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我在河边搓破了将军的玄甲战袍。
那件浸透敌酋鲜血的护身宝甲,被我洗褪了半边鳞纹。
霍将军提着滴血的剑闯进洗衣院时,我正抱着破甲发抖。
你可知这甲值万金他剑尖挑起我下巴。
我抖着递上家传药水:能…能补……
药水滴落处,甲胄隐纹竟浮现敌国布防图。
他猛地攥住我手腕:从今日起,你专洗本将战袍。
后来敌军围城,他浴血归来将染血中衣扔我怀中:
洗干净,若显不出密信,军法处置!
全营将士注视下,我抖开衣裳——
背面赫然是蘸血写的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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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风,像淬了冰渣子的钝刀子,呜咽着刮过玉京城的每一条街巷,最后狠狠剐在城外湍急的寒江上。江面尚未完全封冻,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碎冰,撞击着嶙峋的岸边石,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哗啦声。
林浣蹲在江边一块半浸在冰水里的青石上,单薄破旧的夹袄根本抵不住这透骨的寒气。十根手指红肿得像十根小胡萝卜,关节处裂开细小的血口子,每一次浸入刺骨的江水,都疼得她倒抽凉气,牙齿咯咯打颤。可活儿不能停。面前巨大的木盆里,小山似的堆着从军营里运来的脏污衣物,汗渍、泥浆、还有……暗沉发黑、已经板结发硬的血块。
这是刀头舔血的营生换来的肮脏。她麻木地捞起一件沉重、浸透了血水、几乎能立起来的玄色外袍。入手冰凉沉坠,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战场杀伐的煞气。料子非布非革,触手冰凉坚硬,却又带着奇异的韧性,表面覆盖着层层叠叠、细密如鱼鳞般的暗色甲片。
这便是威震北疆的镇军大将军霍铮的贴身内甲——墨鳞甲。据说此甲乃天外陨铁混杂秘金打造,轻若无物却坚韧无比,是霍将军从不离身的保命之物。寻常兵卒的衣物归大营浆洗房管,唯有这件内甲,因着其特殊与贵重,总是单独分派,报酬也格外丰厚些。林浣洗过几次,每次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敢用最软的鬃毛刷子轻轻拂拭血污,绝不敢用力。
今日这甲,却格外不同。浓稠发黑的血污几乎将半边甲胄糊满,硬得像一层铁壳,牢牢扒附在那些细密的鳞片上,腥气冲天。林浣咬着牙,将甲浸入冰冷的江水中,试图先泡软那层污血。冰水刺骨,她用力搓洗着边缘稍干净些的地方,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不知是水太冷手太僵,还是那污血结成的壳实在顽固,她下手的力道在麻木中失了分寸。只听得极其轻微、却又无比刺耳的嗤啦一声——
林浣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成了冰坨子。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只见被厚重血污覆盖的那一大片区域,随着她刚才那失控的一搓,几片原本紧密嵌合、乌黑油亮的鳞片……竟然……被搓得翻卷了起来!像鱼被刮掉了鳞,露出底下黯淡无光的金属基底,边缘还带着被强行剥离的毛刺!
完了!
天旋地转。林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腊月的江水还要冷上千百倍。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叫嚣。墨鳞甲!价值连城、传闻能抵挡神兵利刃的墨鳞甲!被她……搓坏了!半边鳞纹都毁了!
万金怕是把她拆骨熬油卖上一百次,也抵不上这片甲!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抱着那件沉甸甸、此刻却如同烧红烙铁般烫手的破甲,瘫软在冰冷的青石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就在这无边绝望将她吞噬之际,一阵急促、沉重、带着金铁交鸣之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狠狠砸在江岸冻硬的泥地上,也砸在林浣濒临崩溃的心上。
洗衣院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哐当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得粉碎!木屑纷飞。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股刚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令人胆寒的煞气,猛地灌了进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逆着门外惨淡的天光。来人一身玄黑铁甲,甲胄上沾满暗红近黑的污迹,肩甲处甚至有一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刀痕,皮肉狰狞地翻卷着,血珠正顺着冰冷的甲片往下淌,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晕开一小朵一小朵暗色的花。他手中握着一把狭长的战刀,刀尖还在往下滴着粘稠的、尚带余温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脚边。
正是镇军大将军,霍铮!
