苏晴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兴奋地在她耳边低语:
行啊希希!他看你眼神都不一样!有戏!绝对有戏!
林希希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脸颊滚烫,手背上被他指尖擦过的地方,那点微弱的触感依旧顽固地残留着,清晰得烙人。
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那里,仿佛要锁住那转瞬即逝的、令人心悸的温度。
日子在密集的课表、厚厚的教科书和实验室消毒水的味道中一天天滑过。林希希小心地将那份初见的心动藏在忙碌的学习和父亲无声的压力之下,像珍藏一颗易碎的露珠
她偶尔在图书馆的角落、拥挤的食堂、或者课间的走廊远远看见顾林挺拔的身影,心跳总会不争气地快上几拍,却又不敢让目光过多停留。
他像一颗遥远而明亮的星辰,而她,只是仰望星空的凡人。
直到那个沉闷的午后,急促的手机铃声像一把锋利的刀,猝不及防地划破了林希希平静的生活。
电话是苏晴的妈妈打来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明显的哭腔和恐惧:
希希…晴晴…晴晴她突然晕倒了!送到医院了,医生…医生说是急性髓系白血病!要马上化疗!她…她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话筒啪嗒一声从林希希手中滑落,砸在宿舍冰冷的地砖上。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尖锐的耳鸣。急性髓系白血病
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永远活力四射、推着她去给顾林送水的苏晴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密的针,瞬间刺透四肢百骸,让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父亲作为资深医生的严肃面孔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苏晴苍白脆弱、躺在病床上的想象画面彻底覆盖、撕碎。
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碎片,一个名字在绝望的漩涡中心骤然亮起,带着孤注一掷的微光——顾林!
顾林的父亲,是本市顶尖的血液肿瘤专家!苏晴需要最好的医生!
这个念头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林希希甚至顾不上捡起地上的手机,猛地转身冲出宿舍门,脚步踉跄,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击。
走廊的灯光在她眼前晃动扭曲,她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顾林!现在!
她像一阵失控的风,在教学楼、图书馆、篮球场附近徒劳地奔跑、张望,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滚烫的额角。
每一次看到相似的身影,心都提到嗓子眼,又重重落下。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重,每一秒都伴随着苏晴病情可能恶化的恐惧。
终于,在连接实验楼和主教学楼的僻静林荫道上,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林独自一人,正低头看着手机,脚步不疾不徐。夕阳的余晖穿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顾林!
林希希几乎是嘶喊出声,声音因为奔跑和极度的紧张而劈裂变形。
她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猛地冲到他面前,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她甚至来不及组织语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顺着她煞白的脸颊滚落,
是苏晴!我最好的朋友苏晴…她…她得了很重的白血病!医生说要立刻化疗…需要最好的医生…
她语无伦次,双手因为激动和恐惧而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我知道…我知道你爸爸…顾教授…他是最厉害的血液科专家…求求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问问顾教授求你了顾林!苏晴…苏晴她不能有事!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泣不成声的哀求,她仰着脸,泪水涟涟地望着他,所有的自尊和怯懦在挚友的生命威胁面前荡然无存。
顾林显然被她这副突然出现、濒临崩溃的模样惊住了。他迅速收起手机,眉头微蹙,目光落在她布满泪痕、写满绝望的脸上。
那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在急速翻涌、沉淀。
像是审视,又像是一瞬间的触动,或者是某种冰冷计划启动前的确认林希希在泪眼朦胧中无法分辨。
他沉默了几秒。这几秒钟对林希希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她以为希望即将破灭时,顾林伸出手,没有碰她,只是递过来一包干净的纸巾。
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许多,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依赖的稳定力量:
别急,慢慢说。苏晴在哪家医院别哭了,我这就给我爸打电话。
这句话如同赦令。林希希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她颤抖着手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眼泪,哽咽着报出医院的名字,目光死死锁住顾林拿出手机拨号的动作,仿佛那是连接苏晴生死的唯一桥梁。
顾林转过身,低声对着话筒快速交代着情况。林希希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看到他挺拔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沉郁。
电话挂断,他转回身,看着林希希,眼神里的复杂情绪似乎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温柔的安抚:安排好了,我爸今晚就亲自过去看苏晴的情况。别怕,会没事的。
真的吗林希希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敢置信的颤抖。
嗯。顾林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被泪水打湿的睫毛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颊上残留的一抹湿痕。
那温热的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林希希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整个人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心脏猛地停跳,随即又疯狂地鼓动起来。
巨大的感激、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亲昵的触碰所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顾林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皮肤微凉的触感。他看着她呆愣的样子,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很浅,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希希混乱的心绪里荡开一圈圈更大的涟漪。
