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幽灵的告白
弟弟生日,全家围着三层蛋糕唱生日歌。
我独自在阁楼翻书,听见妈妈在楼下喊:让着点弟弟,他小!
可我只比他早出生五分钟。
爸爸的摄像机永远追着弟弟跑,拍下他第一次走路、第一次骑车。
而我用奖学金买的书,被妈妈用来垫桌角。
弟弟发烧全家守夜,我肺炎住院时只有护工。
高考那年,爸妈说:弟弟需要学区房,你报本地的师范吧。
后来我在阁楼找到爸爸珍藏的童年画册。
翻开全是弟弟的涂鸦,没有一张属于我。
搬家那天,爸妈突然找不到那本相册。
他们焦急翻箱倒柜时,我在新家阁楼静静烧掉了它。
灰烬中有一行小字:原来我真是借住在这里的幽灵。
2
阁楼孤影
楼下的喧闹声浪一波波撞开阁楼薄薄的门板,直抵耳膜。合唱的生日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欢快,穿透陈旧木板的缝隙,黏糊糊地糊在耳朵里。我蜷在阁楼唯一能透下天光的窄窗下面,膝盖顶着下巴,手指机械地翻过手中那本《百年孤独》泛黄的书页。油墨味混杂着灰尘和陈年木料的气息,是这方寸之地熟悉的味道。书页上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楼下那震得地板嗡嗡作响的祝你生日快乐却格外清晰,每一个音符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这阁楼像个被遗忘的仓库,堆满了蒙尘的杂物,旧家具,还有几个看不出内容的纸箱。只有我脚边这一小块地方,被几本同样旧、但摆放整齐的书占据着——它们是我用高中最后一年拼尽全力换来的奖学金买下的,是逃离此地的船票,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窄门。
合唱的尾音拖得长长的,终于落下。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口哨和吹蜡烛!晨晨快吹蜡烛!的欢呼。林晨,我的弟弟。今天是他的十八岁。
欢呼声稍歇,母亲刻意拔高的、带着惯常笑意的声音紧接着刺了上来,穿透了楼板的阻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小晚!小晚下来吃点蛋糕啊!别老一个人闷在上面!让着点弟弟,他今天过生日,他小,不懂事!
我捏着书页的手指猛地收紧,薄脆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气直冲喉咙。让着点弟弟……他小窗棂缝隙里漏下的微光,正好落在书页那句魔幻又刺痛的预言上: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
荒谬感像藤蔓一样勒紧心脏。他小我们之间只隔了五分钟。母亲产床上那惊心动魄的短短三百秒,便划定了此后十八年天堑般的鸿沟。
楼下重新被欢声笑语填满。我闭上眼,另一个声音顽固地在脑海里回放,清晰得如同昨日。那是父亲带着兴奋喘息的声音,来自他那台永远忠诚追随林晨的宝贝摄像机:快看!晨晨站起来了!自己走了!……哎呀,真棒!再走一步!爸爸拍着呢!
