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做空九龙仓大佬求扛旗！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引擎的轰鸣,卷过维多利亚港。
弥敦道狭窄的铺面深处,永利股票行的牌匾被霓虹招牌映得半明半暗。油腻的柜台后,肥佬陈顶着汗涔涔的光脑门,十根粗短手指在算盘珠上打得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烟、汗臭与铜臭味混杂的浊气。
柜台上,一沓扎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浓郁油墨香的千元大钞（旧港币）异常刺目。
李生,你……你冇搞错吧肥佬陈抬头,绿豆眼死盯着柜台外的年轻人,像在看一个天外怪物,呢个时候……加五倍杠杆仲要沽空九龙仓！大佬啊,九龙仓这几日条红线日日向上飚,边个敢睇跌啊会扑街嘅！
李晋斜靠在掉了漆的柜台边,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劣质香烟。烟灰很长,带着火星的烟蒂摇摇欲坠。他身上的白汗衫洗得有些发黄,同这股票行里西装革履的经纪格格不入。
陈生,李晋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穿透了算盘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他没有看那堆钱,烟雾缭绕中,目光似乎穿透了斑驳的墙壁,投向某个不可见的角落。
三日,他顿了顿,指尖轻轻一弹,细长的烟灰无声断裂,坠落在柜台污迹斑斑的水泥面上,最多三日。呢度每一蚊,会变成十倍、二十倍返嚟。仲会多一个同你一起担惊受怕、一起发达嘅人脉。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日天气,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肥佬陈的绿豆眼在李晋平静到令人心悸的脸上反复梭巡几遍,又落回那沓厚厚的、无比真实的钞票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得更急了。最终,他一咬牙,肉乎乎的手掌重重拍在柜台上！
叼！搏命啦！老子信你一次！
油腻的收据被龙飞凤舞地签下。那张薄薄的、承载着惊世豪赌的合约被肥佬陈视若珍宝又心惊肉跳地锁进里间的铁皮柜。
李晋再没看股票行一眼,随手扔掉烟头,踏入了弥敦道傍晚浑浊又喧嚣的人潮。
霓虹初上,铜锣湾的空气仿佛浸泡在声波和欲望的粘液里。巨大的店铺招牌散发着刺目的光,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店铺促销的喇叭嘶吼、人群的喧嚣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狭窄的糖街后巷却像被遗忘的角落,灯光昏暗,堆满了散发着馊味的潲水桶。
两个身影堵住了狭窄的出口,像阴影里蛰伏的恶狼。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精悍汉子,寸头,穿着紧身黑T恤,肌肉虬结的手臂环抱胸前,眼神凶狠地盯着走过来的李晋,身后那个黄毛小弟更是歪着嘴,手揣在裤兜里,眼神不善地捏着什么硬物。
扑街仔！好大嘅胆！
刀疤脸啐了一口唾沫,一脚踢开了挡路的破纸箱,声音像砂纸在铁皮上刮过,九龙仓条数系我哋和记睇紧嘅！你凭咩动！动和记噶蛋糕,问过铜锣湾我刀疤强未！
李晋停下脚步。巷口的霓虹灯光照在他半张脸上,另一半隐在阴影中,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预想中的惊慌退缩。
李晋甚至微微抬了抬头,目光平淡地落在刀疤强那张戾气十足、遍布扭曲疤痕的脸上,像是在观察一件陈旧家私。
刀疤强李晋的声音没有半分畏惧,反倒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穿透性,清晰地飘过潲水桶散发的酸臭气味,和记义字堆四九仔,洪兴前年插旗铜锣湾果役,靠出卖兄弟位置换咗两只手指……
刀疤强眼神瞬间剧变！凶狠的脸庞陡然扭曲！连呼吸都在一瞬间停滞！
你……你系边个派嚟嘅！讲！边个叫你嚟搞事嘅！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脖颈上的青筋暴起,握紧的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眼底深处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丝惊惧！那段他以为烂在肚里的往事！那场背弃兄弟、出卖地盘才换来的上位机会！这个穿廉价汗衫的后生仔点会知！
黄毛也吓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老大又看看李晋。
边个派李晋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嘴角牵起一个极淡、近乎怜悯的弧度。巷口隐约传来对面夜总会劲爆舞曲沉闷的鼓点。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侧了侧头,仿佛在听那节奏,又好像在感应某种无形的潮汐。