走吧,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朗,却又似乎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东西,我陪你去医院。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希希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脚步还有些虚浮。
晚风吹过,带着凉意,拂过她被他指尖触碰过的脸颊,那块皮肤仿佛还残留着奇异的灼热感。苏晴的危机暂时解除带来的巨大庆幸,被这猝不及防的温柔彻底搅乱。
她偷偷抬眼看他线条流畅的侧脸,夕阳的光晕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方才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仿佛只是她惊惧中的错觉。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感激、依赖和更深悸动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淹没了之前所有的恐惧。
苏晴的病情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暂时被顾教授的专业权威稳稳托住,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治疗。
林希希的生活重心几乎完全倾斜到了医院消毒水弥漫的病房里。每一次化疗都像一场残酷的拉锯战,看着苏晴苍白的脸、虚弱呕吐的样子,林希希的心也跟着一次次被碾过。
就在这份沉重之中,顾林以一种她从未预料到的、强势而温柔的方式,侵入了她的世界,像一道穿透阴霾的光束,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
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身边。有时是在图书馆,他会极其自然地在她旁边坐下,摊开书本,在她被复杂的生理机制弄得头昏脑涨时,用清晰的逻辑和简洁的示意图为她拨开迷雾。
有时是在食堂拥挤的人潮里,他总能精准地偶遇到她,然后端着餐盘坐到她对面,随意地聊着课业或者医院里无关紧要的趣事,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最让林希希心弦震颤的,是他开始送她回宿舍。从医院出来,或者从图书馆晚归,天色渐暗,校园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两人时而交叠、时而分开的长长影子。
顾林总是走在外侧,步伐不疾不徐,迁就着她的节奏。他话不多,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回应她的忧虑,关于苏晴的,关于课业的。晚风拂过,他身上清爽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一个微凉的周五傍晚,林希希刚结束在苏晴病房的陪护,疲惫地走出住院部大楼。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刚走到医院门口那片开阔的小广场,就看到顾林斜倚在路灯柱下。
暖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他低着头看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专注的眉眼。
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朝她望来,随即收起手机,嘴角扬起一个清晰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大步向她走来。
累了吧走,带你去个地方,换换心情。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熟稔的轻松,不由分说地接过她肩上沉甸甸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
林希希有些懵:去哪
秘密。顾林神秘地眨眨眼,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薄茧,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住。林希希浑身一僵,像被定身法定住,大脑一片空白,血液瞬间涌向脸颊。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牵手!
他的动作那样自然流畅,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她甚至忘了抽回手,只能像个提线木偶,被他牵着,晕乎乎地往前走。
晚风拂过她滚烫的脸颊,路灯的光晕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温暖的海洋。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苏晴虚弱的低语,鼻尖是医院消毒水若有若无的气味,但此刻,手心里传来的那份坚实温热的触感,却像一道隔绝喧嚣的屏障,让她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疲惫和沉重。
一种近乎眩晕的甜蜜感,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悸动,在心底悄然弥漫开来。
顾林带她去的是学校后门一条窄巷深处的小店。门脸不起眼,里面却布置得异常温馨,暖黄的灯光,原木桌椅,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诱人的烘焙甜香。
老板,一份提拉米苏,一杯热可可。顾林熟稔地点单,拉开椅子让林希希坐下。
很快,精致的瓷碟和马克杯端了上来。提拉米苏上撒着厚厚的可可粉,旁边点缀着一颗鲜红的草莓。热可可冒着氤氲的热气,表面浮着细密的奶泡。
听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会好很多。顾林把勺子递给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试试这家店老板手艺很棒的,我小时候常来。
林希希拿起小银勺,轻轻舀起一角送入口中。手指饼干的咖啡酒香、马斯卡彭奶酪的柔滑醇厚、可可粉的微苦回甘,复杂而美妙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绽放,温柔地抚平了心头的褶皱。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连日来的压抑和担忧似乎真的被这甜美的滋味冲淡了些许。
怎么样顾林看着她,眼底有浅浅的笑意。
嗯!林希希用力点头,脸颊因为满足和一丝羞涩而微红,很好吃。
那就好。顾林似乎松了口气,端起自己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暖黄的灯光落在他微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他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目光变得异常专注和认真,直直地看进林希希的眼睛里。
希希,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和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店里轻柔的背景音乐,
这段时间,看着你为朋友担心、奔波,很辛苦,也很……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也很让人心疼。
林希希握着勺子的手顿住了,心跳骤然失序。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有点不合时宜,顾林的目光没有移开,坦然而直接,但我没办法再等了。林希希,我喜欢你。
轰的一声,林希希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流直冲头顶,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猛地低下头,勺子差点掉进杯子里,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四个字在耳边轰鸣:
我喜欢你!
