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两个厂里的女工一左一右架着我,名义上是送嫁,力道却像押送。她们脸上挂着例行公事的笑,低声催促我走快点。
不远处,陈东站着。他的视线落在我被长袖遮住的右手上,像是在最后确认一件即将脱手的货物是否包装完好。
我们停在一栋偏僻的单层小屋前,墙皮斑驳,一看就是许久没人住的地方。其中一个女工上前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桌边,正低头擦拭一个零件。他穿着干净的旧军装,肩背挺直。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那双眼睛不像传闻中那般病弱无神,反而像鹰一样锐利。
他就是顾岩。
他没有陈东口中病入膏肓的样子,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女工们把我往门里一推,谄媚地对顾岩说:人给您送来了。
顾岩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很平静,没什么情绪。他指了指里间用布帘隔开的床铺,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你住那间。
说完,他便不再看我,继续专注地擦拭手里的东西,仿佛我只是一个新添的家具。女工们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我和他,还有零件被棉布擦拭的细微声响。
晚饭时,他端来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粥熬得很稠,上面看不到一丁点油花。
我愣住了。自从被陈东逼着吃下那块肥肉后,我的胃里就像是烧着一团火,闻到油味就恶心。这碗清淡的粥,是我这几天唯一能下咽的东西。
我抬头看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可他已经坐回自己的位置,默默地吃着同样的饭食,全程没有一句话。
夜里,右手一阵阵钻心的疼,把我从昏沉中拽醒。我挣扎着想去倒口水喝,刚摸索到床边,门口就出现一个黑影。
是顾岩。
我吓得缩了回去,戒备地看着他。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将一个小药瓶和一卷干净的纱布放在床头的矮凳上,又默默地转身离开。
是全新的烫伤药。他看见了我的伤。
第二天一早,我被门外陈东的声音惊醒。
阿慧!我来看看你,住得还习惯吗他的语气,还是像从前那样理所当然。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
门没有开。
顾岩堵在门口,声音冰冷,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
她现在是我顾岩的妻子。
你的探望,不合规矩。
门外瞬间没了声音。隔着门板,我都能想象出陈东那张青白交加的脸。片刻后,我听见他压抑着怒气、重重离去的脚步声。
我低头看了看矮凳上的药,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
门外那个男人,和陈东口中的,完全是两个人。
6
顾岩带我去了医院。
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他的吉普车开得很稳,我抱着自己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象,脑子里一片空白。
最好的外科医生拆开纱布,仔细检查了我的伤处,又对着X光片看了很久,最后惋惜地摇了摇头。
骨头碎得太厉害,神经也受损了。恢复之后,日常生活没问题,但画图、写字这种精细的活儿,这只手怕是再也做不了了。
医生的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得麻木。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这只手。它能画出厂里最精密的图纸,能写出最漂亮的仿宋字。现在,它废了。
陈东,你赢了。
回来的路上,我依然沉默。车里的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我以为我们会一直沉默到家时,顾岩突然开口:厂里的技术革新项目,图纸出了问题,你懂吗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怎么会知道我懂图纸
他没有解释,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张卷起来的图纸递给我。这是他们画废的,你看看。
我迟疑地用左手接过。图纸展开的瞬间,那些熟悉的线条和数据立刻攫住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爸妈都是厂里顶尖的工程师,我三岁就在图纸堆里爬,这些东西早就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只看了一眼,我就用左手食指点在图纸上。
这里,承重梁的计算有误,实际运行会断裂。还有这里,齿轮咬合的精度不够,磨损会超标三倍,不出一个月就得报废。最可笑的是这里,动力传导设计得一团糟,白白浪费了至少百分之二十的效能。
我说完,才发觉自己一口气指出了三处致命的错误。
顾岩握着方向盘的手动了动,侧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仿佛他早就知道我能看懂。
我刚到家没多久,白兰就带着两个女工,扭着腰肢来了。她穿了一件崭新的布拉吉连衣裙,料子在阳光下泛着光,一看就价格不菲。
阿慧妹妹,我们来看看你。她嘴上说着关心的话,眼睛却在我缠着绷带的右手上打转,嘴角那点得意的笑怎么也藏不住。
这手伤得可真不巧,以后怕是连碗都端不稳了。她故作惋惜地叹气,紧接着话锋一转,陈东哥昨天还跟我念叨呢,说幸好及时把你嫁人了,不然这么娇气,以后在厂里成了个累赘可怎么办。
她身边的两个女工跟着捂嘴偷笑。
累赘。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烙在我心上。
我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然后,我伸出完好的左手,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对着她那条崭新的裙子,稳稳地泼了过去。
