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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风起窑畔
你见过魂吗又见过招魂吗我见过!
黄风呜咽的陕北窑畔,一道祖传裂铃藏着通灵之秘与家族诅咒。当活死人的气息与村中诡谲失魂共振,恐慌如沙暴席卷。子夜,一场以暗火照路的古老仪式降临。裂铃嗡鸣刺破死寂,一声悠长叹息自黑暗深处传来…黄土认得魂,风却不知魂归何处。
在我七岁那年的记忆里,陕北的石峁村,总是裹在一层黄扑扑的沙雾里。山是黄的,地是黄的,连刮过塬梁的风,都带着一股呛人的土腥味儿。我家的窑洞紧贴着秀宁姐家的,两孔窑像两张干裂的嘴,并排开在村东头的土崖下。
我顶怕刮大风的日子。风一紧,就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外面呜呜地哭嚎,拼命想掀开窑洞那层薄薄的门帘子,把土腥气和寒意一股脑塞进来。窑里就更暗了,白天也得点上那盏豆大的煤油灯,灯苗儿被门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得左摇右晃,把奶奶纳鞋底的影子投在坑洼的土墙上,一会儿拉得老长,一会儿又缩成一团,像个不安分的鬼影子。
那天后晌,风又刮起来了,比往常更邪性。我缩在炕沿边,看奶奶用粗针麻线哧啦哧啦地纳着千层底。窑洞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羊毛、旱烟叶子和土墙混合的、说不上好闻但让人安心的味道。
婆,风这么大,羊能找着家不
我盯着墙上跳动的影子问。
能,
奶奶头也没抬,针在头发上蹭了蹭油,羊认得路,魂认得家。
她总是说些我不太懂的话。
魂是啥
我又问。
奶奶手里的针停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抬起来,像是透过我看向窑洞外面呼啸的黄风:魂啊…就是人心里头那点活泛气儿,像这灯苗儿。灯苗儿在,窑里就亮堂;魂儿在,人就有精神头。
我还想再问,隔壁窑洞的声音却猛地拔高了,像根针,一下子扎破了这昏沉沉的平静。
是秀宁姐!她声音又尖又利,带着火星子,穿透了土墙和风声,直往我耳朵里钻:
…够了!天天弄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Mu
Song
Mu
Song!叫了十几年了,我爸醒了吗!能醒吗!除了招灰惹晦气,还能有啥用迷信!害死人的迷信!
我的心一下子提溜起来。秀宁姐又跟她奶奶桂兰婆吵架了。秀宁姐是我们村顶顶洋气的人,念过高中,说话做事都跟我们这些泥娃子不一样。她最烦桂兰婆那些神神叨叨的老规矩。
Mu
Song
我小声念着这个怪词儿,扯扯奶奶的衣角,婆,啥是‘Mu
Song’啊秀宁姐为啥那么生气
奶奶重重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鞋底,把我往她身边拢了拢,压低了声音,像怕被隔壁听见:唉…造孽…秀宁娃摔了桂兰婆的宝贝喽…
宝贝
我眼睛一亮。
嗯,一个黑油油的枣木铃铛,老辈人传下来的。
奶奶用粗糙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大小,你桂兰婆…是村里还懂‘Mu
Song’这老规矩的人。‘Mu
Song’啊,就是‘叫魂’!
叫魂
我更迷糊了,像叫羊回家那样
差不多吧,
奶奶的皱纹更深了,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敬畏和忧虑,人要是受了天大的惊吓,或者…或者像隔壁你建军叔那样,躺久了,魂儿就可能丢了,迷路了。懂行的‘把式’,像桂兰婆,就得用特别的法子,念特别的词儿,把魂儿叫回来。咱这儿老辈传下来的叫法就叫‘做Mu
Song’,具体是哪俩字儿早没人晓得喽。河对面王家沟叫‘喊惊’,李家岔那边叫‘收魂’,意思都差不多。桂兰婆这些年,就是给你建军叔‘叫魂’呢…那铃铛,是通灵的法器,离不得的!可秀宁娃…唉…说摔就给摔了…
通灵
这个词儿像块小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一圈涟漪,又害怕又好奇,摔了会咋样
不吉利啊…
奶奶摇摇头,声音更低了,铃铛裂了缝,怕是…镇不住东西了…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啪嗒!一声特别脆的响声,像是什么硬东西狠狠砸在了地上,那声音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风声。紧接着,是桂兰婆一声短促的、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抽气声,又闷又痛。
我吓得一哆嗦,往奶奶怀里缩了缩。
窑洞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推开,带进一股更猛烈的风沙。秀宁姐像阵风一样冲了出来。她没戴头巾,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舞,眼睛红得吓人,嘴唇抿得死紧,看也不看旁边,低着头,肩膀绷得紧紧的,一股脑朝着村口那道被风沙模糊了的山梁跑去。那背影,又倔强,又孤单。
风卷着沙砾,打得我脸生疼。我踮起脚尖,扒着自家窑洞的门框往外瞧。
过了好一阵,桂兰婆才佝偻着背,慢吞吞地挪出来。她没看天,也没看地,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枯树根一样的手,手里紧紧攥着个黑乎乎的东西。风把她灰白的头发吹得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她也顾不上拢一下。
我使劲眯着眼看——那东西比鸡蛋小点,黑黢黢的,像是木头做的。最扎眼的是上面有一道新新的、刺眼的白印子,从顶上一直裂到中间,像一道刚划开的、流不出血的伤口。
那就是奶奶说的通灵枣木铃铛摔裂了
桂兰婆的脸像糊了一层厚厚的黄泥巴,一点活泛气儿都没了。她挪到自家窑洞门口,那裂了缝的黑木头疙瘩被她攥得死紧,好像那是她最后一点支撑。她佝偻着,一步一步挪进那更深更暗的门洞里去,门帘子在她身后落下,像合上了一本沉重的书。
隔壁窑洞彻底没了声息,只有风声还在呜呜地哭嚎,卷着关于招魂、裂铃铛和不吉利的低语,在石峁村低矮的窑洞和黄土坡梁间飘来荡去。我缩回奶奶身边,看着炕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灯苗儿还在不安地跳动。奶奶刚才的话在我小脑袋瓜里嗡嗡响:魂儿丢了…通灵铃铛…裂了…不吉利…
秀宁姐家那黑洞洞的窑洞,还有那个我几乎没见过的、总是躺着不动的建军叔,此刻在我心里,忽然变得比外面呜呜怪叫的黄风沙还要吓人。那个裂开的黑木头疙瘩,像一把打不开的锁,又像一道镇不住邪的符,沉甸甸地压在了这个风沙漫天的后晌。
第二章:夜唤强强
裂铃铛的风波,像撒进风里的一把沙子,在石峁村刮了几天,慢慢也就沉了下去。只是秀宁姐家的窑洞更安静了,门帘子总是垂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桂兰婆很少出门,偶尔看到她佝偻着背在门口抱柴火,那张脸还是像糊了层黄泥巴,没一点活泛气儿。秀宁姐也总板着脸,走路带风,眼睛望着村口那道山梁,好像多看两眼,就能望见山外头那个她天天念叨的好地方。
我心里头那个关于魂儿丢了和通灵铃铛的疙瘩,也像被风吹淡了些,直到强强在鬼见愁出了事。
强强是村长茂才叔的宝贝疙瘩孙子,跟我差不多大,虎头虎脑,是村里有名的皮猴子。那天后晌,风小了些,他跟他爷爷去鬼见愁那边放羊。那地方在村子后山,崖壁陡得很,底下是条深沟,平时大人都嘱咐我们这些碎娃离远点。强强追一只跑丢的山羊羔子,追得太急,脚下一滑,咕噜噜就从坡上滚了下去!好在被半坡一棵歪脖子酸枣树挂住了衣裳,没掉进深沟里,可也吓得够呛,脸上手上划了好几道血口子。
茂才叔连滚带爬把他抱回来时,天都快擦黑了。强强起初还知道哭,可回到家没多久,小脸就烧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有点发直,嘴里头开始叽里咕噜:别…别过来…沟里…有东西…抓我…
小手还往空中乱抓。
茂才叔急得团团转,赶紧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李二叔。李二叔给强强脑门上敷了湿毛巾,又打了一针退烧药,还掰了半片白药片让强强吞下去。娃是吓着了,加上点皮外伤,烧起来也正常。打针吃药,好好睡一觉,发发汗,明天准好!
