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再次生病
这一天下了点雨。夜间半掩窗入眠的,忘了换蚊香,从外面钻进来蚊子,在脑袋上彻夜将人嗡嗡骚扰。护花铃摇动的声少了一扇纸糊木窗遮隔,幽幽入了梦,被摆渡人挂在船头,陪船尾的亡灵渡那忘川河。
梅雨苏醒时,屋外头三个丫鬟已在等候,听里头起身了,敲门而入,一人捧盛了水的铜盆,一人拿空盆装了脸帕、漱口杯与盐,夏荷端了粥与豆浆。
梅雨下床,右脚的脚底板甫一踩地,脚心传来微微刺痛感,以为自己是睡麻了腿,在三名丫鬟的服侍下漱口更衣。鼓脸颊将盐水在口腔转圈,吐出来在空盆里,反复数次,用帕擦净脸,自己到屏风后换下了寝衣。
走一步,那脚底板刺痛一下。
脱衣穿衣悉悉率率,布料摩挲右手臂撩起一片痒,挠了几下,抬臂查看,手肘附近鼓起大蚊包,被挠成粉红。
出屏风,丫鬟们正是收拾好物什要离去的时候,有绵长的风从窗外吹来,打在脸上十分凉爽,却见其中矮个子的丫鬟哆嗦下,对她道:
今日的风不知从哪儿吹来的,真冷,姑娘这般大开着窗,可小心着凉了。
是吗,我倒觉着不冷呀,刚刚好,多舒服。梅雨有些惊讶。
一旁夏荷想起柳若风的话,走过去将窗关严仅留小缝,对梅雨解释道:
姑娘莫气奴婢关了这窗,是少爷嘱咐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说姑娘自幼体弱多病、不宜常吹风,要我们务必留心姑娘房内的窗,不是说这热天里不许人开窗透气了,而是说,若窗开了这么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关上。
随后张开手臂,又说:当时少爷给我们比划了,大概有这么大罢!
梅雨看她做这动作傻得可爱,扑哧笑出声来,学她也张开手臂:我懂了,这么大!
屋子里又剩她自己。
不着急用早餐,拖着腿坐上书案前的椅上,脱鞋袜检查自己的右脚底。
脚心稍偏左上方处凸着蚊包,约铜钱大,中心呈青白色,包的附近泛一圈红,忍不住拿手帕隔着又掐又挠,结果是愈发瘙痒,刺痛加剧,趿拉绣花鞋试着走几步,又痛又痒的,她一屁股摔回椅子上。
天生左腿残疾,这下又瘸了右腿。
再看看右手掌的擦伤,摸摸左臂的淤青,自嘲是遍体鳞伤。
甩了帕子,将青瓷小碗盛的粥拖到跟前,闻到虾仁与鸡蛋的香,最上层米油托着去腥的葱花与姜丝,梅雨拿勺子搅拌,将虾仁、蛋花与青菜都捞上来,尝一小口,烫着舌头了,于是偷偷将窗打开让风吹凉些,喜滋滋就着豆浆全喝入肚,再将窗关回原样。
白氏因着能近怯远症,除饭点外不爱出房门,梅雨不方便常去打扰,乖乖缩在自己的映月楼里缝鞋袜与大衣。
梅雨是工科出身,大学时做过金工实习,然动手能力差,也不曾特意锻炼过,毕竟在电脑键盘上敲代码又无须懂得做木工、修电扇之类,针脚便粗糙得很,这针线细细长长一不留意就扎伤手,血珠滴在布料上......
