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着一张永不停歇的嘴,成功开导了三位有社交回避倾向的同学后,性格孤僻的天才陆知珩,被他父母托管给了我。
我尝试用网上学来的烂梗开场:你知道你和普通碳元素的区别吗碳14的半衰期是五千七百年,而你,是我漫长岁月里的唯一期盼。
他终于从书中抬起头,眼神冰冷:无聊。
陆家父母的眼中却迸发出希望。
这一陪,就是四年。
直到一个女孩的出现。
他与她从庞加莱猜想聊到弦理论,相见恨晚。
夜深时,他终于回头,却第一次对我说了最伤人的话:
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吗
你的声音,让我头疼。
那天夜里,他收到一条匿名信息:
【这是一枚‘清净’药丸,服下一颗,苏晓晓的音量会降低50%。】
陆知珩面无表情地,吞下了整瓶。
他不知道,那瓶子里装的,只是我吃着玩的维生素C。
1
我这辈子大概就是靠嘴吃饭的。这张嘴除了吃饭,就是说个没完,旺盛的表达欲能把小区里最凶的狗都说得绕道走。
我妈为了把我打造成她想象中的名门淑女,在家里立下规矩:食不言,寝不,以及,没事少言。
结果触发了我的逆反心理。我在家可以一天不发一语,安静态如死水,可一出门,就像开闸的洪水,对着电线杆子都能聊国际形势。
我最光辉的履历,是用语言攻势,成功让三个有社交回避倾向的同学重新融入了班级。
毫无悬念地,我又被请了家长。
班主任对着我妈,话说得很艺术:苏晓晓同学很有表达的热情,只是……我们需要引导她在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和场合去释放这种热情。
我妈当场就想把我这个烂摊子就地掩埋:你是不是上天派来克我的我管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别再让我因为这种事跑到学校来!
与我们母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组被约谈的家长。我们班常年霸榜第一的学神——陆知珩。
陆同学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竞赛拿奖拿到手软,班主任的语气里满是惋惜,但他的性格……怎么说呢,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问他什么,他基本不回应。
陆妈妈满面愁容,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啊老师,这孩子从小就有点……和别人不太一样。
就在这时,隔壁桌正在批改卷子的物理老师,脑中灵光乍现,他推了推眼镜,说:
欸,苏晓晓她妈,我听说你家女儿能把学校那尊孔子像都说得点头!她之前那个同桌,不是挺孤僻的吗硬是被她‘开导’得见人会笑了。要不,让他俩坐一起试试以毒攻毒嘛!
陆妈妈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
2
对于我这个问题儿童,我妈选择放弃。
但陆妈妈显然不想放弃她的问题天才。
她不仅立刻拜托老师给我和陆知珩调了座位,甚至干脆利落地提出,让我住进她家,全天候陪伴陆知珩。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陆知珩和之前那几位同学不一样。他不是社交恐惧,他是典型的高功能自闭症谱系,俗称的天才病。在他眼中,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大脑构造大概和草履虫没什么区别,所以他不屑于浪费他宝贵的CPU进行无效沟通。
对上陆妈妈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我感觉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
我开始对他进行360度无死角的语言渗透:
大神,你说灭霸和超人打起来,到底谁能赢
你说《海绵宝宝》里的蟹黄堡,到底用的什么肉
陆知珩置若罔闻,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视线始终胶着在面前那本全是符号的书上,仿佛那里才是宇宙的中心。
我凑过去,开始无聊地研究他浓密卷翘的睫毛,一根,两根……数得太投入,温热的呼吸不小心拂过他的眼睑。
他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后,终于舍得从他的宇宙里抽离,给了我一个冰冷的,像是看待污染物的眼神。
这防御力,简直比银行的金库大门还牢固。
为了不让陆妈妈的希望落空,我决定祭出我的杀手锏,一些从网上搜罗来的,能击穿一切逻辑防线的烂梗:
你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没有那你是怎么……跑进我心里的
毫无反应。
我又换了一个。
大神,你知道你和普通碳元素的区别吗我清了清嗓子,碳14的半衰期是五千七百年,而你,是我漫长岁月里的唯一期盼。
三秒钟的死寂。
然后,他猛地从书中抬起头,那张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除冷漠之外的表情,一种混合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和对事实错误的无法容忍。
无聊,他说,而且你的类比不成立,半衰期是放射性衰变的概念,和期盼没有逻辑关联。
啊哈,他回话了!