李二叔很有把握地说。
头一天晚上,强强烧得迷迷糊糊,说了一宿胡话,茂才婶守了一夜没合眼。可到了第二天晌午,太阳明晃晃地照进窑洞时,强强真的退烧了!小脸没那么红了,也能喝下去小半碗米汤了,虽然人还是蔫蔫的没精神,但至少不说胡话了。茂才叔和茂才婶松了口气。
秀宁姐知道了,嘴角撇了撇,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说:看,我说什么来着
可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太阳一偏西,窑洞里光线刚暗下来,强强身上那股滚烫劲儿又噌地冒了上来!比头天晚上烧得更凶!小脸蛋红得像要滴血,嘴唇都干裂起皮了,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却散着,直勾勾地盯着窑顶的某个角落。他又开始胡言乱语,声音又尖又细,带着哭腔,听得人汗毛倒竖:
走开!走开!别拽我!沟里冷…黑…奶奶!爷爷!救救我啊!
他手脚乱蹬乱抓,力气大得吓人,茂才叔和茂才婶两个人都差点按不住他。
李二叔又被请来了。他眉头皱得紧紧的,又打了一针,换了种更苦的药片,还加了点安神的药水。可强强灌下去没多久就吐了,烧一点没退,胡话反而越说越凶,那样子,活脱脱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了,拼命想挣脱却挣不开。
茂才叔脸上的笑早就没了,只剩下焦躁和一夜未眠的灰败。茂才婶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嗓子都哑了。窑洞里点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强强那副样子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躲在奶奶身后,紧紧抓着她的衣襟,感觉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白天那个蔫蔫的强强不见了,晚上这个…像是被鬼见愁沟里的什么东西给换了魂!难道…他的魂儿真没回来白天只是…只是那东西暂时躲起来了
第三天晌午,太阳依旧很好,强强的烧又莫名其妙地退了些,能迷迷糊糊喝点水了,但眼神还是呆呆的,叫他也反应慢半拍。茂才叔蹲在自家窑洞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死疙瘩,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他心里的焦灼。李二叔也挠着头,一脸困惑和无奈:邪了门了…药都用上了…咋一到黑天就…像换了个人
傍晚,天边的火烧云还没褪尽,暮色已经开始四合。茂才叔猛地站起身,把烟锅在鞋底上狠狠磕了磕,火星四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天大的决心,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脚步匆匆地走向了那孔最安静、也最让人心里发怵的窑洞——桂兰婆家。
我正好在自家门口玩泥巴,看到茂才叔走到桂兰婆低矮的窑洞门前。他抬起手,那粗糙厚重的手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在门框上轻轻敲了三下。那笃、笃、笃的声音,在傍晚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帘子掀开一条缝,露出桂兰婆那张枯树皮一样的脸,没什么表情,眼神浑浊地看着门外的茂才叔。
茂才叔的声音又干又哑,带着明显的颤抖:桂兰婶子…娃…强强他…实在不行了。三天了,药也吃了,针也打了…白天像个人,一到黑天就…就…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用力咽了口唾沫,婶子…我茂才求你了!给娃…给娃‘叫叫’吧!做回‘招魂’!行不行
他的眼圈红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桂兰婆枯瘦的手伸了出来,摆了摆,示意他不用再说。她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茂才叔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我一点也看不懂。然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备碗小米。强强一件贴身的衣裳。天黑透,叫你屋里的到院门外候着。
茂才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上了更沉的石头,连连点头:哎!哎!谢谢婶子!谢谢婶子!
他踉跄着转身,快步回去准备了。
桂兰婆放下门帘,佝偻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窑洞里。我扒着门框,心怦怦直跳。招魂!桂兰婆真的要用那个裂了缝的铃铛给强强叫魂了!而且,是让强强妈在外面喊!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石峁村。强强家的小院门口,比前两天聚集了更多的人。经历了白天勉强安静、夜晚却如同炼狱的诡异循环,一种无声的恐惧笼罩着每个人。昏黄的煤油灯从强强家窑洞里透出点光,映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那是茂才叔和帮忙的人在按着依旧烧得滚烫、胡话连篇的强强。
桂兰婆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强强家窑洞门口。她没有进院门,而是示意了一下,然后自己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进了强强家那孔同样弥漫着病痛和恐惧气息的窑洞!门帘在她身后落下。
茂才婶早已按照吩咐,端着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站在了自家院门外面,面朝着鬼见愁那黑沉沉的方向。她手里紧紧攥着强强的一件小汗褂,身体因为紧张和寒冷微微发抖,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院子里外,所有人屏息凝神。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强强在窑洞里发出的、时高时低的痛苦呻吟和模糊呓语,像背景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突然!
窑洞里传出了声音!
不是桂兰婆平常说话那干涩的调子,而是一种低沉、急速、带着奇异韵律的吟诵!像古老的歌谣,又像严厉的命令,穿透了土墙和门帘,清晰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天灵灵,地灵灵,四方鬼神听分明…
伴随着这咒语的开篇,窑洞内有了动作的声响!不是铃铛,而是沙沙…沙沙…的、极其细微又清晰的摩擦声——那是干燥的小米粒在粗瓷碗底被搅动的声音!
紧接着,咒语声拔高,带着一种划破界限的力量:
小米铺路通幽冥——!
哗啦——!
一声清晰的泼洒声!仿佛有一把金黄的小米被用力撒了出去!不是撒在地上,听那密集的撞击声,像是撒在了某种平面,也许是炕沿也许是地上事先铺好的布或者…干脆就是撒在了昏睡挣扎的强强身边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开路的决绝!
野狐山魈速速退,莫缠张家小童星…
叮铃…嗡…叮铃…嗡…
那个裂了缝的枣木铃铛终于加入了!声音闷闷的,带着杂音,像在痛苦地挣扎,却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着,顽强地发出声响!铃声并不连续,而是伴随着咒语的节奏,在关键的节点响起,如同在驱赶着无形的障碍!