他那张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污,更添几分修罗般的戾气。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怒,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冰利箭,瞬间就穿透了弥漫着水汽和皂角味的浑浊空气,精准无比地钉在了瘫坐在青石上、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林浣身上。
不,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了她怀里死死抱着的那件墨鳞内甲上——那半边明显被搓坏了鳞纹、显得异常刺眼和丑陋的破甲上!
霍铮的目光落在那片翻卷破损的鳞片上时,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翻腾的杀意和血气瞬间暴涨!整个破败的洗衣院如同骤然坠入了数九寒冬的冰窟窿,连空气都凝固冻结了。
他一步一步,踏着滴落的血珠和地上的污水,朝林浣走来。沉重的军靴踏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浣的心尖上,让她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晕厥过去。
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林浣。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压迫感让她无法呼吸。
沾着粘稠鲜血的冰冷刀尖,带着刺骨的寒意,猝不及防地抵上了林浣的下颌,强迫她抬起那张布满惊恐泪痕、冻得发青的小脸。
霍铮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砸得人骨头缝都发冷:
你可知,这甲,值万金
刀尖的寒意顺着皮肤直透骨髓,林浣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腾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伸进自己怀里那件同样破旧不堪的夹袄最深处摸索。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小瓷瓶。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掏了出来,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是一个粗陶小瓶,瓶身粗糙,瓶口用一层蜡油简陋地封着。
能……能补……林浣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祈求,她抖着手,将那粗陶小瓶颤巍巍地递向霍铮,如同献上自己卑微的生命,家……家传的……药水……洗……洗得掉……
霍铮的剑尖纹丝未动,冰冷的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那个粗陋的小瓶,又落回林浣惊惧欲绝的脸上,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或者说,在判断她是否有资格用这拙劣的借口拖延时间。
林浣在他那能将人冻结的目光下,只觉得血液都要凝固了。恐惧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几乎是凭着本能,她用冻裂的、流着血的手指,拼命地去抠那瓶口的蜡封。指甲劈了,血混着蜡屑,狼狈不堪。
终于,啵的一声轻响,蜡封被她抠开。一股极其清淡、近乎微不可闻的、带着点奇异草木苦涩的气息飘散出来,瞬间就被洗衣院浓重的皂角味和血腥气掩盖。
林浣不管不顾,抖着瓶子,将里面清亮如水、几乎没有任何颜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倾倒了几滴,落在她怀中那件墨鳞内甲被搓坏、露出金属底色的部位。
几滴药水落在冰冷的、黯淡的金属基底上,无声地浸润开。
一秒,两秒……
洗衣院里死寂得可怕,只剩下霍铮刀尖滴血的轻微嗒嗒声,和林浣自己粗重恐惧的喘息。
就在林浣绝望地以为这微末的药水根本无济于事、自己今日必死无疑时——
异变陡生!
那几滴看似平凡无奇的药水浸润之处,黯淡的金属底色上,竟如同被无形的画笔勾勒,骤然浮现出丝丝缕缕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暗金色纹路!
那纹路绝非天然,而是人工精心镌刻。它们蜿蜒盘绕,迅速交织、蔓延,形成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条,勾勒出山川的起伏、河流的走向、城池的轮廓……甚至在一些关键节点,还标注着蝇头小楷般的奇异文字!
这哪里是什么金属基底这分明是一幅以极其隐秘方式镌刻在甲胄内层、需要特殊药水才能显现的——北狄王庭核心腹地的布防舆图!
霍铮那双冰封万里的眼眸,在看到这骤然浮现的舆图时,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里面翻涌起滔天的巨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杀意……种种复杂情绪如同风暴般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
抵在林浣下颌的刀尖,倏地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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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一只沾着血污和冰冷铁腥味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林浣那只还握着粗陶药瓶的、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林浣痛得闷哼一声,惊恐地抬头。
撞进霍铮眼底的,是两簇燃烧得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的烈焰!那目光灼热、滚烫,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野占有欲和不容置疑的绝对掌控!