我好像,终于摸到了启动他的那串代码。
3
我在陆家一住就是四年。
陆知珩的世界里,除了瑰丽的数学公式和冷峻的编程语言,还多了一个我——一个数学常年考三十分的跟屁虫。
他会在我对着他龙飞凤舞的草稿奋笔疾书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那个符号是求和,不是汉字‘王’。还有,这个公式的前提条件是理想状态,你的解题步骤直接跳过了三个约束条件。
我立刻点头哈腰,像个得了圣旨的太监:大神说的是,这题的境界太高,不适合我这种凡人,我换一道抄。
偶尔,在我单方面进行脱口秀表演时,他也会给出几个字的回应。
我说:《甄嬛传》里,我觉得最惨的不是皇帝,是果郡王,爱得那么深,最后连孩子都不是自己的。
他会头也不抬地冒出一句:统计学上,他依然拥有血缘上的父权优势。
我啃着冰棍,把脚跷在他的腿上晃悠。他会皱起眉头,那样子像是在演算一道世纪难题,然后默不作声地俯下身,把我散开的鞋带重新系好,打成一个左右对称、堪称完美的蝴蝶结。
只有我知道,他那该死的强迫症,对我身上一切不规则、不对称的细节,都有着一种近乎变态的掌控欲。
高考尘埃落定,他开始着手准备出国留学的材料,顺便像监督犯人一样,把我按在书桌前背雅思。
那段日子,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就是由二十六个字母排列组合成的无期徒刑。
当然,也只围绕着陆知珩一个人旋转。
没办法,谁让他离不开我呢。
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天真地以为的。
4
转折点发生在陆知珩去北京参加一个数学领域的学术沙龙。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女孩,林芷言。
白裙,低马尾,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我智商180的气场,一看就比我聪明。
他们俩一见如故,坐在一起,从庞加莱猜想聊到了弦理论。
我只觉得晚上吃的提拉米苏有点甜得发腻,在胃里翻江倒海。
那天的陆知珩,话格外多。那些从他嘴里吐出的词汇,什么拓扑维度超引力,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更别说插话了。
以往在类似的尴尬场合,陆知含有向下兼容的自觉,总会丢给我一个我能接住的话题,不至于让我像个摆设一样杵在那儿。
可今天,他似乎聊得太投入,彻底把我忘了。
好在我这种话痨,适应能力极强,在哪儿都能找到生存土壤。
我很快就找到了我的同类,另一个同样被家人抓来接受学术熏陶,全程眼神涣散的男生。
沈嘉言压低声音,凑过来:是不是感觉像在听外星人开会
我猛点头,深有同感:可不是嘛!尤其那两位,我朝陆知珩那边努了努嘴,我觉得他们下一秒就要突破大气层,进行光速交流了。
沈嘉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理解。我爸非说要让我来感受一下顶尖大脑的氛围。你呢
我愣了一下,随口胡诌:
我是家教,陪我雇主来参加活动。我的任务是教他怎么跟人正常说话。
沈嘉言的目光戏剧性地飘向陆知珩:那你的任务……是不是超额完成了
他这话带着点无伤大雅的调侃,却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我下意识地又朝陆知珩那边看去。
他正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林芷言说着什么,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极淡的弧度。
那是我花了整整四年,用无数的烂梗和毫无营养的废话,才偶尔能换来的奢侈品。
而此刻,林芷言只用了一堆我听不懂的符号,就轻易地拿到了。
心脏的某个角落,好像被那块提拉米苏撑得更难受了。
是啊,超额完成,我收回视线,可以光荣下岗了。
我晃了晃手里的杯子,你呢熏陶出什么心得了没
5
心得就是,这里的柠檬挞还不错。沈嘉言耸耸肩,又指了指我喝了一半的果酒,这个也好喝。
我们默契地避开了那些高深莫测的话题,开始天南海北地胡扯。
我们学校三食堂的锅包肉才是YYDS!
绝对是一食堂的好吗!三食堂的太甜了!
最近那个爆火的悬疑剧,你觉得大BOSS到底是谁
我猜是那个看起来最无害的心理医生,老套路了。
我们学校刚出了个新校规,简直奇葩——男女生非必要禁止共用一根吸管!
所以纪律部主任是要天天蹲在奶茶店门口巡逻吗哈哈哈哈。
……
我们的笑声并不大,但在那个只剩下数学术语低语的沙龙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点刺耳。
直到我感觉到一道视线,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了我身上。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
陆知珩不知何时停止了和林芷言的讨论。
他蹙着眉。
那双总是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清冷眼眸,正定定地看着我。
不,更准确地说,是看着我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以及我身边,同样笑得毫无形象的沈嘉言。
我脸上的笑容,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点点僵住。心里那点不舒服的饱胀感,猛地发酵,变成了尖锐的酸涩。
怎么了沈嘉言察觉到了我的异样,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没什么。我摇摇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果酒,试图用酒精压下那股莫名的情绪。
6
沙龙结束时,是陆妈妈顺道来接我们。
我低估了那杯果酒的后劲。
上了车,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看什么都是双影。
哥,你什么时候学的影分身术怎么有两个你啊我眯着眼睛,努力想把那两个晃动的身影合成一个。
陆知珩无奈地伸手,捏住了我的脸颊,阻止我不断凑近的脑袋。他的指尖微凉,触感清晰。
苏晓晓,你喝多了。
我想,陆知珩的病是真的好了。你看,我都没说烂梗,他都能一次性说出这么多字了。
可我今天为了沙龙,还特意准备了不少新段子,背都背了,不用太可惜。
哥,我可能最近要跟你保持距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竟然真的问:为什么
我嘿嘿一笑,大着舌头说:因为最近有点上火,我怕离你太近,我眼里的爱意会把你融化掉。
哥,你要是敢背叛我一次,我就原谅你一次;背叛我两次,我就原谅你两次;背叛我三次,我还是会原谅你。
但是你给我记住了,我是心灵导师,不是你老婆。
说完,我自己乐得差点从后座滚下去。
今天的陆知珩很反常,他没有制止我,反而推了推我,问:还有呢
我借着酒劲,脱口而出:你要是再敢凶我,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变成WIFI,你满格的时候,我信号也强,你信号弱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我的手臂突然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攥住,整个人像是被提溜的小鸡一样,从座椅里被拎了起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晕乎乎地把下半句吐了出来:
……我就直接断开连接,让你找不到我。
眼前站着的,是另一个陆知珩,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结着冰霜的脸。
他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我,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捂住了我的嘴。
闭嘴。
回家。
我这才看清,他身后还站着陆妈妈,和那个叫林芷言的女孩。陆妈妈下意识地想来扶我,却被陆知珩一个侧身,完全避开了。
原来我认错人了。那个和我对话的,是车窗倒影里的他。
我猛地闭上了嘴。
林芷言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原来,你是和妹妹一起来的啊。
陆妈妈尴尬地笑了笑,试图打圆场:是啊,我们知珩和晓晓,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的。晓晓是我们家的……她顿了一下,用了个玩笑的口吻,童养媳呢。
陆知珩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几乎是立刻转向林芷言,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一字一顿地澄清:
不是。
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讨厌蠢货。
7
我的酒疯一向很讲规矩,不大喊大叫,就是话多到能把唐僧说崩溃。
即便脸被卡在车窗和座椅的缝隙里,我也要坚持不懈地跟陆妈妈聊天。
陆妈妈试探地问:晓晓,你今天和那个男孩子聊得很投机啊。
我点头,声音含混不清:陆阿姨你不知道,他居然也是我们学校的,简直是异父异母的亲学渣,太有共同语言了!