头疼脑热化无形…
咒语声暂歇,但窑洞内的动作并未停止!又是沙沙沙…一阵急促的搅动声!
桂兰婆似乎又在碗里快速搅动着小米。然后,是噗!一声轻轻的吹气声!
仿佛她对着碗里的小米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是一把小米被泼洒出去的声音!这一次,似乎范围更集中,或者…是朝着强强的方向
站在院门外的茂才婶,像是被这窑洞内神秘的声音和节奏注入了力量,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穿透夜色的声音,朝着黑暗的远方呼喊起来:
强强哎——!回来咯——!
她喊完,侧耳倾听,像是在等待窑洞里的指令。
窑洞内,桂兰婆那低沉急促的咒语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锁定目标的精准力量,穿透而出:
人认得魂——!魂认得人——!三魂渺渺归正途——!
伴随着这句核心咒语,裂铃的叮铃嗡声骤然变得急促而高亢!
不再是断断续续,而是连续不断地、带着一种压迫性的力量疯狂摇响!同时,沙沙沙…哗啦!
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小米被泼洒的声音异常用力,甚至能想象到金黄的米粒在空中短暂划过的弧线,然后密集地落在某个区域——也许就在强强的头顶上方或者身体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或指引
茂才婶像是得到了最明确的信号,立刻用更大的力气、更急切的语调呼喊,声音里充满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唤:
强强哎——!心肝肉哎——!回来咯——!
窑洞里的咒语声紧追而至,带着一种收束、牵引的终极力量,几乎是吼出来的:
七魄惶惶返本身——!强强回来——!
在这声嘶吼中,裂铃的响声达到了顶点!嗡——!
一声尖锐到刺耳的、带着撕裂感的颤音爆发出来,仿佛那裂缝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量!紧接着,铃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噗通!一声闷响!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在了地上,也许是那个碗也许是桂兰婆支撑不住伴随着的,还有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喘息!
回来哩——!我的娃回来哩——!
茂才婶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带着血丝般的哭腔和母亲最深沉的渴望!
窑洞内外,所有声音,在茂才婶这最后一声应答落下的瞬间,彻底归于死寂!
院子里外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被这骤然的寂静吓住了。窑洞里,强强那持续不断的痛苦呻吟和胡话声,也毫无征兆地停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安静,弥漫在寒冷的夜色中。
所有人都僵住了,竖着耳朵,难以置信地听着那突如其来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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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心跳的时间,强强家窑洞里,忽然传来茂才叔一声带着巨大惊愕和难以置信的、颤抖的低呼:
强强强强!汗…汗下来了!摸着…摸着好像…没那么烫手了他…他睡着了
这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院门外的茂才婶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旁边的人扶住,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强强家的窑洞门帘掀开了。桂兰婆佝偻的身影慢慢挪了出来。她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灰败,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她枯瘦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枚裂了缝的枣木铃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异常苍白。她像是刚从一场耗尽所有力气的搏斗中走出来,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她没有看欢呼或议论的人群,浑浊的目光疲惫地扫过众人,最后,艰难地、越过低矮的院墙,落在了远处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山梁轮廓上。那眼神里,有无法掩饰的极度疲惫,有微弱如风中残烛的释然,但最深沉的,还是那道刻在骨子里的、为另一个魂儿而起的、无法放下的忧虑。
那枚静静躺在她手心里的、裂了缝的枣木铃铛,在夜色里,像一只刚刚经历过风暴、疲惫阖上的黑眼睛。而院墙外,茂才婶压抑的、喜极而泣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三章:雨夜旧坟
强强被桂兰婆用那裂了缝的铃铛叫回来的事,像长了翅膀的风,一夜之间吹遍了石峁村的每一个犄角旮旯。茂才叔家的窑洞又有了活气儿,强强虽然还蔫蔫的,但烧彻底退了,晚上也不说胡话了,只是变得特别黏人,尤其怕黑。茂才婶逢人就说桂兰婆的好,说她是真把式,那裂铃是通了灵的宝。村里人对桂兰婆的态度变得复杂起来,敬畏里掺杂着感激,还有一丝对那枚裂铃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秀宁姐却更沉默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声反对迷信,只是那眉头锁得更紧,看桂兰婆的眼神也更冷,像结了冰的深井。她跑山梁跑得更勤了,像是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寻找逃离的出口。那个装着几件衣服的小包袱,被她塞在炕席最底下,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
桂兰婆的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佝偻着背,抱着柴火,脸上糊着那层不变的黄泥巴。只是,那枚裂了缝的枣木铃铛,好像被她收得更紧了,轻易不让人看见。只有一次,我去她家窑洞借簸箕(其实是奶奶让我去,她腿脚不利索了),看见桂兰婆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对着油灯,用一块磨得发亮的旧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枚黑铃铛,尤其是那道刺眼的白裂缝。她的手指枯瘦得像老树根,动作却异常轻柔专注,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灯苗,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绪,很深,很沉,像鬼见愁底下那条看不见底的沟。
没过多久,一场罕见的暴雨袭击了石峁村。那雨下得跟瓢泼似的,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黄土地上,溅起一片泥泞的水雾。狂风卷着雨鞭子,抽打得窑洞门窗呜呜作响,像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人在哭嚎。整整下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上,雨势稍歇,但天还是阴沉沉的。村里就传开了消息:村西头那片老坟地,被暴雨冲垮了一座!塌了半边,露出了黑黢黢的棺材板子!那地方埋的都是些老辈人,平常除了清明,很少有人去。
我跟着几个胆大的碎娃,踩着泥泞不堪的小路跑去看热闹。果然,在一片狼藉的坡地上,一座孤零零的坟塌了大半边,湿漉漉的黄土和碎石块散落得到处都是,一块朽烂发黑的棺材板斜斜地露了出来,一半埋在泥里,一半狰狞地指向阴沉沉的天空。雨水混着黄泥,在塌陷的坑里积了一洼浑浊的水。周围的野草被冲得东倒西歪,一片凄凉。
呀!真塌了!
快看!棺材板都露出来了!吓死人了!
这是谁家的坟啊也没个碑…
碎娃们又怕又兴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谁也不敢靠得太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说不出的、朽木混合着湿泥的怪味。
就在这时,我眼尖地看到,一个佝偻的、穿着深色旧衣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朝这边慢慢挪过来。是桂兰婆!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旧铁锹!
