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一抹浅笑秋意凉 > 第一章

十月的风,像一把微凉而迟钝的锉刀,慢条斯理地打磨着澄大的银杏大道。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干爽的、属于秋日的尘埃味道,混杂着枯叶边缘微微焦糊的气息,还有远处隐约飘来的、新翻泥土的湿腥。阳光在头顶筛落,穿过层层叠叠、已然染上深浅不一金黄的叶片,在脚下铺出一条细碎闪烁、不断跃动的光斑之路。林默的脚步踩在这片光影交错的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某种陈旧、松脆的记忆表层,底下深埋着经年累月、几乎遗忘的酸涩。
十年了。
校门在身后合拢,将外面世界的车水马龙暂时隔绝。此刻,他不再是那个笔锋冷峻、被媒体称为都市暗影解剖者的畅销小说家林默,仅仅是十年前那个仓惶逃离、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毕业生。胸腔里那颗东西跳得沉重而滞涩,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锈蚀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肺叶里那些属于城市、属于逃避、属于无眠夜晚的浑浊空气彻底置换出去,然而吸进来的澄大空气,清冽得近乎锋利,反而刮得喉咙深处泛起一丝久违的、生涩的疼。
林默!嘿!这边!
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微凉的空气,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活力。林默循声望去。不远处,曾经瘦得像根竹竿、如今却微微发福、脸颊圆润起来的陈建国,正挥舞着粗壮的胳膊,满面红光地朝他大步走来,像一团移动的、充满热情的暖色块。他胸前挂着的澄江大学百年校庆特邀校友铭牌,随着他略显笨重的步伐,在阳光下不安分地跳动反光。
老陈。林默嘴角扯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一个笑意,然而那笑容浮在脸上,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深处那一片沉静的幽潭。他伸出手,被陈建国那只厚实、带着汗湿温热的大手用力握住,摇晃着,传递过来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现世的、热烘烘的实在感。
哎呀呀,瞧瞧,瞧瞧!大作家驾到!我们班就属你出息最大了!陈建国嗓门洪亮,毫不吝啬他的赞美,另一只手用力拍打着林默的肩膀,砰砰作响,那本《暗河》,啧啧,写得是真叫一个绝!看得我后脊梁骨嗖嗖冒凉气!就是太……太那个啥了点,阴郁!跟你上学那会儿似的,闷葫芦一个!他哈哈大笑着,目光越过林默的肩头,投向银杏大道更深的地方,语气忽然一转,带着点感慨,不过话说回来,谁能想到,十年了……浅笑她……
这个名字像一枚冰针,毫无预兆地刺入林默的耳膜,瞬间冻结了他脸上那点勉力维持的浅薄表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陈建国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讪讪地收住了话头,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和尴尬。
林默沉默着,没有接话,只是慢慢抽回了被陈建国握得有些发麻的手。指尖冰凉。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陈建国刚才看去的方向。
就在这条银杏大道的中段,一个新建的、尚未正式揭幕的圆形花坛中央,静静矗立着一座汉白玉雕像。距离尚远,只能看清一个清瘦、柔和的女性轮廓,微微侧着头,像是在聆听风穿过树叶的声音。阳光慷慨地倾泻在洁白的石面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圣洁的光晕。
心口那块沉寂了十年的旧疤,毫无征兆地剧烈痉挛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林默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胸口,指尖隔着薄薄的羊毛衫,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一下下沉重而紊乱的搏动。
就在那边,浅笑的……陈建国清了清嗓子,声音压低了些,试图打破这难堪的沉默,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学校去年立的,纪念她……十周年了嘛。要去……看看吗还没正式揭幕,不过可以走近点。
林默的目光胶着在那片遥远的洁白上,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沉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脚步重新抬起,却沉重得像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粘稠、无声的岁月泥沼之中。
脚下的银杏叶发出愈加清晰的碎裂声响,嚓、嚓、嚓……如同某种倒计时的钟摆。那抹洁白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放大,细节一点点清晰起来。
汉白玉的基座打磨得光洁温润,托着上面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形。雕像的线条流畅而柔和,捕捉到了她生前最令人难忘的神韵——微微歪着头,唇角向上扬起一个极浅、极温柔的弧度。那笑容,安静地凝固在冰冷的石头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永恒的澄澈。长发仿佛被无形的风轻轻撩起一缕,温柔地拂过肩头。她身上穿着的是澄大十年前那款简洁的校服裙装,裙裾的褶皱仿佛还在微微飘动。她双手微微抬起,掌心向上,姿态轻盈,仿佛下一秒就要承接住一片飘落的叶子,或者一只驻足的飞鸟。
然而,最刺目的,是她背后那双本该舒展的翅膀。
那并非完整的天使之翼,而是从肩胛处断裂开来,只剩下根部一点残损的痕迹,断裂面粗糙而突兀,毫不掩饰地裸露着。一只断翼无力地垂落在她纤细的脚踝旁,另一只则完全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令人心悸的豁口。这残缺,使得整个雕像笼罩上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悲怆。她像一只刚刚经历坠落、羽翼尽折,却依然努力维持着微笑姿态的鸟儿。
基座上,深深地镌刻着两行字:
