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贝人生的前二十五年,活得像个被精心编排的提线木偶,却浑然不觉。她叫林小贝,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都市女孩,按部就班地上学、工作,谈着一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恋爱。小贝的男友叫陈哲,朋友们都叫他阿哲。她们的关系,像一杯搁置太久、早已凉透的茶。他占据着小贝生活的中心位置,理所当然地享用着小贝的关心、小贝的时间、小贝的金钱,却吝啬于给予同等的情感回馈。
她们的蜗居,一套不到六十平米的老旧公寓,是小贝用工作几年攒下的积蓄付的首付,月供也大部分压在小贝肩上。阿哲对此心安理得,他的薪水,似乎永远有更重要、更男人的去处——最新的游戏装备,朋友间推杯换盏的面子,或者一件他心仪许久、价格抵得上小贝三个月薪水的始祖鸟硬壳冲锋衣。
那天晚上,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糖浆,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厚的玻璃隔绝,只留下空调沉闷的嗡鸣。小贝蜷在沙发一角,腿上放着一本翻了几页就再也看不进去的杂志。阿哲占据着沙发的另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屏幕的光映亮了他专注却冷漠的侧脸。他身上那件簇新的始祖鸟,深灰色的GORE-TEX面料在顶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是他昨天刚收到的快递,刷的是我的信用卡。
阿哲,小贝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点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下个月……我妹妹想来这边玩几天,住我们这儿,方便吗
阿哲的视线甚至没有从屏幕上移开半秒,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个不耐烦的川字。又住这儿他啧了一声,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挤死了。让她去住快捷酒店不行吗又不是没给她出房钱。
那轻飘飘的又字,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积累的委屈和酸楚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小贝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陈哲!这房子首付是我付的!月供大头是我在扛!连你身上这件衣服,都是刷我的卡!你有什么资格嫌我妹妹来挤嫌挤你搬出去啊!
阿哲终于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随即被更强烈的恼怒取代。他嚯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林小贝!你什么意思跟我算这么清楚他指着身上的衣服,仿佛那是什么耻辱的标记,不就一件衣服吗还给你!天天算这些鸡毛蒜皮,烦不烦这日子你还想不想过了
他猛地扯下拉链,动作粗暴地脱下那件崭新的始祖鸟,狠狠摔在沙发靠背上。
不想过就别过!
积压太久的火山终于爆发,小贝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巨大的失望和心寒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呜咽声溢出来,转身冲进卧室,用力甩上了房门。门板撞击门框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客厅里传来阿哲暴躁的脚步声和物品被扫落的杂乱声响。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五年了,她像个虔诚的信徒,供奉着一座冰冷的神像,倾尽所有,换来的只有日复一日的消耗和理所当然的索取。心口的位置,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空洞,又冷又痛。
黑暗中,小贝摸出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我满是泪痕的脸。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颤抖,点开了一个熟悉的蓝色飞机图标APP——那是我在极度孤独或情绪低谷时,偶尔会登陆的外网社交平台。这里没人认识现实中的林小贝,她可以短暂地抛下那个疲惫不堪、努力讨好却总是不被珍惜的自己。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那个沉寂已久、备注只有一个简单字母K的聊天框。上一次对话,还是半年前她情绪低落时他发来的一句问候。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几秒,最终落下。一行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疲惫,发送了出去。
【K,在吗我感觉……快撑不住了。】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我有些恍惚。小贝和K认识快五年了,是在一个非常小众的兴趣讨论组里偶然加上的。他资料显示美籍泰裔,IP地址也一直在美国西海岸附近跳动。她们的交流断断续续,并不频繁,但每一次,都奇妙地发生在我情绪的低谷期。他的言语,像一种温和的镇定剂,总能在小贝最混乱的时候,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和理解。
手机屏幕几乎在下一秒就亮了起来。
K:【Always
here
for
you,
little
star.
What
happened
The
shadow
is
too
heavy
tonight】(永远在,小星星。怎么了今晚的阴影太沉重了吗)
小星星……这个他用了好几年的昵称,此刻像带着微温的泉水,轻轻熨帖着小贝心口的冰冷和褶皱。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客厅里阿哲弄出的噪音渐渐平息,大概他也累了。黑暗包裹着我,手机屏幕成了唯一的光源。指尖悬停着,积压了太久、无处诉说的委屈和心酸,在这个近乎匿名的虚拟空间里,找到了一个细小的出口。
小贝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始敲字。那些无法对朋友启齿的卑微,那些在阿哲面前强撑的自尊,此刻像泄闸的洪水,毫无保留地倾倒给这个隔着大洋彼岸、只有一串代码作为ID的陌生人。
【我好像……把自己弄丢了。】我打下这一句,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一直在付出,一直在妥协,以为努力就能换来珍惜……结果只是证明自己有多廉价。像件用旧的衣服,随时可以丢掉。】
K:【Never.
You
shine
too
brightly
to
be
discarded.
