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染喜堂
前言:
我替萧承煜挡下致命一剑时,他正温柔抱着他的白月光。
五年后我率敌国铁骑踏破王府喜堂,刀尖挑落他新娘的盖头。
王爷,别来无恙
满堂宾客看着我从容落座主位:今日这杯喜酒,该敬我当年剖腹取子的血。
他忽然疯魔般抓住我手腕:你腕上这道疤……
我笑着抽回手,露出小腹狰狞的旧伤。
认错了救命恩人,滋味如何
红烛爆响的刹那,他跪在碎瓷里死死抱住我的腿。
孩子……我们的孩子在哪
2
囍字泣血
---
王府今日的喜气,浓得几乎能呛死人。朱漆大门上贴着斗大的囍字,新糊的赤色绸缎从檐角一路垂挂下来,
在初春犹带寒意的风里招摇地拂动,像淌着淋漓的血。府门内外,人声鼎沸得如同开了锅的粥,恭贺声、谈笑声、丝竹管弦的喧闹声混在一起,嗡嗡地撞着耳膜。
吉时到——
司仪官拉长了调子,那声音尖利得能刺破云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喜庆权威。话音未落
,震耳欲聋的鞭炮便噼里啪啦炸响开来,硝烟弥漫,红屑如雨般纷飞,落了满地猩红,更添几分灼眼的俗艳。
八抬大轿稳稳落在王府正门前,金漆描画,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样,在午后的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轿帘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戴着金镶玉戒指的纤纤玉手轻轻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端坐的新嫁娘一角火红的嫁衣和垂坠的珠帘。
那珠帘微微晃动,折射着细碎的光,隐约可见一张精心描画、透着娇羞与得意红晕的脸庞。
新郎萧承煜一身簇新的蟒袍玉带,立于高阶之上。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依旧是京城无数闺阁梦里那副俊美无俦的模样,
只是眉宇间凝着一种习惯性的、难以化开的冷硬,如同万年不融的玄冰,将这满堂的喧嚣热闹都隔开了一层。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姿态矜贵地等待着新娘的柔荑搭上。
就在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即将要搭上萧承煜冰冷指尖的前一瞬——
3
铁蹄踏梦
地面毫无预兆地震颤起来。
起初只是微弱的嗡鸣,混杂在喧天的鞭炮和鼓乐声中,几乎难以察觉。但不过几个呼吸,那震动便陡然加剧,
如同沉闷的雷声贴着地面滚滚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带着一种摧枯拉朽、踏碎一切的恐怖力量!
什么声音!有人惊疑不定地喊了一嗓子。
地…地动了!另一个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喜庆的喧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瞬间窒住。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成滑稽的惊恐。丝竹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
如同地狱战鼓般的轰鸣,带着冰冷的铁器撞击声,碾压着王府门前的青石板,直直撞入每个人的耳膜、心脏!
轰隆!轰隆!轰隆!
王府那两扇象征着尊贵与威严、刚刚还贴着耀眼囍字的厚重朱漆大门,在所有人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呻吟,然后如同脆弱的纸片般,轰然向内爆裂开来!木屑、漆片、碎裂的囍字残骸,
混合着呛人的烟尘,如同风暴般席卷而入!
烟尘未散,铁蹄已踏碎门庭!
一匹通体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战马,驮着一个身影,如同撕裂画卷的墨色闪电,悍然冲入了这满目刺红的喜堂!
马上的骑者,一身玄铁重甲,甲叶在穿透烟尘的阳光下泛着幽冷慑人的乌光,仿佛刚从地狱血池中捞起。狰狞的兽面覆甲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刀锋,冷得没有丝毫活气,直直刺向高台之上那个蟒袍玉带的身影。
铁蹄毫无停滞,踏过一地狼藉的木屑和红绸,在宾客们惊惶失措的尖叫和推搡中,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冲至喜堂中央!那匹神骏的墨蹄踏雪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带着一股腥风,重重踏下!
咔嚓!
