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奉命赴任
民国十四年,七月初夏,天气闷热如蒸。
江右省澜河县,地处南疆,山水交错,村镇零落,虽不算偏远,却也不入繁华之境。沿山公路颠簸不平,车辚辚而行,一辆省政府特派的小吉普,在尘土飞扬中缓缓驶入县境。
副座上,坐着本案主角——钱衡之,江右省司法厅派遣的外派法官,年三十有四,着深灰中山装,面庞清癯,神情凝重。虽不属显赫之族,却在省城以清廉冷静著称,常受命处理疑难之案。此次出巡,便是因澜河县城一桩旧案翻审,牵连上下,不得不派一名心明眼亮之人前来理清是非。
车至山口,司机将车速慢下,道:钱先生,前面便是澜河城西了。今晚歇在县署,明儿一早再去狱中查案
钱衡之看了眼远处渐露轮廓的县城,沉吟片刻,道:不急进城。我听说这附近有一处‘妙相寺’,靠山临溪,可供歇宿
妙相寺司机愣了愣,笑着说,旧地儿了,早些年香火旺过。可后来改成招待所,一时不清不楚的,早没人去了。您真要住那儿
劳烦带路。钱衡之淡声道。
他向来好静,不喜热闹,况且此行查办的乃是冤狱陈案,沾染人命,免不得官绅各怀心机。初来乍到,反不如偏僻处休整一夜,养足精神再作打算。
于是车转小路,顺着山间一条碎石道蜿蜒而上,行约半个时辰,便抵一座古寺旧址。
妙相寺,依山而建,门前两株老槐树斜覆,殿宇虽残,然仍可见当年规模。朱漆斑驳的匾额上,妙相禅林四字半模糊,半清晰,像是时间存心要人忘又不许人忘。
寺门口蹲着一个老和尚,身穿洗得泛白的灰布僧衣,正摇着蒲扇闭目养神。司机上前禀明来意,老和尚睁眼打量了钱衡之一番,和蔼地说道:官爷若不嫌弃,便请入内,后院还有空房。
钱衡之拱手一礼:叨扰一夜,不敢久留。
老和尚一笑:不打扰不打扰。寺中清静,也正该有点活人气息。
钱衡之所住的是寺后西厢,一间旧客房,陈设极简:榻、桌、香台、屏风,窗外就是竹林。黄昏时分,山风吹竹声声,倒也清凉。
用罢素斋,他便一人伏案清理卷宗,将本案材料逐一过目。
卷中陈述杂乱,案由为三年前蒋家寡女暴毙之案。初判为难产致死,后有村民告发蒋女夜间呼号不止,疑遭奸害,尸体有异。然当年县中通判早已调职,验尸仓促,仓皇结案。日前有访民上书省城,要求翻审。
钱衡之手执钢笔批注,批至一页,笔忽然被人从后掣动。他一怔,猛地回头。
屋内空无一人。
他眉心微皱,目光四扫,窗无风动,门紧掩着。他握着笔,放下,重新执起,又写几行字。忽又一拽,力度比先前更重,险些将笔带脱。
他猛然起身,屏风后、榻下、柜后,一一查过,皆无人。
他默默坐回案前,将笔盖盖好,轻声说:若是风动,倒也罢了;若真有物来扰,不妨明示。
室中无声。
他苦笑摇头,自言自语:不过是旅途劳顿,神经紧绷耳。
夜深后,他并未与随行的勤务兵张启明同房,而是独自卧榻,熄灯而眠。
可到了子夜时分,他倏然惊醒。
他睁眼,只觉房中阴冷彻骨,仿佛有人站在床前。他屏息不动,眼角余光捕捉到屏风边似有一道淡影,半立半蹲。
他猛唤:启明,点灯!
门外应声而至,张启明一手持电筒,一手持火柴,将煤油灯点燃,屋内瞬间亮如白昼。
却只见榻前空空荡荡,竹影摇曳如常。
先生出了什么事
有人。钱衡之道,语气淡然,眼神却锐利。
张启明皱眉:属下刚在外坐着,一点动静也没听见。
钱衡之不语,只盯着屏风上隐隐一道擦痕似的新印,心中起疑。
他长吸一口气,转头对着空处低声说:若是冤魂,不必绕弯;若是魍魉,何须藏头。
话音未落,屋中两盏油灯一左一右同时灭了。
哧啦一声,一只硕大的飞蛾拍打着灯罩飞起,撞得盏罩连连颤动。
张启明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什么玩意!
灯火被扑灭的一瞬,榻边忽而起风,一个模糊的身影轻轻一跃,跪坐于榻前——
背对众人,不发一言。
她身形纤小,着淡青衣,束一条明黄色长裙,长发掩背,整个人如幽梦似幻。
张启明顿时大吼:谁!谁在那儿!
