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10

17
号,气象台挂出台风海葵红色预警。
下午四点,海口的天像被谁打翻了墨汁,乌云一路从秀英港压到国贸。
我骑着小电驴,顶着能把人掀翻的横风,去美祥路的便利店抢最后一箱泡面。
刚把塑料袋套在手机上,微信语音就跳了出来。
阿九,是我。
阿豪的声音混着雨声,像从水底捞上来的。
我贴紧耳朵:好久不见啊,你在哪
码头。
汽笛炸响,接着是铁板被风掀翻的巨响,他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走了,去四川。别找。
我骂了句脏话,冲出便利店。
雨点砸在脸上生疼,像碎玻璃。
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
有些事得一个人做。
他咳嗽,像在抽烟,又像在吐点什么。
要是明年今天,你还记得我,就……
信号断了,就字之后只剩忙音。
我再拨,关机。
便利店的灯箱噼啪一声黑了,整座城市像被谁按了暂停键。
我把泡面随手丢下,跨上电驴,往秀英港狂奔。
天上的雨像拳头打在眼前,眼前全是水幕。
一路闯了三个红灯,摔了一跤,膝盖磨破,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到了码头,闸门已关。
最后一班渡轮椰香号正缓缓离岸,尾灯在雨幕里缩成两粒猩红。
我冲着甲板嘶吼,嗓子瞬间被风灌满,发不出声音。
甲板上似乎有人回头,太远,分不清是不是他。
风更大了,码头保安把我拖回安全线。
我蹲在地上,两手指尖抠进头发里抓挠。
雨水伴着海水,随风一起推开我。
那一刻,我知道,阿豪是真的走了。
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我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我们在文昌老家后山埋的那瓶酒。
约定十年后再挖出来,算一算,还剩两年。
我抹了把脸,掏出手机,给通讯录里豪猪的备注改回本名。
然后把台风预警截图,设成群头像——
群名只有我们俩:
熊猫见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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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豪消失的第三百六十五天,海口依旧有台风,只是这一次没人在码头狂奔。
我照常上班——
国贸写字楼的空调冷得像停尸间,键盘敲出来的都是报表预算绩效。
晚上九点,我回到出租屋,门口躺着一只巴掌大的快递箱,没寄件人,胶带横七竖八缠得潦草。
箱子里是三样东西,像有人提前写好了剧本,只等我拆封。
第一件:汇款单
一张邮政汇款单,金额
5200
元,收款人林秀芳(阿豪他妈),落款地址:川R·阆中市××镇邮政所。
备注栏里一行钢笔字——代还熊猫债。
我把汇款单举到灯下,水印里隐约透出熊猫抱竹子的暗纹。
第二件:笔记本
阿豪留在出租屋里唯一的遗物,封面被他抽烟烫出焦黄的月亮。
我翻到最后一页,一只用圆珠笔画的熊猫,脖子歪向左边,像在打瞌睡。
旁边一句:
见熊猫第三次,就回家。
字迹比汇款单潦草,像是半夜被狗咬后写的。
第三件:辣椒
一把本地产的黄灯笼辣椒,干透了,底上还沾着沙土。
辣椒底下压着一张便签,铅笔字被磨得发毛:
辣得想哭的时候,记得往北走。
我捏断一根辣椒,籽粒簌簌落在地板上,像一串微型子弹。