呢滴不重要。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刀疤强那张写满了惊疑、狂怒与一丝隐隐恐惧的刀疤脸上。
三日,李晋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寒冰坠地,每一个字都敲进刀疤强的骨缝里,最多三日。你大佬崩牙驹……他故意顿了顿,清晰地说出那个令整个铜锣湾地下势力都为之战栗的名字,……佢条命,会交代喺庙街后巷。他目光微垂,似乎在思考一个细节,刀应该系‘鹧鸪蔡’手下嘅三把刀之一嘅‘短柄飞’。
刀疤强整个人如遭雷击！双眼瞬间瞪得溜圆！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到时,李晋微微前倾身体,逼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恶魔耳语般的诱导力,清晰地送进刀疤强嗡鸣的耳朵里：
和记坐馆位……冇人坐。你话,新嘅铜锣湾扛旗嘅人,会唔会系边个识得去庙街执尸噶‘醒目仔’呢
话音落下,巷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潲水桶里腐败的滴答声。
刀疤强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闪电劈中的石雕。脸上的刀疤扭曲着,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恐惧,难以置信,最后,是一种被巨大馅饼砸中、晕眩又狂热的疯狂！
……
细雨如丝,打在坚尼地道凤城大茶楼半旧的青砖墙上。临窗的位置,热气腾腾的蒸笼散发着早茶的香气。远处中环的楼宇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扑街！冇可能！绝对冇可能！
肥佬陈一把丢掉手里那张油渍斑斑的小报,报纸头条粗黑的标题如同滴血的刀子《和记坐馆崩牙驹遇刺殒命
庙街喋血
疑为内部夺权！》副标题触目惊心：……传闻其被‘短柄飞’所伤！现场大佬信物遗失！
他声音因为过度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变调,脸上的肥肉不住颤抖,像是被巨大的海浪抛起又摔下。他对面,李晋慢条斯理地用竹筷夹起一只晶莹剔透的虾饺,仿佛那头条新闻还不如这碟点心更值得关注。
呢度！肥佬陈手指哆嗦着,用力戳着报道中不起眼的一段小字,几乎要戳破报纸：……据闻铜锣湾刀疤强第一时间带人清理现场……获坐馆信物戒指一枚！获叔父辈赞赏,有望主持大局！
他的呼吸粗重如牛,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死死盯住李晋,眼神里是巨大的、近乎虔诚的敬畏,和一种面对未知神祇的恐慌：你……你点知噶！大佬！从今日起你系我大佬！我肥佬陈副身家听你指挥！永利股票行,就系你噶钱柜！
李晋放下筷子。瓷碟边缘发出细微的磕碰声。雨丝在窗玻璃上蜿蜒滑落,窗外城市的轮廓在雾气中朦胧。
他抬眼,看向肥佬陈那张混杂着狂热与恐惧、油汗交织的脸。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掌控感。
食点心。李晋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他拿起桌上的紫砂小茶壶,清澈的茶汤注入肥佬陈面前颤抖的空茶杯里,水汽袅袅。
新财路未行通。旧嘅,李晋的目光透过迷蒙的水汽,望向窗外雨雾中那巨大城市丛林隐约起伏的轮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才刚刚开始。
第2章
邵爵士的茶后生仔饮晒它！
清水湾片场。
旧式的大灯烤得空气滚烫,浮尘在刺目的光柱里狂舞。灰蒙蒙的摄影棚角落,堆积着废弃布景的木屑散发刺鼻气味。
Cut！Cut！扑街！呢个角度同个死人企喺度有咩区别！
导演赖兴国顶着油光锃亮的地中海,挥舞着油腻的分镜剧本,唾沫星子喷在女主角周嘉敏惨白的小脸上。
他指缝里夹着的半截雪茄几乎要点燃剧本：个镜头feel呢！咁靓女俾你拍到好似死鱼眼翻白！仲唔系靠‘新艺宝’张少睇中你不然边度轮到你做女主仲唔醒目滴！雪茄头狠狠戳向周嘉敏单薄颤抖的肩头。
周嘉敏浑身一颤！泪水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死死咬住下唇,不敢让哭声溢出。
周围工作人员目光躲闪,无人敢出声。都知道赖导脾气臭,更知道女主角的角色是投资方新艺宝的张公子钦点塞进来的——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突然！
赖兴国肥胖油腻的手腕被一只干燥、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侧面稳稳攥住！
如同铁钳！力道极大！猝不及防！
赖兴国只觉腕骨剧痛,吃痛大叫：哎哟！边个冚家铲敢……