陆妈妈又笑:我看他好像很会逗你开心
我下意识地回答:哪有,我笑点低得跟海拔似的,谁逗我我都乐。总不能学陆知珩,天天板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全世界都欠他钱呢。
陆阿姨,你不知道,他还告诉我,学校西门外那家烤冷面才是最正宗的,可惜我都毕业了,一次都没吃过。
他还说,下周末美术馆有个错觉艺术展,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艺术成就,就是把火柴人画得四肢健全……
我的话被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
是坐在副驾驶的陆知珩。他猛地回过头。
车厢里的光线很暗,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那不带任何情绪,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格外残忍的声音。
你很吵。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小冰块一样砸过来。
能闭嘴吗
车里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窗外掠过的车流声,像一条无声的河,在我们之间划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还是陆妈妈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
知珩,你胡说什么
她又转向我,语气放得极柔:晓晓,你别往心里去。你知道他的,他那张嘴就不会说人话。
我点了点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里有个地方,莫名其妙地疼得厉害。
我想,一定是那杯果酒的错。
第二天,陆知珩的手机收到一条匿名信息:
【服下一颗药丸,苏晓晓就会离你五百米远。】
8
那瓶维生素C,其实是我的一个测试。
聊天框里,那句蓄谋已久的挑衅还没发出去:
【连维生素C你都敢吃,那甜甜的我,你岂不是要一口吞掉】
我盯着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指尖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最终只打出五个字,点了发送。
【我们互删吧。】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那边却没有任何回应。
撤回的选项亮着,但我知道,已经没有意义了。
直到晚上,他的消息才姗姗来迟:【晚上8:30,来我房间。】
像一份不容置喙的传票。
我知道,是为了雅思的事。他要出国,我也必须被打包带走,这是陆家的共识。而我的口语烂得像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全靠他这个严苛的狱警监督。
我磨蹭到最后一秒才推开他的房门。
他坐在书桌后,背对着门,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座沉默的山。
他没回头,也没说话。
我在他无声的注视下,磕磕绊绊地背着那些拗口的句子。
明明已经完成了当天的任务,他却依旧一动不动,交叠的双腿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房间里静得可怕。
终于,他转过椅子,正对着我。
你今年的雅思,过不了。
他的语气不是疑问,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这句冰冷的话,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我积压了一整天的委屈和愤怒。
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出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不是你们这种天才,我只想随便上个普通的大学,过安稳日子。我十八岁了,我爸留给我的信托基金够我当一辈子的米虫了,我不想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把自己活成你们想要的样子!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眯起眼睛,那道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我。
那是溺爱,他下了结论,所以你才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最精确的词。
纪律涣散,缺乏远见。
我沉默着,把头偏向一边,不想让他看到我泛红的眼眶。
他又问:所以,你要离开陆家
我梗着脖子,像是被激怒的斗鸡:陆阿姨当初请我来,只是让我陪你几年,让你学会跟人说话。你现在跟人交流不是挺正常的吗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和陆阿姨这四年的照顾。我志愿报好了,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就在本地。学校附近,我也已经买了房子,开学就搬过去。
我说完这一长串话,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节蜷缩了一下。
我不同意。
我几乎要气笑了。
我不是被卖到陆家的奴隶,我妈也是按月给你们付了生活费的。凭什么我的人生要由你来同意
房款都付清了。我拿出一个最实际的理由。
他说:我双倍补给你。
真是可笑。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他觉得国外的月亮又圆又亮,可我偏偏就喜欢我们这儿的雾霾天。
陆知珩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
他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近。他很高,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你的精力很旺盛,思维活跃,外向。但缺点是,情绪极不稳定,极易受外界干扰,自制力几乎为零。
他像在分析一个实验样本。
你需要的不是陪伴,他最后说,是管制。
我愣住了,紧接着,一股巨大的羞辱感涌了上来。
是我求你管我了吗我拔高了音量,我堕落也好,上进也罢,跟你陆知珩,有半毛钱关系吗
我看见他浓黑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抬手,指节抵在眉骨上,那个动作,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心里竟升起一种报复性的快感。
忽然,他放下手,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解开了,露出一小片冷白的皮肤。
他逼近一步。
你在跟我赌气
他忽然笑了,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好,我们换个话题。他用一种谈论学术问题的口吻,平静地提起我下午在车里的醉话,你提出了一个假设,‘我再敢凶你,你就断开连接,让我找不到你’。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
现在,我想检验一下这个假设的真伪。
10
我没想到,陆知珩的思维能以这种方式转弯。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门板。
陆知珩,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悖论。
你觉得,可能吗
我想起他亲口说过的讨厌蠢货,自觉失言。
或许,他对我唯一的耐心,都用在了与我这种蠢货的无效沟通上。
我劝你,离那个沈嘉言远一点。
他的话题又毫无征兆地跳了回来。
他慢条斯理地,像是在陈述一段代码:沈嘉言,18岁,本地人,父母离异。曾经也是重点中学的学生,高二下学期因情绪问题休学。腕关节有自残旧疤。三天前下午四点三十一分,他在海天路口的便利店外,见过你。
随着他话音的落地,我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你……调查我
我猛地抓起自己的手机,慌乱地在设置里翻找,试图找到那个我看不见的,属于他的后门。
陆知珩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你找不到的,那是我写的程序。只要我想,你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秘密。
是啊。他除了是数学天才,在计算机领域,同样是神。
我以为我会尖叫,会发疯,会冲上去给他一巴掌,质问他这个神经病到底想干什么。
但我没有。
我只是安静地,把手机重新放回了他的书桌上。
动作很慢,慢到我自己都能听到关节轻微的响声。
我真的,没招了。
后面他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状态,最后只叹了口气。
雅思,你还是要好好学。
我像个提线木偶,点了下头。
有时候,你真的很会惹我生气。
我麻木地,又点了下头。
留学的学校我已经帮你申请了,宾夕法尼亚大学。我已经申请了延迟一年入学。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不如去问问林芷言把这个名额给她吧,反正你只是想找个人陪你说话,她跟你……更能聊到一起去。
陆知珩淡淡地说:她跟你不一样。
我问:哪里不一样
他的目光掠过我,像是在看一件物品:她是一块原石,只需要打磨。而你,是一堆需要被重新塑形的黏土。
我喉头一哽。
我已经替你规划好了,他无视我的反应,继续说,出国读数学,本硕连读,然后回国进高校……
我浑身都在发抖,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可我根本读不下去!你有这个精力,不如去资助一头猪!我连一篇像样的论文都写不出来!