我把三样东西摊在床上,像玩狼人杀一样来回排列组合。
——川R、熊猫、往北。
最后目光停在汇款单的邮戳日期:2025

7

20
日,刚好是今天。
我给阿豪妈打电话。
阿姨,阿豪又给您打钱了
电话那头锅铲声噼啪:早上刚收到,5200,比你上次给的还多一千。
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说在四川学手艺,让我别担心。可我怎么能不担心……
锅铲停了,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我挂了电话,打开地图,搜索川R
阆中。
从海口出发,直线距离
1400
公里。
高铁
9
小时,硬卧
13
小时,飞机
2
小时。
我算了算银行卡余额:4372.68
元,够了。
第二天一早,我递了辞职信。
HR小姐姐瞪大眼: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
我把工牌丢进垃圾桶:去收一笔旧账。
下午,我把电动车推到二手市场,老板叼着牙签,一脚踹轮胎:最多一千八。
成交。
晚上,我去文昌阿豪妈家,她正在厨房熬鸡粥。
带着路上吃,她把保温桶塞进我怀里,那孩子胃不好,你见到他,让他趁热喝。
我点头,把保温桶和辣椒、笔记本一起塞进背包。
临睡前,我更新朋友圈,仅自己可见:
【明天
06:35,海口—成都
K486】
配图是我和阿豪十七岁在文昌挖酒的合影,两个人满身泥巴,笑得像刚偷完地雷。
关灯前,我把那张汇款单折成小小一只飞机,对准北边的窗户,轻轻抛出去。
纸飞机在空调风里打了个旋,没落地,像有人在暗处接住了它。
07

21日
06:35,K486
我抱着保温桶,桶壁上的水珠一路从海口滑到成都,文昌鸡粥的味道很香醇。
隔壁的大叔呼噜打得山响,手机外放《狂飙》——
告诉老默,我想吃鱼了。
我盯着窗外,铁轨把南方的椰林甩成一片绿影,再往前,隧道一个接一个,灯黑灯亮之间,像电影转场。
下午一点半,列车终于进站。
成都北站人山人海,热浪裹着红油味,像一只刚出锅的火锅扣在我脸上。
我背着包,举着纸板——
找阿豪,熊猫见过两次。
纸板是我用纸箱拆的,边缘还留logo。
人群像潮水,冲得我东倒西歪。
五分钟后,一个戴渔夫帽、穿宽松工装裤的小姑娘蹭到我面前。
她嘴里叼着棒棒糖,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对亮得过分的大眼睛。
熊猫第三次在汶川卧龙。
她声音不大,却刚好盖过车站广播。
我愣住:你是……
花椒气泡。她抽出棒棒糖,在我纸板上画了个小小的花椒,阿豪的房东,也是他债主。
她晃了晃手里的长途车票,阿坝州·卧龙镇,下午三点发车,还有一小时。
我跟着她穿过人群,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牵着。
她走路带风,背包上挂一只毛茸茸的熊猫挂件,一晃一晃。
为什么帮我
他给我三年房租,外加修好漏雨的屋顶。
她侧头看我。
他只交代一句——‘如果有个举着熊猫纸板的傻子来,就把他往沟里带’。
我挑眉:沟
她笑出虎牙:卧龙在山沟沟里头,安逸得板!
发车前,我们在车站德克士啃鸡腿。
她从我背包抽出那张干巴的辣椒,咔嚓掰断,撒在薯条上。
黄灯笼配番茄酱,暗黑料理,试试
我被辣得眼泪狂飙,她递来冰可乐:海口人吃不了辣嗦
我吸着鼻子问:阿豪在卧龙干嘛
刻熊猫。
什么
皮影,木头,石头,只要能刻,他都刻。
她咬着吸管,他说欠了熊猫一条命,得还。
大巴驶出成都,高楼渐渐矮下去,山色像被绿漆泼了一遍。