一声脆响,刺耳至极。
那柄斜插在香案前、缠绕着红绸、象征百年好合的缠枝莲纹玉如意,瞬间在马蹄下四分五裂!晶莹的玉屑混合着猩红的绸缎碎片,迸溅开来,有几片甚至溅到了旁边吓瘫在地的喜娘脸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喜堂。
方才的喧闹喜庆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以及那匹战马不耐烦刨动铁蹄时发出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铿锵撞击声。
马背上的人影,缓缓抬起手,覆在狰狞的兽面甲上。
咔哒一声轻响,覆甲被摘下,随意地抛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一张脸暴露在无数道惊恐、震骇、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下。
那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从未见过阳光。眉骨挺秀,鼻梁高直,唇色是极淡的樱粉,紧抿成一条冰冷坚毅的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古井,里面翻涌着的是足以冻裂骨髓的寒意,以及……一种沉淀了太久太久、淬炼得只剩下毁灭之火的、刻骨的恨意。
这张脸,对于在场的许多王府旧人、京城勋贵而言,并不陌生。
只是,五年前那个跪在雪地里、被一碗滚烫药汁泼了满身满脸、卑微到泥土里的侧妃苏晚,绝不该有这般……浴血归来的修罗之气!
苏……苏侧妃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人失声叫了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妖…妖孽啊!她不是早该死了吗另一个老仆惊恐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高台之上,萧承煜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他那张万年冰封、仿佛任何事都无法撼动的俊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是极度的震惊,瞳孔骤然缩紧,死死地钉在那个玄甲身影上。他下意识地将身边的新娘往身后护了护,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苏晚冰冷的眼底深处。
她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残忍戏谑的弧度。那笑容,比寒冬腊月的冰棱更刺骨。
她甚至没有看萧承煜,目光如冰冷的毒蛇,缓缓滑过他身后那个穿着凤冠霞帔、正簌簌发抖的新娘——柳芊芊,那张精心描绘的脸此刻花容失色,写满了惊惧。
4
刀挑红颜
苏晚动了。
她手腕一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腰间那柄狭长、弧度带着异域风情的弯刀噌地一声出鞘!刀身暗哑无光,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刀光一闪,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精准无比地刺向柳芊芊头顶那方绣着金凤的大红盖头!
啊——!柳芊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下意识地闭紧了眼,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
嗤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方象征着喜庆、等待新郎揭开的红盖头,被锋利的刀尖从中一剖为二!如同两只残破的血蝶,翩然飘落。柳芊芊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和头上价值连城的凤冠,彻底暴露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下。几缕被刀锋削断的发丝,悠悠飘落在地。
萧承煜的脸色瞬间铁青,周身爆发出骇人的戾气,如同被激怒的猛兽,一步踏前,死死盯住苏晚:苏晚!你放肆!
放肆苏晚终于将目光转向他,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清晰地碾过死寂的喜堂,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比起王爷当年所为,这点‘放肆’,算得了什么
她手腕一转,那柄滴着寒光的弯刀并未收回,反而随意地挽了个刀花,刀尖斜斜指向地面。她环视着满堂噤若寒蝉、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宾客,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此刻只剩惊恐。她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今日王爷大喜,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这杯喜酒,总该有个敬法。
她目光扫过旁边一张铺着红缎的八仙桌,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还有一壶尚在冒着热气的合卺酒。她伸出未持刀的左手,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五指收拢,稳稳地抓住了那壶细颈酒壶的壶身。
然后,在所有人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
手臂猛地发力!
砰——哗啦!!
整壶酒,连带着下面垫着的红缎桌布,被她狠狠掼砸在光洁如镜的青石地面上!酒液混合着碎裂的瓷片四散飞溅,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残余的硝烟味,却更添一股惨烈。猩红的桌布如血般铺开,湿漉漉地粘在地上,混合着酒水和碎瓷,一片狼藉。
苏晚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再次钉在萧承煜那张铁青扭曲的脸上。她微微抬起了下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喜堂的每一个角落:
这一杯,敬我当年,为王爷挡下那穿心一剑,换来王爷抱着你的心头肉柳芊芊,温言软语、视若珍宝!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剜在萧承煜的心上。他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五年前那混乱血腥的一幕不受控制地撞入脑海:宫变之夜,箭矢横飞,刺客的剑光直刺他后心……是那个一直被他刻意忽视、甚至厌弃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般,决绝地挡在了他的身前!冰冷的剑刃刺入血肉的声音……而那时,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只在被流矢擦伤了手臂、吓得花容失色的柳芊芊身上!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为他挡剑的女人!