陆知珩似乎觉得我的比喻很可笑:我可以帮你写,让你当第一作者。这对我不难。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即使你是一块朽木。
即使你毫无自制力,贪玩懒惰,容易被外界诱惑,我也可以把你推上那个位置。那是多少人挤破头都得不到的东西,你不想要
他看清了我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抗拒,眉头拧了起来,声音也哑了几分。
是因为沈嘉言因为他留在了国内
我皱着眉:跟他没关系。
房间里只有书桌上的那盏台灯亮着。
他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身形挺拔。那张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昏暗中,更显得幽深阴郁。
最好是这样。
他说。
你和他,到此为止了。
11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陆知珩的情感回路,真的和正常人不在一个频道。
他并不喜欢我,却能像验证一道公式一样,尝试将我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付诸实践。
他冷静,自持。
他的世界里,没有正常人的道德和界限。
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觉得监视我这件事有任何不妥,更别提道歉。
我被陆知含有形的,无形的,关了起来。
起初,我以为这只是他吓唬我的玩笑。
但第二天,当我发现我的房门从外面被反锁了,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个封闭的房间。
一台被清空了所有娱乐软件,只剩下学习资料的电脑。
一摞摞比砖头还厚的雅思试卷。
陆爸爸和陆妈妈正好出差去了外地。
这个家里,没有人能来救我。
一天。
两天。
我突然意识到,陆知珩是真的,在囚禁我。
他曾说过一句话: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和手段并不重要。
我快疯了。
我没有幽闭恐惧症。
但是,在一个绝对安静,没有任何回应的房间里,我的世界就会开始崩塌。
我会变得暴躁,狂怒,然后是崩溃,哭泣。
就像被丢进了一个声音的真空。
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家。
在我兴高采烈地给妈妈夹菜时,我的继父会温和而坚定地说:食不言。
在我手舞足蹈地跟妈妈讲学校里的趣事时,我的继妹会红着眼睛说:你跟新妈妈有那么多话说,是不是在炫耀我没有妈妈
从此,那个家里,再也没有人跟我多说一句话。
我的声音,成了那个家的禁忌。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那样,像个乞丐一样,发疯地乞求别人理理我,求别人跟我说说话。
有那么一刻,我把桌上的试卷全部撕成了碎片,雪花一样撒了一地。我揪着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往墙上撞,想要用疼痛,来证明我还活着。
12-13
说实话,遇到陆知珩那年,我的日子,并不比他好过多少。
我妈是天生的公主。初恋是青梅竹马,就算赌气分手,也能迅速找到那个年代开得起桑塔纳的男人闪婚。这辈子吃过的苦,大概只有养颜的凉拌苦瓜。
后来我爸意外去世,街坊邻居都在背后看她笑话。
她却转身就嫁给了当年已经飞黄腾达的初恋,无缝衔接地继续过她的阔太太生活。
只是,她带过去一个拖油瓶,我。而她的初恋,也有一个。
比起我这个话多到让她头疼的亲生女儿,她显然更喜欢那个文静娴雅,会弹钢琴画油画的继女。
即便,我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个。
我不敢哭,更不敢质问。
可是,我多想告诉她:妈妈,不让我说话,我真的会死的。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把我的头按进了水里,一秒钟比一年还长。
14
我蜷缩在地板上,脸上身上都是灰尘。
屋子里拉着窗帘,天昏地暗。眼前的所有东西都在旋转,颠倒。
忽然,楼下隐约传来了人声。
我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扑到窗边,拨开厚重的窗帘,往下看去。
是陆知珩,和他身边的林芷言。
他们并肩走在阳光灿烂的花园里,正在讨论着什么,画面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发了狠,用力地拍打着窗户的玻璃。
陆知珩!你放我出去!
陆知珩,我真的受不了了!你跟我说句话!我会死的!
