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晋元要我取心头血,去救他的心上人苏婉儿。
他身着玄色锦袍,墨发高束,站在我面前,俊美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焦急。
沈薇,婉儿的身子等不了。
他看我的眼神,和我看脚下那只碍事的绣凳,没什么两样。
冰冷,不耐,像是在命令一个物件。
我嫁给他三年,捂了三年,他这块石头,终究还是没有心。
或者说,他的心,从来不在我身上。
我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我所有的情绪。
侯爷,我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您知道,取心头血,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油尽灯枯,意味着以命换命。
顾晋元眉头皱得更紧,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多余。
我知道。府医说了,你底子好,将养些时日便能恢复。他顿了顿,像是施舍一般,补充道,我不会让你死的,婉儿好了,我会在别的地方补偿你。
补偿
拿什么补偿金银珠宝,还是侯夫人的虚名
这些我从来都不稀罕。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顾晋元而已。
可如今,我也不想要了。
三年的痴心错付,像一场漫长而冰冷的笑话!从他带着苏婉儿回府,说她无依无靠,要我好生照料时,我就该明白的。
是我贪心了,总以为日久能生情。
我为他操持偌大的侯府,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结交官眷,为他挡下一切明枪暗箭。
他平步青云,官拜大将军,圣眷正浓。
而我,熬得油尽灯枯,换来的却是一句取你的心头血,去救另一个女人。
多么可笑。
我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对我的怜惜。
我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像寒冬腊月里,枝头最后一片枯叶,簌簌地往下掉着绝望。
可以。
我说。
顾晋元明显松了口气,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以为我同从前每一次一样,无论他提的要求多么过分,我最终都会妥协。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侯爷写一封和离书,给我。
顾晋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沈薇,你又在闹什么他的语气里满是警告,别拿这种事来要挟我,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更大,也更冷。
我没有闹,侯爷。我是认真的。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三年的夫妻情分,如今也只值一碗心头血了!这笔买卖,我做了,从此以后,你我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你!他被我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英挺的眉宇间满是怒火,沈薇,你以为离开侯府,你能去哪
是啊,我能去哪呢。
我是罪臣之女,当初若不是顾晋元求情,沈家满门早已流放千里。
我嫁给他,是高攀,是报恩。
所有人都这么说。
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可他们忘了,我兄长沈决,如今已是天子近臣,官拜大理寺卿,圣上面前的第一红人。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他才能活下去的沈薇了。
这就不劳侯爷费心了。我转过身,走向梳妆台,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那是我兄长送我的,叫我防身用的。
没想到,第一次用,竟是用来剜自己的心。
我将匕首放在桌上,又铺开了纸笔。
侯爷,请吧。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平静无波,您写好了和离书,我立刻取血,您放心,一滴都不会少。
顾晋元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将我盯穿一个洞。
我们对峙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门外传来侍女焦急的通报声:侯爷,苏姑娘她……她又咳血了!
顾晋元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眼中的挣扎和犹豫瞬间被焦灼取代。
他看了一眼门外,又看了一眼我,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大步走到桌前,提笔蘸墨。
好,沈薇,这是你自找的。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后悔
我最后悔的,就是三年前,在桃花树下,对这个叫顾晋元的男人一见倾心。
如果能重来,我宁愿我们从未相遇。
和离书,一式两份,很快就写好了。
他将其中一份推到我面前,墨迹未干。
我拿起那份和离书,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怀中。
然后,我拿起那把匕首。
侯爷,烦请您找个干净的玉碗来。
顾晋元没有动,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得我看不懂。或许有那么一丝不忍
但很快,就被他对苏婉儿的担忧给覆盖了。
他叫人取来了碗。
我褪下外衫,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
冰冷的刀锋贴上胸口的皮肤,我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划了下去。
剧痛传来,鲜血瞬间涌出。
我咬紧牙关,将血滴入碗中。
一滴,两滴,三滴……
血珠落在玉碗里,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凄艳而决绝。
我的脸色越来越白,视线也开始模糊。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顾晋元朝我冲了过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慌。
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和离书到手,这剜心之痛,便是我为过去三年的愚蠢,付出的最后代价。
血取满了半碗,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2.
我醒来时,人已经不在侯府了。
鼻尖是熟悉的冷梅香,这是我兄长沈决府邸独有的味道。
小姐,您醒了!
贴身丫鬟绿蚁惊喜地叫出声,眼圈红红的。
我动了动,胸口还传来一阵阵钝痛,但已经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睡了多久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整整三天三夜了!绿蚁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您都不知道,您被送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脸白得跟纸一样,可把我和大人给吓坏了!