后半句狠话卡在喉咙里,因为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平静。平静得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因惊恐愤怒而扭曲油腻的胖脸。那目光深处没有丝毫情绪的波纹,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寒意,瞬间冻僵了他所有叫嚣。
赖导李晋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片场嘈杂的背景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问,情绪唔好,会影响成部戏嘅观感。
他松开手,从西装内袋（一套剪裁得体却非大牌的深灰西装）取出一张雪白的名贵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捏过赖兴国腕骨的手指。
张公子昨晚喺沙田马场输咗八匹纯血马,依家仲喺澳娱贵宾厅搏命,想揾和记贵利雄周转两千万解燃眉之急。李晋语气平淡得像在闲聊八卦,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刺入赖兴国的痛点,贵利雄嘅规矩,三日免息,五成抵押。他抬起眼,目光轻飘飘扫过赖兴国瞬间血色褪尽、汗如雨下的胖脸,你话……如果张公子知道自己依部片嘅女一号,系靠边个塞钱进组嘅呢
赖兴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冷汗如同打开了水龙头,瞬间浸透了他浅色的导演马甲！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想说话,嘴巴张开又合上,像条缺氧的鱼。
边……边个俾你讲……赖兴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晋没回答他。他随手将那方沾了些许油腻的手帕丢在地上,目光越过面如土色的赖兴国,投向角落里仍在微微发抖、惊魂未定的周嘉敏。
周小姐,李晋的声音温和了许多,朝旁边打了个手势。一个沉默干练的助理立刻从随身公文包中取出一份厚实的文件递上。
剧本我睇过了,你有潜力。不如换种方式试试李晋将那份崭新的剧本塞到周嘉敏冰凉颤抖的手中,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股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企喺灯光影最硬、温度最高嘅角落,同镜头拗手腕。唔系为咗讨好边个猪头皮……
他目光锐利地瞥了赖兴国一眼。
系为咗……李晋微微倾身,对着周嘉敏那双逐渐燃起惊讶、困惑和……一丝微弱星火的眼睛,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掌镜！
他轻轻拍了拍那份沉甸甸的剧本封面,发出沉闷的笃声。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不再看石化当场的赖兴国一眼,在一众震惊、敬畏、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带着那个沉默的助理,大步朝着片场唯一的休息室走去。他脚下的定制皮鞋,轻轻碾过地上那块沾着导演冷汗的手帕。
休息室门被推开又关上。
几秒钟的死寂后。
嘉敏姐……刚才果位李生递俾你嘅系……旁边一个年轻女场记,哆哆嗦嗦指着周嘉敏怀里那份文件的封面烫金字体。
周嘉敏茫然低头,看向那份救她于水火的文件封皮——
《旺角卡门》——制片方：晋安影业。导演：王家卫。
而王导演的名字下方,一行更小的注释小字：版权自新艺城收购……
嗡——
周嘉敏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心脏像被重锤猛击！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扇已经关闭的休息室门！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不再是屈辱的泪水,而是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激动！新艺城卖给晋安！还有王家卫！
片场里,无数道目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聚焦在导演赖兴国身上。
赖兴国脸色惨白如金纸,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滚落。他哆嗦着手想去摸口袋里的雪茄,却发觉口袋里空空如也——刚才被李晋吓掉了。他看着地上那块被李晋踩过的、自己用来遮掩油腻的手帕,又看看周围那些目光,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扶着旁边的道具箱才勉强没瘫下去。他知道,自己的导演生涯,恐怕也要像那方手帕一样,被轻易地扫进垃圾堆了。
深水湾,青松掩映的半山豪宅,私密茶室内茶香缭绕。
红木茶桌旁,一袭素色唐装的邵爵士正用镊子夹起一只古朴的青瓷杯,动作缓慢而优雅。滚沸的山泉水注入紫砂壶,蒸汽袅袅升腾。旁边侍立着神色恭敬的老管家。