苏晚的声音没有停顿,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继续响起,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血泪:
这一杯,敬我当年寒冬腊月,跪在雪地里整整三日三夜,只求王爷请个太医,看一眼我们那快要病死的孩子!王爷赏我的,却是一碗滚烫的落胎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撕裂空气,眼中那沉寂的恨意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一碗活活烧穿我喉咙、也烧死我孩儿的落胎药!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萧承煜脑中炸开!他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金纸!那碗药……那碗他听信柳芊芊哭诉苏晚意图用药陷害她而盛怒之下命人灌下的药……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那孩子……他以为……
不……一声破碎的、几乎不像是他发出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
苏晚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眼中的血光更盛,声音却诡异地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森然:
这一杯,更要敬我当年难产血崩,命悬一线,躺在冰冷产床上,听着王爷在门外,是如何决绝下令——‘保芊芊的孩子要紧!至于那个女人……听天由命吧!’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恨意,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喜堂,让所有听到的人,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苏晚!萧承煜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和惊惶,住口!给本王住口!
住口苏晚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她仰头,发出一串冰冷刺骨、毫无笑意的笑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喜堂里回荡,令人遍体生寒。笑声戛然而止,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剐过萧承煜惨白的脸,最后落在他下意识护在身后的柳芊芊身上。
王爷,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冷酷,你可知,当年在寒山寺后山,那个把你从狼群利齿下拖出来,用自己身体为你挡住撕咬,最后拼死把你拖进破庙,用自己腕上割出的鲜血喂你三日,吊住你性命的人……
她微微停顿,欣赏着萧承煜眼中那越来越浓烈的不安和恐惧,以及柳芊芊瞬间煞白如鬼、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脸。
……究竟是谁她轻轻吐出最后三个字,如同最终落下的铡刀。
是柳芊芊!萧承煜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吼了出来,他死死抓住柳芊芊的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她!芊芊手腕上的疤就是证明!本王亲眼所见!苏晚,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颠倒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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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苏晚唇角那抹冰冷的讥诮,陡然扩大成一个近乎妖异的笑容。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那是一只握惯了刀剑、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她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地,褪下了覆盖在左手腕上、一直延伸到小臂的玄铁护腕。
护腕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一节苍白纤细的手腕暴露在空气中。
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赫然横亘着数道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盘踞的陈旧疤痕!那疤痕颜色深褐,边缘参差,其中一道尤其深长可怖,斜斜贯穿了整个腕部,正是野兽利齿深深撕咬留下的印记!与柳芊芊腕上那道被精心养护、颜色浅淡、形状也明显不同的旧疤,形成了触目惊心、无可辩驳的天壤之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满堂宾客,连呼吸都停滞了。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苏晚手腕那几道狰狞的旧疤上,再猛地转向柳芊芊那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如同见了厉鬼般惊骇欲绝的脸。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五年来精心编织的谎言帷幕!
萧承煜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死死盯着苏晚手腕上的疤痕,那深褐色的、扭曲的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瞳孔深处,将他记忆深处某些刻意模糊的、被柳芊芊温柔话语覆盖的碎片——冰冷刺骨的雪地、腥臊的狼群气息、剧痛中模糊看到的那张沾满血污却异常坚定的侧脸、手腕上温热粘稠的液体流入干渴喉咙的感觉……猛地、无比清晰地炸裂开来!
不……不可能……怎么会……他失魂落魄地喃喃,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世界崩塌的绝望。他猛地转头,赤红的双眼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攫住身旁抖如筛糠的柳芊芊,那眼神,不再是维护,而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暴怒和质问:是你!一直是你骗我!!
柳芊芊被他那噬人的目光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地想挣脱他的手往后缩:王爷!王爷你听我解释!不是的!是她污蔑!是她……她的辩解在萧承煜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和手腕上那无可辩驳的疤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苏晚唇边溢出,瞬间压过了柳芊芊的哭喊。
她微微垂眸,目光掠过手腕上那些丑陋的疤痕,像是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那冰冷的视线,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凌迟般的残酷,下移。最终,落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她那只刚刚褪下护腕的左手,抬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缓慢和仪式感,抚上了腰间玄铁重甲的冰冷搭扣。
咔哒。
搭扣解开。
又是咔哒一声。
沉重的护腰甲片被她解开,随手丢弃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里面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软甲。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到近乎窒息的目光注视下,在萧承煜那因为极度恐惧而骤然紧缩的瞳孔倒影中,苏晚那只苍白的手,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自己软甲的下摆。
猛地向上一掀!