届时柳若风收到她的这份心意,激动地打开包裹,一看,墨蓝色大衣还好,不显污渍,然白袜上这一处那一处皆是洗不净而残留的血渍,恐怕以为这是她的死亡威胁。
边绣边不时拿帕子隔着搔脚底板,胃里涌上气,梅雨打了个嗝,接着毫无预兆地翻江倒海,头一歪,朝书案旁的空地呕吐起来。
粥混合豆浆沿着地缝流动,地上瘫着嚼烂的虾仁、青菜与蛋花,梅雨刚吐完,睁眼一瞧,恶心得又干呕,吐出些酸水儿来,食道被刺激出灼烧感。
浑身发烫,身体由内向外有些微疼痛。
脑袋很昏胀着,眼前出现黑白闪动的蚂蚁在爬动,她抓住桌沿拼尽全力支撑上半身,甫一动作,大脑变得空白,再无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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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是黄昏了,熟悉的雕花床、帐子、屏风......橙红的落日光像要一把火烧了这个窄小的房间,书案前站一浅绿罗裙的女子,微隆肚腹,倚窗眺望,朦胧着侧脸,她问,你是谁,女子不答,复又问,你是谁,护花铃叮叮咚咚诡异地响,女子终于看向她,扶肚子缓步走来,说,我是来带你走的——
梅雨!
耳边响起谁焦急的呼唤。几乎是下意识的,认出来是柳若风的声音。梅雨努力撑开眼皮,扭头看去,柳若风的面孔模糊着细节,辨不清甚么表情,他握她的手紧了紧又松开,站起来急急出门去了,微弱地传来两三人的对话声,甚么讲呓语、醒了,甚么有伤,听出柳若风似乎在发怒的样。
欲坐起身,阵阵的头昏脑胀,半摔地躺回去。
生病很难受,可梅雨是苦中作乐的,心想,这一世要付出的代价太多。
身上衣物换了新的,额头贴着退热贴,屋内燃安神香,淡淡的梅花气息绕屋,梅雨识得这味,柳若风自己研制的香,前世他总爱在行房后或睡前点,后来她怀了身子,就再未点过了。
柳若风又返回屋来。
她沙哑地唤道:夫君......
柳若风却一声不吭,为她换了新的退热贴,又将她左臂的衣袖卷上去,拿药膏抹在那片青紫处。
夫君,受不了被故意忽视,曲肘拉拉他的衣袖,叫魂似的唤,夫君,夫君。哎哟你干嘛!
他竟是发狠重重摁了摁她手臂上的伤,睨她,盖好药膏的盖子道:活该。
梅雨疼得泪水在眼眶打转:我怎么就活该了
这伤,还有右手掌的伤,怎么回事柳若风沉声质问,丫鬟给你换衣服时方发现的,这些日子你又未踏出过西院,我使人问了这院子一圈,连日日在此处伺候的下人,都不知你是如何受的这些伤。
梅雨不敢直视他:可能是今天晕倒时摔的罢......
胆子大了,竟敢同我撒谎,莫要忘了我懂些医术的,这决计不是新伤。柳若风的语气凉飕飕。
梅雨腹诽,幸好你不是仵作,老实道:我在外面摔了一跤。
在百味楼门口等我那时
于是连说两个对,全盘托出:夫君你也知道的,我左腿残疾,自然行动上诸多不便,比健全的人容易摔倒,那时正安分地等你回来,突然窜出一个蹴鞠砸中我的左手臂,就是起了淤青的这地方......指给他看。
半信半疑:蹴鞠那么轻的东西将你砸成这样
里面填了沙石,可沉了,梅雨委屈起来,那熊孩子不肯道歉,还伸手往我怀里要明抢那蹴鞠呢,特别没有礼貌。
柳若风听罢,自是恼怒的,然而距离此事经过数天,要追究那不知名姓与住处的孩子的过错,也自是有心无力的。
既她愿放人一马,便无需多言。
窗外定是又拂过一阵风,打在护花铃身上作响。近黄昏,柳若风拿火折子点燃了灯烛,窄小火焰细着喉咙却食人花似的大张血盆大口,将黑夜降临前的昏暗与不得超生的阴怨吞噬。
以前她说,人生鸟生狗生猫生各种各样生,皆无非两件事,生与死。
听梅雨忽道:我可不可以将这铃摘下来。
答:随你。倘若摘下来,到了冬天,会有越冬的燕子在檐下搭窝。
柳若风回床沿用手背探她的体温,沉吟,留下我去居灶君看看药膳做的如何了,迈步出屋,衣袖卷起一阵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