我的声音被双层玻璃阻隔,传到楼下,大概只剩蚊子叫。
但他们还是听到了。
陆知珩和林芷言一起抬起头,朝我的方向看来。
林芷言的脸上带着疑惑:
你妹妹,这是怎么了
我听到陆知珩用他那贯有的,平淡无波的语气说:
想偷懒而已。
耍小聪明,不想做题。
林芷言哦了一声,露出了然的微笑:
小孩子都这样。我妹妹也经常为了逃避练琴,在家满地打滚。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必须让陆知珩明白。
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我会真的毁掉。
跳下去
三楼,或许摔不死,但肯定能出去。
可是窗户被从外面钉死了,我连一条缝都推不开。
我的目光,绝望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了那面挂满了他精心搜集的,蝴蝶标本的墙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些曾经在阳光下闪耀着磷光的翅膀,一片片地,化为了尘埃。
我的手上,满是温热的,粘稠的液体。
15
疯子和正常人之间,没有道理可讲。
所以,从陆知珩把我送到医院,到我的小拇指被重新接上,缝了八针,麻药的劲儿过去又疼得我直抽冷气,他始终没有对我说一个字。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来的第一个访客,是林芷言。
她带来一束百合,插进床头的花瓶里,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动作优雅。
我今天过来,主要是想谢谢知珩,她开口,声音柔和,他给我的一个思路,解开了一道困扰我一个月的难题。
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关于那个难题的事,用词全是天书,我听得昏昏欲睡。
终于,她把话题绕了回来。
我听说,你是知珩的‘童养媳’她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好奇,我以为像陆家这样的家庭,早就过了包办婚姻的年代。
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那是陆阿姨开的玩笑。我就是个陪读,他话少,陆家请我来给他当个‘有声背景墙’。
林芷言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那你和知珩平时都聊什么我感觉,他好像只对学术问题感兴趣。
她那副打量藏品般的姿态,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没错,他只对学术感兴趣,我说,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那些东西我都不懂,所以我们一般只聊‘论母猪的产后护理’这种接地气的话题。
林芷言的笑意更深了:陪在天才身边,却无法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一定很痛苦吧。
我没接话。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我小时候喜欢过一个邻居哥哥,他也是一个像知珩那样的天才。我为了追上他的脚步,拼了命地学习,跳级,好不容易跟他考进同一所高中,他十六岁就被特招进了大学。我不甘心,发誓要考去他的学校,结果还没等我高考,就听说他被一个保密单位录取了,从此音讯全无。因为他,我很难再对别人动心,直到我遇到第二个能让我仰望的人——陆知珩。
她顿了顿,似乎在等着我的反应。
我后来常常后悔,如果我没有把整个青春都用来追逐他,我的人生或许会更明媚,而不是被埋没在一堆试卷里。
我依旧沉默地听着。
她终于像是说完了开场白,图穷匕见:抱歉,我只是有感而发。人啊,总是想抓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以为我是因为留不住陆知珩,才用这种方式撒泼耍赖,伤害自己来博取同情。
可惜,她猜错了。
追求月亮的人,自己也应该成为星辰,而不是成为月亮的阻碍,不是吗她用一种悲悯的口吻说,知珩为了能和你一起出国,放弃了去斯坦福的机会,选择了宾大,太可惜了。你若是真的为他好,就应该放手,让他去追逐他真正热爱的东西。
我垂下眼,不再看她,说:你可以走了。顺便,帮我给陆阿姨打个电话,我想跟她说话。
16
我和陆阿姨说:阿姨,我想从家里搬出去了。
电话那头的她,显然很震惊。
但她还是同意了。
晓晓,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和知珩吵架了就因为上次在车上,他说你吵
我嗯了一声:就因为这个。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你们俩一起长大,你最知道他那个臭脾气,嘴巴比心里想的要刻薄一百倍。他不是真的想让你走的。
我说:可我不想待了。
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我知道的,晓晓,你喜欢知珩。他当局者迷,我们这些旁观者可看得清清楚楚。你之前告诉我,你不想留学,志愿报了心理学。我当时一听就明白了,你是因为知珩才选的这个专业。你不知道,阿姨当时有多高兴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从小就那么开朗,像个小太阳,所有孩子都围着你转。知珩那座万年冰山,竟然能被你捂热,我那天晚上激动得一宿没睡,觉得他肯定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能遇到你。
我用力地用手捂住眼睛,不想让电话那头的她听出我声音里的哭腔。
我说:陆阿姨,他不喜欢我这么笨的。
不是的!他——
我打断了她的话。
抱歉啊,陆阿姨。我说,我不想喜欢他了。
我确实喜欢过陆知珩。
他那张脸,遗传了陆家所有的优点,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更何况,他冷漠孤傲,却唯独对我,有那么一丝丝不一样。
那种被天之骄子特殊对待的感觉,很容易让人产生致命的错觉。
也让人,忽略了他性格里那些致命的缺陷。
我曾以为,陆家会是我的第二个家。
后来才明白,从我爸去世那天起,我就没有家了。
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男人,会把我扛在肩膀上,耐心又认真地,听我讲那些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的废话了。
17
刚挂断陆阿姨的电话,我还在盘算着她最早什么时候能赶回来解救我。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是陆知珩。
我立刻闭上眼睛装睡。
我能感觉到,他在我床边站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装不下去。
他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尊雕塑。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我的伪装。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
我放弃了。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别再用你自己,来威胁我。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低头。
说完,他就走了,无声无息,像来的时候一样。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即便我回陆家收拾我的东西,那栋房子也空荡荡的,只有他的气息,没有他的人。
我以为,他大概是提前出国了。
直到大一下半学期。
我在学校论坛里,看到了一个帖子,是北大校庆运动会的高清抓拍。
照片里,明媚动人的林芷言和清冷出尘的陆知珩并肩而立,手里共同举着数学科学学院的牌子。
下面一水的跟帖评论:
啊啊啊这是什么神仙颜值组合!就这张照片我能脑补出一部十万字的校园文!
绝配!温暖治愈系学霸x高冷自我攻略型学神,我先磕为敬!