水花不大,却刚好在她裙摆最显眼的地方,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你!白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尖叫起来。
我冷冷地看着她,慢慢把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嫂子,手滑了。
7
没过几天,厂委门口的公告栏上,贴出了一张新的红纸布告。
顾岩向厂委提交了一份申请,举荐我,林慧,担任技术革新项目的技术顾问。
整个厂子都炸了。
技术顾问我没看错吧那个林慧
手都废了,还当顾问
我看啊,就是心疼自己媳妇,想给她找个清闲活儿,多拿点补贴。
风言风语传得厉害,我却像没听见。
项目评审会定在周五下午。我跟着顾岩走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厂长,各车间主任,还有以王工为首的一群老工程师,个个神情严肃。
陈东也在,他作为青年技术骨干,坐在厂长身边,正意气风发地讲解着什么。看到我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挂上了一丝看好戏的笑。
王工推了推老花镜,毫不客气地对厂长说:厂长,这是咱们厂的核心项目评审会,让家属进来旁听,不合适吧
厂长面露难色,看了看顾岩。
顾岩没坐,就站在我身后,声音不大,但整个会议室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不是家属,是我请来的技术顾问。
王工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满脸的褶子都在表示不信。
会议继续。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图纸,陈东和几个技术员围着它,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他们的成果。
我静静地听着,看着那张漏洞百出的图纸,心里一片平静。
等他们终于讲完,厂长象征性地问:大家还有什么补充意见
满屋子都是附和声。
陈干事这方案,考虑得很周全嘛。
是啊,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就在陈东享受着吹捧,面带微笑地准备坐下时,顾岩开口了。
让林慧同志说两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轻蔑,更多的是不耐烦。陈东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警告。
我没看他,径直走到黑板前。
她要干什么用左手写字有人在下面嘀咕。
我拿起一根粉笔,左手有些生涩,但落笔却很稳。我没有写字,而是直接在黑板上画出了图纸的关键部分。
这里,我用粉笔头敲了敲黑板,承重梁的应力计算有误,实际峰值负荷下,不出三个月就会产生金属疲劳,导致断裂。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王工的脸色变了。
我继续画,指向另一处。还有这里,齿轮咬合精度差了零点二毫米,磨损率会超标三倍,机器用不到一个季度就得大修。
最可笑的是这儿,我点了点动力传导轴的部分,结构冗杂,白白浪费了至少百分之二十的动能。
我说完,扔掉粉笔头,转过身。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一群老工程师冲到图纸前,拿着计算器和量尺飞快地验算,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
为了让他们的失败更彻底,我平静地补充了一句:这套设备的设计原型,是苏联的BK-5型机床。它的核心齿轮箱用的是热处理过的钼铬合金,表面硬度要求在洛氏五十度以上。你们用普通四十五号钢替代,参数却照抄,不断才怪。
这下,连验算都不用了。王工手里的铅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像是见了鬼。
而陈东,他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从涨红到铁青,再到死白,像开了个染坊。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件被丢弃的物品,而是充满了嫉妒和疯狂的占有欲。
会议不欢而散。
我刚走出会议室,就被陈东一把拽住手腕,拦在走廊里。
阿慧!他压着嗓子,眼睛里布满血丝,你懂的这些,不都是我以前教你的吗你怎么能......
他想说,你怎么能用我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甩开他的手,第一次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打量他。
我爸妈是建厂后的第一代总工程师,我三岁就在图纸堆里打滚。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一样砸在他脸上。
陈东,你算什么东西
8
技术革新项目大获成功。
厂委门口的嘉奖公告上,我的名字排在第一个,职务一栏写着特聘技术顾问。而陈东的名字,出现在了另一张批评通报上,理由是思想懈怠,工作延误,致使项目部分环节拖延。
他开始频繁地来找我。
有时是在下工的路上,有时是趁着顾岩不在家,堵在我门口,眼神复杂地提起过去,说些那时候多好的废话。
每次,顾岩都像一堵墙,沉默地挡在他面前。
陈东不敢跟顾岩动手,只能隔着顾岩的肩膀,不甘地看着我。
这天晚饭后,顾岩从外面回来,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
看看这个。
我打开,里面是一份手写的调查材料,和一个叫李二狗的街头混混的档案。
材料上清楚地记录着,白兰在所谓流产前后,曾多次与此人秘密见面,最后一次见面后,李二狗拿着一大笔钱离开了本市。
我的手捏紧了纸页。
白兰流掉的孩子,根本不是陈东的。
月底,厂里召开全厂表彰大会,嘉奖项目有功人员。
陈东为了挽回前途,主动申请上台发言。
他站在台上,对着麦克风,先是做了深刻的自我批评,然后话锋一转,看向台下的我,声泪俱下。
我治家不严,才让白兰同志受了委屈,也让阿慧妹妹心里不平衡,在嫉妒心的驱使下,做出了错事,险些酿成大祸......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想踩着我,给自己立一个宽宏大量的牌坊。
就在他讲得最动情,台下不少人都露出同情神色时,会场后门突然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我找白兰!白兰!