顾林说喜欢她!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像一场绚烂的烟花,在她灰暗疲惫的世界里轰然炸开,照亮了一切,也震得她魂不守舍。
我…我…她语无伦次,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灼热的目光。
顾林伸出手,隔着小小的木桌,轻轻覆上她放在桌面上微微颤抖的手背。
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却又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别急着回答我,希希。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像情人间的低语,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扛着所有事了。苏晴的病,我们一起想办法。你的累,你的担心,都可以告诉我。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他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精准地敲打在她最柔软、最渴望依靠的地方。
长久以来独自支撑的疲惫、对苏晴病情的恐惧、还有那份深藏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暗恋……
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汹涌地交织、冲撞。林希希的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回握住顾林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仿佛那是无边黑暗里唯一的浮木,是命运终于垂怜她而抛下的救赎绳索。
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深色的木桌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所有的疑虑、不安、卑微的怯懦,都被这汹涌而来的巨大幸福和依靠感彻底冲散了。
顾林看着她泪流满面却用力点头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像是计划得逞的冰冷审视,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情绪瞬间的挣扎。
但那光芒转瞬即逝,迅速被温柔的笑意覆盖。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伸出手臂,极其自然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林希希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将脸埋在他带着干净气息的怀抱里,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份令人心安的温暖中。
这一刻,她愿意相信,所有的阴霾都已过去,眼前这个光芒万丈的男孩,就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而永恒的光源。
她不知道,这个拥抱的温度之下,深埋着怎样刺骨的寒冰。
甜蜜如同最浓稠的蜜糖,将林希希的世界包裹起来,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顾林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影子。清晨课前的热豆浆会准时出现在她的课桌角落;下午图书馆里,他总会恰好坐在她对面,在她被难题困住时递来清晰的解题思路;傍晚从医院出来,他高大的身影永远等在住院部楼下那棵梧桐树的阴影里,接过她的包,牵起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熨帖着她因苏晴病情而揪紧的心。
林希希沉浸在一种近乎梦幻的幸福里。顾林的温柔体贴、细致入微,填补了她所有的不安和疲惫。
苏晴的情况在顾教授的精心治疗下也趋于稳定,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甚至开始有精神开林希希和顾林的玩笑。
哎哟,我们希希现在走路都带风,眼里都是小星星哦!苏晴靠在病床上,咬着林希希削好的苹果块,笑嘻嘻地打趣。
林希希脸一红,作势要抢她的苹果: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快躺好休息!