《旺角卡门》加你新戏一起上档,同期挤走嘉禾、金公主所有新片邵爵士抬起头,布满皱纹却眼神锐利的眼睛透过氤氲的水汽,看向对面那个坐姿松却自有气度的年轻人,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无形的威压。
后生仔,你胃口……好大啊。
紫砂壶里沸水汩汩作响。
李晋坐在明式圈椅中,姿态从容。他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拿起自己面前那只温润如玉的白瓷小杯,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的细腻纹路,目光落在窗外满目苍翠的私家园林上,仿佛在欣赏景致。
邵生。片刻后,李晋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TVB艺员班啲旧相,尤其系‘六叔’同当年几位‘好朋友’在半岛酒店果辑,影得真系唔错。黑白配,衬景。
邵爵士执壶的手几不可查地停顿了零点一秒,随即流畅地继续注水。沸水落入紫砂壶的声音异常清晰。
仲有‘金公主’雷生最近喺澳洲嘅几份资金流水分账证明,复印质量都好高。李晋慢悠悠补充道,我都替佢地保存好了,好清楚嘅。
空气骤然凝固！
水声停了。
邵爵士动作彻底定住。紫砂壶悬在半空,滚烫的沸水顺着壶嘴滴下,落在红木桌面,发出轻微却惊心动魄的嗒……嗒……声。一滴,两滴。老管家垂下的眼皮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老爵士的目光缓缓抬起,不再是审视,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带着一丝被窥破核心秘密的凛冽寒意,精准地切割着李晋脸上的每一寸平静。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李晋迎着那能让人肝胆俱裂的目光,却坦然一笑,毫无惧色。他甚至微微欠身,伸出双手,做出一个准备承接的恭敬姿态。
晋安小门小户,只想借邵生条院线通路一用。票房收益,自然好说话。他目光真诚,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邵氏招牌,永远系港岛影坛第一块金漆。有得倾啦。
嗒……嗒……水声敲打在死寂的空间里。
邵爵士定定地看着李晋,看着那双年轻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份沉甸甸的筹码和分寸恰到好处的恭敬。过了足足十几息,他布满老人斑的手腕缓缓放松,继续了刚才停顿的动作。沸水重新注入李晋面前那只小小的白瓷杯中,直到茶水溢出杯沿少许,才稳稳停住。
热气蒸腾而上。
那只价值不菲的珍品紫砂壶,被邵爵士那只执掌娱乐帝国数十年的手,平稳地、如同放下千斤重担般,轻轻放在了红木托盘上。
他抬起眼,锐利如刀的目光已经收敛了所有锋芒,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幽潭。他对侍立的老管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老管家转身,无声地走向旁边锁着的花梨木古董柜,取出了一个更大一号的、同样古朴温润的青瓷杯。显然,这才是主人专用的茶具。之前李晋面前那只小白瓷杯,不过是客用杯。
邵爵士亲自提起另一壶温度刚好的泉水,注入了那只象征身份的大号青瓷杯里。袅袅白气升腾。然后,他双手端起这只代表接纳与权力的茶杯,稳稳地递向李晋。
饮茶,后生仔。
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和。
李晋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杯温度恰好的香茗。杯壁温热。
多谢邵生。李晋微微颔首致意,端起茶杯,在对面那位传奇老人平静如深水的目光注视下,从容地、一饮而尽。清苦回甘的茶香在唇齿间弥漫开。
窗外松涛阵阵,翠色如海。
第3章
马会内幕我的马先撞线！
深水湾,李家大宅书房。
沉重的丝绒窗帘遮蔽了阳光,唯有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垂落冷冽的光芒。价值不菲的紫檀木书桌后,华人地产巨擎李嘉和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眉心,疲惫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凝重。他手里捏着一份油墨未干的经济分析简报,指尖在日元升值预期骤降,日资离港资本恐慌的加粗黑体标题上缓缓划过。
老爷,站在桌侧、须发皆白、但神色依旧精悍的老管家沉声道,和记黄埔那边的小动作越来越明显了。霍老鬼借着日资撤退的风声,联合几个南洋佬,胃口很大。市面上已经有人在散布恐慌,说我们资金链……老管家没说完,意思却已明了。
李嘉和放下简报,微微叹了口气,声音略显沙哑：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老霍这次,来者不善。他目光凝重地看向墙壁上那幅巨大的香港版图,图上山海勾连,每一寸都浸透了财富与残酷。