苏浅笑
1995
-
2015
折翼的天使,永驻的浅笑
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冰冷的数字——2015。那个年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猛地闭上眼。
不是幻觉。
刺耳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叫,混合着沉闷、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狠狠砸进耳膜深处。
时间被强行拉长、扭曲、凝固。
走廊尽头的窗洞开着,像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他正站在那里,身体因为前一秒剧烈的推搡而微微前倾,指尖还残留着将那个纠缠不休的混混猛地推开的触感——混乱、粗暴、带着发泄般的恶意。
然后,一道素白的身影,快得像一道绝望的闪电,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从他视野的余光边缘猛地冲了出去。
林默——躲开!
那声音,是他听过的、属于苏浅笑的最尖锐、最凄厉的呼喊。
她的目标不是那个被推开的混混,而是他自己——那个被混混手中挥舞的、明晃晃的弹簧刀逼到窗边的林默!
撞击声。
骨头碎裂的声音。沉闷,却清晰得如同在耳畔炸响。
然后是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他僵在原地,瞳孔放大到极致,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视线越过窗台,向下坠落——
四层楼下,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那抹素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破碎的布偶。刺目的、粘稠的红色,正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在她身下晕染开来,不断扩大,蔓延……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片疯狂扩散的猩红,和她身下那片迅速变得冰冷的水泥地。
浅笑……浅笑!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想冲下去,双腿却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恐惧,灭顶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快来人啊!有人跳楼了!
是苏浅笑!
血!好多血!
杂沓的脚步声、惊恐的尖叫、纷乱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围困在风暴中心。
是他!林默!刚才我看到他和人打架就在窗户边!
一个尖锐的声音像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破混乱,直指他的心脏。
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怀疑、探究,还有赤裸裸的恐惧,如同实质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他。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将他钉在原地,剥开他所有试图隐藏的懦弱和不堪。
不是我……不是……
他嘴唇哆嗦着,发出蚊子般细微的辩解,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看到了楼下那片刺目的红。
他听到了人群里指向他的、冰冷的指控。
他看到了闻讯赶来的老师脸上难以置信的震惊。
巨大的恐慌像一只冰冷黏腻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捏紧。
逃!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毁了他残存的理智。他猛地转身,像一只被猎枪惊起的、慌不择路的兔子,推开身后阻挡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那片猩红截然相反的方向,拔足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啸,盖过了身后所有的呼喊、尖叫和质问。他不敢回头,一步也不敢停。逃离那片猩红,逃离那些目光,逃离那个瞬间将他钉上耻辱柱的窗台……逃离他自己!
懦夫。
可耻的懦夫。
这两个词像两条带刺的毒藤,在他狂奔的每一步中,都狠狠抽打在他的灵魂上。
林默林默!
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陈建国那张带着关切和困惑的胖脸凑到了眼前,将林默从那个冰冷血腥的泥沼幻境中猛地拽了出来。他浑身剧烈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粘腻的冷汗,风一吹,凉得刺骨。
没事吧你陈建国皱着眉,狐疑地打量着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坐车累了
林默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勉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苏浅笑雕像那刺目的断翼上移开,转向陈建国,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没……没事。可能有点晕车。他顿了顿,几乎是咬着牙关,挤出一个问题,这雕像……谁设计的
哦,这个啊!陈建国像是松了口气,话匣子又打开了,语气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雕塑系新来的才女,叫沈什么来着……哦对,沈星!设计得很有想法吧‘折翼的天使’,啧啧,多贴切!完美诠释了浅笑那孩子……唉,那么好的姑娘,为了救那个差点被推下楼的学生……自己却……他重重叹了口气,胖脸上满是唏嘘,可惜啊,天妒红颜。这翅膀断的,看得人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指了指那空荡荡的肩胛位置。
救学生林默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十年了,官方盖棺定论的版本,竟然是这样那个被他推搡而暴怒掏刀的混混,那个混乱中差点将他刺伤、最终导致苏浅笑为推开他而坠楼的混混……在所有人的记忆里,竟然被轻飘飘地置换成了一个需要被救的学生!