可那女子不语不动,仿佛从另一个时间缝隙里走出来,只是端端正正坐着。
钱衡之捏紧手心,低声念了几句天蓬咒,再睁眼,那女子仍在,却面无表情,仿佛未曾听见。
钱衡之忽地起身,一把扯开蚊帐帷幕,那女子唰地一下消失不见。
张启明呆滞地张着嘴,手指着门口:她……她刚从你床里穿过去,踩着我脸跑出去的!
你看清楚了钱衡之冷静问。
淡青衣,明黄裙,头上好像戴着帽……圆圆的。张启明咽了口唾沫,就像民国初年女学生那种……
钱衡之一瞬间握紧拳:记下她的模样。
她、她走了吗
走了。
张启明急忙退到门口,一脸惊魂未定:我今晚就在门外坐着,不进去了,真的不进去了……
钱衡之不语,重新就枕,只是这回,窗外竹林如泣,月影昏沉。他闭眼,却似仍能感受到一缕幽冷从肩头轻轻拂过——
仿佛那女子,并未走远。
2
掣笔无影
夜色深沉,妙相寺静得几乎没有一点声响,唯有山风穿林,送来竹叶相碰的轻响,似有似无,像是谁在低声私语。
张启明打着哈欠,搬了条长凳,坐在钱衡之房门口守夜。他嘴上虽说怕得不行,可军人出身的他到底还是守了规矩,只是眼神警觉,双手紧握着一根细棍,随时准备再遇那淡青黄裙的怪影。
房中,钱衡之辗转难眠。
他并非胆小之人,从事司法多年,勘查尸骨、夜审嫌犯早已习惯,且深信世间一切事皆有理可循。可方才一幕,实在过于离奇。灯火被扑,阴影现形,那女子如雾般坐在榻前,动作轻缓却分毫不见生气……
最令他在意的,是她的背影。
那种感觉,就像不是一个人在你面前,而是一段被封印的记忆,一股藏在风中的执念,扑面而来。
他闭上眼,脑海却仍浮现那裙摆拖地的一瞬、油灯灭尽的黑……冷,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从骨头缝里透出的。
清晨四点多,东方微亮。
钱衡之索性起身,洗漱完毕后,到寺后方绕着走了几圈。
妙相寺建在半山腰,后山是一片杂林,荒草丛生,一条小径通往山后,尽头是一排低矮的旧屋,似是清朝遗留的民房,砖墙早已残破,门窗残缺不全。
他正欲转身离开,忽见一扇门上用朱红写着三个潦草字迹:
蒋家屋
他愣了一下,回忆起卷宗中蒋通判之女的资料,便悄然推门而入。
屋内已被废弃多年,蛛网挂角,尘土遍地。偏东那一间房虽也破旧,却隐隐有些不一样。那墙角有一排倒下的屏风,边缘雕有菊花图样,与昨夜所见,几无二致。
钱衡之沉默片刻,忽听身后一声咳嗽。
他回头,只见寺中那位老和尚不知何时已走来,双手合十,目光悠远。
老衲法林,今晨巡寺,不想惊扰钱先生。
无妨。钱衡之颔首,又问,这‘蒋家屋’是
法林轻轻一叹:此处原为蒋家私宅,早年妙相寺香火鼎盛,蒋通判信佛,曾将其女送至寺中养病,谁知病未好,反殒于此。
何病
据说是产疾。法林神色微顿,但后来的传闻却不尽如此。有人说她是投井死的,也有人说她在产中自刎。旧时之事,众说纷纭。
那人……真死于此屋
正是此屋。法林点头,那年寺里无主,她尸身躺了三日,才有人来收。后虽葬于后山,怨气却未散。住此屋者,常说夜半见红影。久而久之,便弃之不用。
钱衡之沉吟片刻,缓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法林答:蒋婉儿。旧志中记载,她年方十八,聪慧温顺,自幼身弱,未出闺阁。通判原欲为她议婚于本城军官,未成。不久便薨。
军官之名可记得
法林摇头,叹道:姓甚名谁,皆已湮灭。蒋通判任满即调,此事从未申报。
钱衡之点点头,告别法林,回房途中心中沉重。
此事非比寻常。
一女子死于无闻,其父又是当时官员,本应引起关注,可却悄无声息,连名册档案都未列入——这其中必有隐情。
午后,钱衡之让张启明骑车下山,前往澜河县档案馆查找旧年人事记录。
不久,张启明带回一册破旧案卷,上书《民国十一年·澜河县人事及司法备案》。
钱衡之翻至通判一栏,果然见蒋子霖名列其上,任期民国十年至十二年。其下备注寥寥:事毕调任江右省府。
但女子之名,却无只字提及。
他再查非正常死亡记录一栏,仅记一笔寺内女子突亡一案,难产致死,家属未诉,封棺即葬。
钱衡之咬牙,心中生怒:草草二十余字,便将一条命埋了!