我兄长沈决端着药碗从门外走进来,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面容清隽,神情却冷若冰霜。
醒了他将药碗放在床头,语气不辨喜怒。
兄长。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他按住我:别动,伤口还没好。
我看着他,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和愧疚:对不起,兄长,让你担心了。
沈决没说话,只是舀了一勺药,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我乖乖喝下,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却让我觉得心安。
喝完药,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沈薇,你就是这么爱他的爱到连命都不要了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
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值得吗
不值得。我轻声说,所以,我和离了。
我从枕下摸出那封用性命换来的和离书,递给他看。
沈决拿过去,看完之后,脸上的寒冰才融化了些许。
他将和离书收好:你做得对!我们沈家的人,就算曾经眼瞎,也不能一辈子当个傻子。
他顿了顿,又说:你安心养伤,外面的事,有我。
我知道,我兄长说的外面的事,指的是什么。
顾晋元不会善罢甘休。
以他的性子,就算他不爱我,我也曾是他的所有物。
他可以不要,但不能是我主动离开。
这会损伤他作为大将军、作为侯爷的颜面。
果然,没过两天,顾晋元就找上门来了。
彼时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沈决怕我无聊,特地让人移栽了几株开得正盛的腊梅过来。
下人来报,说顾大将军在府外求见。
沈决正在处理公务,闻言,头也没抬,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下人领命而去。
没多久,又有人来报,说顾大将军不肯走,就站在府门外。
沈决冷笑一声:他愿意站,就让他站着!正好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他顾晋元是怎么被我沈家拒之门外的。
我看着兄长冷硬的侧脸,心里知道,他这是在为我出气。
顾晋元在外面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从日上三竿,站到夕阳西下。
京城多的是看热闹的人,想必第二天,顾大将军被大理寺卿拒之门外的闲话,就能传遍大街小巷。
直到天黑,他才离开。
我以为他会就此作罢,没想到,第二天,他又来了。
依旧是站在府门外,像一尊望妻石。
一连七天,风雨无阻。
绿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小姐,侯爷……哦不,顾将军他看着怪可怜的,您要不要……
绿蚁!我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心不是一天凉的,他今日站在这里,不是因为爱我,只是因为不甘心。
他若真的在乎我,就不会在我心口捅刀子,去救另一个女人。
我看着窗外那挺拔的身影,心中再无波澜。
我爱他的时候,他是我眼里的光,心口的朱砂痣。
我不爱他了,他便只是个陌生人。
他的深情也好,悔恨也罢,都与我无关了。
第八天,天降大雪。
顾晋元依然穿着那身单薄的朝服,站在风雪里,不一会儿,身上就落满了白霜。
沈决从宫里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连马车都没下,只是掀开车帘,冷冷地看着顾晋元。
顾将军,演苦肉计,演到我沈府门前来了
顾晋元的嘴唇冻得发紫,却依旧站得笔直:沈决,让我见见阿薇。
他从前,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沈薇。
阿薇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只觉得讽刺。
沈决冷笑:你有什么资格见她当初你逼她取心头血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顾晋元语塞,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悔恨,我知道错了!你让我见她一面,我跟她解释。
不必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府门内传来。
我披着狐裘,在绿蚁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出来。
雪花落在我的发间、脸上,冰冰凉凉的。
我看着那个曾经让我爱到骨子里的男人,如今形容憔悴地站在雪中,心中一片平静。
顾晋元,我看着他,缓缓开口,我们已经和离了,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走吧,别再来了。
他看到我,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阿薇,你听我解释,婉儿她……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是什么样,都与我无关。我淡淡地说,我的心头血,够不够还你当初救我沈家的恩情如果不够,我这条命,你也可以拿去!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不!不是的!顾晋元急切地想上前,却被我兄长的护卫拦住。
他只能站在原地,无助地看着我。
阿薇,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命!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替他说了下去,只是觉得,我爱你,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只是觉得,我是你的妻子,为你付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顾晋元,你错了。
从你让我用自己的命去换苏婉儿的命那一刻起,我就不爱你了。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进他心里。
他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
你……不爱我了他喃喃自语,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事情。
是。我点头,给了他最残忍的答案,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回了府。
身后,传来他痛苦的嘶吼。
沈薇!
我没有回头。
大雪纷飞,将他所有的声音都掩盖在了白茫茫的一片里。
3.