啧啧,害羞了害羞了!苏晴灵活地躲开,苍白的脸上笑容灿烂,
说真的,顾林对你这么好,连带着我这个病号都跟着沾光,顾教授查房都特别仔细。希希,你这次可真是捡到宝了。
林希希抿着嘴笑,心里甜丝丝的。是啊,顾林就是她的宝,是她灰暗生活里最耀眼的光。
她甚至开始觉得,父亲那沉甸甸的期望,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有顾林在身边,好像什么困难都能一起克服。
然而,这浓稠的甜蜜之下,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感,如同投入蜜糖中的一粒细沙,偶尔会硌得她心头微微一刺。
有时,在两人安静地并肩走着,林希希絮絮叨叨说着苏晴今天精神如何好、说了什么趣话时,顾林会显得格外沉默。
他的目光会越过她,投向远处某个虚空,侧脸的线条在某一瞬间显得异常冷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她完全看不懂的、近乎冰冷的漠然。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或者,当他凝视着她,手指温柔地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的温度明明是暖的,可那眼神却像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玻璃,专注得有些过分
像是在审视一件精密的仪器,而非凝视着心爱的恋人。每每这时,林希希心头那点莫名的寒意便会悄悄蔓延开一丝。
最让她不安的,是顾林偶尔会状似无意地问起她的父亲。
林叔叔……最近工作忙吗一次送她回宿舍的路上,他随意地问起,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嗯,还是老样子,手术排得很满。林希希回答,想起父亲严肃的脸,心里有些沉。
哦,顾林点点头,目光看着前方昏暗的路灯,
像林叔叔这样的外科专家,应该经历过很多特别的手术吧比如,特别难处理的,或者结果不太理想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进行学术探讨。
林希希心里那根弦却莫名地绷紧了。她不喜欢谈论父亲工作上的不理想,那总是伴随着沉重的氛围和父亲长久的沉默。
我爸……不太爱提这些。她含糊地应道,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顾林似乎察觉到了,立刻自然地转开了话题:也是,医生压力都大。走吧,风有点凉了。他自然地揽住她的肩,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他臂弯传来的温热驱散了夜晚的凉意,也暂时驱散了林希希心头那点古怪的不适。她靠着他,将那些微小的异样归结为自己的敏感和多疑。沉浸在爱情里的人,总会患得患失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直到那个周末的午后。
顾林去学校小超市买饮料,手机随手放在了林希希宿舍的书桌上充电。林希希正坐在桌边整理下周的解剖学笔记,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显示一条新信息预览。发信人名字被挡住了,但预览内容里几个刺眼的字却清晰地跳入她的眼帘:
【……林振华那边……】
林希希的心猛地一跳!父亲的名字!谁会这样连名带姓地给顾林发信息提到她父亲带着强烈的不安和一丝被冒犯的愤怒,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点开了那条信息。
屏幕解锁的瞬间,她看到了发信人的备注:【李律师】。
信息内容很简短:【顾少,关于林振华当年那起事故的补充材料已整理好,已发送至您邮箱。另外,他下周二的日程已确认,附后。】
林希希的脑子嗡的一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事故什么事故父亲顾林在调查她父亲!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就在她大脑一片混乱时,手指因震惊而不小心向上一划,点开了手机相册的预览缩略图界面。无数小方块瞬间铺满了屏幕。
而就在最显眼、最新添加的位置,几张照片赫然闯入她的视线!
照片的主角,竟然都是她的父亲林振华!
一张是林振华穿着白大褂,正走出医院大门的侧影,神情略显疲惫。拍摄角度显然是偷拍的。
另一张,是林振华独自一人坐在医院附近一家咖啡馆的落地窗前,面前放着一杯咖啡,正望着窗外出神。照片放大了他放在桌面上微微交握、指节有些变形的手——那是常年手术留下的痕迹。
还有一张,看起来像是从某个监控视频里截取的模糊画面。、
画面里,父亲穿着深色外套,低着头快步走进一个老旧小区单元门的背影,背影显得异常萧索。拍摄日期竟然就在上周!
林希希如遭雷击,浑身冰冷,捏着手机的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一股巨大的、被欺骗和被窥视的恐惧感攫住了她!为什么顾林为什么要偷拍她父亲什么当年的事故
那条信息是什么意思律师调查一连串冰冷的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希希,喝点热的吧给你买了热牛奶。顾林温和的声音伴随着开门声在身后响起。
林希希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慌乱地将手机屏幕按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背对着他,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不敢回头,生怕被他看到自己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恐惧。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份令人眩晕的甜蜜,可能包裹着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她完全无法想象的秘密。那耀眼的光芒背后,或许隐藏着足以将她焚毁的深渊。
偷看到的照片和那条冰冷的信息,像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冰,沉甸甸地压在林希希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和刺骨的寒意。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在顾林面前强颜欢笑,但那份甜蜜的滤镜已然碎裂,只剩下无尽的猜疑和恐惧。
每一次顾林温柔地对她笑,每一次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甚至每一次他体贴地为她整理鬓边的碎发……这些曾经让她心醉的动作,如今都像带着倒刺的藤蔓,缠绕着她,让她在甜蜜的假象中感到窒息般的疼痛。
他为什么要调查爸爸那个事故是什么他和爸爸之间到底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过往
无数个疑问在脑中疯狂盘旋,啃噬着她的神经。她试图旁敲侧击,在顾林又一次看似随意地问起父亲的工作时,她鼓起勇气反问:顾林,你好像对我爸的事特别关心
顾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眼神坦然地迎上她带着探究的目光:当然关心。毕竟……
他微微倾身,凑近了些,压低的声音带着亲昵的磁性,
那是我未来岳父大人啊。总得了解了解,以后才好相处,对吧他伸出手,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那动作如此自然,眼神如此真诚,几乎要让林希希动摇,怀疑自己那天是不是看花了眼,或者误会了什么。
可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在尖叫: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那偷拍的角度,那监控的画面,那律师的信息绝非善意!