张启明在旁低声问:先生,您真信是……鬼
钱衡之沉声道:鬼我不信。但若真有人枉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只能借梦诉冤——那也算不得‘妖’,只算是人该听的回音。
张启明一时无言。
钱衡之站起身,望着窗外远山,目光深邃。
启明,今晚,咱们不走。
啊
你守着门,我守着心。我要她再来。
她
蒋婉儿。
张启明头皮发麻:您这是……招她
不是招。钱衡之缓缓道,是请她说话。
3
鬼影初现
夜幕再度降临,山风骤起,竹林摇曳如海,整个妙相寺仿佛被风声包围着。
钱衡之将房内的灯全部点亮,桌前放着那卷尚未批完的案卷,一支钢笔静静摆在右侧。张启明则缩在门口台阶上,抱着棉被,死死盯着屋内的一举一动。
先生,要不要我进去陪您他小声问,眼神里却是写满了最好你说不。
你守门即可。她若再来,也该知道我并无恶意。钱衡之淡淡道,语气平静,却像黑夜中的铁丝,带着微妙的张力。
屋内灯火通明,屏风后的影子安然无动。
窗开着,山风穿堂而过,吹动案头几页纸,轻轻翻响。钱衡之坐在床边,沉沉地望着榻前那处他昨夜看到她坐着的位置。
他右手轻握着那支钢笔,忽然发觉笔尖微微一颤。
一如前夜——笔被拽动。
他静静任它拉扯,那力道极其温柔,仿佛是一个女子轻抚恋人之手,指尖贴着笔杆缓缓一拂。
你又来了。他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惊惧。
无声。
他叹了口气,平静开口道:你要说话,我听;你有冤,我查。但你若执意附我梦中,不如现在就坐下说个明白。
话音刚落,灯焰忽地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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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细烟自灯芯升起,紧接着啪地一声,两盏油灯一同熄灭。
张启明猛然跳起:先生!
别动。钱衡之喝止他,转身直视那片黑影。
月光正透过窗棂斜照进来,一道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是个女子——不,准确地说,是那个女子。
她身着淡青衫,束明黄长裙,头戴圆形礼帽,面色苍白如纸,却五官精致,眉目似画,只是双眼空荡荡地,无焦点地望着钱衡之。
她依旧如上次那般,背对众人,在榻前跪坐。
但这次,她缓缓转过了头。
钱衡之握紧手心,心跳猛地加速。他看清了她的脸——娇美,却冷清;秀气,却毫无血色;像是画在宣纸上的女子,怕一碰就化作墨痕。
你是……蒋婉儿。他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他,眼中仿佛藏着无数夜色。
你想说话吗他问。
她轻轻点头,终于张口——却没有声音。
说不出
她点头,泪珠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钱衡之站起身,将屋中所有门窗紧闭,只留灯火,再度点燃两盏油灯,放在榻边。
你生前是否冤枉是被害而死他问。
蒋婉儿缓缓抬头,双唇微动,依旧无声,但却伸出手指,在桌上一点一点比划着什么。
钱衡之赶紧取来纸笔,将她的手势描画下来。她写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身体里挣出来的。
她先写下三个字:
不是难产。
紧接着,又划出两个字:
毒酒。
钱衡之一震,低声重复:不是难产,是中毒你被毒死的
她点头,神情越发哀切。
谁下的毒
她没有回答,而是将指头移向自己心口,轻轻拍了两下,又在空气中写出一个字:
他。
钱衡之沉声问:你未婚夫那个军官
她摇头。
那是谁
她缓缓地指向西南方向——妙相寺后山的方向。
忽然,墙角传来一阵异响,咔哒一声,似是旧木板被踩断。
张启明在门外猛拍门:先生,外头有响动,像是有人翻围墙!
钱衡之拉开门:守好,我马上来。
他回头望了一眼——蒋婉儿已然不见,灯光重新稳定,屋中空无一人,仿佛她从未来过。
后山地势陡峭,钱衡之带着张启明翻过寺后围墙,沿着山坡小径摸索前行。
月色昏暗,他们隐约看到前方有一人影晃动,正匆匆往山林深处去。钱衡之低声吩咐:跟上。
二人悄然潜行,待走近那人影时,对方猛地回头,竟是个中年男子,身穿黑衣,满脸胡渣。
对方一惊,立刻拔腿狂奔。
别跑!张启明高喊,拔腿追上。
山林里你追我赶,窸窣声不绝于耳,终于在一棵老杉树下将那人拦住。
说!你是谁在寺里做什么张启明将人按在地上,怒喝。
那人支支吾吾:我是……我是来看我姐姐的……
谁是你姐姐钱衡之皱眉。
蒋婉儿。
这话一出,空气瞬间凝固。
钱衡之盯着他:你是蒋家人
那人急忙点头: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她死得冤,我知道!我知道——可没人肯听我说!