我以为话说得这么绝,顾晋元应该会死心了。
没想到,他换了一种方式。
他开始给我送东西。
今天是一支上好的血玉簪子,据说是西域贡品,有钱也买不到。
明天是一箱东海的夜明珠,颗颗都有鸽子蛋那么大,光华璀璨。
后天又是一匹珍稀的云锦,料子轻薄如纱,冬暖夏凉。
所有东西,都被我兄长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沈决的原话是:我沈家还不至于缺这点东西!顾将军还是留着,去哄你那位苏姑娘开心吧。
这话传到顾晋元耳朵里,据说他当场就捏碎了手里的茶杯。
而那位苏婉儿,自从我离开侯府后,日子也不太好过。
绿蚁出去采买时,听了不少关于她的闲话。
据说,我走后,顾晋元就把她从主院赶了出去,安排在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
没有了我的心头血做药引,她的病又开始反复。
顾晋元请遍了京城名医,都束手无策。
她想去见顾晋元,却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有一次,她在花园里堵住了顾晋元,哭哭啼啼地诉说自己的委屈,说她不是故意要害我的,都是府医说只有这个法子能救她。
顾晋元听完,只冷冷地回了一句: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说完,拂袖而去。
苏婉儿当场就晕了过去。
这些话,绿蚁当笑话一样说给我听。
小姐,您看,恶人自有恶人磨!那苏婉儿当初多嚣张,现在还不是落得这个下场!侯爷……顾将军心里还是有您的!
我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他心里有没有我,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心里已经没有他了。
我的身体在沈决的精心调养下,一天天好了起来。
气色红润了,也能下地随意走动了。
沈决怕我闷,时常带我出门散心。
我们去了城外的潭柘寺上香,去了西山的别院赏枫,还去听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唱戏。
我渐渐地找回了从前做姑娘时的快活。
我甚至开始帮着兄长处理一些府里的庶务,闲暇时看看书,弹弹琴,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顾晋元这个名字,仿佛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直到那天,宫里设宴。
皇后娘娘生辰,大宴群臣及家眷。
沈决是大理寺卿,我是他的亲妹妹,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我本不想去,那种场合,必然会碰到顾晋元。
但沈决说:薇薇,你不能一辈子躲着他,你越是躲,别人越是觉得你放不下,你该出去走走,让他们看看,没有他顾晋元,你沈薇过得有多好。
我觉得兄长说得有理。
于是,我盛装出席。
我选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裙,裙摆上绣着零星的寒梅,外面罩着一件银狐毛的斗篷。
发髻梳得简单,只斜斜插了一支白玉簪。
脸上略施粉黛,衬得气色极好。
到了宫里,果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那些官太太们从前见了我,都是一副同情又鄙夷的模样。
如今见我,却是个个都堆满了笑,上来寒暄。
沈小姐今日可真是光彩照人。
是啊,比从前在侯府时,气色好多了。
她们的言语间充满了试探和好奇。
我一概应付自如,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宴会进行到一半,我借口透气,走到了御花园里。
冬日的御花园有些萧瑟,但腊梅开得正好,暗香浮动。
我正欣赏着梅花,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让我心头一紧的声音。
阿薇。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
顾晋元就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蟒袍,衬得他越发挺拔俊美。
只是那张脸上,写满了憔悴和疲惫。
他瘦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是浓重的黑影。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悔恨,有痛苦,还有一丝……祈求。
我们……能谈谈吗他哑着嗓子说。
我与将军,似乎没什么好谈的。我福了福身,语气疏离。
阿薇,我知道错了。他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颤抖,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苏婉儿,我已经把她送走了,送得远远的,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毫无波澜。
将军,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破镜难重圆,被你亲手剜出去的心,是补不回来的。
我可以补!他急切地说,阿薇,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侯夫人的位置,我给你留着,你想怎样对我都行,打我,骂我,只要你肯回来!
我看着他近乎卑微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顾晋元,我连将军都懒得叫了,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这副悔不当初的样子,我就该感动得痛哭流涕,然后扑进你怀里,跟你重归于好
他愣住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送走了苏婉儿,做出一副深情的样子,我就该原谅你所有的伤害
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沈薇,曾经眼瞎过一次,不会再眼瞎第二次。
我的话,像一把无形的利剑,刺得他体无完肤。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
你……真的这么恨我
不。我摇摇头,笑了,我从前有多爱你,如今就有多不屑!恨你还不配!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转身就走。
他没有再追上来。
我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那一刻,我没有快意,也没有心疼。
我只是觉得,我和顾晋元之间,终于,彻底结束了。
4.