True
value
is
never
seen
by
those
who
choose
blindness.】(永远不会。你的光芒如此耀眼,不该被丢弃。真正的价值,永远不会被那些选择视而不见的人看见。)
他的回复快得惊人,仿佛就守在屏幕另一端。没有空洞的安慰,字里行间透着一种笃定,一种近乎偏执的维护。这种被无条件看见和肯定的感觉,在刚刚经历了阿哲那番冰冷摔打的此刻,显得格外珍贵,甚至带着点虚幻的暖意。
【可是五年了,K,】继续倾诉,手指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颤抖,【五年!我倾尽所有,换来的只有一句烦不烦和一件被摔回来的衣服……我真傻,是不是】
K:【The
fool
is
the
one
who
cannot
recognize
a
treasure
when
he
holds
it.
Your
warmth
is
wasted
on
barren
soil,
little
star.
It
aches
me
to
see
you
so
hurt.】(傻瓜是那个手握珍宝却视而不见的人。你的温暖洒在了贫瘠的土地上,小星星。看到你这样受伤,我的心也在痛。)
我的心也在痛——这句话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轻轻刺了我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被理解的慰藉和一丝微弱不安的感觉悄然滋生。他话语里的那种共情,强烈得有些……超乎寻常。隔着屏幕,隔着千山万水,这种精准的感同身受,近乎诡异。
小贝甩甩头,试图驱散那点不适,把注意力拉回倾诉本身。屏幕的光映着我泪痕未干的脸。
【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付出真心,换来的总是伤害难道我真的不值得被好好对待吗】
K:【Worth
is
inherent,
not
earned
through
suffering.
You
deserve
skies
ablaze
with
auroras,
not
the
flicker
of
a
dying
candle.
He
dims
your
light.
Leave
him.】(价值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通过受苦去换取。你值得拥有极光燃烧的天空,而不是一支残烛的微光。他在黯淡你的光芒。离开他。)**
离开他。这三个字,从K指尖敲出,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力量。这并非他第一次这样建议。在过去五年里,每当我向他倾诉与阿哲的摩擦,无论大小,K的回应总是惊人的一致:阿哲配不上我,我应该立刻离开。
最初,小贝只当这是朋友义愤填膺的偏袒。但时间久了,这种毫无保留、甚至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站队,渐渐让我感到一丝异样。他似乎……对阿哲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这种厌恶,远超一个普通网友对朋友糟糕男友应有的态度。它更像一种……刻骨的敌意。
指尖停在屏幕上方,犹豫了一下。客厅里一片死寂,阿哲大概在沙发上睡了。我最终还是敲了下去:
【离开……哪有那么容易。五年的习惯,生活捆绑在一起,甚至这套房子……感觉整个人都被困住了。】
K:【Chains
rust.
Break
them.
You
are
stronger
than
you
know.
I
see
it.
I’ve
always
seen
it.】(锁链会生锈。打碎它们。你比你想象中更强大。我看得到。我一直都看得到。)
又是这种我一直看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句式,他用了太多次。每一次,都像是在强调某种……长久的、隐秘的注视。小贝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昏暗的卧室,目光扫过书桌角落那个对着床的、小小的智能摄像头指示灯。它安静地亮着一点绿光,是她几个月前买的,为了出差时能看看家里的猫汤圆。此刻,那点微弱的绿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突兀。
小贝猛地甩甩头,暗笑自己杯弓蛇影。K只是善于倾听和安慰而已。那些精准的洞悉,大概只是源于她过去几年在低落时向他倾诉的大量碎片信息,加上他本身敏锐的观察力吧
K:【Rest
now.
The
storm
will
pass.
Remember,
across
the
oceans,
across
dimensions,
someone
holds
you
in
the
light.
Always.】(现在休息吧。风暴会过去的。记住,跨越大洋,跨越维度,有人把你放在光明之中。永远。)
跨越维度这个词让小贝的心跳漏了一拍。以前他也偶尔会提及类似玄乎的说法,我都当作一种浪漫化的比喻。但今夜,在巨大的情感冲击和极度疲惫之下,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小贝心里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维度K,你总是说些我不太懂的话。】我试探着回复。
K:【Perhaps
one
day,
you’ll
understand.
Sleep,
little
star.