一个穿着邋遢,满身酒气的男人被两个保卫科的人架着,却还在拼命往前冲。
正是李二狗。
他被顾岩提前安排的人,从邻市请了回来。
厂长,也就是白兰的父亲,脸黑得像锅底,厉声呵斥:把他给我轰出去!
李二狗挣脱了钳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主席台就嚎了起来。
厂长!你得给我做主啊!你女儿白兰怀了我的孩子,给了我点钱就想让我滚蛋,现在连人都不认了!天底下没这个道理啊!
全场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目光,在主席台上脸色惨白的白兰,和地上撒泼的李二狗之间来回扫视。
你胡说!白兰尖叫一声,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会场乱成一团。
而陈东,僵硬地站在发言台后,手里还捏着他的讲稿。
他像一个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小丑,承受着台下所有人惊愕、鄙夷、嘲弄的目光。
麦克风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声,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9
陈东疯了一样冲回家。
他一脚踹开门,白兰正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抹着雪花膏。听到动静,她连头都没回,只是从镜子里瞥了他一眼。
嚷嚷什么,吓着我了。
陈东冲过去,一把扫掉桌上所有的瓶瓶罐罐,玻璃碎了一地。他抓住白兰的肩膀,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那个孩子,是谁的
白兰吃痛,挣扎起来,脸上的平静终于撕裂了。
你弄疼我了!放开!
我问你,是谁的!陈东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白兰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忽然笑了,笑得尖利又畅快。你现在知道问了晚了!当然不是你的,你配吗
陈东如遭雷击,手上的力道一松。
白兰揉着肩膀,整了整被抓皱的衣领,眼神里的恶毒再也懒得掩饰。
不止孩子是假的,红花也是我放的,我就是故意让你搜出来,让你去罚她,让你恨她!
陈东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墙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为什么
为什么白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一步步逼近陈东,指甲几乎戳到他的鼻子上,陈东,你别装了!你半夜做梦喊的是谁的名字你看着她的时候,那眼神藏都藏不住!
我就是要你亲手毁了她!你不是舍不得吗我偏要让你亲手砸碎你最宝贝的东西!我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你亲手废了她那只画图的手,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比杀了我还难受陈东,你永远都得不到她了!是我赢了!
是我赢了!哈哈哈哈!
陈东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他想起自己抄起齿轮时,林慧眼中破碎的求饶。
他想起自己冷漠地宣判,听着她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亲手,毁了她,也毁了自己。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他吞噬,他抱着头,沿着墙壁滑坐在地,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
没过多久,厂长的办公室就被封了。他贪图享乐,以权谋私,桩桩件件都被翻了出来,直接被带走调查,锒铛入狱。
白兰被陈东赶出了家门,没了厂长父亲撑腰,她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那个李二狗像块狗皮膏药,天天缠着她要钱,有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动手动脚。曾经的厂长千金,如今活得比谁都狼狈。
陈东的红星,也彻底灭了。他被撤销一切职务,下放到条件最苦的货运车间,成了一个搬运工。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刚关上窗,就听见院门外有动静。
是陈东。
他浑身湿透,跪在泥水里,雨水顺着他憔的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看见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开始拼命地扇自己耳光,一下比一下重。
阿慧,我错了,我错了。。。
我混蛋,我不是人!
他哭得泣不成声,阿慧,你回来,我马上跟白兰那个贱人离婚,我们重新开始,我把这条命赔给你都行!
他膝行着想靠近,眼神里满是乞求和死灰复燃的希望。
我打开门,静静地看着他。
在他充满期盼的注视下,我缓缓举起了我的右手。
那只手,因为骨头错位愈合,手腕处拧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上面交错着手术留下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陈东,你还记得这只手吗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瞳孔剧烈地收缩,死死地盯着那只被他亲手毁掉的手。
我一字一顿,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它废了,我们的过去,也跟着它一起,死了。
说完,我关上了门,将他所有的忏悔和绝望,都隔绝在外。
10
陈东彻底绝望,终日酗酒,在一次醉酒闹事后,被送去劳改,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
我的手在顾岩的坚持和陪伴下,进行了第二次手术,虽然无法恢复如初,但已经可以做一些简单的生活动作。
我被破格提拔为正式的工程师,并领导团队攻克了数个技术难题。
一个晴朗的下午,顾岩向我坦白,他所谓的伤了根本是假的,那是为了躲避上级的强行配婚,而退役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想过平静的生活。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林慧,我能请求你,把这场形式婚姻,变成真的吗
我看着这个一直默默守护我的男人,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们递交了真正的结婚申请,在同事们真诚的祝福下,办了一场简单而温馨的酒席。
酒席上,我用恢复了一些力气的右手,笨拙地为他夹了一块瘦肉。
他握住我的手,坚定地告诉我:阿慧,以后,我就是你的手。
窗外阳光正好,我知道,曾经照亮我生命的那束光熄灭了,但顾岩,是我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