书房沉重的橡木门无声地被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灯光在来人身后形成一道长长的阴影,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父亲,资金的事,我来解决。李晋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了房间内的沉重气氛。他没有走进去,只是倚在门框边,姿态带着一丝慵懒的随意,目光平静地落在父亲略显疲惫的脸上。
李嘉和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自己这个向来特立独行、让他几乎捉摸不透的二儿子。没等他开口询问。
听日（明天）沙田马场,第七场沙地一哩。李晋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的日程安排,3号闸‘天行者’,独赢。十倍回报唔多唔少,够解燃眉之急。下个月东京银座三越百货收购案,港资银团需要嘅签字,霍生那份,会出嚟嘅。
短短几句话,如同风暴在书房里炸开！
李嘉和愕然！金丝眼镜后的瞳孔猛地收缩！老管家更是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口那道模糊的身影！他……他怎么知道霍老鬼会突然在东京那个收购案上发力卡壳又怎么敢断言明天一场看似普通的马赛结果！
阿晋！李嘉和霍然起身,金丝眼镜被带得微微歪斜,咁紧要关头,唔好乱来！马场水几深你唔知！十仔嘅脚程同状态……
他的质疑还未完全出口,李晋已经轻轻直起身。阴影从他脸上褪去,露出那张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的面孔。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蕴含着强大自信的弧度,目光投向书桌后方墙上那幅巨大的亚洲地图,眼神锐利得仿佛穿透了墙壁与空间。
水有几深,我睇得好清楚。李晋的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房间里敲打出清晰的回声：
因为,系我叫人放水。
轰！
书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李嘉和彻底僵在桌前,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也毫无所觉！一双看透商海浮沉数十载的睿智眼眸,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巨大震惊！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这个儿子……他到底掌握了多少……黑暗水域下的丝线！
沙田马场。
巨大的椭圆形场地笼罩在秋日的阳光下,绿草如茵,反射着点点碎金。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穹顶！看台上人头攒动,无数望远镜和投注单在挥舞,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雪茄烟气、还有燃烧金钱的焦灼气息。
第六场结束的铜铃声尚在回荡。贵宾包厢看台顶层VIP区。
一个穿着昂贵定制条纹西装、梳着大背头油光水滑的青年才俊,正对着落地玻璃幕墙外的沙地赛道唾沫横飞：七仔！睇好七仔！苏先生点嘅火！同我扫一百万独赢！
他是金汇投行少东郭少铭,手里的雪茄随着话语激动挥舞,雪茄灰抖落在他价值不菲的西裤上也浑然不觉。
他身边簇拥着几个同样穿着体面、但明显姿态放低的金融精英,纷纷附和：
少铭哥有料！
七仔状态一流！苏少亲自讲系马王级走势！
跟注跟注！
不远处靠窗的最佳位置。李晋安然坐在黑色真皮沙发里,双腿交叠,手里晃着一杯苏打水,气泡在冰水中无声翻涌。他身后肃立着刀疤强（已换上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目光阴鸷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以及沉默的助理。
李晋的目光平静地穿透落地玻璃幕墙,落在下方赛道上正在闸厢前焦躁刨蹄的3号马天行者身上,对郭少铭那边的聒噪充耳不闻。
郭少铭瞥见李晋的淡然,嗤笑一声,故意提高音量：喂！后面果位啊！点解咁巴闭拣只冷门3号钱多得烧啊定系输到眼都盲,想博冷翻身语气满是轻蔑。
李晋没有回头,仿佛根本没听到郭少铭的挑衅。他轻轻放下苏打水,发出一声轻微的玻璃底磕碰红木桌面的轻响。然后,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诺基亚手提电话——在这个大水壶摩托罗拉统治的时代,这只薄如卡片的电话显得无比超前。
他慢悠悠地按下一组号码。数字按键发出轻微滴答声。
嘀……嘀……
电话接通。李晋将小巧的手机举到耳边。这个动作本身在此时此地就吸引了周围不少惊异的目光——手机这么小！