Your
light
is
needed.】(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睡吧,小星星。你的光芒被需要着。)
他的回复带着一种结束话题的意味,却留下更多悬而未决的疑问。屏幕暗了下去,卧室重新陷入黑暗。小贝靠在门板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K最后那句你的光芒被需要着,像一句神秘的咒语,盘旋不去。被谁需要他吗还是别的什么
小贝闭上眼,阿哲冷漠的脸和K隔着屏幕传递来的炽热维护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割裂感。还有那点黑暗中幽幽的绿色指示灯……一种前所未有的、模糊的恐惧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脏。
和阿哲那场撕破脸的争吵,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她们之间。之后的日子,公寓成了冰窖。她们默契地避开了对方,睡在不同的房间,吃错开的时间,连空气都凝固着尴尬与疏离。开口成了最困难的事,任何试图沟通的念头,都会被那晚他摔衣服时狰狞的表情和冰冷的烦不烦瞬间冻结。
这种令人窒息的冷战持续了整整两周。每一天都像在锋利的玻璃渣上行走,小心翼翼,身心俱疲。工作的压力,感情的冰封,还有那晚K留下的那句跨越维度带来的隐隐不安,像几股沉重的绳索,将我越缠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她需要逃离。迫切地需要离开这个充满压抑回忆的牢笼,离开这座城市冰冷的钢筋水泥,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让混乱的思绪沉淀,或者,仅仅是获得一口喘息之机。
当这个念头清晰浮现时,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点开了手机上的旅行APP。曼谷——那个以喧嚣、色彩和热带暖风闻名的城市名字,几乎是第一时间跳入眼帘。没有太多犹豫,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小贝订下了三天后最早飞往曼谷的航班,以及位于热闹的素坤逸区一家评价不错的精品酒店——兰纳微风。它有个小小的露台,图片上可以看到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
订完机票酒店,看着屏幕上跳出的确认信息,心里没有多少放松,反而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麻木。她简单地收拾了几件夏装,塞进行李箱。整个过程,阿哲的房门一直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也好,省去了无谓的解释或更伤人的言语。只是在合上行李箱拉链的那一刻,看着这间熟悉的、承载了五年欢笑与泪水的卧室,一股强烈的酸楚还是猛地冲上鼻腔。这逃离,像是对自己过去五年付出的一种彻底否定,充满了狼狈。
出发那天清晨,天阴沉沉的。小贝拖着箱子,轻手轻脚地打开公寓大门。身后一片死寂。阿哲大概还在睡,或者醒了,只是不愿出来。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咔哒一声轻响,像切断了某种连接。电梯下行,失重感传来,心也跟着往下沉,空落落的。
当飞机轰鸣着冲破上海铅灰色的云层,舷窗外骤然洒满刺眼的金色阳光时,一种虚脱般的疲惫才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我靠着舷窗,看着下方翻涌的云海,大脑一片空白。没有计划,没有期待,只有逃离后的茫然和深重的倦怠。曼谷,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暂时存放疲惫躯壳的坐标。
抵达素万那普机场,潮湿闷热的热带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香料和汽车尾气的混合气息。喧嚣的人声、听不懂的泰语广播、色彩浓艳的广告牌……巨大的感官冲击瞬间淹没了麻木的神经。小贝像个提线木偶,跟着人流过关、取行李、钻进排队的出租车。
车子汇入曼谷著名的、似乎永无止境的车流中。窗外是飞驰而过的金色佛寺尖顶、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挂满杂乱电线杆的狭窄巷弄、以及五颜六色、挤满乘客的突突车。一切都那么鲜活,又那么陌生。收音机里播放着节奏欢快的泰语歌曲,司机哼着调子,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这份异国的喧闹,奇异地让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丝缝隙。至少,这里没有人认识林小贝,没有人知道她的狼狈。
兰纳微风酒店藏在素坤逸一条相对安静的支路上。门面不大,却很有设计感,大量运用了深色木材、编织元素和葱茏的绿植。前台穿着米白色泰丝制服的服务生笑容温和,双手合十说着萨瓦迪卡。办理入住异常顺利,前台经理,一位自称颂猜、约莫四十岁、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男人,亲自过来打招呼。他中文说得相当不错。
林小姐,欢迎您入住兰纳微风!看您记录是第一次来曼谷他热情地说,眼睛弯成一条缝,显得格外真诚,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前台,或者直接找我也行。他递过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和Line账号,我们非常重视每一位客人的体验。
道了谢,小贝接过名片,疲惫感让她只想尽快躺下。颂猜很识趣地没有过多寒暄,示意一个服务生帮她提行李。
房间在六楼,是预定的露台房。打开门,一股混合着柠檬草清新剂和淡淡木头香的凉气涌出。房间不大,但布置得雅致舒适,米白色的墙壁,深色柚木家具,泰丝靠垫点缀其间。最惊喜的是那个小小的露台,果然如照片所见,几盆茂盛的蕨类和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垂下,营造出一方小小的绿意天地。露台外是酒店内部葱郁的花园景观,隔绝了街道的喧嚣。
服务生放下行李,恭敬地退出。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巨大的寂静瞬间笼罩下来。疲惫如同实质般压垮了小贝,她甚至没有力气打开行李箱,直接把自己摔进了柔软的大床里。身体陷进去,鼻尖是干净床品特有的阳光气息。身体是累的,脑子却异常清醒。阿哲最后冰冷的眼神,K那句跨越维度,还有这完全陌生的环境,各种念头碎片一样在脑海里冲撞。
不知躺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明亮的白转为温暖的橙黄。曼谷的黄昏降临了。露台外花园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投下斑驳的光影。胃里传来一阵空虚的提醒,我才想起自己几乎一天没吃东西。