镜头永远追随着那个蹒跚学步的胖小子,记录他第一次歪歪扭扭骑上小自行车时的尖叫和大笑,记录他幼儿园登台表演时涂得红红的小脸……那些珍贵的影像,塞满了家里的电脑硬盘和客厅电视的屏幕。而我的存在,仿佛只是那些喧闹画面边缘一抹模糊不清、可有可无的背景色。
脚下的书堆,是我仅有的阵地。指尖划过粗糙的封面,那本《百年孤独》的书脊上,有一道浅淡但刺眼的油渍。那是半年前,家里的饭桌摇晃不稳,母亲顺手抽走它垫在了桌脚下。我默默看着它被压得变了形,书页被油腻浸透。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把它抽出来时,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哦,垫一下嘛,回头再买本新的好了。书嘛,垫一下又不会坏。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那些深夜里熬红的眼睛、刷题到麻木的手指、还有胸腔里那点卑微的期盼,都踩进了油腻的尘埃里。奖学金换来的不是骄傲,是连一块稳固的桌角都不如的用处。
阁楼窗外的光线渐渐由灰白转为暗淡的橙红。楼下的喧嚣终于有了平息的迹象。我听见父母送客的声音,带着夸张的热情和满足后的疲惫。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沉重而拖沓。
累死了……是父亲的声音,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松弛。
晨晨今天真开心,许愿吹蜡烛那样子,可爱死了!录像都存好了吧母亲的声音透着无尽的宠溺。
放心,高清的,一点没落下!父亲的声音里是同样的满足。
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朝阁楼的方向望了一眼。黑暗中,我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短暂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悬在头顶。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不是向上,而是转了个弯,朝着主卧室的方向去了。伴随着关门声,楼下彻底陷入一种酒酣耳热后的寂静。
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锋利。我慢慢松开蜷缩的身体,后背早已被冰冷的墙壁硌得生疼。窗外的暮色沉沉地压下来,阁楼里的阴影浓得化不开。那本被油污浸染过的《百年孤独》静静躺在脚边,像一个无声的嘲讽。这方寸之地,这无人在意的角落,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位置。灯光没有亮起,问候也永远不会到来。我被留在这片渐浓的黑暗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幽灵。
3
冰床冷夜
记忆的碎片在黑暗中闪着冷光。林晨十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烧得他小脸通红,呓语不断。那晚家里的景象至今清晰:父亲在客厅焦躁地踱步,烟灰缸很快堆成了小山;母亲坐在弟弟床边,握着他的小手,眼睛红肿,嘴里不停地低声哄着,用浸了温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和手心。家庭医生被深夜请来,客厅的灯彻夜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的味道。母亲熬得双眼布满血丝,却一步也不肯离开弟弟的床头,仿佛离开一秒,她的心肝宝贝就会被死神掳走。
轮到我呢仅仅一年后,一场来势汹汹的肺炎将我击倒。高烧不退,咳得撕心裂肺,胸腔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石。诊断结果出来需要住院时,母亲皱着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为难:哎呀,这可怎么办晨晨马上要参加市里的奥数选拔赛了,我得陪他去集训,这都安排好的……她转头看向父亲。父亲的目光在我烧得通红、呼吸艰难的脸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带着一种面对麻烦事时惯有的不耐和回避:厂里刚接了个急单,我得盯着……这样,请个护工吧,专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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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消毒水气味浓重的单人病房里,陪伴我的只有一位表情麻木、动作机械的护工阿姨。她按时送药送饭,换点滴瓶,除此之外,便是长久的沉默,或者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发出压抑的笑声。窗外阳光灿烂,病房里却冷得像冰窖。我昏昏沉沉地躺着,听着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单调声响,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肺部尖锐的疼痛,但更深的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走廊里偶尔传来别的病人家属关切的询问和温言软语,像一把把细小的盐,撒在我无人问津的伤口上。原来,连生病都是需要资格的。
4
梦想的枷锁
时间像蜗牛爬过滚烫的沙地,终于熬到了高考放榜。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省内顶尖学府录取名单的前列,那所大学以新闻系闻名全国。手指颤抖着点开录取通知邮件,屏幕上那几行简洁却分量千钧的文字,让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第一次有了松动的迹象。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在胸腔里滋长,或许……或许这足以证明我的价值或许这能成为改变一切的契机