她像是没看到我们这群碎娃,径直走到那座塌陷的坟前。雨水浸湿了她的裤腿和布鞋,泥点子溅在她灰白的头发和脸上,她也毫不在意。她放下铁锹,先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对着那露出朽木的坟坑看了好一会儿,眼神空洞,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她慢慢地弯下腰,开始用那双枯瘦的手,费力地捧起旁边没塌的湿土,一捧一捧,小心翼翼地往那塌陷的坑里填。她的手陷在冰冷的泥水里,动作很慢,却很固执,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桂兰婆在干啥
给死人填坟呗…
她认识这坟里的人
碎娃们压低声音议论着。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在阴沉的天空下费力地填土,心里莫名地有点发酸,还有点害怕。这坟里埋的是谁桂兰婆为啥要来
桂兰婆填了一会儿土,似乎累了,拄着铁锹喘息。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焦距地望向鬼见愁的方向,又好像只是看着灰蒙蒙的雨雾。雨水顺着她脸上的沟壑往下淌。她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被风吹散了,只飘过来几个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字眼:
…造孽啊…建军…当年…债…还不清…安生…安生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建军
秀宁姐她爸建军叔债
还不清安生
这几个字眼像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痒痒的,带着冰冷的寒意。我隐约觉得,这塌了的坟,桂兰婆奇怪的行为,还有她嘴里念叨的建军叔和债,肯定跟我之前偷听到的、她对着强强家方向说的那些话有关系!这背后藏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大得让我这个碎娃心头发慌。
我正竖着耳朵想听清更多,桂兰婆却不再说了。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可能是泪水),重新拿起铁锹,更加用力地铲土填坑,仿佛要把所有的秘密都深深埋进这冰冷的湿土里。
我没敢再待下去,心里揣着这个沉甸甸的、带着泥腥味的秘密,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了家。桂兰婆那佝偻着填土的背影,和她嘴里模糊不清念叨的建军…债…,像烙铁一样印在了我的小脑袋瓜里。
过了几天,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觉得这个秘密可能快要捂不住了。
那天晌午,太阳难得露了脸。我帮奶奶去秀宁姐家借鞋样子。刚走到她家窑洞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秀宁姐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婆!你到底瞒了我什么!村西头那塌了的坟!你在那儿填土的时候说的啥什么建军什么债!还有强强出事那天晚上,你在家里念咒的时候,也提过建军!我爸躺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说话啊!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秀宁姐也听到了!她也发现了!还是其他几个碎娃给秀宁接说了!
窑洞里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桂兰婆那嘶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绝望:
…宁娃…莫问了…都是命…是债…还不清的债…
命债!
秀宁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讽刺和压抑了太久的痛苦,我爸躺了十几年,活得不像人,死不像鬼!我妈熬干了眼泪!我…我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你告诉我这是命是债!谁的债!欠谁的!欠那个塌了坟里的死人吗!
哐当!
一声巨响!像是凳子被狠狠踹倒的声音!
你不说是吧好!好!我受够了!这个家,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你们守着你们的债!守着你们的秘密!守着这个活死人过吧!
门帘子唰地被掀开,秀宁姐像一阵裹着冰碴子的风冲了出来!她眼睛通红,脸上全是泪水,看也没看站在门口吓傻了的我,一头撞开我,朝着村口的方向狂奔而去。那背影,决绝得像要逃离地狱。
我傻愣愣地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奶奶要的鞋样子,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窑洞里,桂兰婆发出一声长长的、像从肺腑里掏出来的叹息,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那叹息里,有无尽的悲凉,还有一丝…终于被戳破秘密后的绝望的平静。
窑洞深处,那片常年笼罩的昏暗里,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像叹息又像呜咽的声响。是建军叔吗还是只是风穿过门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秀宁姐家那座看似死寂的窑洞,里面藏着的秘密和痛苦,像那枚裂了缝的铃铛一样,终于要压不住了。风暴,就要来了。
第四章:风起鬼见愁
(约
1800
字)
秀宁姐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村口,消失在通往山外的土路上,再也没回来。有人说看见她搭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她家那孔窑洞,彻底沉入了死寂的潭底。桂兰婆更沉默了,像一尊会走动的泥塑,眼神里的光似乎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灰败。王彩凤婶子整日里以泪洗面,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见人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机械地做着家务,偶尔会对着建军叔躺着的窑洞方向发呆,那眼神空空的,让人看着心头发酸。
村里关于秀宁姐离家出走的议论沸沸扬扬了好几天,但很快就被另一件大事盖了过去——村长茂才叔盼星星盼月亮的高压电工程,终于动工了!
几辆漆着绿漆、带着大斗的大卡车轰隆隆开进了石峁村,后面跟着一群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还有一堆亮闪闪的铁架子、粗得像小孩胳膊一样的黑皮电线。工人们就在村后鬼见愁那片相对平缓些的坡地上开始挖坑、立杆子。机器的轰鸣声、工人们的吆喝声,打破了石峁村千百年的沉寂,也点燃了茂才叔和一部分盼着亮堂堂过日子的村民脸上的兴奋。
茂才叔这几天走路都带风,背也挺直了不少,脸上堆满了笑,挨家挨户打招呼:快了快了!等杆子立起来,线一扯,咱村就亮堂了!晚上也能听匣子(收音机),看小电影(电视)了!
他刻意避开了桂兰婆家那片区域,也绝口不提招魂和裂铃的事。
工程刚开始还算顺利。可就在工人们开始在鬼见愁最靠近当年出事小煤窑旧址的地方挖一个深坑,准备埋设最重要的一个变压器水泥基座时,出事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但鬼见愁那边传来的动静却不太对劲。先是听见工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很大,接着,一个年轻工人连滚带爬地从坡上跑下来,脸吓得煞白,直奔茂才叔家。
村长!村长!挖…挖到东西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啥东西石头
茂才叔皱眉。
不…不是石头!是…是骨头!人骨头!
年轻工人的声音都变了调,还有…还有生锈的矿灯!烂了的衣裳片子!就在…就在以前老窑口塌下去那块!
消息像长了腿,瞬间传遍了全村。等茂才叔和一群胆大的村民赶到时,那个深坑边上已经围了一圈工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坑底,混杂着新鲜的黄土和黑褐色的陈年老土,几根灰白色的、明显属于人的臂骨和腿骨散落着,旁边还有一个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铁皮矿灯,以及半截埋在土里、早已腐朽发黑的粗布裤子残片。
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泥土和朽骨的阴冷气息,隐隐从坑底散发出来。工人们都不敢再下坑了,脸上带着忌讳和不安。
茂才叔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像糊了一层锅底灰。他烦躁地挥挥手:都散开散开!有啥好怕的老早的事了!不定是哪年饿死或者砸死在哪儿的苦命人,随便埋了!接着挖!挖深点,埋基座要紧!