从今日起,霍铮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进林浣的耳膜,也砸碎了洗衣院死寂的空气,你专洗本将战袍。
手腕上的剧痛和男人眼中骇人的光芒,让林浣彻底懵了。她像一只被猛虎叼住了后颈的兔子,除了瑟瑟发抖,做不出任何反应。专洗……他的战袍那意味着什么是逃离了即刻丧命的危机,还是跳进了一个更深的、未知的火坑
霍铮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余地。他攥着她的手腕,几乎是拖拽着将她从冰冷的青石上拉起来,力道强硬不容抗拒。林浣踉跄着,怀里的破甲差点脱手,只能死死抱住。
赵伍长!霍铮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对着门外吼了一声。
一个同样满身血污、神色精悍的亲兵立刻闪身进来,抱拳肃立:将军!
带她回本将营帐旁安置。霍铮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浣苍白的小脸和她怀里那件显露出舆图的破甲,命令简洁冷酷,看好她。她若少了一根头发丝,或是那药水少了半滴,他顿了顿,语气森寒,唯你是问!
得令!赵伍长心头一凛,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抖得像落叶般的洗衣娘,沉声应道。
林浣就这样,在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中,抱着那件价值万金又藏着惊天秘密的破甲,被赵伍长半请半押地,带离了这间充满血腥和绝望的破败洗衣院。身后,是霍铮伫立在破碎木门光影中、如同浴血战神般高大而压迫的身影,以及他手中那柄依旧在滴血的战刀。
从此,林浣不再是浆洗房那个不起眼的小浣娘。她成了镇军大将军霍铮的专洗。一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掌握着秘密药水的洗衣娘。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霍铮帅帐旁临时搭建的一个小帐篷里,帐外日夜有赵伍长安排的亲兵看守,名为保护,实为监禁。
她的任务只有一个:清洗霍铮送来的每一件衣物。这些衣物,无一例外,都浸透了鲜血、汗水和尘土,带着浓烈的杀伐气息,甚至有时还嵌着细小的铁屑或断箭的木茬。每一次清洗,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霍铮似乎对她的手艺极为满意。送来的衣物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脏。有时是染透敌血的外袍,有时是沾满泥泞的里衣,甚至有一次,是一件被利刃划开巨大口子、边缘还带着皮肉碎屑的软甲衬里。
林浣咬着牙,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不敢再用江边冻裂的石头和刺骨的江水,赵伍长给她准备了温热的清水和柔软的细布。她将那粗陶药瓶视若性命,每次只敢滴上几滴,融入水中,然后极其轻柔地漂洗、浸泡。每一次药水接触衣物,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既怕洗不出东西,更怕洗出什么不该看的、足以要了她小命的惊天秘密。
所幸,大部分衣物都只是普通的脏污。药水洗过,并无异样。但偶尔,在那些看似寻常的布帛上,会悄然浮现出一些蝇头小字,或是极其简略的路线标记。每当这时,赵伍长会如同鬼魅般立刻出现,面无表情地将显形的布帛收走,不留片言只语。
林浣不敢问,更不敢看。她只负责洗,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只会使用药水的工具。霍铮再也没有亲自来过她的小帐篷,但他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威压,却时刻笼罩着她。她偶尔能远远看到他在校场点兵的身影,玄甲墨氅,气势迫人,每一次挥刀都带着斩断山河的凛冽。那是真正的杀神,而她,只是他指缝间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滑过。北境的风越来越烈,战事也越发吃紧。营地里气氛日渐凝重,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大战将至的铁锈味。
这日黄昏,残阳如血,将连绵的军帐染上一层凄厉的金红。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狠狠踏碎了营地的沉闷。
将军回来了!
快!军医!
营门处一片混乱的嘶喊。林浣被惊动,掀开帐篷一角望去,心猛地一沉。
只见霍铮被几名浑身浴血的亲兵搀扶着,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冲了进来。他身上的玄甲碎裂了好几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左肩胛斜劈至后腰,狰狞地翻卷着皮肉,鲜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染透了他整个后背的衣衫,甚至顺着冰冷的甲片边缘,滴滴答答地落在冻土上。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额角青筋暴起,显然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那双眼睛,却依旧燃烧着野狼般的凶悍和戾气。
他回来了,却是在敌军重重围困下,浴血杀出的一条生路!玉京城,被围了!
霍铮被迅速抬入帅帐。营地里一片兵荒马乱,伤兵的哀嚎、军医的呼喝、将领们焦灼的怒吼交织在一起,如同末日降临的序曲。紧张的气氛几乎要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时,霍铮帅帐的帘子猛地被掀开!