一小片腰腹的肌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也暴露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下。
那肌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而在那平坦的小腹之上,一道巨大而狰狞的疤痕,如同一条暗红色的、扭曲盘踞的毒蜈蚣,从肚脐下方,一直斜斜延伸至腰侧!那疤痕比腕上的旧疤更加可怖,边缘是深褐色的增生凸起,针脚粗大扭曲,显然是极其粗暴的缝合留下的印记。它无声地昭示着,当年那场所谓的难产,是何等的惨烈,何等的……血腥!那根本不是生产留下的痕迹,更像是……被人活生生剖开!
啊——!有胆小的女眷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直接晕厥过去。
整个喜堂,陷入了一种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带着恐惧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萧承煜的视线,如同被最毒的蛇咬了一口,猛地钉死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上!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狂风中的枯叶,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灰败和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五年前产房外那一幕,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味,无比清晰地撞回他的脑海——稳婆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手上全是血,语无伦次:王爷!不好了!侧妃娘娘血崩不止,孩子……孩子卡住了出不来,再这样下去母子都保不住啊!柳夫人说……说……
说什么他当时心烦意乱,满心只记挂着隔壁厢房里因受惊而动了胎气的柳芊芊。
柳夫人说……‘保芊芊的孩子要紧!至于那个女人……听天由命吧!’……她、她还说……‘王爷也是这个意思’……稳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当时……当时是怎么说的他好像……好像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默认了那句冷酷的听天由命……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萧承煜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溅落在他簇新的蟒袍前襟,也溅落在他脚下碎裂的瓷片和湿漉漉的红绸上,刺眼得令人心悸。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轰然跪倒在地!
膝盖重重砸在满地的碎瓷和尖锐的玉如意残片上!
咔嚓!细微的骨裂声被淹没在他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中:
孩子……晚晚……我们的孩子……在哪!!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苏晚,那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绝望和最后一丝微弱的、摇摇欲坠的乞求。他挣扎着,不顾膝盖被碎瓷深深刺入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扑去,沾满鲜血的双手死死抱住了苏晚那冰冷坚硬、沾着尘土和硝烟的战靴!
晚晚!求你……告诉我!孩子……我们的孩子……是不是还活着!他在哪!在哪啊!
萧承煜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喷溅在苏晚冰冷的玄铁战靴上。他双手死死箍住她的脚踝,十指因用力而痉挛,指关节泛出森白,仿佛那是他沉入绝望深渊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膝盖深深陷入混杂着碎瓷、玉屑和猩红酒液的狼藉之中,昂贵的蟒袍被尖锐的碎片划破,沁出更深的暗红,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仰着头,赤红的眼珠死死盯着苏晚,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恐惧、悔恨和一丝摇摇欲坠的、近乎卑微的乞求。
整个喜堂死寂得可怕。宾客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有柳芊芊瘫软在萧承煜身后不远处的红绸碎片里,头上的凤冠歪斜,珠翠散落,那张精心描绘的脸此刻只剩下惊骇过度的惨白和心虚的扭曲,她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苏晚垂眸。
冰冷的目光落在萧承煜那张曾经俊美无俦、如今却写满崩溃与绝望的脸上。他鬓发散乱,嘴角残留着刺目的血迹,昂贵的蟒袍被污秽沾染,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五年地狱般的煎熬,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时支撑她活下去的滔天恨意,在这一刻,看着这个曾经视她如草芥、高高在上的男人匍匐在脚下,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心中竟奇异地没有预想中撕裂般的快慰,只有一片更深的、冰封万里的荒芜。
她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那弧度冰冷、空洞,没有一丝温度,像雪原上被风吹裂的冰面。
孩子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碾过死寂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王爷终于想起来问了
萧承煜的身体猛地一颤,箍着她脚踝的手更用力了,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铁甲缝隙里,声音嘶哑破碎:告诉我!晚晚!求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他在哪里!
苏晚没有回答。她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凌迟的缓慢速度,将目光从萧承煜脸上移开,投向喜堂之外那片被铁蹄踏碎的朱门残骸。硝烟尚未散尽,混着浓郁的血腥和酒气,在午后的阳光下弥漫着不祥的污浊。
她抬起那只刚刚掀起软甲、露出狰狞剖腹疤痕的手,手腕上深褐色的狼牙疤痕在苍白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她对着门外那片混乱的烟尘,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5
稻草祭魂
无声。
但沉重的脚步声立刻在死寂中响起。两个身着同样制式玄铁重甲、面覆兽纹的士兵,如同从地狱深渊走出的鬼卒,踏着满地的狼藉,一步一步,沉重地走进喜堂。他们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和铁锈味瞬间压过了残余的酒香。
为首的士兵,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素白粗布包裹着的、小小的襁褓。布料很旧,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毛。士兵抱得极稳,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琉璃,但那过于僵硬的姿势,那毫无生气的包裹轮廓,以及那扑面而来的、一股若有若无的、被硝烟和尘土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淡淡的、陈旧的腐败气息……
一种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萧承煜的心脏!他猛地瞪大双眼,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住那个素白的襁褓,呼吸骤然停止,连血液都仿佛在那一刻冻结了!