钱衡之深吸一口气,平静却压抑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那人犹豫片刻,咬牙道:她不是难产死的,是被……被一个她拒绝成亲的军官下毒杀的!那个军官姓冷,冷兆新,是县防营上尉,她爹当年查他贪墨,他就拿我姐威胁……我姐不肯,他便……
尸体怎么处理的钱衡之问。
我姐死后,他强令封棺,不准任何人验尸,说是‘伤风败俗’。男子声泪俱下,连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只敢远远望了一眼……
钱衡之闭上眼,一阵怒火压在胸口。
他知道——这起案子,远不止一个孤魂这么简单。这背后,牵扯着旧政、旧案,还有那个早已调走的军官,或许如今仍在政坛某处,安然无恙。
而蒋婉儿,只是他仕途中遇到的第一个冤魂——却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低声喃喃:我听见了。
身后,林风又起。
有竹叶悄然落在他肩头,凉得像是那女子梦中贴在他耳畔的低语——
莫忘我。
4
梦中缠绵
夜,悄无声息地铺满了山间每一寸角落。妙相寺的殿檐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像冷玉雕成,静寂而诡异。
张启明躺在厢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却始终贴近木板,似乎生怕错过隔壁钱衡之那间屋里的一点动静。
而钱衡之——他已沉沉入睡。
可他知道,那并不是普通的睡眠。
他请她来,她真的来了。
梦境来得无声无息。
屋中原本亮着的灯火,一盏盏熄灭,窗外的风竟化作了暗红色的雾,缭绕着沉沉夜气。床边传来细细的脚步声,极轻,像是绣鞋踏在梦中薄雪。
他睁开眼,果然见到她——蒋婉儿。
她静静站在床侧,一身青衣黄裙,发丝微乱,脸上无风却泛起点点水珠,那是泪水未干的痕迹。
婉儿……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在梦中竟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柔意。
她没有回答,只缓缓俯身,伏在他左肩,头颅轻枕。
身体冷得像冰,但那种寒冷,却带着奇异的亲昵和依赖,像是夜中流泻出来的旧思念。
你……有何要说他低声问。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带着潮湿与悲苦,忽地开口,声音如风铃一般,清冷婉转:
你终于愿意听我说话了。
钱衡之怔住。
她的声音——不再是无声的哑语,也不再是手势的比划,而是清晰地、如人世女子一般地,柔声传来。
梦里,你能听得见我。她轻抚他胸前,我不甘,不能散。
你死得冤,我会查。他郑重其事。
她却摇头:你查不了的。
为何
她目光变得飘忽:他官位已高,在江右当上了……督办。他早将我父贿赂,尸体埋得干净。我这一条命……是空的。
钱衡之目光一凛:你说的,是冷兆新
她眼神黯然,缓缓点头。
我会请澜河县检察署介入。
他们不会查的。她缓缓地握住他的手,你知这世上为何有鬼吗
他默然。
她轻声道:因为世道不信因果,才有人要留在梦里。
他抬头凝望她的眼眸,那其中浮现出她十八年前的模样——眉眼如画,笑若微雨,端庄而羞涩,像一朵等不到阳光的蔷薇。
你是不是……曾爱过那个军官他试探问道。
她一怔,笑了,笑中带泪:我曾信他要娶我,信得真切。他写诗给我,送胭脂送香粉,骗我夜夜盼着出嫁。
可后来呢
后来……他说我父不识抬举,查他账目……便那我做要挟,他说‘要么嫁,要么死’。
钱衡之闭眼,心中沉如铁。他曾见过贪官之女被逼自缢,也听说过乡村寡妇因强娶不成而遭投毒,但从未如此亲身接触这般冤魂。
你想如何他低声问。
蒋婉儿望着他,目光忽然柔和起来:我不恨你,我是来求你。
求我
替我,写一道公文。
你要我代你控诉冷兆新
她点头,眼中泛起一丝人间之情:只要有人写出‘蒋婉儿不死于产,而死于冷兆新所下毒酒’,我便可安。
钱衡之望着她,久久无语。
忽而,她的指尖轻抚他眉间,低声呢喃:
你,长得像他。不是那个军官,是另一个人……我梦过的人。
梦过
你,像是我前世该遇的人。