我这才知道。
林芷言被北大录取了。
陆知珩没有出国。
他跟着她,去了同一所大学。
不过,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18
我和沈嘉言,阴差阳错考进了同一所大学。
他的分数比我高了整整五十分。
我曾经惋惜地问他:你这分数,怎么来我们这个学校
他嬉皮笑脸地回答:我第一志愿是清华,第二是北大,这不,滑档了呗。
大二暑假,我和他一起报名参加了去山区小学的支教活动。
小学的孩子们见到新面孔,总是特别热情。
我是他们口中的晓晓姐姐。
而沈嘉言,是嘉言哥哥。
总有天真的孩子围着我们,歪着脑袋问:
晓晓姐姐和嘉言哥哥每天都一起来上学,你们是夫妻吗你们结婚了没有呀
我哭笑不得地解释:不是呀,我们只是搭档,就像……就像喜羊羊和美羊羊是好朋友,但他们不住一个羊村呀。
这种解释对他们来说过于复杂,他们依旧半懂不懂地追问:那晓晓姐姐和嘉言哥哥,你们有小宝宝了吗
19
因为我们学校和这所希望小学有长期的合作,同学们在校园里组织了募捐,给孩子们买了一批午睡用的小床。
小床运到学校那天,我们这些志愿者老师都去帮忙往下搬。
我和沈嘉言抬着一个床架,一群兴奋的小朋友跟在我们身边打转,又笑又闹。
混乱中,有人扯掉了沈嘉言手臂上的冰袖。
我只看见他猛地抬手,想要去捂住自己的手臂。
但已经晚了。
他的小臂上,有一片狰狞的,早已愈合的疤痕。
那不是普通的伤疤,而是用刀,一下一下刻出来的两个字。
苏晓。
后面那个晓字,因为笔画太多,刻得皮肉模糊,几乎难以辨认。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沈嘉言的脸色瞬间惨白,他伸手想来拉我,神情慌乱:
晓晓,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
我大脑里一片空白。
我好像,并不想听他的任何解释。
我打开他的手。就在那一刻,沈嘉言的脸色猛地阴沉了下去,那种阴鸷,和他平时阳光开朗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沈嘉言,我们等会儿再谈。先把孩子们的床搬完。
沈嘉言看着我平静的脸,似乎松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点了点头。
我恍恍惚惚地走回教室。
怪不得,不管多热的天,他都坚持穿长袖。
我以前还天真地以为,他只是单纯地怕晒。
我打开自己的挎包,想找瓶水喝。
挎包里,却多了一个不属于我的,黑色的笔记本。
我翻开它。
【6.18
今天又没能捡到她用过的纸巾,闻不到她身上的味道了……好失落。】
【6.19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要有其他人如果只有我和晓晓两个人,该多好。】
【6.20
她今天被一年级的小孩气哭了,眼睛红红的,嘴巴也红红的,好想亲……但我怕吓到她。】
……
每一页,都是沈嘉言的字迹。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从我胃里翻涌上来。
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
你在看什么
我肩膀一抖,不知道沈嘉言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身后。他看了多久
他伸手想来碰我的肩膀,我猛地躲开。
沈嘉言,你每天在我面前演戏,不觉得累吗
沈嘉言伸手就想来夺我手里的本子,情绪有些激动:
你听我解释!这不是我的!我从来不写日记……
他话还没说完,我们脚下的地面,突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紧接着,手机发出了刺耳的,地震预警的警报声。
我立刻丢下他,转身就往外跑。他却一把拽住我的手,想把我往楼下拖。
我冲他大喊:楼上还有孩子!快去疏散他们!
沈嘉言愣住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朝着楼上冲去,声音嘶哑:
如果他们有任何一个人出事,沈嘉言,我会恨你一辈子!
我们一遍遍地冲进摇摇欲坠的教室,把吓傻了的孩子们一个个往操场上疏散。
但楼塌得比我们想象中要快得多。
还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孩子没来得及出来,教学楼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
20
我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醒了过来。
在危急关头,我钻进了坚固的讲台下面。
余震还在继续,地底传来轰隆轰隆的闷响,像是世界末日的背景音。
我大声呼救,但除了我自己的回声,没有任何人回应。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
我被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吞噬。
那种被声音抛弃的恐惧,又一次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又开始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手心,直到血肉模糊。
太难受了。我迫切地,需要有个人,跟我说说话。
我剧烈地挣扎着,想要从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出去。
缝隙里的灰尘不断落下,呛得我直咳嗽。
就在我感觉这片最后的避难所也即将坍塌时,我摸到了我的手机。
屏幕亮了。电量不多,只剩下百分之十五。
信号时断时续。
通话记录里,有一个陌生的号码,在地震前,给我打了五十多个未接来电。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回拨了过去。
电话竟然通了。
手机里传来一个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听到的声音。
苏晓晓,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是陆知珩。
那一刻,我所有紧绷的神经,都断了。
可我脑子好像也坏掉了,我哭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陆知珩,沈嘉言是个大变态!他跟你一样恶心!