赵伍长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冲了出来,目标明确,直奔林浣的小帐篷。他脸上沾着血,眼神焦灼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林浣!赵伍长人未至,吼声先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迫。他一把掀开林浣帐篷的帘子,不由分说,将一团被血彻底浸透、湿漉漉沉甸甸、还散发着浓烈血腥和汗味的玄色中衣,狠狠塞进了林浣怀里!
那衣裳入手滚烫黏腻,浓重的血气呛得林浣眼前发黑。正是霍铮贴身穿的那件!
将军军令!赵伍长的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气,重重砸在林浣耳边,立刻清洗!若显不出密信——
他猛地停顿,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浣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进她的心脏。
军、法、处、置!
最后四个字,带着森然的杀意和无尽的压力,瞬间抽干了林浣全身的力气。军法处置!在这大战将倾、主将重伤、城池被围的绝境时刻,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若洗不出东西,立刻就会被推出去祭旗,以儆效尤,稳定军心!
怀里的血衣沉甸甸,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帅帐那边隐隐传来军医焦急的低吼和霍铮压抑的闷哼,更让她如坠冰窟。整个营地仿佛在这一刻都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或焦灼或麻木或绝望,都聚焦在了她和她怀中那件代表着将军意志、也代表着她生死的血衣上。
林浣抱着那件滚烫、沉重、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血衣,踉跄着退回到自己狭小帐篷的角落。小小的空间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几乎令人窒息。她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军法处置……祭旗……
这两个词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如同索命的魔咒。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被推出去,在数万将士冰冷或愤怒的注视下,被砍掉脑袋的场景。那画面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不行!不能死!她还有瞎眼的阿婆在玉京城里等着她!她要是死了,阿婆怎么办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压倒了那灭顶的恐惧!她不能死!她必须洗出来!必须!
林浣猛地咬住下唇,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剧痛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她几乎是扑到水盆边,颤抖着双手,将那件几乎被鲜血完全浸透、变得黑红板硬的中衣,小心翼翼地浸入温热的清水中。
刺目的血水瞬间在清水中晕染开,如同狰狞的墨菊。
她抖着手,拿出那个视若生命的粗陶小瓶。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也顾不上心疼,用力拔掉蜡封,将里面清亮如水的药液,倒了比平时多出整整一倍的分量,直接倾入水盆!
药水入水,无色无味,仿佛只是滴入了普通的清水。
林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几乎痉挛的手指,轻轻搅动盆中的血衣,让药水尽可能均匀地渗透到布帛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被厚重血污覆盖的地方。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帐篷外,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整个战场都在屏息等待着她的判决。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穿透薄薄的帐篷,死死钉在她的背上,沉重得让她几乎直不起腰。
血污在药水和温水的共同作用下,开始慢慢溶解、剥离。浑浊的血水变得更加暗沉。林浣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没有!什么都没有浮现!除了血污化开的痕迹,布帛上依旧空空如也!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地漫上来,就要将她彻底淹没。完了……真的完了……她洗不出来……她死定了……
就在林浣眼前发黑,几乎要绝望地瘫软下去时——
她的手指无意间捏住了血衣靠近腋下的一处相对干净、血迹较浅的布料边缘。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极其轻微的凹凸感!
林浣浑身一激灵!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将那块布料从浑浊的血水中提起!
借着帐篷缝隙透进来的、如血般残阳的最后一点微光,她看清了!
那被药水浸泡过、又被她手指捻开的布料背面,并非空白!
一行行极其潦草、却又力透纸背、如同用刀剑刻下的字迹,正以一种惊心动魄的姿态,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字迹是用什么写的不是墨,不是朱砂,而是……尚未完全凝结的、暗红粘稠的——鲜血!
林浣的瞳孔骤然放大!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那血衣完全从水中提起,双手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湿漉漉、沉甸甸的布料,迎向那最后的微光——
哗啦!
水珠顺着衣料滴落。
整个背面,跃然而出的,并非什么军情密报,更非破敌良策!
入目的,是八个铁画银钩、力透千钧、蘸着将军心头热血写就的大字:
林浣吾妻,生死同衾!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林浣的脑海里炸开!瞬间将她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认知,炸得灰飞烟灭!