这句话,来得突兀又缠绵,让钱衡之在梦中竟也心头一震,竟不知是情动还是鬼魅蛊惑。
她忽地伏身下来,轻轻将唇贴近他耳边,呢喃一句:
我会再来。
梦中交缠的温冷气息尚未散去,天光却已大亮。
钱衡之猛地坐起,满额冷汗,呼吸急促。他望向榻前——空无一人。
但枕头边,却有一缕青色丝线,细若发丝,带着丝丝幽香。
张启明推门而入,端着洗脸水,一脸惊恐地说:先生……昨夜我听见你屋里有人说话,是……女子声音。
钱衡之没吭声,盯着那缕青丝出神。
午后,钱衡之径直来到澜河县署,拜访检察长韩瑾年。
韩是他早年旧友,在法政学校同期读书,为人耿直,办事严谨。
你要我查十八年前一桩无证旧案还涉及一个现任江右督办韩皱眉。
有证人、有家属、有证言。钱衡之将那夜男子口供写成笔录递上,又详细陈述寺中所见。
韩默默看完,一拍桌子:我查。
你不怕他权大势重
怕。韩冷笑,可我更怕夜里做梦,有人掐着我脖子问——‘你读那么多律法,究竟是为了什么’
两人相视而笑,像是十几年前意气风发的青年重现。
临别前,韩轻声问:她……真来找你了
钱衡之答:不只一次。
那她,还会来吗
他苦笑:她说她会。
5
纸上招魂
七月初八,午后。
澜河县署西侧档案厅,一张老旧木桌上摊开一卷白纸,窗外竹影斜斜,院内暑风如火,而屋内却似结着一层无形寒意。
钱衡之提笔,一字一画地写下:
状启:
澜河县原通判蒋文清之女蒋婉儿,十七年前卒于妙相寺,讣告曰难产而殁,实则不然。乃县防营上尉冷兆新,因求婚不成,蓄意投毒,夺其性命。
今案虽年久,但有人证、物证俱在,鬼魂不散,欲申天理。
特恳本署,准予立案追查。
落款处,他没有写自己真实身份,只以正义之士落名。不是畏惧,而是他清楚,这纸一旦出手,将搅动澜河县一潭死水。
韩瑾年站在一旁,点头道:这封状子,我会以匿名投送江右省政务处,再转法务部。若他们真有良知,会有人动。
若他们没良知呢钱衡之问。
那我们只能靠鬼。韩轻笑,却笑得冷如霜锋。
当晚,妙相寺再起浓雾。
张启明做了层层封门的防范,又烧了香灰贴在房门,口中念念叨叨:祖宗保佑,今夜不来……
可她终究还是来了。
灯火未灭,帘子自起。
钱衡之独坐于案前,手中还未干透的状纸正摆在桌上。他未惊,未惧,只微微抬头,见她步入灯下。
你真的写了。她轻声说,声音比梦中更实。
你说要一个公道,我便给。钱衡之望着她,那一刻,她不再是鬼,只是一个心事沉沉的女子。
她站在桌旁,伸手指向那封状纸,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宁静与温暖:这一纸,比棺木更重。
钱衡之怔住,忽然间意识到她为何一直缠着他——不是情爱,不是执念,而是她需要一个在阳间能握笔的人。
一个能替她招魂、昭雪的人。
若此状能成,你……会离开他试探地问。
她一瞬没答,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浮起一抹迟疑,半晌后才轻轻摇头:
我……舍不得你。
这句话落地的刹那,四周油灯齐灭,窗外乌鸦呱呱飞起,风穿破纸窗,刮得纸张翻飞。
钱衡之忽感心中一震——那是他多年未曾有过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
动心。
他猛然抬头:你……是因我生情
蒋婉儿低头轻笑,那笑比月光还要浅:我死前一日,梦见一个男人站在我窗外,执灯而来。他说:‘我愿为你破局、书状、揭冤。’
她抬头望着他,语气轻柔:那人就是你。
钱衡之屏息,忽而明白了一件事——也许,他与她之间,真的早在冥冥中注定。他这一生孤直冷峻,从未言情,却偏在梦中唤醒她的执念,也唤醒他心头隐匿多年的柔软。
蒋婉儿忽然走近,将手指放在他唇上:我走了,但你答应我一件事。
说。
查到底。
我答应你。
她望着他,缓缓后退,裙摆在空气中翻出一圈涟漪。
下一瞬,她的身影如雾般渐渐散去,只余下一缕香气,凝而不散,缠绕在那张薄薄的状纸之上。
第二日,钱衡之刚踏出妙相寺,便被一群陌生人拦住。
为首之人,身穿便装,脚蹬皮靴,腰别手枪,一脸讥诮。
你就是那个想给死人翻案的‘钱探员’
钱衡之目光一寒:你是何人
冷兆新的副官,姓俞。我们冷大人听说你对他的名声很有兴趣,特派我来‘请’你一叙。
钱衡之冷笑:这是威胁
是请。俞副官面色转冷,但你若不来,就变成押了。
张启明惊恐地挡上来:你们敢动我们先生,我立刻去告知县署!