挣扎着爬起来,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轻便的棉麻连衣裙。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自己,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既然逃出来了,总要活下去。吃饭,就是最现实的第一步。
小贝没有选择酒店餐厅,只想独自一人融入外面更嘈杂、更真实的曼谷。走出酒店,傍晚的热浪依旧裹挟着湿气。沿着支路走了几分钟,拐进一条更窄、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小巷。这里像是一个微缩的美食夜市,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椰奶的甜腻、鱼露的咸鲜以及各种香料的复杂气息。小摊贩的推车挤挤挨挨,炭火明灭,油烟蒸腾。泰语的吆喝声、锅铲的碰撞声、食客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充满生命力的声浪。
这喧嚣反而给了小贝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她在一个卖船粉的小摊前坐下。摊主是个笑容憨厚的大叔,手脚麻利。很快,一碗热气腾腾、汤色浓郁的船粉放在了她面前。细白的米粉浸泡在深褐色的汤里,上面铺着肉丸、猪肝片、豆芽和炸油条碎,撒着青葱和香菜。辛辣的香气直冲鼻腔。
小贝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滚烫、浓烈、复杂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虾酱的咸鲜、辣椒的灼热、香茅和南姜的独特辛香……这强烈的味觉冲击,像一记猛拳,短暂地砸碎了脑子里那些盘踞不去的阴霾。她大口吃着,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也辣得发烫。这种感官上的极致体验,痛并快乐着,奇异地带来一种宣泄感。
吃完粉,又在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看小贩现场制作香蕉煎饼,看游客兴奋地尝试各种奇异的昆虫烧烤,看街头艺人弹奏着不知名的乐器……异国的新鲜感暂时麻痹了神经。直到双脚开始酸痛,才想起该回去了。
回到兰纳微风,大堂里亮着柔和的灯光,播放着舒缓的泰式轻音乐。前台换了人值班,颂猜大概已经下班。小贝走进电梯,按下六楼。电梯平稳上升,金属门光洁如镜,映出她依旧带着倦容的脸。口袋里,手机安静地躺着。我刻意没有打开网络,不想看到任何可能来自上海的消息——无论是阿哲可能的、迟来的、或许带着施舍意味的联系,还是K那充满神秘感和强烈情绪的文字。这一刻,她只想属于这个陌生的房间,属于这片短暂的、无人认识的真空。
回到房间,小贝先走到露台上。夜晚的空气比白天凉爽一些,带着植物蒸腾出的清新水汽。花园里的灯光勾勒出棕榈树巨大的叶片轮廓,虫鸣声细细密密。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模糊成一片光晕。这里很安静,只有自然的声音,像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反锁好房门,挂上防盗链,又仔细检查了露台通往房间的玻璃推拉门是否锁好。做完这一切,小贝才真正放松下来。打开行李箱,拿出洗漱用品,准备好好洗个热水澡,洗去旅途的风尘和疲惫。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带走一些疲惫,但心口那个被阿哲撕开的空洞,依旧在隐隐作痛。K那句跨越维度带来的不安,也像水汽一样,悄悄弥漫上来。
洗完澡,换上舒适的睡衣,小贝把自己再次埋进大床柔软的怀抱里。床头灯散发着温暖的橘黄色光晕。身体极度渴望睡眠,但大脑却像上了发条,异常清醒。过去几周的种种——阿哲的冷漠、争吵的碎片、K充满保护欲又带着谜团的言语、还有初到曼谷这半天的所见所闻——像混乱的胶片在脑海里反复放映。
就在这半梦半醒、意识浮沉的边缘,被我随手丢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亮了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一点白光格外刺眼。
嗡——
一声轻微的震动,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小贝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在这个她刻意切断与过去联系的夜晚,会是谁
指尖有些发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小贝探身拿过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我
她的脸,也照亮了那条新消息的推送提示。
发信人:K。
时间显示是曼谷本地时间晚上十点四十七分。
消息的内容只有一行字,简单,直接,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我疲惫而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
K:【You’re
in
Bangkok,
aren’t
you】(你在曼谷,对吧)
寒意,并非来自空调的冷风,而是从骨髓深处瞬间蔓延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睡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悚彻底驱散,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巨大的恐慌。
他怎么会知道!
这个念头像失控的火车头,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她来曼谷是临时起意!仓促订票,仓促收拾行李,仓促逃离!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那个旅行APP的订单记录,这趟行程本该是绝对隐秘的!她甚至刻意关闭了网络,就是为了切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
K是谁他怎么可能知道她此刻就在曼谷难道……他一直在监视她从上海从那个对着她床的摄像头那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指尖冰凉,带着剧烈的颤抖,她几乎握不住手机。恐惧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露台外花园的虫鸣,此刻听起来也像是某种不怀好意的窥探。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但仅仅一秒后,又顽强地亮起,伴随着第二声震动。
嗡——
仿佛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林小贝像被烫到一样,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惧。不能慌……现在不能慌……她死死盯着屏幕,解锁。
K:【Don’t
be
afraid.