我靠在车窗,手机没信号,耳机里循环《海阔天空》。
花椒气泡突然凑过来,小声说:
到了卧龙别问太多,他右腿瘸了,脾气比辣椒还爆。
我攥紧保温桶,桶壁已经不烫了。
窗外,夕阳把岷江切成一条金线,远处雪山顶着云帽子。
我愣了一阵低声应了句:知道了,我带了他老妈煮的粥。
车在盘山路上晃,像小时候海盗船。
我闭眼,想起阿豪最后一次通话——
别找。
可现在,我离他只剩最后
120
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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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龙镇下雨,比海口台风更冷。
雨丝像无数根冰针,从海拔两千米的云层里垂直扎下来,砸在车窗上噼啪作响。
大巴在最后一个回头弯熄火,司机回头吼:终点站到喽!再往上只有牦牛。
我下车,鞋面瞬间湿透。
花椒气泡把兜帽往下一拉,冲我勾手指:跟上,别走丢。
镇子只有一条主街,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白。
两边是木质老屋,招牌褪色,却都写着同一个名字——熊猫。
熊猫超市、熊猫诊所、熊猫网吧,甚至连垃圾桶都印着黑眼圈。
可一只活的熊猫都没有。
真熊猫在保护站,离这儿二十公里,不对外开放。
花椒气泡看我东张西望,补刀,阿豪第一次来时,也跟你一样傻。
她带我拐进一条窄巷,尽头是三层吊脚楼,门口悬着红灯笼,被雨泡得发暗。
到了。
灯笼底下一行小字:熊猫客栈。
老板是个重庆人,姓涂,光头,围着围裙在炒菜,锅里飘出麻辣牛油味。
你就是阿九
他拿锅铲指我,像在指一条鱼,阿豪半个月前走了。
我心脏猛一沉:走了去哪
不晓得,只说去还‘熊猫债’。
涂老板把锅铲往围裙上蹭,掏出一把钥匙,2046,他落下的,留话说‘有人会来取’。
钥匙牌是木刻的,川R·LQ2046,边缘已经磨得圆润。
我攥在手里,像握住一块冰。
花椒气泡看我不说话,补充:他走时背了个破布袋,里头全是刻坏的熊猫。
腿呢
拄拐,右腿比天气预报还准,一到雨天就疼得钻心。
我抬眼看楼上,2046
房门紧闭。
木门上被人用黑色马克笔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熊猫,脖子上挂着一条红领巾。
熊猫旁边写着:
钥匙插进去,左转两圈,别敲门。
我照做。
门开的一瞬,热气扑面,像闯进一只闷罐。
屋里没窗,只有一盏低瓦数灯泡,发黄。
满墙贴满熊猫——
素描、剪纸、木刻、皮影……
每只熊猫都缺了右眼,黑洞洞的,像在集体凝视我。
床上摆着一只未完工的皮影,半人高,竹条当骨,牛皮为肤。
熊猫的右眼空着,旁边放一把小刻刀,刀刃卷口,沾着干涸的血迹。
我蹲下去,发现床头用钉子钉着一张照片:
阿豪站在卧龙保护站门口,右边裤管空空荡荡,被风吹得鼓起。
他笑得比剪刀手,背后围栏里一只幼年熊猫正抱着他拐杖啃。
照片底下写了一行字:
第三次见熊猫之前,我得先把自己拼好。
我胸口发闷,像有人拿辣椒面堵住了气管。
保温桶还提在手里,已经凉透。
我拧开盖子,鸡粥表面结了一层油膜。
阿豪,你他妈到底欠了什么
声音在空屋里转了一圈,没人回答。
花椒气泡在门口探头:喂,别发呆。楼下有客人说,昨晚在阆中古城见过一个拄拐的瘸子,背着一麻袋皮影,往嘉陵江方向去了。
我抬头,灯泡滋啦一声,灭了。
黑暗中,只剩满墙黑洞洞的熊猫眼睛。
雨下到半夜停了。
卧龙镇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只剩嘉陵江水声在远处回荡——