俞副官望他一眼,笑道:小杂役,吓不倒我们。你们县长都得给冷督办敬三杯。
钱衡之沉声道:你若真信那状子没人管,就该让我们走;你若怕——说明那状子有真相。
他毫不退让,甚至迎面走向俞副官:告诉冷兆新,若他是清白的,便不用怕一纸公文。
俞副官脸色阴沉,却不敢当街发难,只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入夜,韩瑾年送来密信。
信中是江右政务处回函,仅一句话:
此案确存疑点,已令专员赴澜河暗查。
钱衡之捧着信,心头却沉得可怕。
他们察觉了——冷兆新也必然察觉。
韩瑾年沉声道:你若执意继续,就要有心理准备。这不是查案,是掘墓。
钱衡之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我就掘到底。
当夜,他枕上又见婉儿。
她坐在他床头,轻声问:那纸,已送出
他轻轻应道:送了。
她抚他鬓角,轻叹:我该走了……
你不是说舍不得
我怕我留得太久,便再也离不开你。
钱衡之望她,轻声道:若真有来世……
别说。她伸指抵住他唇,我今生已乱了规矩,来世便不敢奢求。
他伸出手,想握住她那只逐渐模糊的手,却只触到一缕冰凉的雾。
我会替你昭雪。他说。
她点头,缓缓远去,在梦中最后一句话如风中絮语:
愿你再也不见我……因为,那时我已安息。
6
旧棺惊魂
夜,又一次落在妙相山。
这一次的夜,不同寻常。天色刚暗,山中便起了雾,雾中隐隐传出梵音,又似女人的低语,断断续续缠绕耳畔,令张启明连连焚香、念咒,却毫无用处。
钱衡之站在寺后的后山,一块早已废弃的土冢前,风吹起他的长衫,像披着一身纸钱。
她埋在这里韩瑾年拎着铁锹,满面凝重。
郭元章所言,蒋通判为避风声,将其女匆匆葬于此处,无碑无文,只一木棺覆泥。钱衡之低声说。
你真要……开棺张启明浑身发抖,那是死了十几年的女尸,万一不净……
钱衡之眼中寒光一闪:她不净,是因为这口棺材不干净。
韩瑾年不再犹豫,一锹下去,泥土翻起,淡淡腐朽气味扑面而来。
随着两人轮番挖掘,木棺轮廓渐现。旧棺已朽,盖板上长满黑色霉斑,有处还嵌着一撮青发,似被钉住,随着风摇晃。
张启明几乎跪在一旁,不敢看,口中急念《大悲咒》。
开。钱衡之低声说。
韩瑾年咬牙,一脚踹开朽锁,铁钩撬开盖板,棺中发出沉重的咯吱声,如同有物呻吟。
轰——
棺盖滑落,瞬间阴风炸起,一股冷气扑出,油灯灭了。
众人手中火把急摇,映出棺中女尸的模样——
竟然不腐。
蒋婉儿安安静静地躺在棺中,容貌如生,面容苍白却秀美,指甲乌青,嘴唇紧闭。最奇的是,她腹部微隆,如同临产前的女子。
钱衡之喃喃:她果真……怀孕。
韩瑾年取出手电,小心照向尸口处。众人屏息,只见其唇角微有紫痕,牙缝紧咬,舌根处竟残留黑色凝块。
中毒。韩瑾年眼中露出愤怒,明显不是难产,是被毒死!
他迅速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取样袋,将口腔与唇角残渍细细收集。
走!拿去药检署化验。他急促催促。
可就在转身的瞬间,后山突起浓雾,一阵呜咽般的鬼哭响起,风中似有无数白影乱舞,一张张苍白扭曲的女人面孔在雾中若隐若现。
张启明当场瘫软:她们来了……都来了……婉儿姑娘唤来了地府怨鬼啊!
钱衡之强忍寒意,一把拉起张启明就跑。韩瑾年紧随其后。
身后棺木砰一声合上,仿佛有人用力盖棺,盖板竟自动回扣,发出一声沉闷的咔。
三人连夜赶回澜河县,钱衡之将所有笔录、尸检样本递交秘密信使送往江右法务厅。
第二日清晨,一封密电抵达:
确为氰毒中毒,服毒时间介于晚餐之后、午夜前。
钱衡之握紧电报,心中大定。
果真是谋杀。
韩瑾年却眉头紧皱:可尸检结果若公之于众,冷兆新便必反扑。你我皆在刀口。
钱衡之不语,只回望窗外寺山。
我不怕。他低声说,怕的,是这个国家永无真话。
夜晚。
妙相寺,再起异象。
这一次不是婉儿前来,而是整个寺庙内——金身佛像流泪。
张启明惊慌失措:我亲眼看见观音像眼角流下水珠,连慧缘老和尚都跪了下去,说是神佛显灵!