吾妻生死同衾
这……这是……婚书!
帐篷内一片死寂。帐篷外,无数双焦灼等待的眼睛,也瞬间凝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帅帐厚重的帘子猛地被掀开!
霍铮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上身赤裸,肩背那道恐怖的伤口刚刚被军医用烈酒冲洗过,撒上金疮药,用雪白的细麻布紧紧包扎起来,殷红的血渍依旧在不断渗出,在白布上晕开刺目的红梅。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显然是强撑着剧痛出来。
他的目光,越过帐篷外凝固的人群,越过端着血水盆、僵立如木雕泥塑的赵伍长,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钉在了帐篷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林浣还保持着双手高举血衣的姿势,如同献祭。那件玄色中衣湿漉漉地垂落着,背面那八个蘸血写就的、惊世骇俗的大字,在残阳最后一丝如血的余晖下,清晰得如同燃烧的烙印,刺目地展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霍铮的目光扫过那八个字,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错愕、一丝被撞破隐秘的狼狈,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更加强横、更加不容置疑的、近乎野性的占有欲所取代!
他无视了周围所有呆滞、惊愕、下巴掉了一地的目光,无视了赵伍长那副见了鬼的表情。他迈开大步,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和凛冽的煞气,径直走到林浣面前。
林浣已经完全傻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走近,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自己。
霍铮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将林浣还举着血衣的手按了下去。湿冷的血衣沉甸甸地垂落。
下一秒,他那只沾着自己血污、骨节分明的大手,直接探入怀中,摸索了一下,然后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用最普通的油纸草草包裹的小包,上面还沾着暗红的血指印。
霍铮看也不看,直接将这小包塞进了林浣那只还沾着血水和药水、冰凉僵硬的小手里。
拿着。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因为剧痛而微微喘息,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霸道,本将的卖命钱,都在这儿了。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眸子紧紧锁住林浣那双写满惊惶和茫然的眼,语气不容置喙:
够不够,娶你
林浣:……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个沉甸甸、带着他体温和血腥味的小油纸包,又抬头看看他苍白却写满认真的脸,再看看周围无数双快要瞪出眼眶的眼珠子……
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帅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境深冬的酷寒。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金疮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霍铮赤着精壮的上身,趴在铺着厚厚兽皮的简易行军榻上。那道从肩胛斜劈至后腰的伤口,在烈酒和金疮药的双重刺激下,依旧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军医刚刚重新包扎好,退了出去。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端着个木盆,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怯生生地挪了进来。是林浣。她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袄子,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怯。
盆里是温热的清水和干净的细布。她走到榻边,看着霍铮背上那刺目的、被血染透的白布,又看看他紧抿的唇线和隐忍的侧脸,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抖什么霍铮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别扭他没回头,本将还没死。
林浣被他噎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她拧干布巾,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擦拭着他背上未染血的皮肤,擦去那些凝结的血痂和汗渍尘土。
温热的湿意和少女指尖那微凉柔软的触感,让霍铮紧绷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帐内一时静默,只有布巾擦拭的细微声响和炭火的噼啪声。
那个……林浣的声音细若蚊呐,打破了沉默,带着浓浓的不解和困惑,将军……那字……为什么……
她实在想不通,在那生死一线的围城之际,他浑身浴血,命悬一线,怎么还能有心思,用血在衣服上写……写那种东西
霍铮沉默了片刻。就在林浣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理所当然:
老子杀透重围,背上挨了那狗娘养的狄将一刀时,就想着……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语气更冲了些,想着要是就这么交代了,老子拼死拼活攒下的那点家当,总不能便宜了朝廷那群蠹虫!得找个名目,留给你这傻丫头!
林浣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小嘴微张,彻底呆住了。就……就因为这个因为怕钱便宜了别人所以……所以写了婚书
这理由……简直荒谬得让她想哭又想笑!