其实那是岷江的支流,我却总把它当成嘉陵江。
我睡不着,2046
房门半掩,走廊的灯光斜切进来,把满墙独眼熊猫照得如同审判席。
三点十七分,我拎着保温桶和那只木钥匙,下楼。
花椒气泡窝在前台藤椅里,耳机漏出说唱,她看见我,把耳机摘下一半。
真打算连夜走
嗯。
她扔给我一张皱巴巴的车票——卧龙—阆中,末班车,四点整。
我只买到一张。她耸耸肩,我留下看店,免得老板扣我押金。
我把车票捏在手心,像攥住一张单程船票。
盘山公路全是雾。
小巴司机骂骂咧咧,说再晚点就封山。
我蜷在最后一排,我合眼假寐,脑里全是阿豪:
他拄着铝合金拐杖,右腿裤管空荡荡,在青石板上敲出哒哒、哒哒的节奏。
中午十二点,阆中古城。
嘉陵江刚退潮,水痕把城墙泡成一条旧长片。
我从车站一路问街:有没有见过一个拄拐、背皮影的人
卖醋的大婶摇头,编草鞋的老头指了指江边:皮影啊往状元牌坊底下去了。
2046
号是一间废弃的皮影戏馆,门匾德盛班三个字掉漆,只剩德字还挂着半条胳膊。
门口贴着拆迁通知,落款日期是前天。
我推门,老木头吱呀一声,像有人从棺材里伸懒腰。
馆内幽黑,舞台塌了半边,幕布烂成蛛网。
一束光从屋顶破洞漏下,照在中央那只巨大的熊猫皮影上——
足有两米高,竹骨牛皮,黑白分明,唯独右眼空着黑洞。
熊猫肚子上写着:
阿九,你迟到了一年。
墨迹未干。
我喉咙发紧,刚往前一步,舞台侧幕刷地被拉开。
一个老人探出头,白发,鹰钩鼻,左眼蒙着灰纱布,右眼亮得像钨丝灯泡。
买门票他声音沙哑。
找人。
找谁
阿豪。
老人抬手,指了指熊猫皮影的右眼:把那个补上,就能见人。
我这才看清,熊猫眼窝里镶着一枚钥匙孔,形状和我手里的木钥匙一模一样。
钥匙插进去那瞬间,馆内灯全亮。
舞台地板咔啦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石阶。
老人提着煤油灯走在前面,影子被灯焰拉得老长。
我叫李长庚,阿豪的师傅。
石阶尽头是一间地下室,潮气扑面,墙上挂满皮影半成品。
正中工作台,摆着一条正在上色的右腿——
不是假肢,是竹篾牛皮做的皮影义肢,脚掌处刻着小小熊猫爪印。
阿豪欠的熊猫债,是欠我闺女一条命。
老人把煤油灯放下,火光里,他右眼像烧红的炭。
去年台风,救他的那个跳海女娃,就是我闺女李想。
我攥紧保温桶,手指关节发白。
老人继续说:想仔命保住了,可吓得再不敢坐船。阿豪自己腿废了,跑来四川,说要把自己卖给我,还人情。
他指了指工作台:那孩子每天刻到半夜,说等右腿完工,就回家。
地下室尽头,一扇木门虚掩。
我推门,阿豪正坐在高脚凳上,背对我,低头给皮影脚上漆。
他头发长到肩膀,发尾黏着油漆。
右腿裤管卷到大腿根,金属支架在灯下泛冷光。
听见响动,他没回头,只是轻声问:
李叔,颜料够——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从对面铜镜里看见了我。
镜子里,我一身长途尘土,手里提着早已凉透的鸡粥。
时间像被拉长的皮影,一秒钟演完一年。
阿豪放下画笔,撑着工作台,慢慢转身。
他先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去年在码头磕的。
阿九,你举着熊猫纸板的样子,果然像个傻子。
我骂不出声,只觉得鼻腔里全是酸辣的雾气。
把保温桶递过去:你妈熬的,文昌鸡粥,我一路抱了
1400
公里,馊了就自己喝。
阿豪接过,拧开盖子,低头抿了一口。
没馊,他哑着嗓子,就是淡了点,缺盐缺海风。
煤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像两只重逢的熊猫。