钱衡之却沉默。他知这不是佛显,而是冤魂怒极。
半夜,他再梦婉儿。
这一次,她穿着一袭白衣,不再艳服,只淡淡地坐在榻前,眼神温柔而疲惫。
你做到了。她轻声说。
钱衡之点头:你真的不冤枉。
那……我可以走了吧她轻问。
你想去哪
她望着天花板一角,眼神飘远:哪里都好,只要没有‘冷兆新’。
钱衡之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若他还活着,正走在阳世间,你怎能走
她愣住了,望向他。
你替我告状,也替我杀他吗
钱衡之沉声:我不能杀人,但我能让他——生不如死。
她轻笑,笑容如月光散在指缝间:好,那我陪你,再陪你……一程。
与此同时,冷兆新在江右督办公馆接到副官密报:
那姓钱的……挖了蒋家旧坟。尸体还在,未腐。
冷兆新握杯的手猛地一颤,瓷盏跌地。
立刻派人,他冷声道,让他死在调查前。
那韩检察长……
一起收拾。
7
冤火燎原
夜雨初歇,澜河县的空气却未洗清燥热,反而愈发压抑。
官署后堂,韩瑾年独自翻阅着刚寄回的检验报告,一页一页地看,眉头越皱越紧。
尸体中毒反应呈现‘先静后暴’,说明她服毒后有一段清醒时间。
他喃喃自语:那段时间,她经历了什么
门砰一声被撞开,张启明跌跌撞撞冲进来,满脸惊惧:
韩长官!先生出事了!
东街文会堂旧宅,钱衡之被困屋中,四周火起。
有人蓄意纵火,封死前后门。屋外隐约传来马车轱辘声,是撤退的刺客。
浓烟之中,他攥紧怀中布袋——里面装着最后一份尸检副本与婉儿生前书信。那是蒋婉儿死前留下的证据,详细记录了她被拒婚、被下药威胁的全过程。
这才是压死冷兆新的铁锤。
火舌扑来,吞噬房梁,他闷咳连连,几欲昏厥。
忽然,耳边响起熟悉低语——
衡之,别睡……别死……我带你出去。
雾气里,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婉儿,来了。
她身穿白衣,指尖微光,引着他踉跄穿过烟火,绕到偏厅。窗外,一道光缝透入。
跳。她轻声。
钱衡之已无力质疑,纵身跃出。摔落院中,背部擦伤,手中布袋仍死死护住。
身后整栋宅邸轰然坍塌,火光映天。
而她的影子,在火焰深处渐渐模糊,像是被烈焰吞噬,却没有发出一声哭喊。
县署。
韩瑾年怒不可遏地拍桌:冷兆新已下黑手了,今天是文会堂,明天就是法务厅。
张启明手捧伤药,低声说:但那封证据副本还在,先生死护出来了。
不能再等。
钱衡之虚弱坐起,眼神冷静如铁:明日午后,我亲自带证据赴江右公堂。
你疯了他们要的就是你出面。韩瑾年沉声。
我不出面,这事就永远是‘鬼话’。我要让蒋婉儿死得明白,也让那些在她身上泼脏水的人——一个都别好过。
韩瑾年盯着他良久,终究一字一句道:
那我陪你。
妙相寺,当夜起火。
整个后山法堂陷入火海,香炉炸裂,佛像倒塌,寺中僧众仓皇逃命。
人群中,慧缘老和尚跪于火前,悲声大喊:
冤魂不散,因业火自燃!是佛怒!是天判!