那天晚饭时,家里的气氛有些异样。饭桌上格外安静,只有咀嚼声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父母交换了几个眼神,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我深吸一口气,放下筷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爸,妈,录取结果出来了。
母亲夹菜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我,眼神复杂,没有预想中的喜悦,反而像在审视一件棘手的东西。父亲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沉重。
嗯,看到了。父亲放下碗,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脸上,而是盯着桌面,小晚啊,有件事……家里商量过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决心,你弟弟,晨晨,他马上也要升高中了。市重点一中,你知道的,那边的学区房……现在行情涨得太厉害了。他抬起眼,目光终于对上我的,里面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为大局牺牲的理所当然,家里这些年,供你们俩读书,积蓄实在有限。为了晨晨的前途,那学区房,不能再拖了。
母亲立刻接上话茬,语气又快又急,像是怕慢了一秒那点可怜的积蓄就会飞走:是啊小晚!一中啊!多少人挤破头!晨晨脑子活络,要是能进一中,将来考个好大学就稳了!你是姐姐,从小懂事,她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手背,但在半空中又犹豫着停住了,最终只是局促地落在桌面上,你看……你那新闻专业,听着是风光,可毕业了多难找工作风吹日晒的。女孩子嘛,稳稳当当最重要。本地的师范大学就挺好!离家近,师范生有补贴,将来当老师,又稳定又体面,还能顾家……
她的话语像密集的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浇灭了我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那些被精心描绘的稳定、体面、顾家,像一张巨大的、柔软的网,将我所有的憧憬和挣扎无声地裹缠、窒息。他们甚至没有问一句我想去哪里,没有看一眼那所我向往已久的远方大学的名称。弟弟的前途是刚需,是刻不容缓的投资;而我的梦想,只是可以随意调整、甚至牺牲的预算项。
弟弟需要学区房。父亲最后总结性地重复了一遍,语气斩钉截铁,为这场单方面的审判落了槌。他拿起筷子,重新开始吃饭,仿佛刚才只是宣布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家庭财务安排。
那顿饭剩下的时间,味同嚼蜡。弟弟林晨一直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偶尔抬起眼飞快地瞥我一下,眼神里混合着一种懵懂的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很快又低下头去。父母则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转而讨论起看中的学区房户型、首付和贷款利率。他们的声音不高,却像钝刀一样,一下下割裂着这间屋子里最后一点稀薄的亲情空气。希望彻底熄灭了,连灰烬都被吹得干干净净。我沉默地坐着,看着桌上那盘渐渐冷却的青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原来通往未来的路,早已被他们用弟弟需要四个字,彻底封死。
5
画册的秘密
尘埃落定。我的录取通知书被锁进了抽屉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本地师范大学的缴费凭证。家里的气氛有种古怪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泥泞滩涂。父母似乎松了口气,目标达成后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安理得笼罩着他们。他们开始频繁地出门,带着林晨去看那些位于一中黄金地段、价格令人咋舌的楼盘样板间。林晨脸上的兴奋和期待越来越明显,他开始在饭桌上谈论我的新房间要多大、小区里有没有篮球场之类的话题。父母总是含笑听着,不时补充几句,规划着属于他们三人的美好蓝图。
而我,成了这个家里一个彻底透明的影子。更多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那间阁楼里。这里堆满了准备丢弃的旧物,空气里飘浮着陈腐的气息。一个傍晚,我在一堆废弃的旧杂志和破损的玩具箱后面,发现了一个硬壳的旧画册。深蓝色的封面已经磨损发白,边角卷起,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我认得它,是父亲很多年前买的,说是要记录我们姐弟俩的成长点滴,那时候他兴致勃勃,还买了整套彩色蜡笔。
鬼使神差地,我拂去封面的灰尘,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我把它拿到阁楼唯一的小窗下,借着外面最后一点天光,小心翼翼地翻开。
第一页,是父亲略显稚拙但工整的字迹:晨晨一岁啦!第一次涂鸦!下面贴着一张粗糙的蜡笔画,画着几个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房子和太阳的线条。纸张已经泛黄。
第二页:晨晨两岁,会画圈圈了!纸上是一个个重叠混乱的彩色圆圈。
第三页、第四页……一页页翻过去,全是林晨。林晨画的小狗(虽然看起来像一团乱麻),林晨画的全家福(爸爸、妈妈和他自己,三个夸张的笑脸挤在一起),林晨画的汽车(轮子画得比车身还大)……日期标注清晰,从一岁到五岁,每一张涂鸦都被仔细地贴在画页上,旁边还有父亲或母亲简短的评语:有进步!想象力真丰富!小男子汉!