他强压着心里的不安,命令工头继续。工头是个外乡人,不信邪,骂骂咧咧地让两个壮实点的工人下去清理。铁锹碰在骨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一根被无意中铲断的腿骨被随手扔上了坑边,灰白的断茬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站在人群外围的我,看到几个村里的老婆婆,包括我奶奶,都默默地转过身,对着那堆被翻出来的朽骨,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脸色很不好看。桂兰婆不知何时也来了,她远远地站在人群最后面,佝偻着背,像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树。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深坑,盯着那截被扔在黄土上的断骨,嘴唇抿得死紧,攥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暴起。她没说话,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冰冷和悲愤,连我这个碎娃都感觉到了。
工程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继续,但怪事,却像鬼见愁沟里的雾气一样,悄然弥漫开来。
先是茂才叔家养了好几年的一只大黑狗。那狗平时凶得很,看家护院是把好手。可就在挖出骨头的那天晚上,它突然在院子里发了疯似的狂叫,不是对着院门,而是对着鬼见愁的方向!叫得嗓子都劈了,最后竟一头撞在院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没一会儿就断了气。茂才叔的脸色更难看了。
接着,村里好几户人家养的鸡,夜里莫名其妙地死了。不是被咬死的,就是直挺挺地僵在鸡窝里,眼睛瞪得老大。还有人说,晚上起夜时,听到后山鬼见愁那边,隐隐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像风又不像风,听得人头皮发麻。
最吓人的是强强。他本来已经好利索了,又开始活蹦乱跳。可自从挖出骨头后,他又变得特别怕黑,天一黑就缩在炕角,死死拽着他奶奶的衣襟,小脸煞白,嘴里不停地嘟囔:沟里有东西…好多白影子…在哭…在找东西…
茂才婶抱着他,也跟着掉眼泪,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石峁村蔓延。白天,人们还能强作镇定,互相安慰着是风是野猫娃娃家乱说。可一到晚上,家家户户都早早关门闭户,窑洞里的油灯也比平时点得更亮些。关于惊扰了老窑口的怨鬼动了不该动的地气之类的流言,在昏暗的灯火下悄悄传递,眼神交汇处,都是心照不宣的恐惧。
这恐惧的矛头,渐渐指向了那孔最安静的窑洞——张家。有人窃窃私语:
桂兰婆的铃铛…裂了缝了,镇不住了…
建军躺了那么多年,魂儿早就不稳了…怕是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还有秀宁那丫头,走的时候怨气那么重…
风言风语像细密的针,扎在茂才叔日渐焦躁的心上。工程进度被怪事拖慢,工人们也人心惶惶,有几个胆小的甚至想卷铺盖走人。茂才叔急得满嘴燎泡,他苦心经营的光明前景眼看就要被这无形的恐惧吞噬。
终于,在一个阴沉沉的傍晚,狂风卷着沙土又开始肆虐。茂才叔带着几个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包括我奶奶),顶着风沙,敲开了桂兰婆那扇低矮沉重的窑洞门。
门帘掀开,昏黄的灯光映出桂兰婆那张枯槁、毫无生气的脸。她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
茂才叔没有进屋,就站在门槛外,风沙吹乱了他的头发。他脸上堆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苦涩笑容,声音在风沙里显得嘶哑而沉重:
桂兰婶子…你看这…村里实在是不太平了。大伙儿心里都怕…工也干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都说是…是惊扰了地下的…东西。还有…还有建军兄弟躺了这么多年,魂儿不安稳…大伙儿的意思…想请您老…再辛苦一回。给村子…也给建军兄弟…做场大的‘招魂’!安顿安顿!您看…行吗
他的目光带着全村人的压力和最后的希望,紧紧钉在桂兰婆脸上。我奶奶和其他几个老人也紧张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窑洞里一片死寂。只有炕桌上那盏豆油灯的灯苗儿,被门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得左摇右摆,在桂兰婆枯树皮一样的脸上投下跳跃晃动的阴影。她浑浊的目光,缓缓地、缓缓地,移向了窑洞深处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角落——那是建军叔无声无息躺了十几年的地方。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风,在门外呜咽得更响了。
第五章:风起鬼见愁
石峁村的恐慌,在风沙的呜咽和夜晚莫名响起的低泣声中,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家每户的窑洞。茂才叔,这个一村之长,几天间仿佛被抽干了脊梁。他下巴上胡茬杂乱,眼窝深陷如窟,里面蛛网般的红血丝触目惊心。半旧的军绿棉大衣沾满泥浆,衣襟在狂风中拍打,他也无力顾及。
傍晚,风更烈了,卷着沙石抽打土墙,天色阴沉如铁。茂才叔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村东头桂兰婆那孔孤寂的窑洞。他走得很慢,灰白的头发被风吹成乱草,湿漉漉贴在汗涔涔的额角。
右手食指关节上,一道新鲜的裂口渗着血丝——那是白日焦躁时砸墙留下的印记。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铜烟锅,烟袋空空。
停在低矮黝黑的窑洞门前,他抬起颤抖的手,最终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门框上敲了三下。
笃、笃、笃。
门帘掀开一条缝,露出桂兰婆枯树皮般的脸。昏黄油灯光映着她浑浊无光的眼,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桂兰婶子…茂才叔开口,声音嘶哑如砂纸磨木,…走投无路了…他艰难吞咽,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诉说村里的惨状:疯狗撞死、僵鸡、强强犯病、夜半哭声、停工、人心溃散…他眼神躲闪,声音压得更低,充满羞惭痛苦:风言…说建军兄弟魂儿不安…招…招了邪…缠上村子…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死死盯住桂兰婆,眼神如濒死之兽抓住救命藤蔓:
婶子!求您了!看在…看在吓尿裤子的碎娃娃份上!给村子…给建军兄弟…做场大的‘招魂’!安顿安顿!送走的送走,叫…叫回来的叫回来!行吗我…我给您跪下了!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桂兰婆枯瘦如铁钩的手更快伸出,死死托住他下沉的胳膊!那手干硬冰凉,却力逾千斤。她浑浊的目光穿透岁月,看着茂才涕泪纵横的脸,眼底翻涌悲悯、疲惫、无奈,更有被碎娃娃刺中的深悲。她没说话,下颌线条绷紧又松开,极其缓慢、沉重地一点头。嘶哑如破风箱:
庚申日…
就明晚…丑时三刻…天地交泰…
备新碾的黄小米,一碗…清水一碗,三根新针…
‘八碗’要足,
她浑浊的目光扫过虚空,仿佛在确认菜式,烧肉要方方正正,酥鸡要整,丸子要圆,条子肉要油亮,炖羊要膻香,黄花木耳要水灵,烩三鲜要热腾,甜米要黏糯…
摆…摆全了…是请…也是安…
‘路灯’…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中似有微光,从‘鬼见愁’岔口起顺大路十步一坑…埋烧红的炭火…盖严实玉米芯子…要冒烟…有暗火…亮一夜…
烟引信…火照路…派壮实后生守着…火弱加炭…烟断换芯…这条火龙…不能灭!
建军的一件贴身穿的没洗的汗褂子,我自会备好…
叫你屋里的…丑时三刻前…到院门外…面朝‘鬼见愁’…候着…
余下…人手…棚子…灯火…全交…茂才…你…去办…
最后一句,耗尽力气般吐出。
茂才叔如蒙大赦,又似枷锁加身,老泪纵横:哎!哎!谢婶子!我…我这就去!拼了命也办好!踉跄冲入风沙。
第六章:风灯引魂归
茂才叔的命令点燃了残存的力气。女人们化身灶台统帅。肥鸡抹颈,滚水烫毛;五花肉在铁锅里滋滋上糖色(烧肉);肉馅在粗瓷盆摔打上劲,团成金黄丸子;整鸡裹面糊炸成酥鸡;条子肉抹酱蒸得油亮;大块炖羊肉膻香四溢;黄花木耳泡发与肉同炒(黄花木耳炒肉);丸子、酥肉、菜蔬烩成烩三鲜;象征圆满的甜米蒸腾糯香。复杂沉重的香气在风沙中顽强弥漫。
男人们喊着号子,用粗木厚帆布在张家窑洞前搭起抗风的棚。更关键的是铺设火龙!茂才叔亲自带人搜刮各家灶膛烧红炭火疙瘩,收集大量未透玉米芯子。精挑十几个壮硕后生,背篓装满炭火芯子。
听着!茂才叔风中嘶吼,‘鬼见愁’岔口起!顺大路!十步挖坑!埋红炭!盖严玉米芯!要冒烟!有暗火!亮一夜!烟引信!火照路!