电话那头的陆知珩,声音里竟然带上了几分愉悦。
嗯,他说,恶心。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沈嘉言日记本和手臂刻字的事,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陆知珩安静地听完,然后说:显而易见。我劝过你,离他远点。
你知不知道,你高三那年,为什么会被学校‘劝退’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陈年旧事:因为我话太多,影响了班级纪律。
陆知庚轻笑了一声,缓声道:因为他用匿名短信跟你表白,被你拒绝后,他就在手臂上刻了你的名字,还录了视频,准备发给你‘证明他的爱’。他母亲发现后,闹到了学校,用极端方式威胁校方,要求你必须离开那个环境。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我不知道……
陆知珩淡淡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他很会伪装。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急切:你现在在哪个位置有没有受伤把定位发给我,我现在就过去接你。
21
我告诉他:我在希望小学的废墟底下。手机,只剩下百分之十二的电了。
电话那头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清脆响声。
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
我马上就到。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还好啦。哥,你别挂电话行不行没有人和我说话,我……我受不了,我会死的。哥,我求你了,我不是装病,我真的,很难受。
好。陆知珩的声音,慌乱得不再像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濒临死亡的时候,偏偏话格外地多。
就连小时候和他拌嘴的那些芝麻小事,都翻来覆去地讲。
而这一次,他听得格外认真。
甚至,句句都有回应。
我讲到我小时候偷偷暗恋他,幼稚到觉得连我们俩上完厕所,最终的排泄物能在化粪池里汇合,都是一件顶浪漫的事。
陆知庚无奈地说:能聊点别的吗你一提到这些,就格外兴奋……
突然,他的声音,连同整个世界,都戛然而止。
手机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它关机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很没出息地,放声大哭起来。
这下好了。
陆知珩再也不用困扰了。
说不定,他以后,再也听不到我和他说任何废话了。
22
我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待了多久。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烂在地底时。
意识朦胧间,我听到了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紧接着,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被人从废墟里抱了起来。
刺眼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瞳孔里,倒映出一张男人憔悴不堪的脸。
下巴上全是青黑的胡茬。
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我想喊他的名字:陆知珩。
可是,我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完了。
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觉得我话太多,所以干脆收走了我的声音。
陆知珩看清了我眼神里的慌张,他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痕,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我。
没事。
我在这里,我陪你说话。
不要怕,也别哭,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怀里,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23
我的身体在医院得到了救治。万幸有讲台的缓冲,我伤得并不重,只是嗓子因为长时间的呼救和哭喊,暂时失声了,需要休养一个星期。
也就是在休养期间,有心理干预的医生来给我做疏导。
他发现我有非常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因为童年时期的特殊家庭环境,医生在对陆知珩解释我的病情时说,导致她形成了一种应激机制。只要在一段时间内,处于一个没有语言交流的环境里,她就会发病。表现为精神紧张,情绪癫狂,甚至出现自伤行为。
医生说话的时候,陆知珩就站在我的病床边。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僵硬。
我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你看。
命中注定。
有PTSD的我,和一座活的冰山,不可能在一起。
24
这次的地震等级很高,造成了不少伤亡。
我带的二年级班上,有个最活泼调皮的小男孩叫石凯,他的腿被石板压了太久,组织坏死,最终被迫做了截肢。
那个曾经满操场疯跑的孩子,猛地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他整天整天地哭。
医生护士来给他打针换药,他会激烈地反抗,把所有人都推开。
我走到他的病床前。
他妈妈正在耐心地劝他:凯凯,吃点东西吧。妈妈跑了好远的路,才给你买到你最爱吃的炸鸡腿。
他哭着把那些食物全都扫到了地上。
你别骗我了!就算我好好吃饭,这条腿也不会再长出来了!
妈妈,我的腿好疼……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我这个怪物死了,你就可以再生一个健康的宝宝了!
以后同学肯定都会笑话我是个瘸子!我不想活了!
石凯的妈妈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不忍再看,把她劝了出去。
我坐在石凯的床边,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好。
不想吃就算了,我说,那要不要看动画片我记得你最喜欢《钢铁侠》
石凯把头扭到一边:不看!
我凑近他,悄悄地说:我跟你说个秘密,我最近搞到了一批好东西,可以让你也拥有钢铁侠那样的盔甲,甚至比他还厉害。
石凯不说话,但耳朵动了动。
我把他妈妈提前订做的,外观特意喷涂成钢铁侠战甲同款的假肢拿了出来。
你要不要……试试这个
石凯盯着那个酷炫的假肢,眼神里有些犹豫。
我耐心地帮他穿好。
你试试看,是不是也能走路我跟你说,你现在还小,等你以后长大了,拥有了这个盔甲,你一脚就能把那边的铁柱子踹个大洞!
你说,是钢铁侠的盔甲厉害,还是蜘蛛侠的丝厉害你要是不喜欢这个,我下次给你搞个蜘蛛侠同款的
石凯撇了撇嘴:当然是钢铁侠!我就要这个!我不要蜘蛛!
他试着用假肢踢了一下,地上的拖鞋立刻飞了出去。
我立刻浮夸地哇了一声:天哪!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掌握了这股强大的力量!
怪不得钢铁侠要比你早出生那么多年,你知道为什么吗
石凯立刻上钩:为什么
我说:当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你,所以只能笨鸟先飞了。你懂什么叫‘王不见王’吗就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要主动避开另一个更厉害的人,害怕自己被比下去。
他立刻得意地大叫:我知道!虽然钢铁侠是我的偶像,但是等我熟悉了我的钢铁盔甲,他肯定打不过我!