嗯。李晋对着话筒应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周围人几乎屏息凝神,能清晰捕捉到他的话语。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窗外赛道起点的3号闸,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3号闸后面果块排水口格栅板……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神扫过瞬间竖起耳朵的郭少铭那张惊疑不定的脸。
钉实咗冇
郭少铭脸上轻蔑的笑容瞬间僵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双眼猛地瞪得溜圆！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连握着雪茄的手指都僵住了！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窜上他的天灵盖！
钉实……格栅板！他在说什么！！
李晋没理会郭少铭的失态。他对着电话,清晰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放闸！
轰——！！！
七道闸门同时弹开！巨大的轰鸣与嘶鸣混合着数万人的疯狂呐喊直冲云霄！
三号！三号出闸了！有眼尖的看客尖叫。
只见3号天行者如同离弦之箭,在出闸的瞬间猛地发力！四蹄翻飞如风！
然而,就在它旁边紧邻的7号闸！七仔这匹郭少铭豪赌百万、被吹捧为马王的大热门,刚刚爆发性冲刺不到十几米！
意外陡生！
七仔的前蹄在加速途中猛地一滑,竟然毫无征兆地一个趔趄,前蹄差点跪倒在地！它的速度骤然大减！巨大的冲力带着它歪斜着撞向侧前方紧邻跑道的护栏！马背上的骑师措手不及,身体猛地被甩出一个惊险的弧度！虽勉强拉住缰绳没有摔下,但速度彻底被打断！
七仔！出事了！！看台上瞬间爆发出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尖叫！
一片混乱惊呼中！
3号天行者再无阻挡！它的骑师看准时机,马鞭如风,骏马如同化作一道深色的闪电,以不可阻挡的领先优势,将身后所有混乱和惊愕远远甩开！
冲刺！撞线！
嗡——
巨大的电子计时板定格！3号！独赢！
耶！！！3号！！！3号独赢啦！！！巨大的声浪瞬间席卷整个马场！无数买了冷门的彩民疯狂嘶吼跳跃！
而先前喧嚣无比、疯狂吹捧七仔的郭少铭和他那几个跟班朋友,此刻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彻底石化在原地！
郭少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油亮的大背头也散落下来,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冒汗的额头。他手里那根昂贵的雪茄掉落在昂贵的地毯上,烟灰散落一片狼藉。他死死地盯着终点线上那个刺目的3字,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一百万！还有他联合苏少在背后控盘的计划！
他猛地扭过头,眼神如同见鬼一般,死死盯住那个靠窗的位置！
李晋早已挂断电话。那台在这个时代如同未来产物的诺基亚手机,被他随意地丢在沙发旁边的矮几上。他慢悠悠地端起那杯苏打水,冰块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面对郭少铭那如同要择人而噬的、混杂着巨大震惊和灭顶恐惧的目光,李晋只是极其随意地扬了扬手中的杯子。苏打水清澈见底。
他微微偏过头,对着身后表情冰冷、抱着臂膀如同铁塔般伫立的刀疤强随意吩咐道：
去收数。金汇投行少东呢一百万支票……唔好叫佢走票走得太辛苦。
然后,他便不再看郭少铭那张彻底灰败如死灰的脸,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前。
窗外,阳光正好,将一碧如洗的赛道照得闪闪发光,喧嚣的欢呼声浪如同海潮涌来。
李晋微微眯起眼,目光投向赛场外更远的城市地平线。那里,密密麻麻的楼宇在阳光的照射下勾勒出钢铁森林锐利的线条。
一杯清水在掌心冰凉而平静。
第5章
港圈教父只是起步点！
九龙塘,半山,龙苑。
这是一座由老式英式银行大厦改造的秘密会所,青石外墙爬满藤蔓,厚重黄铜大门紧闭,一丝灯光不透。唯有楼顶天台,视野极佳。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拂着围栏旁静静伫立的人影。李晋背对着通往天台内室的雕花铜门,指间夹着未点燃的雪茄。俯瞰下去,维多利亚港两岸的璀璨灯火如同两条光河奔涌交汇,在深蓝的夜色中翻滚燃烧,勾勒出这座欲望之都最极致的轮廓。
身后巨大天台的空间里,气氛如同凝固的冰层。
一张厚重的长条形会议桌,首位空置。两侧座位上,坐着十几道沉默如山的身影。每一道身影都代表着足以让港岛某个领域震动的巨大权势：
肥佬陈（永利证券行）,刀疤强（现在已是铜锣湾清一色的话事人,身后站着两个神情冷厉的马仔）,邵爵士的私人法律顾问（代表影坛半壁江山）,刚刚交出金汇投行那百万支票、脸色灰白如丧考妣却不敢有半句怨言的郭少铭（被他父亲强硬压来听课）,甚至还有……一位代表霍家态度、西装革履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一位主管新界北区开发规划的政府重要人员。角落阴影里,还坐着一位气质阴冷、只露出一双锐利鹰目的男人,那是澳门何家派来的特使。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抽烟。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得很轻。