二小和明明带人死守!火弱加炭!烟断换芯!这条火龙是命!不能灭!
是!后生们齐吼,背负全村希望,冲入风沙黑暗。
秀慧的疾驰与秀宁的决断
县城出租屋,秀宁蜷缩板床,身心俱疲,刻意遗忘家乡。
咚咚咚!砸门声如惊雷!秀宁!开门!秀慧!门外是堂姐撕心裂肺的哭喊!
开门。秀慧如泥人般撞入,浑身泥泞,发乱泪污,棉袄破烂,嘴唇冻紫,瘫软在地:快…快回去!天塌了!后山挖出死人骨了!在…在建军叔出事那!接着狗疯撞死!鸡僵窝!强强犯病说胡话!夜里有哭声!都说是惊了怨鬼!动了地脉!还…还说是你家裂铃镇不住!建军叔招邪…她死死抓住秀宁,指甲掐入肉里,茂才叔压不住!今晚!庚申日丑时!桂兰婆做‘招魂’!安脏东西,主要给建军叔叫魂!全村子凑了‘八碗’!茂才叔带人撒‘炭火玉米芯路灯’!隔十步点一堆!一路点到你家!派人死守!给魂儿照路!她泪如泉涌,我偷听…茂才叔说招魂凶险!需至亲血脉…儿女心诚…‘魂才认得人’!桂兰婆哭…说建军叔的魂儿…最认得你!你是他亲闺女!
你不回…我怕招魂不成…家…就没了!
魂才认得人…最认得我…秀宁如遭雷击!怨恨冰壳轰然炸碎!奶奶枯槁的脸、母亲绝望的眼、父亲无声的炕、那枚刺眼裂铃…洪流冲垮心防!酸楚与血脉悸动让她浑身剧颤!
走!秀宁眼中燃起决绝火焰!嘶吼抓起外套,拽起秀慧,如离弦之箭射入县城寒夜!
夜,黑如泼墨。风似亿万疯兽嘶吼,欲撕碎天地。张家窑洞前,帆布棚在狂风中嘎吱欲裂。棚内供桌,马灯光摇曳,笼罩着庄严肃穆的八碗:油亮烧肉、金黄酥鸡、浑圆丸子、油汪条子肉、膻香炖羊肉、水滑黄花木耳炒肉、热腾烩三鲜、糯甜甜米。正中,是带裂痕的枣木铃铛。前有清水、三针、黄小米。
棚周挤满村民,脸绷如鼓皮,屏息凝神。风扯棚布,光影乱舞。
桂兰婆现身窑口。深蓝布衫整洁,白发紧抿。狂风撕扯她如扁舟,她却站得笔直如献祭。王彩凤面无人色,被茂才婶死架着,紧攥建军旧汗褂。
桂兰婆浑浊目光扫过八碗,掠过人群,刺向棚外深渊。远处,鬼见愁方向,一点暗红火光刺破黑暗!接着第二点、第三点…一条断断续续、在风沙中明灭挣扎的火龙蜿蜒而来!炭火红光!玉米芯青烟扭动、撕扯、又顽强重生!人影匍匐火堆旁,拨火加芯,血肉意志守护归途!
桂兰婆深长吸气,仿佛吸尽风沙孽债。抬起握裂铃的右手,枯指青筋暴起!
叮铃——!嗡——!
裂铃悲鸣,撕裂风声!她左手抓起小米碗,奋力泼洒黑暗!
哗啦——!金米如雨,大半卷走。
铃再狂摇!叮铃嗡——!悲鸣急促!苍凉咒语撼天动地:
天昏昏!地黄黄!风伯开路!雨师退堂——!
小米铺路通四方——!游魂野魄莫彷徨——!
人认得魂——!魂认得人——!(声如惊雷!)
认得这生养黄土——!认得这千年老黄风——!
认得你娘怀胎苦——!认得你妻熬干的泪——!
三魂渺渺归正途——!七魄惶惶返本身——!
过往冤孽今日消——!黄土为证风为凭——!
欠下的命——土里埋——!不安的灵——随风散——!
张建军——!回来咯——!!!(生命嘶吼!)
转向王彩凤!眼神如炬!
王彩凤挣脱搀扶,扑到棚边,泣血呼喊:建军——!回来啊——!!!
同时!
棚外狂风夜幕中,一个泥泞身影跌撞冲入光晕!秀宁!
她浑身是土,发乱泪污,大口喘气,惊望棚内景象!
桂兰婆眼中爆出炽热光芒!咒语铃声达顶点!裂铃同归于尽般狂摇!嗡——嗡——!
左手再抓小米,泼向窑洞!嘶吼炸向秀宁:
秀宁——!喊你爸——!亲骨血——!魂认得人啊——!喊啊——!!!
这吼如闪电劈中秀宁!奶奶耗尽之躯、母亲泣血之唤、八碗人间至味、棚外炭火守护之路…汇成洪流冲垮一切!怨恨委屈疏离炸碎!深埋的爱与渴望火山喷发!她如绝境幼兽,凄厉尖啸扑到棚柱!扭向黑洞洞窑洞门帘,用尽生命所有力气、委屈、爱恋、绝望,发出石破天惊之喊:爸——!!!回来啊——!!!我是秀宁——!!!你闺女叫你回家啊——!!!爸——!!!看看八碗——!!!看看给你点的路啊——!!!爸——!!!
喊声未落!桂兰婆手中裂铃迸发锵——!!!
清越长鸣!裂缝迸射炽白强光!瞬间刺目!
噗通!桂兰婆直挺后倒!裂铃脱手,啪嗒坠地,滚落小米油渍中,裂缝边缘焦黑!
王彩凤秀宁哭喊交织!
窑洞内,咚!闷响!接着一声悠长清晰、穿透时光的——叹息!
唔——呃——
风!骤停!