阿豪拍了拍工作台上的皮影右腿:再给我三天,最后一道上漆,就能装上。
然后呢
然后——
他抬头,眼里全是血丝,跟你回家,把码头酒吧重新开张,名字就叫‘熊猫三次’。
我点头,把木钥匙抛给他。
钥匙还你,下次别再留暗号,老子数学不好。
阿豪接住钥匙,笑得肩膀发抖。
灯焰一晃,墙上的熊猫皮影仿佛也眨了眨眼。
地下室没窗,煤油灯芯噼啪炸了一下,空气里满是桐油、颜料与潮木头的味道。
阿豪把保温桶放在工作台上,低头喝第二口鸡粥,喉结滚动得很慢,像在吞咽一整年的沉默。
我盯着他右腿——金属支架从膝盖延伸到脚踝,关节处用铆钉固定,像工业时代遗落的齿轮。
疼吗我问。
下雨就疼,比天气预报准。
他敲了敲支架,声音清脆。
李叔说,把皮影义肢做好,就能替我分担一半疼。
李长庚端来一只黑漆托盘,上面摆着三件东西:
一把刻刀、一张牛皮、一把泛黄的船票——
海口—北海,日期停在去年台风夜。
老人用独眼看我:阿豪欠的不只是人情,还有这张没上船的票。
他把船票推到阿豪面前:想回家,先把它用了。
阿豪没接,只把最后一勺粥喝完,瓷勺碰桶壁,叮一声。
工作台右侧,摞着一尺高的皮影残次品——
每只熊猫都缺右眼,黑洞洞的,像在排队等医生。
阿豪拿起其中一只,指腹摩挲边缘:我刻坏了
299
只,才做出一只能让李想点头的。
李想——老人的女儿,此刻正从楼梯口探头。
她比我想象中瘦,短发,右眼角有一道浅浅的疤。
豪哥,皮影右腿还差最后一道线。她声音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急迫。
阿豪示意我坐下,自己把那块未上漆的牛皮蒙在灯箱上。
灯光透过来,皮面像一轮被云遮住的月亮。
他深吸一口气,刀尖落在熊猫右眼——
没有草稿,没有描线,一刀到底。
木柄在他指间旋转,发出沙沙声,像雪落在竹叶上。
十秒,或许二十秒,一只完整的熊猫眼睛成形:
瞳孔处留了一点透光,像深夜海面唯一的渔火。
最后一刀收势,阿豪把刻刀递给我。
你来收尾。
我愣住:我不会。
你欠我的。
他抬头,笑得像十七岁那年在文昌偷椰子,
当年你欠我一条没抽完的烟,现在换你还。
我接过刀,才发现刀柄被血染成暗红——
阿豪掌心的旧疤裂开了,血顺着虎口滴在熊猫瞳孔里,像给海面添了一抹日出。
李想突然说:右腿的线,要用血上色,才能‘活’。
阿豪没犹豫,拿刀在指尖划了一下,血珠滚落,与颜料混成暗褐。
他拿笔蘸了,沿着皮影义肢的脚背描出一条起伏的山形线——
那像是海南东海岸的轮廓,文昌到秀英港。
我喉咙发紧,想起台风夜他电话里没说完的那句:
要是明年今天,你还记得我,就……
后面原来是——就来接我回家。
血线描完,李长庚把皮影右腿举到灯下。
牛皮透光,血色像活的一样涌动。
老人点头:债清了。
他转身,从壁龛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木盒,打开——
里面是一枚崭新的右眼:水晶磨的瞳孔,竹根雕的眼白。
安上它,熊猫就完整,你也能走了。
阿豪把右眼嵌进皮影,轻轻一按,咔哒一声,像锁扣合拢。
整只熊猫瞬间有了灵魂,灯光下,它仿佛在眨眼。
李想第一个鼓掌,声音在地下室回荡,像一场迟到的庆功。
阿豪撑着工作台站起来,金属支架发出清脆的嗒。
他向我伸出手:兄弟,背我上去,外面有风,有盐味。
楼梯尽头,阳光像洪水一样冲进来。
阆中古城的午后,青石板刚被雨洗过,倒映着嘉陵江。
阿豪把那张旧船票撕成两半,一半塞进我口袋,一半自己留下。
一半给你,当回程票;一半给我,当欠条。