她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低下头,掩饰眼中翻涌的混乱和痛苦。
这沉重的疑云和巨大的心理压力,很快在林希希的状态上显露出来。她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时常放空,上课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次基础化学实验课上,她甚至神思恍惚,差点将强酸溶液加到错误的容器里,幸亏旁边的同学眼疾手快阻止了她,引来老师严厉的批评和周围同学惊诧的目光。
林希希站在实验台前,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试管,指尖用力到发白,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顾林很快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一次晚饭后,他送她到宿舍楼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停下脚步,握住了她的双肩,迫使她抬起头看着他。路灯的光晕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
希希,他的眉头微蹙,眼神里盛满了毫不作伪的担忧,你这几天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总是魂不守舍的。是苏晴那边情况有反复吗
他温热的手掌透过薄薄的春衫传来温度,带着关切的力量。
林希希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担忧,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酸涩难言。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质问他:不是苏晴!是你!是你到底在对我爸爸做什么!可话到嘴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关切的脸,那些质问又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
她害怕。害怕一旦问出口,眼前这虚幻的甜蜜就会彻底粉碎,露出下面狰狞的真相。她更害怕,那真相是她无法承受的。
没…没什么,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就是…就是最近课业压力有点大,解剖图谱看得我头昏脑涨的……休息不好。她胡乱地找了个借口,垂下眼帘,不敢再与他对视。
顾林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她拙劣的伪装。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他的怀抱温暖依旧,声音低沉地在她耳边响起: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希希。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别一个人扛着,知道吗我会心疼。
他沉稳的心跳隔着胸腔传来,带着令人沉沦的安抚力量。林希希将脸埋在他胸前,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她贪恋这份温暖,却又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温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未知。她像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看似坚固的甜蜜土壤,而土壤深处,早已布满致命的裂痕。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必须由她亲自去揭开、无论多残酷的答案。
怀疑的种子一旦破土,便带着疯狂的力量向上生长,盘踞了林希希整个心神。顾林越是温柔体贴,她心中的寒意便越是深重。
那份甜蜜的假象,如同裹着糖霜的毒药,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更强烈的反噬。她无法再忍受这令人窒息的猜忌游戏。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刺破所有迷雾、无论多么鲜血淋漓的真相。
机会在几天后一个周五的下午悄然降临。
顾林发来信息,说下午有系里临时组织的学术讨论会,结束时间不定,让她不用等他一起吃晚饭。林希希看着屏幕上那行字,指尖冰凉。
她知道顾林今天下午其实并没有会,他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时,她远远听到他和同学约了去校外新开的射箭馆。这个谎言,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她最后的犹豫。
下午三点多,校园里人不多。林希希独自来到基础医学实验楼。她记得顾林提过一句,他今天下午要借用三楼东侧那间独立的分子生物学实验室,处理一些需要安静环境的实验数据。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大的窗户,在空旷寂静的走廊上投下长长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化学试剂混合的、冰冷而独特的气味。
她放轻脚步,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一步步靠近那扇紧闭的实验室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屏住呼吸,背靠着冰凉的门框旁边的墙壁,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寂静在耳边无限放大。就在林希希几乎要被自己的心跳声和那死寂逼得崩溃时,实验室紧闭的门内,终于隐约传来了顾林的声音!
他似乎是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隔着厚重的门板,断断续续地飘出来。
……嗯,材料都收到了……李律师办事效率很高……
……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手软……
断断续续的话语像冰冷的碎玻璃,扎进林希希的耳朵里。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她屏住呼吸,身体又往前倾了倾,耳朵几乎要贴到冰冷的门板上。
顾林的声音停顿了几秒,再响起时,那语调陡然变得异常清晰,冰冷,带着一种淬了寒冰般的、咬牙切齿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林希希的耳膜和心脏上:
……放心,快了。林振华的报应就快到了。
林振华的报应就快到了!