是啊!陈建国并未察觉林默的异样,自顾自地点头,沉浸在回忆和感慨里,当时多危险啊,要不是浅笑反应快,一把推开了那个被混混逼到窗边的倒霉蛋,后果不堪设想啊!那混混后来被抓了,判了几年,听说放出来也废了……唉,可惜了浅笑,那么勇敢……他再次摇头,语气沉重。
林默的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锐利的疼痛勉强维持着他摇摇欲坠的清醒。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荒谬的舞台中央,听着别人用完全错误的剧本,演绎着他亲手参与的血色悲剧。那个被苏浅笑推开的倒霉蛋,那个懦弱到在关键时刻只会惊恐僵立、又在事后仓皇逃离的罪魁祸首——是他!林默!可他的名字,在陈建国的叙述里,在澄大的光辉历史里,被彻底抹去了,替换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学生!
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和巨大悲凉的洪流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烧红的炭,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嘶吼,想质问,想把那个血色的真相狠狠砸在陈建国那写满感慨和赞美的胖脸上。
对了,陈建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脑袋,打断了林默濒临崩溃的思绪,也打断了他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嘶吼,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校庆晚会筹备组那边还等着我去盯场子呢!老同学,你先自己转转晚上聚餐,老地方‘时光里’,一定得来啊!大家伙儿都等着听你这大作家讲讲创作心得呢!他看了看腕表,急匆匆地又拍了拍林默的胳膊,不等林默回应,便转身迈开步子,朝着热闹的活动中心方向小跑而去,胖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金黄的银杏树影和人流里。
林默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陈建国那番勇敢救人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周围是喧嚣的校庆氛围,欢快的音乐声、学生社团招新的吆喝声、老同学重逢的惊喜笑闹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只有眼前这座洁白的雕像,苏浅笑唇角那抹凝固的、永恒不变的浅笑,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澄澈,穿透一切喧嚣与隔阂,冰冷地、无声地质问着他。
他猛地转过身,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踉跄着离开了雕像所在的区域。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发出空洞的碎裂声。
不知走了多久,喧闹声渐渐被抛在身后。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曾经的教学楼下——那栋承载了他所有青春欢愉与最终血色梦魇的灰白色建筑。楼还是那栋楼,只是外墙重新粉刷过,显得簇新了些。当年苏浅笑坠落的位置,那片冰冷的水泥地,如今被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圃覆盖。深秋时节,几株晚菊开得正盛,黄的白的小小花朵,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一种近乎残忍的、生机勃勃的宁静气息。
data-fanqie-type=pay_tag>
林默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花圃,仿佛能透过那些娇嫩的花朵和松软的泥土,看到下面凝固的、发黑的血迹,看到那个扭曲的、破碎的素白身影。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他猛地弯下腰,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呵……一声短促、干涩、充满了无尽自嘲和痛苦的笑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他慢慢直起身,靠在墙上,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深秋冰凉的空气灌入灼痛的肺腑。
替我飞一次吧,胆小鬼。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个夏日的午后,阳光炽烈得灼人。废弃教学楼的天台上,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他站在边缘,探出半个身子,眩晕感一阵阵袭来,脚下是蚂蚁般大小的行人车辆。青春的苦闷和对未来的巨大迷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一刻,疯狂的念头在眩晕中滋生: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
林默!一声带着惊恐的尖叫自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头。苏浅笑气喘吁吁地站在天台门口,脸色煞白,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担忧。她一步步走近,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颤抖,轻轻抓住了他校服衬衫的袖子。
下来……快下来……她的声音也在抖,带着哭腔,那里危险!