不!不可能!
士兵走到苏晚身侧,微微躬身。苏晚伸出手,没有去看,只是用指尖,极其冰冷地,轻轻拂过那素白粗布包裹的顶端,动作轻得如同触碰一片易碎的枯叶。
她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回萧承煜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只剩下死灰的脸上。那眼神里,再无半分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冻结了万载时光的寒潭。
抱抱他吧,王爷。她的声音很轻,很缓,像冰棱碎裂的细微声响,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残酷力量,清晰地钻进萧承煜早已支离破碎的耳中,你从未抱过的……孩子。
最后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承煜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不——!!!
一声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喜堂的死寂!萧承煜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整个人剧烈地痉挛起来。他猛地松开箍着苏晚脚踝的手,沾满鲜血和尘土的手掌,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疯狂的颤抖,伸向那个被士兵递到眼前的素白襁褓。
他的动作笨拙、急切、又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指尖碰到那粗糙冰凉的布料时,他触电般猛地一缩,随即又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把将那小小的包裹死死抱进怀里!
入手的感觉……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钻入鼻腔。
萧承煜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他低下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怀中那个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襁褓。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极度恐惧的疯狂,开始撕扯、解开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素白粗布!
一层,又一层……
粗糙的布料在他痉挛的手指下被粗暴地剥开。
终于——
最后一层粗布被掀开!
没有想象中的婴孩。
没有温软的小身体。
没有他幻想过无数次的面容。
只有……
一捧干枯、僵硬、呈现出暗褐色、散发着淡淡土腥和腐败气息的稻草!被人刻意地、紧紧地捆扎成一个扭曲的、婴孩大小的形状!在稻草的缝隙里,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早已凝固干涸、呈现出暗黑斑块的血污!那些血污浸透了枯草,如同无数只狰狞怨毒的眼睛,死死地回望着他!
啊——!!!!
萧承煜的喉咙里爆发出一种超越了人类极限的、野兽濒死般的惨烈嚎叫!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绝望和疯狂,让整个喜堂的空气都为之凝固!他死死抱着那捆染血的稻草,如同抱着自己唯一仅存的、早已腐烂发臭的心脏!高大的身躯剧烈地佝偻下去,额头顶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肩膀疯狂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嚎哭!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这惨绝人寰的景象,这撕心裂肺的哀嚎,终于彻底击溃了瘫软在地的柳芊芊最后一丝理智。一种扭曲的快意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那张惨白的脸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她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指着抱着稻草嚎哭的萧承煜,发出一阵尖利刺耳、如同夜枭般的狂笑:
哈哈哈哈!儿子萧承煜!你还在做梦呢!那个野种!那个从苏贱人肚子里爬出来的野种!他早就被我扔进护城河喂鱼了!哈哈哈哈!冰冷的河水……咕嘟咕嘟……沉下去……连泡都没冒一个!他连看一眼这世上的太阳都不配!野种!野种!哈哈哈哈——呃!
柳芊芊疯狂的笑声和恶毒的诅咒,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萧承煜被绝望和疯狂吞噬的大脑!
他抱着染血稻草的嚎哭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曾经俊美无俦的脸,此刻已经完全扭曲变形。额头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眼角因为极致的暴怒而撕裂,渗出殷红的血丝,混合着未干的泪痕,蜿蜒而下。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钉在狂笑的柳芊芊脸上,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痛苦和绝望,而是一种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虐杀意!那眼神,已非人类,而是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只知杀戮的修罗恶鬼!
你——说——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刮骨般的寒意。
柳芊芊的狂笑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瞬间噎住。她脸上的潮红褪去,瞬间惨白如纸,被那恐怖的、非人的目光攫住,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惊恐地张大嘴巴,想后退,想尖叫,想辩解,但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萧承煜动了。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猛地从地上弹起!沾满血污和碎瓷的蟒袍下摆被撕裂也毫不在意!他一步就跨到了柳芊芊面前,速度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如同铁钳般,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扼住了柳芊芊纤细脆弱的脖颈!