他咧嘴笑,缺了半颗的门牙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熊猫见了第三次,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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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点,嘉陵江退潮,水声像一张旧唱片放到尾声。
我们在古城西门外的码头把皮影右腿搬上一条蓝色小货船——
船主是花椒气泡的表舅,跑阆中到合川的短途。
船头漆着歪歪扭扭的川R·2046,正是那只木钥匙的编号。
阿豪把拐杖横在船舷,金属支架敲铁皮,当一声,像敲钟。
这船以前运醋,现在运我们。他笑,味儿比海风冲,但方向对就行。
起锚前,阿豪把撕剩的半张旧船票折成一架极小的纸飞机,朝江面轻轻一送。
纸飞机被风顶回来,落在他掌心。
它不肯走。他说。
我把自己那半张也掏出来,并在一起,缺口对齐,像把钥匙插入锁孔。
这次一起走。
两架飞机并排,被他扬手抛进暮色,顺水漂远,终于没再回头。
船舱里没有灯,只有江面碎银一样的反光。
阿豪枕着背包,把皮影右腿抱在怀里,像抱一把吉他。
他声音低,却盖过了柴油机:李想让我带句话——她明年去海口看海,坐高铁,再也不坐船。
我嗯了一声,想起那姑娘眼角的疤,被台灯照得发亮。
你呢他问,回去以后,先干嘛
先带你去医院拆钉子,再把酒吧招牌挂起来。
名字别忘了——熊猫三次。
忘不了,我顿了顿,第三次是回家。
半夜两点,船过遂宁,江面忽然起风,雨点砸在舱顶噼啪作响。
阿豪的右腿开始疼,金属支架冰凉,像往骨头里灌雪。
我翻出最后两片布洛芬,掰开他嘴,灌矿泉水。
台风跟到四川来了他笑。
别怕,这回咱们不跑。
我把自己外套脱下来,裹住他膝盖。
风拍船舷,像有人在敲门,但没人再被惊动。
清晨五点,船抵合川,天边一线橘红。
我们换高铁,G8503,合川—海口,全程七小时。
检票口,我把阿豪的拐杖递过去,他单手撑栏杆,另一只手环住皮影右腿。
工作人员盯着那条腿看了半天:工艺品
是家当。阿豪答。
闸机滴一声,我们通过,像通过一道分界线。
高铁在湛江
splits
成三节车厢上轮渡,车厢关灯,空调停。
闷热里,阿豪第一次把皮影右腿递给我:替我抱会儿,它怕热。
牛皮微温,血线暗红,文昌到秀英港的海岸线仍在脚背起伏。
我摸着那条曲线,听见船底浪声,像一年前台风夜的回声。
阿豪突然开口:你保温桶呢
早扔了,在阆中。李想用它装了豆瓣酱,说给我们寄回海口。
他笑:行,这样酒吧就有独家蘸料了。
14:28,海口东站。
出站口热浪扑面,椰风比记忆更咸。
阿豪妈举着一把旧遮阳伞站在栅栏外,伞面印着褪色的熊猫啃椰子。
她第一眼没看儿子,先看那条皮影右腿,确认完好,才伸手去抱他。
瘦了。她呜咽。
阿豪拍拍她后背:多出来的斤两都在骨头里。
台风掀掉屋顶的小酒吧原址,现在是一排蓝色铁皮围挡。
我们租下隔壁空铺,招牌当天就挂上:
熊猫三次
下面一行小字:
台风停业一年,今天回家。
开业那天,阿豪把皮影右腿钉在吧台正上方,当灯架。
灯泡一亮,牛皮透出淡红血线,像一条永不熄灭的海岸线。
夜里十二点,最后一批客人散去。
我和阿豪坐在门口台阶,一人一瓶啤酒。
远处海面安静,没有台风,也没有汽笛。
阿豪举杯碰我:三次了
第一次离别,第二次重逢,第三次回家。
我喝一口,把空瓶倒扣在脚下,故事完。
阿豪摇头:没完。
他指向海面,第四次,在那。
第四次是什么
他笑而不答,只把皮影右腿的灯关掉。
黑暗中,牛皮透出微弱红光,像一颗从四川一路烧到海南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