他固执地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的虚空,声音嘶哑:飞一次……就一次……是不是就没那么累了
苏浅笑抓着他袖子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胆小鬼!想飞是吧好!我替你飞一次!你给老娘好好活着!听见没有!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一道闪电劈开他混沌的绝望。他愣住了,被她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灼热烫得心头一悸。就是那一刻的怔忪,被她猛地发力,硬生生从天台边缘拽了回来。两人跌坐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她看着他惊魂未定的脸,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用力揉乱他汗湿的头发,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带着点戏谑的轻松:
记住啊,胆小鬼!你的命,现在可是欠我一次飞翔!没我的允许,不准再打它的主意!
阳光落在她汗津津的侧脸上,笑容明亮得晃眼。那一刻,世界仿佛重新拥有了色彩和声音。
……
你的命,现在可是欠我一次飞翔……
替我飞一次吧,胆小鬼……
十年了。这声音,这承诺,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日夜夜缠绕着他,从未停歇。她替他飞了。用最惨烈的方式,用生命的全部重量,完成了一次绝望的、折翼的飞翔。而他,这个欠了她一条命的胆小鬼,却像个真正的懦夫一样,在她用生命推开他、坠向死亡深渊时,选择了可耻的逃离。甚至,连她为之牺牲的真相,都被岁月和他人轻描淡写地篡改、掩埋。
林默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荒芜的死寂。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开满菊花的花圃,仿佛要将那虚假的宁静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离开了这栋吞噬了他所有光明的建筑。夕阳的金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地拖曳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像一个无法摆脱的、沉重的枷锁。
夜幕如同浓稠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泼洒下来,迅速吞噬了澄大校园白日里的喧嚣与辉煌。一场酝酿已久的秋雨终于失去了耐心,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了线,最终织成一张冰冷密集的雨幕。雨点敲打着古老的银杏叶片、新铺的柏油路面、还有那些沉默的建筑物屋顶,汇成一片单调而宏大的哗哗声响,冲刷着白日庆典残留的痕迹。
林默没有去时光里参加那场注定充斥着虚假寒暄和老调重弹的同学聚会。他把自己关在澄大西门外那家名为旧巷的、灯光昏黄的小酒馆最角落的卡座里。桌上散乱地堆着好几个空啤酒瓶,还有一个喝掉大半的廉价威士忌酒瓶。浓烈的酒精在胃里翻腾燃烧,试图麻痹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几乎将他压垮的自我厌弃,却只是让那股灼痛感更加清晰、更加尖锐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窗外雨声轰鸣,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玻璃。酒馆里人声嘈杂,烟雾缭绕,劣质音响播放着嘶哑的情歌。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只有他脑中那个声音,苏浅笑最后那声凄厉的呼喊——林默——躲开!,如同永不消逝的魔咒,一遍又一遍,在酒精浸泡的混乱意识中循环播放,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
……躲开……
……胆小鬼……
……替我飞一次……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半瓶威士忌,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一路烧灼而下,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伏在油腻的木桌上,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不是为了悲伤,是为了那无法宣泄的、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愤怒和绝望。愤怒于命运的残酷,绝望于自己的懦弱,更愤怒于那座该死的、立在大道中央、带着永恒微笑的雕像!它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卑劣和亏欠!
凭什么……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桌上狼藉的酒瓶,声音嘶哑破碎,像是在质问空气,凭什么你就能那么笑……凭什么你能当个天使……而我……我他妈就是个……垃圾……永远逃不掉的垃圾……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困兽,猛地攫住了他。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踢开脚边的空酒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引来旁边几桌酒客侧目。他毫不在意,跌跌撞撞地冲进冰冷的雨幕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这寒意反而让他混乱灼热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回澄大校园,目标明确地扑向那条银杏大道,扑向那片在雨中沉默矗立的洁白。
雨更大了。密集的雨线抽打着地面,溅起迷蒙的水雾。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晕染开,只能勉强勾勒出雕像模糊的轮廓。苏浅笑那永恒的微笑,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显得更加遥远、更加不真实,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漠然。
林默踉跄着冲到雕像前,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视线。他仰起头,死死地盯着那张高高在上、被雨水不断冲刷的汉白玉脸庞。
为什么!他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异常尖利和绝望,像濒死野兽的哀鸣,瞬间被更宏大的雨声吞没大半,苏浅笑!你告诉我为什么!