I’m
here
too.】(别害怕。我也在这里。)
这句话非但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反而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将她冻僵在原地。他也在这里在曼谷!这怎么可能巧合不!绝无可能!五年来,他的IP地址一直在美国西海岸附近!从未变动过!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她感觉像掉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巨大的蜘蛛网,而那只无形的蜘蛛,此刻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吐着丝,一步步收紧。
她颤抖着手指,几乎无法控制地敲下回复:
【How…
how
do
you
know】(你……你怎么知道)
发送。然后,她死死盯着屏幕,等待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令人窒息。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仿佛那薄薄的织物能提供一丝微不足道的保护。
屏幕几乎是立刻又亮了。
K:【Shared
the
same
sky
tonight.
The
stars
feel
different
here.
I
knew.】(今晚共享同一片天空。这里的星星感觉不一样。我就知道了。)
诗意的语言,在此刻听来却充满了诡异和扭曲。共享同一片天空感觉星星不一样这算什么解释!这更像是某种……精神错乱的呓语!林小贝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恐惧中混杂进一股强烈的愤怒和荒谬感。她在和一个疯子对话吗
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复,第三条消息又来了。
K:【Want
to
see
the
real
stars
Not
just
through
the
screen.
Meet
me.】(想看看真正的星星吗不只是隔着屏幕。来见我。)
来见我。这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口吻,穿透屏幕,直抵林小贝的心脏。像一个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毁灭性的危险。
不!林小贝几乎要脱口尖叫出来,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变成了一声压抑的呜咽。她猛地摇头,长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见一个在虚拟世界里认识五年、身份成谜、此刻行为诡异到极点、并且声称与她共享同一片曼谷天空的男人在异国他乡的深夜这简直是找死!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拒绝。
她用力打字,手指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僵硬:【No!
It’s
impossible!
I
don’t
even
know
what
you
look
like!
It’s
too
dangerous!】(不行!这不可能!我甚至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太危险了!)
发送出去后,她立刻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床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不安的联系。她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太可怕了……这一切都太可怕了。逃离上海的冰冷牢笼,却一头撞进了曼谷这个更诡异、更无法理解的噩梦。
几秒钟后,手机固执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咬着下唇,内心挣扎着,最终还是颤抖着拿起手机。屏幕上是K的回复,只有一句话,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掌控感:
K:【Your
hotel.
Lanna
Breeze.
Room
608.
The
one
with
the
little
balcony
overlooking
the
garden.
Right】(你的酒店。兰纳微风。608房。那个带小露台、俯瞰花园的。对吗)
轰!
林小贝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睡衣,粘腻地贴在背上。
他不仅知道她在曼谷,还精确地知道她住在哪家酒店!哪个房间!甚至连房间的特征——那个带小露台、俯瞰花园——都一清二楚!
这绝不是巧合!这绝不是隔着屏幕的感觉!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她猛地抬头,惊恐万状地扫视着整个房间!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个角落,天花板,墙壁,卫生间虚掩的门,最后,定格在正对着床尾小书桌上方墙壁上,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黑色半球体——酒店的安保摄像头!
那原本是让人安心的存在,此刻,它幽深的镜头却像一个冰冷的、窥视的眼睛!那个小小的指示灯,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点微弱的、稳定的红光。它在看着!它一直在看着!看着她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看着她疲惫地躺下,看着她惊恐地坐起,看着她此刻的魂飞魄散!
K就是通过这个摄像头看到她的!看到她的房间!看到她的露台!看到……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聚光灯下的玩偶,所有的隐私,所有的安全感,在这个小小的摄像头面前,荡然无存!五年还是更久在上海的家里,那个对着床的摄像头……是不是也……
她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恶心感和强烈的被侵犯感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床,扑向书桌,试图找到那个摄像头的电源线,或者用什么东西把它盖住!然而,那个摄像头是嵌入式的,线路隐藏在墙壁里,光滑的半球体根本无法轻易撼动或遮挡!她抓起桌上的一本书,狠狠地砸向那个镜头!
啪!一声闷响,书掉在地上。镜头纹丝不动,那点红光依旧亮着,像恶魔嘲讽的眼睛。
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悲伤,是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她被锁在这个房间里,被那个冰冷的镜头,被屏幕另一端那个未知的、可怕的K,彻底锁死了!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嗡嗡声如同死神的脚步,在地板上敲击着她的神经。
她颤抖着,几乎不敢去看。但那股无形的力量,逼迫着她伸出手,捡起了那个烫手的炸弹。
屏幕上,K的信息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
K:【Don’t
be
scared.
I
just
want
to
see
you.
The
real
you.
Not
pixels.
Not
through
a
lens.】(别害怕。我只是想看看你。真实的你。不是像素。不是透过镜头。)
紧接着,下一条信息,内容简单直接,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她所有犹豫和恐惧的闸门:
K:【Your
hotel
address.
Now.