霍铮没听到动静,似乎有些烦躁,侧过头想看她,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眉头紧锁。
笨手笨脚!他低声斥了一句,也不知是在骂她动作慢,还是在骂自己刚才那番解释。
林浣看着他别扭又强横的侧脸,看着他背上狰狞的伤口,再想起他塞给自己的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和几块成色极好的金子),还有那八个蘸着心头血写下的字……心底某个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胀得满满的。
她没再问,只是重新低下头,动作更加轻柔地继续擦拭。指尖拂过他背上那些陈年的旧伤疤,纵横交错,如同盘踞的虬龙,每一道都诉说着过往的生死搏杀。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和……心疼。
霍铮似乎也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没有再说话。他重新趴好,闭上眼睛,感受着背上那轻柔的抚触,紧绷的神经竟奇异地松弛下来。伤口的剧痛似乎也减轻了些许。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安宁感,悄然弥漫在充斥着药味和血腥气的帅帐里。
不知过了多久,擦拭结束。林浣替他拉好薄被,盖住精壮的腰身。她端起水盆,准备悄悄退出去。
喂。霍铮闭着眼,突然开口。
林浣脚步一顿。
那药水……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平日的冷硬,省着点用。以后……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语气带着点生硬的命令,又仿佛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以后本将贴身的物件,还归你洗。
林浣端着盆的手指紧了紧,脸颊悄悄飞起两抹红晕。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
脚步声消失在帐帘外。
霍铮依旧闭着眼趴着,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背上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三年后,镇军大将军府邸的后院。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铺着细绒地毯的廊下。一个穿着红绸小袄、虎头虎脑、约莫两岁的小团子,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试图爬上他爹那件威风凛凛、挂在架子上的玄色大氅。
小家伙继承了父亲的浓眉大眼,却生得玉雪可爱,此刻小胖手死死揪着大氅下摆垂落的厚重皮毛,小短腿努力地蹬着,小脸憋得通红。
霍小满!你给我下来!
林浣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桂花奶糕出来,一眼就看到儿子的壮举,吓得魂飞魄散。那大氅是霍铮的心头好,上面每一根毛都是他亲手猎的雪狼王皮毛。
小团子听到娘亲的叫声,不但不下来,反而咯咯笑着,蹬得更起劲了,小手胡乱挥舞着,不知怎么的,就摸到了他爹塞在怀里、忘了收起来的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林浣给他备着应急用的、几滴稀释过的显形药水。
小家伙好奇地抠开蜡封,学着记忆中娘亲洗衣服的样子,小手一扬——
几滴清亮的药水,不偏不倚,全洒在了他爹那件玄色大氅的后背正中央!
林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药水遇深色布料,显形效果格外清晰!
几乎是同时,沉稳的脚步声从回廊那头传来。一身墨蓝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的霍铮下朝回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挂在架子上、后背中央突然多出一片不规则湿痕的大氅,以及旁边僵住的妻子和还在傻乐的儿子。
霍铮眉头微蹙,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林浣紧张得手心冒汗,正想解释儿子闯祸。
却见霍铮的目光落在那片湿痕上,锐利的眸子微微眯起。那药水浸润处,玄色毛料上,竟缓缓浮现出几个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蘸着某种可疑粘液(疑似小家伙口水混合奶渍)画成的图案——
一只圆滚滚的……小王八旁边还有几个更小的墨团,勉强能认出是爹爹二字
霍铮:……
林浣绝望地闭上了眼。完了,儿子要挨揍了。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霍铮盯着大氅上那幅杰作看了足足三息,然后,那张素来冷硬、令朝臣畏惧的俊脸上,竟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极其明显、甚至称得上……灿烂的笑容
他非但没生气,反而弯腰,一把将还在傻乐、嘴角还挂着可疑奶渍的儿子霍小满捞了起来,高高举起!
哈哈哈!好小子!霍铮浑厚爽朗的笑声瞬间充满了整个后院,惊飞了檐下的雀鸟。他用带着胡茬的下巴去蹭儿子嫩乎乎的小脸,比你爹强!这么小就会在老子战袍上留记号了!有胆识!
霍小满被爹的胡茬扎得痒痒,咯咯笑得更大声,小胖手胡乱挥舞,又想去抓他爹的头发。
林浣端着那碟被遗忘的桂花奶糕,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这闹腾又温馨的一幕,看着霍铮脸上那毫无阴霾、纯粹开怀的笑容,再看着儿子无忧无虑的笑脸,只觉得阳光暖融融地照进心底最深处,将过往所有的惊惶、冰冷和血腥都彻底驱散。
她无奈地摇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罢了,洗战袍就洗战袍吧。洗一辈子,她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