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因为酒精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却依旧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冰冷的石像咆哮。
为什么替我跳下去!谁他妈要你替了!他用力捶打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里仿佛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空洞,冷风裹挟着雨水疯狂地灌进去,我他妈就是个烂人!一个怂包!一个连打架都不敢还手的废物!你救我有屁用!啊!
他向前踉跄一步,几乎扑到雕像冰冷的基座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石像那空洞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冰冷的石头,看到那个早已消逝的灵魂。
你的承诺呢嗯‘替我飞一次’!他发出凄厉的、混合着哭腔的惨笑,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他妈飞了!飞得粉身碎骨!留下我……留下我这个‘胆小鬼’……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世上爬!十年!整整十年了!苏浅笑!你告诉我!我这条你换来的烂命……我他妈该怎么活!啊!该怎么活!
他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狠狠砸在雕像冰冷的基座上!指骨撞击坚硬石头的剧痛瞬间传来,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有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愤怒在疯狂燃烧。
说话啊!你说话!他嘶吼着,一拳又一拳地砸在冰冷的石头上,沉闷的撞击声被淹没在磅礴的雨声里,指关节很快变得血肉模糊,鲜血混着雨水,在白色的基座上晕开刺目的红痕,你不是天使吗!你不是最善良吗!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不恨我自己!怎么才能……才能不恨你!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泣血的控诉,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颓然跪倒在湿冷的、积满雨水的草地上,额头抵着雕像冰冷的底座,冰冷的石头和温热的额头皮肤相触,激得他浑身一颤。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绝望,在冰冷的雨水中不断下沉。滚烫的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颊。压抑了十年的痛苦、悔恨、自我憎恶,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防线。他像个迷途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雨夜里,蜷缩在夺走他一切的雕像脚下,失声痛哭。呜咽声被巨大的雨声吞没,只剩下肩膀剧烈的、无声的耸动。
因为老师说过……
一个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突然穿透了哗哗的雨幕,清晰地、毫无预兆地在林默身后响起。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少女的清冽,却又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默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扼住了喉咙。他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冻结在冰层里。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尾椎骨急速窜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他猛地回头!
昏黄的路灯光晕艰难地穿透层层雨幕,勾勒出几米外树影下的一个轮廓。一辆银灰色的电动轮椅安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尊蛰伏在雨夜中的金属造物。轮椅上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穿着一件宽大的、带着兜帽的深色外套,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略显苍白的下颌。
雨水顺着轮椅的金属扶手和那人的衣角不断滴落。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喉咙发紧,艰难地吞咽着,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荒谬感攫住了他。苏浅笑不!不可能!那声音……那轮廓……
轮椅缓缓地、无声地向前移动了一点,碾过湿漉漉的草地,停在距离林默几步之外的地方。路灯昏黄的光终于吝啬地多照亮了一些。兜帽下,一双眼睛抬了起来,平静地看向跪在泥泞中的林默。
那是一双非常年轻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深,像沉静的夜空。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以及一丝深藏其下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她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着,唇色很淡。
因为老师说过,少女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穿透雨幕的平静,清晰地重复着刚才被打断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雨滴,砸在林默混乱不堪的意识上,要替你这样的胆小鬼,飞一次。
轰——!