皇后生辰宴后,顾晋元像是从京城消失了。
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听兄长说,他向皇上请了旨,自请去北境驻守。
北境苦寒,常年与蛮族交战,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他这一去,大有马革裹尸,再不回还的架势。
京城里的人都在传,顾大将军是为情所伤,心灰意冷,才远走边关的。
一时间,我成了那个不知好歹、铁石心肠的女人。
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劝我,说顾将军已经知错了,我该给他一个机会,夫妻没有隔夜仇。
甚至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召我进宫,旁敲侧击地劝我与顾晋元复合。
我都一笑置之。
子非鱼,安知鱼之痛。
他们没有被心爱之人逼着剜心取血,自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
京城繁华依旧,我的生活也平静如水。
兄长开始有意无意地为我物色新的人家。
他带我参加各种诗会、茶会,让我认识了不少青年才俊。
其中,新科状元郎,翰林院的李修撰,对我颇有好感。
李修撰出身寒门,为人谦和有礼,才华横溢,长得也一表人才。
他对我的过去似乎毫不在意,与我说话时,总是温润带笑,眼中带着欣赏。
我们一起谈论诗词歌赋,一起品评书画,很是投缘。
兄长对他也颇为满意。
薇薇,你觉得李修撰如何有一次,兄长问我。
我正在修剪一盆兰花,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是个很好的人。我说。
那……
我明白兄长的意思。
我抬起头,看着他关切的眼神,笑了笑:兄长,我的事,不急,我想再等一等。
我在等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被伤得太深,心口那道疤,虽然愈合了,但一到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
沈决没有再逼我。
他只是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好,都依你。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北境传来大捷的消息。
顾晋元率领的军队,以少胜多,大败蛮族,将他们赶出了边境百里之外。
皇上龙颜大悦,下旨召顾晋元回京领赏。
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平静无波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但也仅此而已。
顾晋元回京那天,万人空巷。
我没有去看。
我只在府里,听着外面传来的震天欢呼声。
小姐,听说顾将军这次立了大功,皇上要封他为镇北王呢!绿蚁兴奋地跑进来告诉我。
是吗。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低头看我的书。
您就一点都不好奇吗听说顾将军比以前更英武了,只是……只是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我的手微微一顿。

是啊,听说他在一场恶战里,为了救一个副将,胸口中了一箭,离心脏就差那么一点点,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捡回一条命呢!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但那点微末的情绪,很快就被我压了下去。
他受的伤,是他作为将军的荣耀。
与我无关。
几天后,宫里再次设宴,庆功宴。
我知道,这一次,我躲不掉了。
我依然是盛装出席,只是心境比两年前更加平静。
宴会上,顾晋元是绝对的主角。
他穿着亲王制式的朝服,身姿笔挺,面容冷峻。
两年的边关风霜,让他褪去了从前的矜贵,多了一股杀伐果断的铁血之气。
他看起来更加沉稳,也更加……寂寥。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炙热、专注,带着化不开的痛楚和思念。
我却能坦然地与他对视,然后平静地移开视线,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宴会中途,我照例去御花园透气。
我知道他会跟来。
果不其然,我刚在一处假山后站定,他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阿薇。
还是这两个字,声音却比两年前更加沙哑。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比上一次见,又瘦了些,脸色也有些苍白,想来是伤势未愈。
我回来了。他说。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我福了福身,语气客气得像在对待一个外人。
他苦笑了一下:阿薇,在我面前,你一定要这么客气吗
不然呢我反问,王爷还想让我如何
他沉默了。
良久,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你打开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打开锦盒,里面躺着的,是一颗用血玉雕琢而成的心。
那血玉的颜色,鲜红欲滴,仿佛真的有血液在其中流动。
雕工精湛,连心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这是……西域进贡的千年血玉,我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弄到手。顾晋元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他们说,这种玉,可以养心,阿薇,你的心,被我伤了,我用这个,能不能……能不能把它补回来
我看着那颗血玉心,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以为,一颗死物,就能弥补他给我造成的伤害吗
我合上锦盒,递还给他。
王爷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东西太贵重,我受不起。
阿薇!他没有接,反而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烫,力气也很大,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你就真的,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吗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眶泛红,这两年,在北境,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想着你笑的样子,想着你生气的样子,想着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根本不爱苏婉儿,我只是……只是习惯了她在我身边,习惯了要保护她,我把你对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等我失去你,我才知道,我失去的不是一个妻子,是我的命。
阿薇,我把我的命赔给你,好不好你回来,回到我身边……
他近乎哀求地看着我,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若是两年前,听到这些话,我或许还会动容。
可是现在,太晚了。
我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顾晋元,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晚了。我已经不爱你了。
不爱,可以重新再爱!他急切地说,我可以等,等多久都可以!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
我摇了摇头,笑了。
顾晋元,你还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被最爱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你不明白,亲手剜出自己的心,是什么感觉。
你不明白,我这颗心,早就死了。在你让我用它去换苏婉儿的命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再爱上别人
我的话,终于击溃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坚持。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了出来,溅在了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王爷!
他的亲卫惊呼着冲了过来,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冷漠地看着,转身离开。
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头。
身后,是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绝望的呼唤。
沈薇……别走……
我只是加快了脚步,将所有声音都抛在了身后。
顾晋元,该结束了。
你烧得再旺,也暖不回我这颗早已成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