我翻动的手指越来越快,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急切。纸张哗哗作响,灰尘在微弱的光线里飞舞。一页,又一页,全是林晨。那些笨拙的、幼稚的线条,此刻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眼睛。
没有我。
一张都没有。
画册不算厚,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一张,是林晨五岁半时画的火箭,线条流畅了许多。空白处,是父亲欣喜的字迹:晨晨将来要当科学家!
我停在那里,手指死死捏着那页脆弱的纸。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了,阁楼彻底陷入浓稠的黑暗。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我。连那点作为背景板存在的资格,也在这本精心保存的画册里被彻底抹去了。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从那些最初记录的时刻起,我就从未真正进入过他们的视线。这本画册像一个冰冷的墓志铭,宣告着我在这家庭里彻底的、从未被承认的存在。
原来,我连成为一张幼稚涂鸦的资格都没有。
画册从我僵直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闷响,砸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这声音在死寂的阁楼里显得格外刺耳,却没能惊动楼下分毫。我慢慢地蹲下去,没有去捡它,只是看着它在昏暗中模糊的轮廓。心脏的位置,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片被彻底冻结的麻木荒原。原来真相是这样,简单,残酷,不容辩驳。我不是被忽视,而是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那个名为家的构图之外。
6
断线的风筝
时间带着一种冷酷的精确性向前推进。我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沉默地完成了本地师范大学的学业,毕业后进入一所普通的中学,教授语文。生活像一条平静得近乎凝滞的河流,日复一日地流淌,没有波澜,也看不见远方。薪水微薄,我租住在学校附近一个狭小、老旧的一居室里,墙壁薄得能听见隔壁的争吵。与那个家的联系,只剩下每月一次例行公事般简短的通话,内容不外乎吃了没、天气如何,机械得如同核对某种密码。父母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习惯性的遥远和客气,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们的话题永远围绕着林晨:林晨考上了重点大学,林晨进了知名企业,林晨在繁华的都市买了房,林晨要结婚了……
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骄傲和满足。那是我从未得到过的温度。我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嗯,像一个尽职的听众,记录着别人家孩子的辉煌人生。放下电话,出租屋里只剩下空洞的回音和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我与原生家庭之间那条无形的脐带,早已在经年累月的忽视和这本画册的最终审判中,干涸、断裂,化为了齑粉。
决定卖掉老房子的消息,是父亲在一个寻常的周末午后打来的。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开启新生活的兴奋:小晚啊,跟你商量个事。老房子那边……我和你妈打算卖了。晨晨在那边稳定了,工作好,房子也宽敞,说接我们过去养老。这边老房子留着也没用,空着还交管理费,不如处理掉,钱……正好也能帮衬帮衬晨晨他们小两口以后的生活。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我的意见。那口气不是商量,是通知。通知我,那个承载了我所有孤独、冰冷记忆的家,那个阁楼上的小小角落,即将被彻底抹去,变成一串冰冷的数字,然后汇入弟弟林晨光鲜亮丽的人生蓝图里。
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像在回应一个陌生人的通知。
7
最后的寻找
搬家那天,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我请了半天假,回到那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地方。老房子内部早已被搬家公司的大纸箱占据了大半,显出人去楼空的狼藉。父母穿着利落的旧衣服,在客厅和几个房间之间穿梭忙碌,脸上带着搬家特有的那种疲惫和一种奔向新生活的急切。林晨没有回来,他正在那个遥远的大都市,为迎接父母布置新的家。
小晚来啦正好!母亲抬头看见我站在门口,额头上沁着细汗,快,帮忙找找!你爸那本宝贝画册,晨晨小时候涂鸦那本,深蓝色硬壳的!明明昨天还放在客厅五斗柜抽屉里的,怎么就不见了搬家师傅说没看到啊!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焦躁,仿佛丢失的不是一本旧画册,而是什么传家宝。
父亲也闻声从里屋出来,眉头紧锁,手里还拿着一卷胶带:就是!怪了事了!我都翻了好几遍了!那里面可全是晨晨小时候的宝贝回忆!不能丢!小晚,你眼神好,快帮忙再仔细找找!阁楼!对,阁楼你熟,你去阁楼再看看!