林默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酒精、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嘶吼,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粉碎。他跪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一尊突然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只能呆滞地、难以置信地仰视着轮椅上的少女。
那双平静的眼睛,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尘埃,穿透了磅礴的雨幕,穿透了他灵魂深处最不堪的隐秘,精准地、冷酷地,击中了他。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冰冷的雕像,冲刷着跪地的男人,冲刷着轮椅上的少女。哗哗的雨声仿佛成了这凝固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流动的意义。
少女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纤细而苍白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隔着冰冷的雨帘,与林默沉默地对峙着。雨水顺着她兜帽的边缘不断滴落,在她深色的外套上洇开更深的痕迹。她就像这雨夜本身的一部分,沉默,潮湿,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重量。
林默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暂时淹没了所有的痛楚和酒精带来的混沌。那双眼睛……那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话语……
你……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是谁
少女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偏了下头,视线似乎短暂地掠过了林默身后那座沉默的、在雨中显得更加凄清的雕像。那目光很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眷恋,以及一丝……痛楚随即,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林默脸上,那抹情绪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湖水般的平静。
沈星。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不大,却在雨声中异常清晰。
沈星林默混乱的脑海里艰难地捕捉着这个名字。白天陈建国似乎提到过……雕塑系的新锐,苏浅笑雕像的设计者……是她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女
那个雕像……林默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和混乱,抬手指向身后,是你做的
沈星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再次投向那座断翼天使。这一次,她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雨水冲刷着汉白玉,让那凝固的浅笑显得更加朦胧,也更加脆弱。沈星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下颌的线条透出一丝倔强的意味。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为什么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激动和质问,身体因这突然的动作而晃了一下,差点再次栽倒。他撑住冰冷湿滑的地面,指关节的伤口被泥水浸泡,传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混乱和愤怒,为什么做成这样断掉的翅膀为什么!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座雕像,这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罪孽、却又扭曲了真相的雕像,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里。而这个设计者,此刻就坐在他面前,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
沈星的目光终于从雕像上收了回来,重新落回林默激动扭曲的脸上。那双深瞳里,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暗流汹涌的深海。她没有立刻回答林默的质问,反而问了一个问题,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你记得她最后的样子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林默最深的伤口。最后的样子……那片刺目的猩红……扭曲的肢体……空洞失焦的眼睛……破碎的……
闭嘴!林默猛地捂住耳朵,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汹涌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回忆画面,别说了!不准说!
沈星静静地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眼神里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她沉默了几秒,直到林默粗重的喘息声在雨声中稍微平复了一些,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我见过。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林默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那天……我在楼下。沈星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穿透雨幕,砸在林默混乱的意识里。她微微抬起下颌,兜帽的阴影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似乎望向教学楼的方向,又像是穿透了厚重的雨帘和时光,看到了那个凝固在记忆深处的、无比清晰的午后。
我抱着刚领的新书,从图书馆出来,很重。阳光很刺眼。她的叙述平淡得像在描述别人的故事,没有丝毫波澜,我走到那栋楼下,想找个阴凉的地方歇一下脚。刚放下书……
她的声音顿住了,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就看到一个人影,从上面掉下来。
砰——
那一声沉闷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仿佛就在林默耳边炸开!他身体剧烈地一颤,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但沈星那平静却极具画面感的声音,却像魔咒一样钻进他的耳朵。
我离得很近,很近……沈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却依旧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落在我前面……大概……只有几步远的地方。
林默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我看到了。沈星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看到血……很多很多的血……像红色的溪流,从她身体下面蔓延出来……流得很快……一直流到我的新书下面……染红了封面……
看到她……她的手,一只压在身下,另一只……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伸向天空……手指微微蜷着,好像……想抓住什么……
看到她的脸……侧着,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沈星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哽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了下去,再开口时,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光没有了,笑也没有了。只有……灰白色的……一片空……
林默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腾着,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尽的苦涩和灼痛。沈星的描述,将他刻意尘封了十年的、最血腥恐怖的记忆画面,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重新勾勒出来,甚至……更加细致入微!因为他当时在楼上,只看到了猩红的一片,而沈星,这个当时在楼下的女孩,看到了所有他不曾看到、也不敢想象的细节!
闭嘴!我让你闭嘴!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抗拒。
沈星却像是没有听见,她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目光空洞地望着雨幕深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
……我吓呆了。站在那里,动不了。书掉在地上,沾满了……她的血。周围开始有人尖叫……有人跑过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然后……我看到你了。
林默的干呕猛地停住,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一道冰封的闪电击中。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视线,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雨帘后那个轮椅上的轮廓。
在三楼……还是四楼的窗口沈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和黑暗,精准地锁定了教学楼的某个位置,你站在那里。脸色白得像鬼。眼睛瞪得……像要裂开一样。死死地盯着下面……盯着她……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冰冷的控诉:
我看到了!林默!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当时脸上的表情!震惊……恐惧……还有……那种像是灵魂被瞬间抽空的……死灰一样的绝望!
林默如遭雷击,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那个被他用十年时间拼命逃离、用酒精和文字试图埋葬的瞬间,那个凝固了他所有懦弱和罪证的瞬间,竟然被楼下这个陌生的女孩,如此清晰地捕捉到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衣服、赤身裸体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的囚徒。
然后呢沈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诘问,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林默身上,然后你做了什么!