这句话如同九幽之下吹来的阴风,裹挟着淬毒的冰凌,瞬间贯穿了林希希的四肢百骸。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实验室里顾林的声音戛然而止!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被发现了吗她像受惊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没有尖叫出声,转身拔腿就跑!高跟鞋敲击在空旷走廊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慌乱的嗒、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她不敢回头,不敢停歇,只想逃离那个充满恨意和阴谋的地方!
一直冲到实验楼外,傍晚骤然阴沉下来的天空下,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才像脱水的鱼一样,扶着粗糙的墙壁大口喘息。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彻骨的冰冷,肆意流淌。
报应什么报应爸爸到底做了什么顾林他所有的温柔、体贴、那些让她沉沦的情话竟然都是假的!都是他精心策划的报复!
世界在她眼前天旋地转,甜蜜的幻象彻底崩塌,露出下面狰狞的、充满恨意的深渊。她靠在冰冷的墙上,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脑海中只剩下顾林那冰冷刺骨、充满恨意的声音在反复回荡。
林振华的报应……就快到了!
窗外的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层层叠叠的乌云低低压下来,沉甸甸地悬在城市上空。
狂风不知何时开始肆虐,粗暴地摇晃着路边新绿的梧桐树枝丫,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纸屑,胡乱地拍打着窗户玻璃。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前特有的、潮湿而沉重的土腥味。
林希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蜷缩在自己卧室冰冷的地板上。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狂风呼啸的呜咽声,以及她自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下午在实验室外听到的那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上,留下一个焦黑狰狞、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林振华的报应就快到了!
顾林冰冷刻毒的声音,一遍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撞击着她脆弱的耳膜和早已崩溃的神经。
为什么他凭什么爸爸、爸爸那样一个视职业操守如生命、对病人呕心沥血的人,会做什么需要被报应的事巨大的悲愤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翻腾、灼烧,几乎要将她最后一丝理智焚毁。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对面紧闭的书房门。
书房!爸爸的书房!那里一定藏着什么!那个被顾林咬牙切齿提及的当年!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她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向书房。门没有锁。她冲进去,目标明确地扑向父亲书桌最下方那个带锁的旧抽屉——她知道钥匙放在哪里,在书桌笔筒的夹层里。
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颤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勉强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抽屉里很空。没有她预想中的文件袋或秘密档案。只有一本深蓝色硬壳封皮、边角磨损得极其严重的旧笔记本,静静地躺在最底层。
林希希的心沉了一下,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颤抖着手拿起了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岁月留下的无数细小划痕。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虔诚,翻开了扉页。
映入眼帘的,是父亲林振华熟悉而刚劲的字迹。但不同于病历上那种严谨工整的书写,这扉页上的字迹,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近乎疯狂的潦草和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都刻进了纸张深处:
我不是凶手!不是!!!
三个巨大的、扭曲的感叹号,如同泣血的控诉,狠狠撞进林希希的眼底。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她颤抖着,急速地往后翻。
纸张在指尖哗哗作响。日记并非连贯,断断续续地记录着日期,时间跨度似乎很大。但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同样的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一页又一页!笔迹时而狂乱如风暴,力透纸背,几乎划破纸张;时而微弱虚浮,带着筋疲力竭后的绝望;时而又被大团大团晕染开的墨迹模糊,像是被泪水反复打湿无数个对不起堆积在一起,像一片沉重而无声的黑色海洋,瞬间将林希希彻底淹没!
她仿佛看到了无数个深夜,父亲独自坐在这张书桌前,被巨大的痛苦和负罪感啃噬,只能一遍遍写下这无力而绝望的忏悔,任由泪水滴落,晕开那些黑色的字迹。
爸……林希希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那本沉重如山的日记本,跌坐在地板上,失声痛哭。
巨大的悲伤和对父亲的心疼,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堤坝。原来爸爸这些年,一直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枷锁!这笔记本里每一个扭曲的对不起,都像一把刀,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窗外的风声骤然变得更加凄厉,如同野兽的咆哮。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浓黑的夜幕,将昏暗的书房映得一片骇人的亮白!紧随而来的,是几乎要震碎玻璃的、滚滚炸开的惊雷!
轰隆——!!!
雷声如同巨锤砸在心上,也像一记警钟,瞬间惊醒了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林希希!
顾林!那个带着恨意要报复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恨,只知道报复!他要把这沉重的枷锁、这无尽的痛苦,再强加给已经背负了半生的父亲!
不!不行!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从林希希身体深处爆发出来!她猛地从地上爬起,将那本浸透了父亲血泪的日记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家门!