他们的焦集如此真实,如此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本记录着林晨童年珍宝的画册。至于这个即将被彻底清空、卖掉的老房子里,是否还残留着关于另一个孩子的任何一点痕迹,他们毫不在意,也根本想不起来。
我站在玄关,看着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凌乱的纸箱和家具缝隙里翻找,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晨晨的画、晨晨第一次画的圆圈、多珍贵的回忆啊。那焦急的声音,那翻箱倒柜的动作,像一幕荒诞剧在我眼前上演。心底那片冻结的荒原,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好,我去阁楼看看。我轻声说,声音淹没在他们翻找的嘈杂声里。
8
灰烬中的真相
我踏上那吱呀作响、落满灰尘的楼梯。阁楼几乎被搬空了,只剩下最角落里几个还没来得及捆扎的破纸箱,还有窗台下那一小片我当年蜷缩过的地方,地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光线比记忆中更加昏暗。
我没有去找那本画册。
我走到那个熟悉的角落,蹲下身,从随身带来的帆布包里,拿出了那本深蓝色封面的旧画册。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封面的磨损和卷起的边角依旧。我甚至没有翻开它。那些属于林晨的、被父母视若珍宝的涂鸦,那些彻底将我排除在外的家庭记忆,此刻只让我感到一种冰冷的、彻底的疏离。
阁楼里很安静,只有楼下父母隐约传来的、不死心的翻找声和低声的抱怨。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那是刚才在楼下杂物堆里随手捡的。
嚓。
微弱的火苗跳动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在昏暗的光线里摇曳。我将那小小的火苗,凑近了画册卷曲的边角。
纸张是干燥的,带着时光的脆响。火苗先是迟疑地舔舐了一下,然后,仿佛找到了久违的食粮,猛地向上窜起一小簇,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泛黄的纸页。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在火中扭曲、发黑,边缘卷起焦黑的痕迹。里面那些稚嫩的线条、鲜艳的蜡笔色块、父亲工整的评语……晨晨一岁啦、小男子汉、科学家……都在跳跃的火焰中迅速变形、碳化,化作缕缕带着焦味的青烟,盘旋上升,消失在阁楼污浊的空气里。
火光明灭,映着我毫无表情的脸。没有快意,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那火焰烧掉的,不仅仅是一本旧画册。它烧掉的是一个虚假的、从未将我容纳其中的家的幻象,烧掉的是最后一点关于血缘的可笑执念,烧掉的是那个在角落里蜷缩着、曾经还心存一丝卑微期盼的幽灵。
火舌贪婪地卷过最后一页,那张画着火箭的纸迅速蜷缩焦黑。就在火焰即将吞噬一切的瞬间,在画册封底内侧最不起眼的角落,借着火光,我瞥见了一行极其细小的铅笔字迹。字迹稚嫩、扭曲,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刻上去的,被岁月和灰尘掩盖,却在此刻的火光中骤然显现:
原来我真是借住在这里的幽灵。
火焰猛地蹿高,最后的纸张化作一片飞舞的、带着火星的灰烬。那行小小的字,像一道闪电,又像一声来自遥远过去的、微弱的叹息,在炽热的光芒中清晰了一瞬,随即被彻底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我静静地看着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地板上那堆灰黑色的余烬。楼下,父母翻箱倒柜的声音和焦急的对话还在隐约传来,固执地寻找着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再找到的宝贝。
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染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后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气味。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空荡、破败的阁楼,转身,脚步平稳地走下那吱呀作响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