呃啊——!柳芊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双脚瞬间离地!她被萧承煜单手掐着脖子,高高地提了起来!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她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眼球不受控制地向上翻白,双手徒劳地抠抓着萧承煜如铁箍般的手腕,双腿在空中绝望地乱蹬。
我的儿子呢!萧承煜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淬着最深的恨毒,他手臂肌肉贲张,将柳芊芊的脸猛地拉近,赤红的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她翻白的眼睛,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说!!!
巨大的窒息和濒死的恐惧终于冲垮了柳芊芊最后的防线。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恶毒,她在极度的痛苦和缺氧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断续的声音:护……护城河……北……北闸口……冰……冰窟窿……沉……沉下去了……早……早喂鱼了……嗬……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啊——!!!!
萧承煜发出一声震碎穹顶的狂暴怒吼!那吼声里蕴含的绝望和疯狂,让整个王府都为之震颤!扼住柳芊芊脖子的手,瞬间爆发出毁灭性的力量,就要将这个恶毒的女人连同她的谎言一起彻底捏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冰冷的乌光,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从侧面无声无息地激射而至!
噗嗤!
利器贯穿血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乌光,精准无比地穿透了萧承煜怀中紧抱着的、那捆象征着他腐烂希望的染血稻草襁褓!
然后,去势不减!
在萧承煜因狂怒而微微分神的刹那,冰冷、狭长、弧度带着异域死亡气息的弯刀刀尖,如同穿透一张薄纸般,轻而易举地洞穿了柳芊芊胸前那件华丽繁复、绣着金凤的霞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柳芊芊那双因窒息和剧痛而翻白的眼睛,猛地凸了出来。她身体被萧承煜掐着脖子提在半空,又被冰冷的刀锋从前胸贯穿至后背。她脸上的紫红瞬间褪去,变成一片死灰。她徒劳地张大了嘴巴,似乎想发出最后的诅咒或惊叫,但涌出来的,只有大股大股粘稠、暗红的血沫,顺着她的下巴,淅淅沥沥地滴落在下方满地狼藉的红绸和碎瓷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萧承煜扼住她脖子的手,僵硬地停住了。他赤红的瞳孔,难以置信地缓缓下移,死死盯住那柄从染血稻草中穿出、又深深没入柳芊芊心口的狭长弯刀。
刀柄,握在一只骨节分明、覆着玄铁护手的手中。
顺着那手臂,他的视线一点点上移,对上了一双眼睛。
苏晚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古井。里面翻涌着的,不是快意,不是愤怒,甚至不是恨意。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仿佛看透了亘古洪荒的漠然。那漠然,比最锋利的刀锋更令人绝望。
她握着刀柄,手腕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她刺穿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早已腐朽的、令人作呕的物件。
柳芊芊凸出的眼珠,最后转动了一下,似乎想看清是谁终结了她的性命。那目光里充满了极致的怨毒、不甘和一丝终于解脱的茫然。随即,她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身体在萧承煜僵硬的手指间软了下去,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烂泥。
苏晚手腕猛地一抽!
嗤啦——!
弯刀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碎片,被干脆利落地从柳芊芊的尸体和那捆染血的稻草中拔了出来!温热的血珠顺着冰冷暗哑的刀身滑落,滴在满地狼藉中,迅速晕开更深的暗红。
柳芊芊的尸体,如同被丢弃的破布娃娃,噗通一声,重重砸落在冰冷肮脏的青石地面上,溅起几点血花。她大睁着空洞死寂的眼睛,脸上凝固着最后那刻扭曲的怨毒和惊骇,正对着高台上那对早已熄灭的红烛。
萧承煜的手,还僵硬地保持着扼颈的姿势,悬在半空。他怀中,那捆被弯刀洞穿了一个狰狞窟窿的染血稻草,簌簌地落下几根枯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和污秽的手,又看看地上柳芊芊那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最后,目光死死钉在怀中稻草襁褓上那个被刀锋撕裂的破洞上。
那破洞里,暗褐色的枯草和凝固的血污,无声地嘲笑着他的一切。
孩子……死了……被扔进护城河喂了鱼……
他一直深信不疑的救命恩人……是窃取他人功劳、满口谎言的毒妇……
他亲手灌下落胎药……默许了听天由命……间接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母亲……
他这五年,他这半生……他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和滔天的罪恶之上!