死寂!绝对的死寂!马灯微光跳动。棚外,炭火红光明亮,青烟笔直如柱。裂铃焦痕如大地灼伤。
桂兰婆倒地不醒。王彩凤秀宁相扶瘫软,泪干望窑洞。再无动静。
风认得魂魂认得路叹息是归家是永别无人知。唯八碗冷香与炭火之路,在死寂夜中诉说着黄土、血脉、牺牲与等待。
第七章:黄土认得魂
风停了,可石峁村像是被那死寂捂得喘不过气。秀宁姐家窑洞前的棚子,像个被风抽干力气的怪物骨架,杵在清冷冷的月亮地里。我跟着奶奶,还有好多村里人,都像被冻住了,大气不敢出。只有茂才叔家那盏马灯的火苗,还在忽闪忽闪,像快咽气的雀儿。
棚子外头,那条用**烧红炭火和玉米芯子**点出来的火龙,这会儿没风折腾了,安安静静地亮着。暗红的火炭,一缕缕笔直往上冒的青烟,看得清清楚楚。守着火堆的后生叔伯们,还保持着弓腰的姿势,跟庙里的泥菩萨似的。空气里一股怪味,炭火烧过的焦糊气,玉米芯子烤熟的甜香,混着湿泥巴的土腥,还有…还有棚子里飘出来的肉香!烧肉、酥鸡、丸子…那些香喷喷的八碗味儿,这会儿闻着,不知咋的,让人鼻子发酸。
桂兰婆倒在地上,像片枯叶子,被茂才叔他们小心地抬回屋里炕上了。赤脚医生李二爷跟进去半天,出来直摇头,说悬得很。彩凤婶和秀宁姐互相靠着,瘫在棚子柱脚边,脸上眼泪鼻涕都干了,眼神空空的,就盯着那黑窟窿一样的窑洞门帘。建军叔那声叹气之后,里头再没一点动静了,静得吓人。
天边慢慢泛起了鱼肚白。窑洞里,彩凤婶身子突然一抖!像被针扎了似的扑到建军叔炕沿上!
建军建军!
她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抖得厉害。
所有人都抻长了脖子看过去!
炕上,建军叔还是闭着眼,脸蜡黄蜡黄的。可…可他那双十几年没动过、干树枝一样的手,有一根手指头,**好像…好像往里勾了一下**!眼皮底下,眼珠子也像是…像是慢腾腾转了一点点!喉咙里挤出一点比叹气还轻的声儿:呃…
建军!
彩凤婶哭喊出来,死死抓住那只手。
爸!
秀宁姐也扑过去,声音都变了调,我从来没听过她那样叫。
可建军叔没睁眼。就那一下,一点点声儿,人就又不动了。可他那张脸…不一样了!蜡黄好像褪了点,眉头也不拧着了,嘴角…嘴角像是松开了,看着…看着像是睡着了,还睡得挺踏实,把啥沉东西都卸下来了。
李二爷赶紧过去摸脉,摸了老半天,重重叹了口气,对茂才叔他们低声说:…油熬干了。刚才…怕是最后一点念想…吊着那口气,见着了,就…就散了。走得…安生。他又补了一句,比先前…像个人样了。
窑洞里死静死静的。彩凤婶抓着建军叔那只凉透了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可没哭出声。秀宁姐看着建军叔安生的脸,又看看炕上昏死的桂兰婆,脸上白得没一点血色,嘴唇咬得死死的。我躲在奶奶身后,心里揪得难受,秀宁姐以前总嫌家里死气沉沉,嫌建军叔是活死人,可这会儿,她那眼神…空得吓人。
茂才叔长长唉了一声,拍了拍彩凤婶的肩膀:彩凤…节哀吧…建军兄弟…这也算…落听了(安息了)。他挥挥手,声音累得不行,都…都回吧…天亮了…该…该张罗后事了…
大人们叹着气,摇着头,小声嘀咕着,慢慢散了。我跟着奶奶往回走,回头看见棚子外那条火龙,天亮了,火也快熄了,只剩一点红炭埋在灰里,几丝青烟被晨风吹得直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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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军叔的坟,就埋在村西头那片老坟坡上。埋得简单,没多大动静。彩凤婶和秀宁姐穿着重孝,哭得嗓子都哑了,声音压得低低的。桂兰婆一直没醒,躺在自家炕上,就靠米汤水吊着一丝气儿,连儿子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埋完人回来的第三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蹲在自家窑洞门口玩泥巴,就听见隔壁秀宁姐家传来一阵动静,像是秀宁姐在喊,声音又惊又急。我扒着门框偷偷瞧。
是桂兰婆!她醒了!眼皮颤巍巍地掀开一条缝,眼珠子混混沌沌地转着,最后落到了趴在她炕边的秀宁姐脸上。那眼神空得吓人,像刚从老深的黑窟窿里爬出来。
宁…宁娃…
声音又干又哑,跟破锣似的。
婆!我在!我在呢!
秀宁姐赶紧抓住桂兰婆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桂兰婆的眼珠子慢腾腾地转,看看空了的屋子,又看看墙角那张如今空荡荡的土炕…她猛地抽了口气,浑浊的老泪跟开了闸的水一样,哗哗往下淌,顺着脸上那些深沟沟流。
建…建军…他…
她喘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费老大劲。
爸…爸走了…婆…三天前…走得…安生…
秀宁姐哽咽着说。
桂兰婆身子猛地一哆嗦,闭上了眼,眼泪流得更凶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睁开,那眼神里头,除了伤心,还有种…像是压了十几年大石头,终于挪开了点的累。她枯树枝一样的手,死死抓住秀宁姐的手,劲儿大得吓人。
宁娃…婆…婆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爸…对不住…你娘…
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像是憋了太久的话,不吐不快,你爸…他躺了这…十几年…不是…不是命不好…是…是婆造的孽…是婆…欠下的血债啊…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血债!
桂兰婆的眼泪不停地流,眼珠子像是看到了很远很远、满是黑煤灰和害怕的时候:
那年…‘鬼见愁’底下…小煤窑…还没塌…你爸…还有…西头王木匠家的大儿子…王栓柱…都在窑里看瓦斯…那天…王栓柱他婆娘…刚生了娃…夭折了)…栓柱丢了魂似的…央求你爸开着摩托送他回家…
桂兰婆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秀宁姐赶紧喂她喝了点水。她缓过气,眼神更痛苦了,像有刀子在里面剜
她的声音里全是悔,肠子都悔青了的那种:谁…谁知道…回来以后刚下到窑里…没多会儿还没来的及看瓦斯…就…就听见里头‘轰隆’一声!像…像天塌了!接着…就是鬼哭狼嚎!窑…窑顶塌了!瓦斯爆炸了!