林默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发不出任何辩解。
你跑了!沈星替他吼了出来,那平静的面具终于彻底碎裂,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鄙夷,你像只吓破了胆的老鼠!猛地缩回头!然后……转身就跑!跑得比谁都快!头也不回!
我没有……我不是……林默下意识地、虚弱地辩解着,声音微不可闻。
你有!沈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我看到了!很多人都看到了!你逃跑了!在她为了救你而粉身碎骨之后!在你像个傻子一样僵在那里、像个懦夫一样被恐惧淹没之后!你选择了最可耻的方式——逃离现场!像个真正的……胆小鬼!
胆小鬼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射穿了林默最后的防御。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头,发出一声困兽般的、绝望的呜咽。沈星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精心构建了十年的、用以自我麻痹的谎言外壳彻底剥开,暴露出里面腐烂流脓、丑陋不堪的真相。原来,在旁观者的眼中,他的懦弱和逃离,是如此清晰、如此卑劣!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冰冷地冲刷着一切。沈星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下来,那短暂的失控情绪如同退潮般隐去,重新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疲惫所取代。她看着蜷缩在泥水里、仿佛被彻底击垮的林默,眼神复杂。
那座雕像……她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更加低沉沙哑,我做成断翼的天使,不是因为什么‘勇敢救人’的粉饰。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雨中沉默的雕像,那凝固的浅笑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脆弱。
是因为……沈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她坠落的样子……在我梦里……重复了无数个夜晚……像一个……一个被生生折断翅膀的……飞鸟。
她不该是完美的天使。她死得……那么惨烈,那么不完美。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断掉的翅膀……是她生命的真相……也是……那个下午,所有真相被掩盖、被扭曲的……象征。
她缓缓转回头,深不见底的目光再次落在林默身上,那眼神像冰冷的湖水,将他淹没。
林默,十年了。你逃得够远了。现在,你欠她的,欠你自己的……该还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林默湿透的头发、脖颈不断滑落,渗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抖。但此刻,比雨水更冷的,是沈星最后那句话。
该还了。
那三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又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冰冷的审判之剑。十年构筑的、用以麻痹自我的酒精堡垒,在今晚被这个轮椅上的少女用最残酷的真相彻底轰塌。他跪在泥泞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有沈星最后那句话在空荡荡的脑壳里反复回荡,撞击出嗡嗡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从瓢泼变成了连绵的冷雨。林默僵硬的手指动了动,撑着冰冷湿滑的草地,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自己从泥水中撑起。双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他踉跄着站稳,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和寒冷。他不敢再看那座雨中的雕像,更不敢看树影下那个轮椅上的身影。
他像一个真正的逃兵,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狼狈地、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更深的雨夜。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洼里,溅起的泥点打湿了裤脚,像甩不脱的污秽印记。
……
三天后,澄江大学百年校庆的重头戏——苏浅笑纪念雕像揭幕仪式暨浅笑天使助学基金启动仪式,在银杏大道隆重举行。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一扫前几日的阴霾。银杏叶金灿灿一片,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金色火焰。巨大的红色背景板立在雕像前方,上面印着苏浅笑生前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照片,以及活动的主题。各级领导、校董、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衣着光鲜的杰出校友代表、穿着整齐校服的学生代表……黑压压的人群将圆形花坛围得水泄不通。气氛庄重而热烈,充满了缅怀与希望交织的复杂情绪。
林默站在人群外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休闲西装,头发梳理过,脸上的胡茬也刮干净了。但眼底深处那片浓重的青黑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却无法被整洁的外表完全掩盖。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格格不入的塑像,与周围的热闹和喧嚣隔绝开来。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被红色绒布覆盖着的雕像上。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校长声情并茂地回顾苏浅笑同学短暂而光辉的一生,赞扬她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英勇行为(林默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优秀学生代表发言,表示要以浅笑学姐为榜样。然后,是浅笑天使助学基金的揭牌仪式。
当主持人宣布请基金的主要发起人和设计者沈星同学上台时,人群微微骚动起来。林默的心也跟着猛地一紧。