嗬……嗬嗬……萧承煜的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怪响。他抱着那捆破烂的稻草,佝偻着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他缓缓抬起头,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扫视着这曾经喜气洋洋、如今却如同修罗地狱般的喜堂。
碎裂的朱门残骸,满地狼藉的红绸碎片,迸溅的玉如意残渣,泼洒的酒液混合着暗红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酒臭和死亡的气息。
宾客们惊恐扭曲的脸,如同定格在画布上的鬼魅。
高台上,那对粗如儿臂、象征百年好合的红烛,烛泪早已流尽,凝固成丑陋扭曲的形状,烛芯在最后的挣扎中爆出一朵小小的、惨白的灯花,随即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细弱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袅袅消散。
墙壁上,那个巨大的、用金粉描画的囍字,被飞溅的血污沾染了大半,变得斑驳陆离,扭曲变形,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鬼脸。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旋转、扭曲、崩塌、化为齑粉!
噗——!
又是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萧承煜口中狂涌而出!这一次,比之前更加汹涌,带着脏腑破裂的腥甜气息!鲜血溅落在他怀中的稻草襁褓上,溅落在他早已被血污浸透的前襟,也溅落在他脚下柳芊芊尚有余温的尸体上。
他再也支撑不住。
咚!
双膝如同被斩断的木桩,重重地、毫无缓冲地再次砸跪在满地尖锐的碎瓷和污秽之中!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那捆被弯刀洞穿、沾满污血和枯草的襁褓,如同稀世珍宝般,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佝偻着背,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肮脏、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襁褓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没有嚎哭,没有嘶吼。
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从灵魂最深处发出的、沉闷而破碎的、如同受伤孤兽在寒夜中舔舐致命伤口的呜咽。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血沫翻涌的咕噜声,微弱,却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大颗大颗混着血水的泪珠,从他赤红的眼眶中滚落,砸在怀中的稻草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苏晚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玄铁重甲上沾染着血污和尘土,却无损她周身那股浴血而生的、冰冷肃杀的气场。她垂着眼帘,看着地上这个抱着虚假婴孩、如同被抽走所有魂魄般崩溃呜咽的男人。
曾经高高在上的靖安王。
曾经视她如蝼蚁的夫君。
如今,只是一滩深陷在血污和谎言废墟里、发出垂死哀鸣的烂泥。
她缓缓抬起手。那只刚刚洞穿了柳芊芊心脏、沾满鲜血的手,随意地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红绸碎片上擦了擦。然后,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旁边翻倒的八仙桌。
那壶被她狠狠摔碎的合卺酒旁,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幸免于难的青玉酒杯,歪倒在狼藉中,杯底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浑浊的酒液。
苏晚弯下腰。
冰冷的玄铁护指捏住了那小小的杯脚,将它从污秽中拾起。
她站直身体,目光重新落回跪在地上、抱着襁褓无声呜咽的萧承煜身上。
然后,她手腕轻轻一倾。
杯底那一点残余的、浑浊的暗红酒液,如同迟来的、冰冷的眼泪,一滴,一滴,缓慢而清晰地,滴落在萧承煜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散乱的发顶。
那冰冷的触感,让萧承煜如同被毒蛇舔舐,呜咽声猛地一窒,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苏晚的声音,如同从万载冰川深处传来,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冰冷的审判,清晰地响彻在这片死寂的、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废墟之上:
萧承煜。
这杯迟来的合卺酒……
她手指松开,那小小的青玉酒杯从她指尖滑落,叮当一声脆响,摔在萧承煜脚边的碎瓷堆里,彻底粉碎。
祭你……
她微微停顿,目光掠过他怀中染血的稻草,掠过地上柳芊芊死不瞑目的尸体,掠过满堂惊惶的宾客,最终,定格在他那张彻底被绝望吞噬、再无半分人色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刻骨的诅咒:
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落下的刹那。
轰隆——!!!
一声巨响从王府正门方向传来!伴随着沉重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那是象征着靖安王府百年煊赫与尊荣的巨大鎏金牌匾,被重甲骑兵用铁索拖拽着,从高高的门楣上狠狠砸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的声音!