你爸…他命大…被一根塌下来的…窑柱子…砸…砸了下半身…没…没当场死…可…可其他人没那么好运气了,死了好多人…埋得死死的...有的就剩下些身体零件和碎衣服了…还有些连…连个尸首…都没刨出来…
桂兰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抖得像风里的破布:后来…抬你爸出来…就…就剩一口气吊着了…医生说…脑子里…摔坏了…血堵住了…骨头也断了…活不活得成…看老天爷…婆…婆守着他…看着他成了…活死人…婆的心…也被那窑柱子…压碎了…
婆…婆这些年…没黑没白地‘叫魂’…
她浑浊的眼珠看向枕边那枚秀宁姐放着的裂铃,摇这铃铛…一遍遍喊…不光是…想喊醒你爸…更是…更是想喊回村里那…没了的魂儿…想…想替咱家…把欠下的命债…还上啊!村西头…前些日子塌了的那座坟…就是…就是哪些碎衣服和不知道谁的血肉的都埋在一块了…婆去填土…去烧纸…心里头…跟刀子割肉一样…
她死死盯着秀宁姐,眼神又苦又怕,像是在求她信:铃铛…摔裂了那道缝…婆总觉得…那就是…栓柱和他那苦命孩儿…在…在阴间盯着咱家的…眼睛!婆…婆没用…叫不醒你爸…也…也安不了那屈死的魂…直到…直到那晚上…
桂兰婆的眼神有点飘忽,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大风呼呼、火堆乱晃的晚上:…你喊的那声‘爸’…震得婆心口疼…还有那条…全村人拿命守着的…火龙路…亮晃晃的…婆…婆摇铃的时候…恍惚…恍惚真瞅见…栓柱的影子…在火头光里…点了下头…散…散了…你爸他…他那声叹气…是…是债还了…心里…那挖瘩解了…才…才肯闭眼…走…走了啊…
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把压了一辈子的磨盘石吐出来了,身子软塌塌地陷进炕里,累得闭上了眼,只有眼泪还在不停地淌。
魂认得人…
桂兰婆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认得是…血脉连着的根…是黄土底下…埋不掉的念想…你爸…他认得回家的路…也…也认得…宁娃你了…
秀宁姐早哭成了泪人,紧紧攥着奶奶的手。窑洞里静悄悄的,只有桂兰婆又沉又缓的出气声。窗户纸透进的光,照着空气里跳舞的小灰尘。
---
过了几天,桂兰婆能靠着被子坐一会儿了,脸还是灰扑扑的,可眼睛里头那份死沉沉的劲儿没了,看着…平静了。秀宁姐没再说要走的话。她默默地收拾建军叔留下的几件旧衣裳,给桂兰婆端水喂饭,擦脸梳头,伺候得仔仔细细。
有天擦黑,秀宁姐扶着桂兰婆坐到窑洞门口的小板凳上。日头快落山了,把黄土坡梁染得一片金红。桂兰婆眯着眼,望着远处起起伏伏的山包包,枯瘦的手,一下下摸着放在腿上的那枚裂铃铛。铃铛上那道烧焦的黑缝,在夕阳底下,显得特别清楚,像道疤。
秀宁姐看着奶奶的侧脸,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好像还能摸到建军叔最后那点凉气儿。风从山梁上刮下来,带着土腥味,吹在她脸上。
婆,
秀宁姐轻轻叫了一声,这铃铛…还留着吗
尾声:铃缝里的风
桂兰婆把那枚带着焦黑裂痕的枣木铃铛,轻轻放进秀宁掌心。冰凉的触感,像捧起一捧深秋的井水。那道烧焦的缝隙,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道凝固的泪痕,更像一道嵌入岁月深处的疤,硌得她手心微微发疼,却又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奇异的、无法言说的分量。
秀宁下意识地合拢手指。粗糙的木纹摩擦着皮肤,那道裂缝的棱角清晰地印在掌心肉里。她抬头望向奶奶。桂兰婆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了往日的绝望与深潭般的悲苦,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像燃尽的灰烬,平静地铺在眼底。那双枯瘦如老树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两下,再无声息。那两下轻拍,却重逾千钧,仿佛将整个石峁村的黄土、风沙、生离死别、以及那纠缠半生的血债孽缘,都沉沉地拍进了她的骨血里。
风从鬼见愁的方向吹来,带着熟悉的土腥气,掠过她汗湿的鬓角,吹散了奶奶几缕灰白的发丝。夕阳的金红泼洒在连绵无尽的黄土坡梁上,沟壑纵横,像大地苍老而沉默的皱纹。远处,新立的电线杆在暮色中投下细长的影子,沉默地指向即将到来的另一种光明。
秀宁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枚裂铃。它静静地躺着,像一只疲惫阖上的黑眼睛,那道焦痕是它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它不再仅仅是一件迷信的法器,一件被摔坏的旧物。它是父亲无声的十几年,是奶奶日日夜夜的摇唤与忏悔,是母亲熬干的眼泪,是那个名叫王栓柱的矿工和他夭折孩子的怨念,更是这场惊心动魄的招魂里,所有牺牲、守护、绝望与最后一丝释然的见证。它沉重得像一座微型的坟茔,安放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最终归于黄土的过往。
窑洞里传来母亲王彩凤低低的啜泣声,压抑而绵长,像是要把积攒了十几年的苦水都流干。这哭声不再是往日那种空洞的、磨人心肝的绝望,而是带着一种钝痛后的清明,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哀伤。她不再需要守着一个活死人,却要开始习惯真正的死别。这哭声,是另一道需要时间弥合的裂痕。
秀宁站起身,没有立刻回屋。她走到院墙边,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墙,望向村西头那片老坟坡。父亲的坟是新土,在夕阳下颜色更深。旁边,那座被暴雨冲塌又被桂兰婆亲手填埋的无名坟,如今也重新覆上了黄土,像一道愈合的旧伤疤。风认得山梁,土认得老根。这片埋葬了先人、也养育着后人的厚土,沉默地承载着所有的秘密与悲欢。
她摊开手,让那枚裂铃完全暴露在晚风里。风穿过那道焦黑的裂缝,发出极其细微、几乎听不见的呜呜声,像一声悠长的、来自地底的叹息。这声音,不再是招魂时那沉闷的、带着撕裂感的嗡鸣,也不再是奶奶绝望摇动时的悲鸣。它更像是一种低语,一种风与木、魂与土之间永恒的对话。
秀宁握紧了铃铛。那道缝隙的棱角,更深地硌进她的掌心肉里,带来一种清晰的痛感。这痛,像一根针,扎破了某种蒙蔽已久的隔膜。她忽然明白了奶奶最后那句话的分量。
魂认得人…
认得的是血脉连着的根,是黄土底下埋不掉的念想,是无论走多远都挣不脱的脐带。
人,也得认得自个儿的魂…
认得那魂该在哪片黄土底下落稳了,认得那些无法逃避的沉重与来处,也认清了,自己终究是这黄风土雾里长出来的一棵苗,根,早已深扎在这沟壑纵横的苦难与坚韧里。那个通往山外好地方的小包袱,此刻在她心里,似乎不再那么轻盈,也不再是唯一的出路。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道被铃铛裂缝压出的红痕,又抬头望向暮色四合、即将亮起灯火(或许很快就是电灯)的石峁村。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细沙,打着旋儿。秀宁转过身,没有回望山梁,而是迈步,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那孔窑洞。昏黄的油灯光从门帘缝隙里透出来,映着她沉默而坚定的侧影。
掌心,那枚带着焦黑裂痕的枣木铃铛,在暮色里,安静地躺着。它不再发出声响,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风认得路,土认得根,铃认得魂。而活着的人,还得在这片认得一切也埋葬一切的黄土地上,一步一个脚印,踩出自己该走的路。那道裂缝,将永远留在铃上,也刻进了她的生命里,成为她重新认识这片土地、认识自己血脉、认识那沉重魂归之意的起点。明天,太阳照常升起,风沙依旧会起,石峁村的日子,还要在黄土的褶皱里,继续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