人们纷纷跪倒,四下惶恐。
而在烧毁的后院旧井边,有人亲眼看到——
一道白衣人影,面如旧照,神色平静,缓缓走入烈火中央,不哭,不言,背影如烟。
第二日,江右公堂。
庭审尚未开始,冷兆新已坐上旁听席,一袭官服,皮靴锃亮。他不再藏身,而是要当众碾碎所谓冤鬼说法。
死人告状我看是疯子乱咬。
他冷冷对身旁副官说:一会儿庭上,我要他当庭收回所有指控,跪地请罪。
副官压低声音:可我们还有万一……
我活得比你们久,我知道——死人是翻不了天的。
正午时分,庭审开启。
钱衡之与韩瑾年一同进入,随身携带尸检报告、口供、婉儿手书。整个堂内鸦雀无声,人群侧目。
韩瑾年递交物证:请求将此案立为重大历史悬案,追查当年蒋婉儿中毒案,调取通判档案,讯问冷兆新。
冷兆新起身,笑着鼓掌:钱探员,你真是民国第一神探,连死了十几年的女尸都能说话。
钱衡之回望他一眼,缓缓开口:
她不止能说话,她还会哭,会恨,会让你在梦里睡不安稳,白天走路都惊魂。
你以为死人不能告状
那是你还没见过,她是怎么——从火里走出来的。
忽然,庭外传来骚动。
一僧人跌跌撞撞闯入,是慧缘和尚。他双手奉上一截木牌,神情惊悚:
这是昨夜烧毁法堂中观音像腹中掉出的——您请看。
木牌被打开,赫然刻着数行血字:
冤者蒋婉儿,死于人手。魂寄观音,望天再审。
全场哗然。
政务厅长官沉声:冷兆新,你可还有话说
冷兆新起身,怒指钱衡之:你与和尚串通,伪造神谕!荒谬绝伦!
忽然——灯灭。
风起。
堂上卷起一股诡风,众人惊叫,有人低呼:鬼影!那是女人的影子!
正中壁面,一张泛黄女子画像自行落下,摔成两半。
画上名字,赫然是:
蒋婉儿。
冷兆新身体猛地一晃,指着那画像后退:不,不,不可能……
他踉跄间跌入庭心,忽然尖叫一声:别看我!是你悔婚!你……我投的是慢性毒!
我只是……只是让她嫁我而已……
话音未落,法警一拥而上,将其制服。
长官沉声道:口供录下,此案正式归档。蒋婉儿之冤,予以昭雪。
人群散尽。
钱衡之立于堂前,久久不语。婉儿的魂影再未出现。
张启明跪在殿外,烧香祝祷:婉儿姑娘,你看见了没你清白了!
韩瑾年看着钱衡之,低声道:你赢了。
钱衡之苦笑:她赢了。
你呢
钱衡之望向远方的天际:
我……再也写不了状子了。
夜晚。
钱衡之重返妙相寺,坐于旧榻。
窗前月白如银,他轻声唤:
婉儿。
无人应。
只是风过房中,带来几缕香气。
那是她曾来过的味道。
8
月落归魂
民国十八年,秋。
澜河县城早晨起雾,初霜轻落,街头报童吆喝着江右法务厅最新公报:
蒋通判女婉儿中毒旧案昭雪,前澜河督办冷兆新遭革职审讯。
百姓交头接耳,不少人都记起数月前妙相寺的鬼火奇案与庭审奇闻。
但奇闻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再烈的冤火,终究熄于人间的雨里。
妙相山麓,黄叶满径。
钱衡之独自走上山道,回到久未打理的妙相寺。
破败不堪的后院,如今已封棺筑碑。那块碑,是他亲笔所书:
婉儿之墓,庚申遗魂。非鬼非妖,唯人所杀。
清风徐来,枯草簌簌。碑前供着一只破旧香炉,炉中香灰未散。
他缓缓点香,跪下,对着墓前低声说道:
他们说人死如灯灭,可你却照亮了我这一路。
我走了。你该歇了。
江右政务厅原本为他安排升迁。但钱衡之断然辞官,脱下探员制服,从此不问庙堂、不言是非。
真话讲多了,终究也伤人。他说。
他买下一处旧书斋,开在澜河书巷,取名合夫堂,自署衡之居士,静静抄经校书、教小童识字谋生。
谁也不知道,这个淡泊的塾师,曾在法庭上揭开民国一桩惊天冤案。
有时,他独坐窗前,会望着窗外发呆。
每年七月二十六日那夜,他都不点灯,静坐窗边,备下一盏青灯、一张旧榻、一缕茶香。
有人曾在某个雨夜路过他窗前,隐约看到他在低声说话,语气温柔,如旧人耳语:
今年月色又好。你若回来,我还在。
可窗内,始终只有他一人。
又一年冬,妙相山突降大雪。半夜,有寺僧称看见后山女影,立于白雪间,身着素衣,背光如月,久久不动。
待众人点灯前往,雪上只余一行小脚印,自寺门缓缓而去,消于山林尽处。
再无人见过她。
三年后,澜河书巷塾馆某日停课。街坊问故,童生言道:夫子病了。
那夜,钱衡之静坐书桌前,笔下未干之墨迹写成一首诗:
红衣照梦影,香魂寄佛灯。
一笑空山去,月落入无声。
翌日清晨,他已安然离世,桌前香未尽,案旁留有一本笔记,最后一页写着三个字:
婉儿传。
再之后,澜河再无鬼案,妙相寺重修,佛像金身复立。慧缘老和尚说:
冤魂已得昭雪,愿后人不负因果。
这世间本无鬼,但冤得深了,便成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