所有人,无论身份显赫还是刚刚经历过残酷教训,他们的目光都越过彼此,或敬畏、或恐惧、或带着被逼上梁山的无奈、或隐藏着最后一丝不忿的试探……最终,全部都汇聚在门口那个背对着所有人、负手俯瞰着山下那片如星河般流淌的光河的男人身上。
水晶吊灯冰冷的光芒照亮了他们脸上每一寸复杂的表情,更显得门口那个身影在夜幕背景下的渺小与……无边无际的沉重。
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长久的死寂只有风声掠过。
终于,李晋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走向那张象征着权力的主座,反而就那样站在门口,倚着雕花的门框。光线只照亮了他半边身体,另一半依然隐在黑暗中。他的目光如同沉静的海流,缓缓扫过会议桌上每一张紧绷的脸。
各位。
李晋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冰面的石头,打破了死寂,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所有目光瞬间聚焦。
他的视线先在肥佬陈那张混杂着狂热与后怕的油脸上停留半秒,微微颔首。肥佬陈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挤出一个近乎谄媚的笑容。
目光扫过刀疤强粗犷脸上那道狰狞的旧疤时,李晋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刀疤强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直视,喉咙吞咽了一下。那份血腥上位带来的戾气,在这个男人面前荡然无存。
当目光触及金汇少东郭少铭那张惨白、写满不甘却又不得不低头的脸时,李晋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没有嘲讽,倒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价值。郭少铭如同被毒蜂蛰中,猛地低下头,冷汗再次渗出额头。
视线最终掠过那位霍家代表冰冷审视的脸、那位政府官员掩饰不住的忧虑眼神,以及角落阴影里那个何家特使的凛冽锐目……
88年10月,日经指数崩盘。山一证券第一个破产。
李晋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死寂,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没有开场白,没有寒暄,字字清晰：
89年,欧洲铁幕拉开。德国马克对英镑,汇率将会跌破2.3。
一句,两句。如同神的箴言,又似恶魔的低语。字字珠玑,句句指向未来滔天的巨浪！
桌上所有人,脸色齐变！连那位霍家代表都猛地抬起了头,震惊和难以置信难以掩饰！
90年,李晋的声音没有停顿,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在报幕,波斯湾必起战火。国际油价每桶上破四十美元,指日可待。
轰！如同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响！那位政府官员放在膝上的手猛然握紧！
李晋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位角落阴影里、一直沉默的何家特使身上。何特使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与他对视。
91年,李晋吐字极轻,却重若千钧,濠江‘赌王’的名号,该换人坐一坐了。
鹰目特使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阴影里他放在腿上的手指关节捏得泛白！
各位大佬,李晋环视全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风暴核心的平静压迫感,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惊涛骇浪就喺面前。
他微微停顿,仿佛给了众人一息消化那惊世预言所带来的震撼和恐惧的时间。整个天台的空间仿佛都随着他这句话而微微震颤。
跟住我条船,李晋身体挺直,整个人仿佛瞬间凝聚了无匹的锋芒,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巨锤擂鼓,字字砸进人心：
唔止平安。
仲系……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天台外那片奔流不息、由金钱、野心与霓虹共同铸就的、属于整个时代的光河洪流。嘴角勾起一个掌控一切的、如同俯视神祇般的冰冷弧线：
……掘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