只见一个穿着简洁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操控着电动轮椅,缓缓地从侧方驶上铺着红地毯的临时坡道,来到舞台中央。阳光洒在她身上,映照着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庞。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的人群,最终似乎在不远处的林默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移开。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她。沈星接过话筒,放在膝上,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谢谢大家。这座雕像,是我对苏浅笑老师的纪念。‘折翼的天使’,并非悲情的符号。断裂的羽翼,是她生命最后瞬间的真相,沉重却真实。但她的笑容,永远定格在挣脱束缚、向上飞翔的姿态里。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被红布覆盖的雕像,声音里多了一份力量,这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永恒的自由。‘浅笑天使’基金,希望能延续这种力量,帮助更多暂时困顿的翅膀,积蓄飞向未来的勇气。谢谢。
没有冗长的感谢名单,没有煽情的泪水。她的发言简洁有力,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深刻,引发了台下短暂而真诚的掌声。林默站在角落,看着她平静地操控轮椅下台,看着她被几位老师和学生围住说话,看着她脸上那近乎淡漠的从容,心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个女孩,像一把钥匙,一把将他锁死在痛苦牢笼十年的钥匙,如今又冷酷地打开了那扇门,逼他直面里面的黑暗。她的平静之下,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仪式的高潮终于到来。在热烈的掌声和庄重的音乐声中,几位重量级嘉宾共同拉下了覆盖在雕像上的巨大红色绒布。
汉白玉的苏浅笑沐浴在秋日明亮的阳光下,重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那张带着永恒浅笑的脸庞,在晴空下显得更加纯净、圣洁。断裂的翅膀依旧触目惊心,但在沈星刚才那番话语的映照下,似乎真的被赋予了一种挣脱束缚、向往自由的悲壮力量。阳光落在她微微抬起的掌心,仿佛真的托住了希望。
人群发出由衷的赞叹声,许多人拿出手机拍照。林默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在雕像的基座下方。就在昨天,他趁着夜色无人,悄悄来到这里,用一把小刻刀,在冰冷的石头上,一笔一划,刻下了几个字。此刻,那几个深深刻进去的字,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欠你一次飞翔。
——
胆小鬼
字迹有些歪斜,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这是他迟到了十年的忏悔,也是他对自己懦弱灵魂的审判。他不知道沈星是否已经看到,也不知道别人看到会作何感想。他只知道,这是他必须留下的烙印。
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林默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场地。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
林先生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默回过神。是校宣传部的一位年轻老师,旁边跟着一个拿着录音笔和相机的学生记者。
打扰了,林先生。老师笑容可掬,我们校报和公众号想做一期杰出校友的专访,特别是像您这样在文化艺术领域取得卓越成就的。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简单聊几句就好。
若是以前,林默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厌恶任何形式的曝光,厌恶谈论所谓的成就。那些成就,在他看来,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丽城堡。但此刻,他看了一眼远处正在被工作人员小心擦拭的雕像,还有基座上那几个刺目的字,又想起了昨夜沈星那双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沉默了几秒钟。秋风吹过,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悠悠地从他眼前飘落。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他摊开的掌心。叶片的脉络在阳光下清晰无比,像一张写满生命密码的地图。
林默低头看着掌心的叶子,指尖轻轻拂过那清晰的脉络。然后,他缓缓抬起头,迎向宣传老师和学生记者期待的目光。
就在他准备开口的刹那,视线无意间掠过人群散尽后略显空旷的银杏大道尽头。沈星操控着她的轮椅,正缓缓地朝着校外驶去。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只是安静地前行着。
林默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渐行渐远的纤细背影。阳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在金色的银杏叶雨中,那背影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
忽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那个轮椅上的背影在接近校门时,微微侧了一下头。阳光勾勒出她脸颊柔和的线条,还有唇角——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悄然浮现。
那笑容,转瞬即逝,像投入湖心的一粒微尘,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随即隐没。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林默的心,却像是被那抹极其细微的弧度,轻轻拨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依旧深刻的痛楚和沉重的释然,缓慢地、迟滞地,从心底那片荒芜了十年的冻土深处,艰难地渗透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秋天特有的、清冽而干爽的气息,混杂着泥土和落叶的味道,还有远处阳光晒在银杏叶上散发出的、淡淡的、类似尘埃的暖香。这股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真实世界的生命力。
他重新看向面前等待的老师和学生记者,嘴角,也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牵动。那笑容有些僵硬,有些生涩,像尘封已久的门轴艰难转动时发出的声音。但最终,它还是艰难地在他脸上,清晰地绽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