I’m
coming
to
you.】(你的酒店地址。现在。我来找你。)
他要来!他就在附近!他要直接来她的房间!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比之前的任何信息都要巨大!林小贝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猛地抬头看向房门——那扇单薄的、只靠着一个插销和一条防盗链的门!他能轻易地……像鬼魅一样出现在门外!
极度的恐惧瞬间点燃了求生的本能!不能让他进来!绝对不能!
小贝:【NO!
Don’t
come!
I
won’t
open
the
door!
Stay
away!】(不!别过来!我不会开门的!离我远点!)
她几乎是嘶吼着在屏幕上敲出这些字,发送出去。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K的回复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被拒绝后的阴冷和固执:
K:【You
don’t
need
to
open
the
door.
I
know
where
you
are.
I’ll
find
you.
Always.】(你不需要开门。我知道你在哪里。我会找到你。永远。)
永远……这个词像一句最恶毒的诅咒。林小贝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报警!对,报警!这是唯一的办法!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拨打泰国的报警电话,却因为恐惧和慌乱,手指根本不听使唤,连号码都记不清!她想起前台,想起那个笑容可掬的经理颂猜!他是酒店的人!他应该保护住客的安全!
她颤抖着找到颂猜的名片,按照上面的酒店内部短号拨了过去。电话几乎是秒通。
萨瓦迪卡林小姐颂猜温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这么晚了,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他的声音在平时听起来令人安心,此刻却让林小贝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他接电话的速度,快得像是……一直在等着这通电话
经理!颂猜经理!林小贝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用中文急促地说,有人……有人要闯进我的房间!一个很危险的人!他……他知道我的房间号!他在外面!他可能要来了!快!快帮我!报警!或者叫保安上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非常短暂的一瞬,却让林小贝的心沉到了谷底。那沉默,不像是惊讶,更像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停顿
林小姐,颂猜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安抚的意味,请您冷静一点,不要害怕。您确定吗您看到门外有人了
没……没有!但他马上就会来!他在社交软件上威胁我!他知道我的房间号!608!他知道!林小贝急得快要崩溃,他叫K!他可能是个疯子!或者罪犯!求求你,快帮帮我!
K……颂猜在电话那头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好的,林小姐,我明白了。请您待在房间里,锁好门,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我马上带保安人员上来查看情况。您放心,我们酒店的安全措施是非常完善的。他的语气听起来专业而可靠。
好!好!谢谢!快!请快一点!林小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谢,挂断了电话。
她背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紧紧抱着膝盖,手机被她死死攥在手里,屏幕因为汗水而变得湿滑。耳朵竖起来,紧张地捕捉着门外的任何一丝动静。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平时脚步声都会被吸收,此刻却静得可怕。她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恐惧并没有因为打了求助电话而减少,反而在死寂的等待中被无限放大。K那句我会找到你。永远。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颂猜怎么还不来保安呢
突然!
笃、笃、笃。
三声清晰、沉稳、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响起,如同直接敲在林小贝紧绷的神经上!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了起来,惊恐地看向房门!
谁!是颂猜和保安还是……他!
门外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那三声敲门声之后,重新陷入的一片死寂。这诡异的安静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林小贝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眼睛死死贴在猫眼上。
猫眼外,走廊柔和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浅色亚麻衬衫和深色长裤,身姿挺拔,气质斯文,甚至称得上儒雅。他背对着门,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欣赏走廊墙壁上的一幅泰丝挂画,姿态闲适,仿佛只是路过的住客。
他的脸……林小贝的心跳漏了一拍。从猫眼有限的视野看过去,只能看到他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和微抿的、形状优美的薄唇。他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露出线条干净的后颈。仅凭这个侧影,就能感觉到一种内敛而沉稳的魅力。
这……这就是K那个在网络上用炽热又诡异的言语包围她、刚刚还发出恐怖威胁的人林小贝愣住了。这和她想象中的狰狞罪犯或疯狂神经病形象,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强烈的反差让她的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和混乱。
就在这时,那个男人仿佛感受到了门内的注视,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过了身。
他的面容完全暴露在猫眼的视野中。
那是一张堪称英俊的脸。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眼窝略深,带着一丝混血儿特有的立体感。他的眼神……林小贝的心猛地一沉。那不是疯狂,不是狰狞,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的……专注。他精准地看向猫眼的位置,仿佛能穿透那小小的凸透镜,直接看到门后惊恐万状的她。那眼神里,没有威胁,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全然的……了然。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知道你在看我。
然后,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极其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意味的笑容。这个笑容,配上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和儒雅的气质,本该让人如沐春风。但在此刻的林小贝眼中,却比任何狞笑都更让她遍体生寒!