巨响如同最后的丧钟,震醒了陷入死寂的宾客。短暂的凝滞后,是更加恐慌的尖叫和推搡!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蚁穴,彻底炸开了锅,哭喊着、推挤着,不顾一切地朝着尚未被完全堵死的侧门和后门亡命奔逃!
铁蹄践踏碎匾的声音,人群惊恐的哭嚎声,如同混乱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喜堂。
苏晚没有再去看地上那个抱着襁褓、如同凝固在时光里的绝望身影。
她漠然地转过身。
玄色的披风在弥漫着血腥和硝烟的混乱气流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沉重的战靴踏过满地的红绸碎片、碎瓷玉屑、粘稠的血迹,以及柳芊芊尚温热的尸体,没有一丝停顿。她穿过奔逃哭嚎的人群,如同分开浑浊的浪涛,一步一步,走向那片被踏碎的朱门之外。
门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细密冰冷的雪花,不知何时已悄然飘落。
纷纷扬扬的雪片,落在她冰冷的玄铁重甲上,落在她沾染了血污的苍白侧脸上,迅速融化,留下湿冷的痕迹。
她身后,是彻底化为炼狱、喧嚣哭嚎的王府喜堂。
她面前,是漫天飞舞的、无声的、仿佛要埋葬一切的茫茫大雪。
墨蹄踏雪马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刨动着覆盖了薄雪的青石板。苏晚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如昔。冰冷的铁甲在雪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
她没有回头。
缰绳一抖。
驾!
清冷的声音穿透风雪。
墨蹄踏雪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如同离弦之箭,载着她决绝的身影,冲入了漫天飞舞的、苍茫无尽的飞雪之中。身后,是如墨的铁流无声汇聚,紧随其后,沉重的马蹄踏碎了王府门前最后一点残留的喜庆痕迹,碾过碎裂的鎏金牌匾,留下深深的、冰冷的印记,迅速被飘落的雪花覆盖。
6
雪葬残梦
喜堂内。
所有的喧嚣哭嚎,随着人群的奔逃和铁骑的离去,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彻底的死寂,重新笼罩了这片猩红的废墟。
只有雪花,从破碎的屋顶、洞开的门窗,无声无息地飘落进来,落在冰冷的尸体上,落在凝固的血泊里,落在碎裂的瓷片上,落在翻倒的桌椅和狼藉的杯盘之间。
高台上,那对熄灭的红烛,彻底被黑暗吞噬。
墙壁上,那个巨大的、被血污浸染的扭曲囍字,在飘入的雪光映照下,显得愈发诡异狰狞。
大堂中央。
萧承煜依旧维持着那个佝偻跪地的姿势。
他的头,深深地埋在那捆被弯刀洞穿、沾满了他自己鲜血和泪水的染血稻草襁褓之中。宽阔的脊背僵硬地耸着,如同被冻结的雕塑。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散乱的、沾着暗红酒液和血污的发间,落在他被碎瓷割破、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蟒袍肩头。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地心最深处挤出来的、破碎而悠长的呜咽,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声音,起初极其微弱,如同垂死野兽喉管里最后一丝气息的摩擦。
呜……嗬嗬……
渐渐地,那声音开始变大,变得扭曲,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绝望。不再是呜咽,而是一种如同钝刀刮骨、砂纸磨心般的、断断续续的、不似人声的干嚎。
啊……啊……啊……
声音在空旷、冰冷、飘着雪花的喜堂里回荡,撞击着四壁,显得格外凄厉和瘆人。
他抱着那捆早已冰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稻草襁褓,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颤抖越来越厉害,带动着整个佝偻的身躯都在晃动。他猛地抬起头!
那张脸,早已被绝望彻底摧毁。涕泪血污横流,五官扭曲得不成人形,赤红的眼珠空洞地大睁着,里面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无边无际的疯狂和死寂!
他死死地盯着怀中那个被刀洞穿的、象征着一切毁灭的稻草襁褓,又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空洞的视线扫过地上柳芊芊死不瞑目的尸体,扫过墙壁上那个扭曲的囍字,扫过满地狼藉的碎瓷和凝固的血污……
嗬——嗬嗬——啊啊啊啊啊——!!!
最终,所有压抑的、破碎的声音,汇聚成一声撕裂长空、足以刺穿九幽地狱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疯狂的长长嚎哭!
那嚎哭声,在空旷死寂、飘着冰冷雪花的喜堂废墟里,久久回荡。
如同孤魂野鬼的绝唱。
再无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