狂风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她单薄的身体,几乎要将她掀翻!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开始砸落,噼啪作响,打在她脸上、身上,生疼!眨眼间,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雨幕!
林希希不管不顾,一头扎进这狂暴的雨夜!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衣服,顺着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她的视线,和泪水混在一起。怀里的日记本被她用外套死死裹住,紧紧护在胸前。
她辨不清方向,脑海中只有一个疯狂燃烧的念头:
找到顾林!让他看!让他看看他所谓的仇人,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让他看看这无数个泣血的对不起!
她跌跌撞撞地在暴雨中奔跑,狂风卷着雨水抽打着她,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不知跑了多久,当她终于远远看到顾林家那栋熟悉的、在雨幕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别墅时,一道刺目的车灯光柱穿透雨帘,由远及近!
是他!是顾林的车!
林希希像看到了唯一的希望,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辆即将驶入庭院的车,嘶喊着冲了过去!
顾林——!!!
她的声音在狂暴的风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黑色的轿车猛地一个急刹,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堪堪停在她身前几米处!刺目的车灯穿透雨幕,将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身影清晰地笼罩其中。
车
门被猛地推开。顾林撑着一把黑伞跨下车,看到雨幕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时,他脸上惯有的平静瞬间被震惊和难以置信打破!
他快步冲过来,黑伞下意识地倾向她,声音带着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林希希!你疯了!这么大的雨!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被狂风骤雨撕扯得破碎。
林希希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脸颊疯狂流淌,单薄的身体在冷雨中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在车灯的强光映照下,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顾林。
那光芒里,是巨大的悲痛,是无边的愤怒,是孤注一掷的绝望!
她根本听不见他的质问,或者说,她早已不在乎。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怀里死死护住、用外套包裹着的东西猛地抽了出来——那本深蓝色、被雨水洇染出大片深色水痕的旧日记本!
她双手颤抖着,将那本沉重的日记高高举起,像举起一件献祭的圣物,又像举起一把刺向谎言之幕的利剑!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雨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泣血而出:
你看看!顾林!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她猛地翻开那本被雨水打湿、纸张变得沉重而透明的日记,疯狂地翻动着,将那一页页密密麻麻、被泪水晕染开、力透纸背的对不起,狠狠地、几乎要戳到他眼前!
你看看!!当年……当年他跪在手术室外面……写满了什么!!
写满了什么啊——!!!
她的嘶喊带着泣血的哭腔,在狂暴的雷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厉。翻开的日记页被狂风撕扯着,无数个扭曲的对不起在惨白的车灯光下和冰冷的雨水中晃动、模糊,如同无数个挣扎哭泣的灵魂。
顾林脸上的惊怒瞬间凝固了。他握着伞柄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他死死地盯着林希希高举的日记本,盯着那被雨水浸透、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刺眼的、密密麻麻的忏悔字迹。
他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惊涛骇浪——那是极度的震惊,是认知被瞬间撕裂的茫然,还有一丝被强行拽出深渊的、巨大的痛苦和动摇!
林希希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巨浪,心中那巨大的悲愤和痛苦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猛地松开一只手,不再去翻那日记本,而是颤抖着伸进自己湿透的裤子口袋,用力掏出了另一张同样被雨水浸得半湿、边缘已经有些软烂的打印纸。
那是她冲出家门时,在父亲书桌抽屉最深处,和那本日记本放在一起的——一份泛黄的、纸张边缘已经卷曲的医疗事故内部调查报告的复印件!
她看也没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张湿透的纸狠狠拍在顾林胸前!纸张瞬间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他同样湿了大半的衬衫上。
还有这个!你看啊!看清楚!!
林希希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绝望的疯狂,你看清楚!当年那台手术主刀医生的签名……到底是谁!
雨水疯狂地砸落,冲刷着那张紧贴在顾林胸口的湿透的纸页。
顾林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份被雨水迅速晕染开的报告上。惨白的车灯光芒穿透雨幕,清晰地照亮了报告末尾那个至关重要的签名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他脸上,生疼。他握着伞柄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黑伞脱手,啪地一声摔落在积水中,被风卷着滚向一边。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得浑身湿透。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脸色在车灯的映照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一片骇人的惨白。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签名,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是山崩地裂般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粉碎!
报告末尾,主刀医生签名栏的位置,那被雨水洇开、却依旧清晰可辨的签名——
柳雪梅。
那是他早已去世多年的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