这笑容里蕴含的东西太复杂了。有猎人看到猎物终于入网的笃定,有长久等待后得偿所愿的满足,还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
他抬起手,不是粗暴地砸门,而是用修长的手指,再次轻轻地、优雅地敲了三下门板。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林小贝的心上。
接着,一个低沉悦耳、带着磁性,并且发音清晰、流利的中文男声,穿透了厚重的房门,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小贝是我,K。
声音温和得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开门吧。别害怕。我说过,我只是想看看真实的你。
林小贝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门后,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脚底,又瞬间冻结。猫眼里,那个男人,那个自称K的男人,依旧维持着那温和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容,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门外的他,是风度翩翩的绅士。
门内的她,是坠入冰窟的囚徒。
一扇门,隔开的是两个世界,而门外的那个世界,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致命的温柔和掌控。
颂猜在哪里保安在哪里为什么他们还没来!
就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走廊远处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颂猜那熟悉而略显急促的声音,说的是泰语:先生先生请问您找哪位这里是客房区,非住客不能随意停留打扰。
林小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救兵来了!
猫眼里的K,似乎也听到了声音。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深邃的目光,从猫眼处缓缓移开,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眼神里,方才对林小贝的那种专注和病态温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难以形容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一场风暴,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林小贝,正身处风暴眼的中心。
出租车在凌晨空旷的道路上疾驰,引擎的轰鸣和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光影,成了林小贝唯一能抓住的现实锚点。她蜷缩在后座,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灼痛感。后视镜里,曼谷璀璨的灯火渐渐被抛远,缩成一片模糊的光晕,但兰纳微风酒店门口,颂猜与K并肩而立的冰冷画面,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他们是一伙的。那个看似安全的避风港,本身就是猎场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远比K一个人在门外时更甚。它意味着她面对的不是一个疯狂的个体,而是一个……组织一个系统一张早已在她不知情时,就悄然编织、笼罩在她生活上方的巨网。
机场!快!她嘶哑地催促着司机,声音破碎不堪。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和警惕,脚下油门踩得更深。
素万那普机场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浮现,灯火通明,如同钢铁与玻璃筑成的冰冷堡垒。对此刻的林小贝而言,它却是通往安全的唯一通道。她几乎是扔下钱,拖着沉重得不像话的行李箱,跌跌撞撞地冲进出发大厅。凌晨的机场人流稀少,空旷得令人心慌。她直奔值机柜台,办理登机手续时,手指依旧抖得厉害,护照差点掉在地上。工作人员职业化的微笑在她看来都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安检、过关……每一个环节都像在跨越雷区。她神经质地四处张望,总觉得在某个柱子后面,或者匆匆走过的人流里,会看到颂猜那张堆笑的脸,或者K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任何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靠近,都会让她瞬间绷紧身体。恐惧像一层粘稠的薄膜,包裹着她,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只剩下她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终于,她踏入了登机口候机区。找到最角落、背靠墙壁的位置坐下,她才敢稍微松一口气。冰冷的塑料座椅硌得她生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至少,后背是安全的。她紧紧抱着装着护照和登机牌的小包,像抱着最后的护身符。目光死死盯着登机口上方不断跳动的航班信息屏,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从未如此虔诚地祈祷着飞机能准时起飞,逃离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当飞机巨大的引擎轰鸣着,轮胎脱离曼谷地面的那一刻,强烈的失重感传来。林小贝死死抓住扶手,指甲深陷进皮革里。她闭上眼,泪水终于再次汹涌而出。不是喜极而泣,是恐惧压抑到极致后的一次决堤。飞机爬升,冲破云层,舷窗外是无垠的黑暗和下方城市遥远模糊的灯火。这黑暗,竟比曼谷灯火通明的安全更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心。
结束了……结束了……她在心里反复默念,如同念着救命的咒语。只要回到上海,回到那个熟悉的家,关上门,一切就都会过去。阿哲……想到这个名字,心底涌起一阵复杂的刺痛。纵然有万般委屈和怨恨,此刻,那个冰冷的蜗居,那个曾经让她窒息的地方,却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可以隔绝外界一切恐怖的避风港。她需要他,哪怕只是他存在带来的那一点点虚假的安全感。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如同炼狱。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K站在门外微笑的画面,就是颂猜那张虚伪的脸,就是酒店摄像头那点冰冷的红光。每一次气流颠簸,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飞机随时会被一只无形的手拽回曼谷。空乘送来的食物和水,她碰都不敢碰。邻座乘客友善的搭讪,也被她用僵硬的眼神和沉默挡了回去。她像一只受尽惊吓、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家。
当飞机终于降落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熟悉的、带着一丝清冷和工业气息的空气涌入机舱时,林小贝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终于嘣地一声,断掉了最后一丝韧性。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几乎是凭着本能,随着人流麻木地移动,取行李,过关。走出抵达大厅,看到外面熟悉的、带着雾霾灰的天空和匆匆的人流,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才姗姗来迟。