我立刻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离开石凯的病房时,我看到陆知珩一直站在门外等我。
他就那样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在我快要被他看得不耐烦之前,陆知珩终于主动开了口。
他说:你很厉害。
我挑了挑眉。
他说:你的话……可以救人。
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而且,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很喜欢你。
我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你知道就好。我这人,从小就讨喜。
陆知珩垂下眼,攥紧了指尖:我想跟你道歉。之前在车上,让你闭嘴那件事。
因为你和沈嘉言说话……我发现你和谁都能聊得很开心,你不是……只对我一个人那样。
是我嫉妒,所以口不择言。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听你说话。
我故作轻松地说:哦,行,我原谅你了。
他眼底似乎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还有……你手受伤那次。是我的错。我自大又愚蠢,我以为我掌控了一切,却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你,我把你当成我的附属品,把我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
苏晓晓,对不起。
我又说:我也原谅你。不知者不罪嘛。
他眼底的光更亮了:那我们……可以回到从前吗
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了。陆知珩,你比我聪明那么多,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回不去了。
就算没有之前那些矛盾,我们也走不到一起。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看见,他眼底的光,一寸一寸地,黯淡了下去。
25
我知道,沈嘉言的事,有很大一部分,是陆知珩在背后设计的。
沈嘉言虽然偏执,但为人谨慎。他不可能那么不小心,把写满了自己阴暗心思的日记本,正好掉进我的包里。
那天扯下他冰袖的小男孩,现在想来也格外刻意,像是被人授意过一样。
陆知珩在等。
等我看清沈嘉言的真面目,等我和沈嘉言爆发争吵。
以沈嘉言扭曲的性格,肯定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让我感到恐惧和不安。
那个时候,陆知珩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
我会后悔,没有听他的忠告。
再天真一点,我或许就会真的放弃自己的人生,乖乖听从他的安排,像一个被装在精美套子里的人偶。
可是,陆知珩。
你那么聪明。
你机关算尽,却没算到一场地震,会彻底改变棋局。
你也没算到,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被你几句话就唬住的小姑娘了。
从他面无表情地吞下那一整瓶维生素C开始,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彻底离开他了。
尾声
很久很久以后。
我和陆知珩,真的就此分开了。
我听说,他接受了他父亲的安排,提前接管了家族企业,开创了一个新的科技公司,做得风生水起。
而我,在彻底放下他之后,奔赴了属于我的,全新的人生。
命运就是这么爱开玩笑。
当年被他逼着都不肯踏出的国门,我最终还是自己走了出去。
不是为了镀金,也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环游世界的冲动。
曾经觉得比天书还难背的二十六个字母排列组合,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在飞机爬升到万米高空时,在那种熟悉的,轻微的失重感中,我忽然又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夜晚。
他收到了一条匿名短信。
【服下一颗药丸,苏晓晓就会离你五百米远。】
而他,吞下了一整瓶。
希望我离他,越远越好。
如今,山海相隔,不复相见。
真是一语成谶。
番外
·
陆知珩
他很小的时候,就能轻易地分辨出不同的人,然后将他们归为同一类。
在他眼里,大部分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固定程序,拥有相似的配置,遵循相似的逻辑,说出相似的话。
无趣,且乏味。
但苏晓晓不一样。
她是一个变量,一个无法被归类的,充满bug的存在。
她懒惰,油嘴滑舌,逻辑混乱,愚蠢不堪。
他本应该,最厌恶这样的人。
可他却唯独,愿意听她说话。
苏晓晓生活在陆家的那几年,她的一切,其实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觉得她穿那条淡紫色的短裙很好看,但他不会直接说。
他会把那条裙子挂在衣柜最显眼的位置,同时,用各种隐晦的方式,让她对别的衣服产生排斥。
比如,他会不经意地说,红色显得皮肤黄,或者,格子衫看起来太普通。
他总能如愿以偿。
那个夏天,苏晓晓穿得最多的,就是那条紫色的短裙。
这只是无数件小事中的一件。
这些事情,润物细无声。
甚至连苏晓晓这个当事人,都从未察觉。
她只会觉得自己过得自由又随心。
苏晓晓第一次脱离他的掌控,是遇见那个叫沈嘉言的男生。
在他们交谈的三分钟后,沈嘉言的所有资料,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电脑桌面上。
陆知珩感到了,一丝莫名的烦躁。
他第一次意识到,苏晓晓不是独属于他的变量。
她是一个独立的,会对着别的男人笑得毫无防备的人。
他的那点逻辑和理智,在那一刻出现了偏差。
他嫉妒。
甚至苏晓晓只是短暂地忽视他,和别人多说了几句话,他都会因此而生气。
但他那时候,并不明白这种情绪叫什么。
他以为,他只是在气恼苏晓晓的不上进,气她总是那么蠢,连别人刻意的接近都看不出来。
所以在那次沙龙上,他故意冷落她。
他想让她也尝尝那种患得患失的滋味。
他想要她像以前一样,老老实实地黏在自己身边,好好学习。
但他搞砸了。
他那句能闭嘴吗,像一把刀,把他和她之间那根脆弱的线,彻底斩断。
那天晚上,他们在房间大吵一架。
他才知道,她从未想过要和他一起走。
她的所有陪伴,都只是在完成陆妈妈布置的任务。任务一结束,她就要拍拍屁股走人。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放着他铺好的康庄大道不走,偏要去过那种一眼能望到头的平庸生活。
所以,他把她关了起来。
他以为,只要断绝她和外界那些无聊的联系,她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轨道上来。
她却用一块碎玻璃,划伤了自己,威胁他,想要离开。
那天,他抱着满手是血的她冲向医院时,表情很冷静。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快要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恐惧的情绪,撕碎了。
他放她走了。
但他告诉自己,没关系。
羽翼未丰的幼鸟,在外面碰了壁,总会记得回巢。
他亲手设计了后面的那场戏,让沈嘉言在她面前暴露本性。
可他没有想到,那天,会发生地震。
在她的电话突然挂断,陷入一片死寂之后,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后悔。
如果他一开始就没有妥协。
如果他能早一点揭穿沈嘉言。
如果……
那么,苏晓晓就不会被埋在废墟底下,生死不明。
幸好,命运给了他一次挽回的机会。
当他在医院的走廊上,看到苏晓晓三言两语就安抚好了那个截肢的小男孩时。
他看到,她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服下一颗药丸,苏晓晓就会离你五百米远。】
原来,这个世界,并不能单单以智商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
原来,在感情这件事上,他比幼儿园的小朋友,还要笨拙。
原来,她那么耀眼,而他,古板又无趣。
她甚至一眼就看穿了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小伎俩。
他用尽了所有卑劣的手段,最终,也无法挽留住那片月光。
陆知珩想。
他是爱苏晓晓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苏晓晓,也是喜欢过他的。
只是,他作茧自缚,亲手把她推开了。
并且,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