她没有通知阿哲来接机——他们还在冷战中,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还在那个家里。她只想立刻回去,把自己关起来。
打车回到那个熟悉的小区,回到那栋承载了她五年欢笑与泪水的老旧居民楼下。抬头望向那个熟悉的窗口,没有灯光。阿哲大概不在家,或者睡了。也好,省去了见面时的尴尬和解释。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行李箱上楼,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时,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都让她心头一紧。她深吸一口气,转动钥匙。
咔哒。
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外卖盒、陈哲惯用须后水以及淡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黑暗。客厅里一片狼藉,和她离开时几乎一样——沙发上堆着阿哲乱扔的衣服,茶几上放着没洗的杯子,外卖餐盒散落在地毯一角。唯一的变化,大概是灰尘又厚了一层。
这混乱和冰冷,此刻却奇异地给了林小贝一种正常的错觉。她反手锁好门,挂上防盗链,又搬过一把椅子死死顶在门后。做完这一切,她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行李箱歪倒在脚边,她也懒得去扶。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和迟来的恐惧后怕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击垮。她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抱着膝盖,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曼谷的噩梦,K的凝视,颂猜虚伪的笑容,机场的惊惶……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放大。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阵阵的眩晕。身体冰冷,地板硌得骨头生疼。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使不上力。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熟悉又陌生的客厅,最终,定格在客厅电视柜旁边的一个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白色的、猫头形状的智能摄像头底座。几个月前,为了出差时能随时看到心爱的猫咪汤圆,她特意买来装上的。平时,摄像头会随着汤圆的活动而缓缓转动,捕捉它可爱的身影。此刻,摄像头静静地对着客厅中央空荡的沙发,镜头漆黑,只有一个小小的绿色指示灯,在客厅的昏暗光线下,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光芒。
那点绿光,像一颗冰冷的、来自深渊的眼睛。
林小贝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和思维!
K在曼谷酒店里说过的话,如同魔鬼的诅咒,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你知道吗我很想你,我无时无刻的想见到你,但我每次只能看到你的猫,你那只大脸猫。
在另一个维度,我们是恋人,你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我说过在另一个维度,我们是恋人,你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但姐那边永远离开了我,我太思念你了,就来到你的世界来找你……
大脸猫……汤圆就是一只圆滚滚的英短蓝白,脸盘又大又圆!
只能看到你的猫……
无时无刻想见到你……
只能看到猫……
一个可怕的、让她浑身血液都凝固的念头,如同最狰狞的毒蛇,从记忆的深渊里猛然窜出,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
难道……难道这五年……K一直在看的,根本不是隔着大洋彼岸的屏幕像素!他看的,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她亲手安装在家里,为了看汤圆而买的智能摄像头!
这个摄像头,一直对着客厅!对着她平时逗猫、看电视、和阿哲说话、甚至……在沙发上小憩的地方!
她猛地想起,过去几年里,这个摄像头偶尔会莫名其妙地转动,指向一些没有猫的地方。她一直以为是设备故障,或者开启了什么跟随模式,从未深究!
原来……那不是故障!那是镜头后面,一双真实存在的、充满病态欲望的眼睛,在看着她!在无声地、贪婪地注视着她生活的每一个碎片!她的喜怒哀乐,她和阿哲的争吵,她的疲惫,她的孤独……她的一切隐私,都被这小小的镜头,毫无保留地传输给了大洋彼岸那个叫K的、她以为只是网友的陌生人!
五年!整整五年!
她像一个透明人,一个被放在玻璃缸里供人观赏的玩物!她的生活,她的情感,她的隐私……都成了别人远程操控、肆意窥探的养成游戏!
巨大的恶心感和被彻底侵犯、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般在胸腔里猛烈翻腾、灼烧!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带着极致恐惧和愤怒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在死寂的客厅里凄厉地响起!她像疯了一样扑向那个猫头摄像头!不再是曼谷酒店里对嵌入式摄像头的徒劳无功,这一次,她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
她抓住那个白色塑料底座,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疯狂地砸向坚硬冰冷的地板!
砰!砰!砰!
塑料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摄像头被砸得面目全非,镜头玻璃粉碎,线路板裸露出来,那点微弱的绿色指示灯,在几次剧烈的闪烁后,终于彻底熄灭!碎片飞溅,划破了她的手指,鲜血渗出,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毁灭的快意和冰冷的绝望!
她瘫坐在一片狼藉的碎片中,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地上那个被彻底摧毁的摄像头残骸,仿佛看着一个被扼死的恶魔。
结束了……毁掉了……他再也看不到了……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来得及扩散——
滴…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电子音,突兀地从被砸碎的摄像头残骸内部响起。
紧接着,客厅另一侧,靠近阳台的窗帘杆上——另一个她几乎忘记存在的、同样用来观察汤圆活动范围的、更隐蔽的迷你广角摄像头——顶端的红色指示灯,倏地亮了起来!
那点红光,在昏暗的客厅里,像一滴刚刚从地狱深处渗出的、滚烫的鲜血!它静静地、稳定地亮着,镜头微微调整了一个微小的角度,精准无比地,锁定了瘫坐在地、满脸惊骇与绝望的林小贝!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你以为毁掉一个玩具,就能结束游戏吗
亲爱的玩家,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