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涵不清楚。
为什么自己对小时候的记忆那么模糊。
就像是隔着一层沾了水的薄纱。
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此刻走进那间熟悉的庄园。
那些屋子，那些人的面容，都让她感觉模糊。
“小姐。”
“小姐今天也很漂亮。”
“今天要玩什么呢，小姐？”
“今天要玩骑马！”
六岁的李沐涵，是庄园里绝对的公主。
而将她捧上王座的。
是那位永远对她笑得一脸慈爱的女仆长。
“驾！驾！再快一点！”
小小的女孩儿骑在一名仆人的背上，手里挥舞着一根根本不存在的马鞭。
笑得咯咯作响。
那仆人看上去快六十了。
四肢着地，汗流浃背。
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女仆长就站在一旁，手里端着温好的牛奶。
满眼宠溺地看着她。
“小姐，您生来就该如此。”
女仆长在她玩累了之后，一边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脸。
一边柔声细语。
“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您的家人，就不会存在。所以小姐做的任何事，都是正确的。”
“任何事？”
李沐涵仰着小脸。
“任何事。”
女仆长点头，语气不容置疑。
在六岁孩童的世界里。
“正确”是一个很简单的概念。
所有人都必须听她的话。
不听话，就是不正确。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将不合胃口的饭菜扣在仆人头上。
将母亲珍藏的昂贵红酒泼在她们精心熨烫的制服上。
只因那酒的颜色让她想起了故事书里恶龙的血。
她摔碎盘子，听着那清脆的响声。
就像在听一首赞美她的乐曲。
而那些跪在地上收拾残片的仆人。
他们的沉默，在她看来。
就是对“正确”的默认。
可每个月，当母亲夏玥回庄园的时候。
一切都会改变。
女仆长会提前一天郑重地告诉她。
“小姐，只有在夫人面前，您要学会做一个淑女。”
“为什么？”
“因为夫人是您的母亲，是您必须尊重的人。”
所以在年幼的李沐涵眼中。
世界被清晰地划分成两块。
需要尊重的，只有爸爸、妈妈、姐姐和哥哥。
而剩下的所有人。
都是为了让她开心而存在的星星。
必须围着她这颗太阳旋转。
她的任性，便在这扭曲的逻辑里。
愈发枝繁叶茂。
直到那一天。
庄园迎来了一位新的女佣。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怯意。
像是受惊的鹿。
她还领着一个女孩儿，约莫八九岁的样子。
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
一双大眼睛好奇又恐惧地打量着这个华丽得如同宫殿的地方。
女仆长站在她们面前。
神情是李沐涵从未见过的冷漠。
“你们母女是玲玥大小姐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的，命是李家给的。”
“从今往后，你们的这一生，都要献给李家。”
女仆长的目光落在那个女孩儿身上。
带着审视和警告。
“你的女儿，也要从现在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女仆。”
“切记，不要以为自己和小姐年龄相仿，就能和小姐成为朋友。”
“永远记住，你们之间，有着天与地的身份差距。”
女孩儿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死死忍住。
她的母亲连忙拽着她，躬下身子。
声音都在发抖。
“一、一定……我们一定守规矩，一定……”
新来的女仆笨手笨脚，做什么都错。
打翻水杯，放错点心。
甚至连走路都会同手同脚，惹得李沐涵一阵烦躁。
“你这么笨，干脆别用腿走路了！”
李沐涵叉着腰，对她下达了新的命令。
于是，那个漂亮的女人，便真的在冰冷的地板上爬行。
任由六岁的李沐涵骑在她的背上，在宽敞的客厅里“驰骋”。
女孩儿就站在不远处。
每次看到这一幕，都哭着想冲上前。
但每一次，都会被女仆长幽灵般出现的身影拦住。
“这是你母亲为你争取到的生活。”
女仆长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锁。
“看看你身上光鲜亮丽的衣服，看看你们现在住的房间，看看你们每天吃的食物。”
“这都是小姐对你们的赏赐。你难道要亲手打碎这一切，回到那暗无天日的狗窝之中吗？”
女孩儿咬着嘴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只能看着自己的母亲，像牲口一样。
卑躬屈膝，被那个小小的身影呼来喝去。
有一天。
李沐涵又一次大发雷霆。
她最喜欢的一条白色蕾丝裙。
是妈妈夏玥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
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仆人在给她熨烫时。
手一抖，熨斗在裙摆的褶皱处停留了片刻。
留下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极浅的黄色印记。
“你弄坏了我的裙子！你赔！你赔给我！”
李沐涵的哭声尖利刺耳。
她抓起桌上的发卡就朝老仆人扔过去。
老仆人吓得立刻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哀求。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是老仆的错，是老仆眼花了……”
那天，庄园里的大部分仆人都出去采购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她们两人，以及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女孩儿。
女孩儿再也忍不住了。
就在李沐涵哭喊着要撕扯老仆人花白的头发时。
一双瘦弱但有力的手，拽住了她。
“不，不可以这样……！”
李沐涵猛地回头。
看到女孩儿那张涨得通红，满是泪痕的脸。
“你放开我！”
李沐涵挣扎着，尖叫道。
“你和你妈妈的命都是我家的！你们都应该感谢我！你凭什么管我！”
“我，我们感谢您！”
女孩儿的声音颤抖着，却不松手。
“但……但是我们也是人……小姐……我们都是人啊……求您了……求求您了……”
女孩儿忽然松开她。
直直地跪在了李沐涵面前，冰冷的地面让她的膝盖生疼。
“请，请小姐……听听米莉奶奶的哭声，听听她的痛苦……”
她伸手指着那个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人。
“她，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小姐……祈求您，善良的小姐……原谅她这一次吧。”
李沐涵的哭声渐渐停了。
她啜泣着。
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孩儿。
又看看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仆人。
她很疑惑。
为什么这个女孩儿说的话，和女仆长说的不一样呢？
为什么要让她去听这些人的哭声？
她们的哭声。
不也应该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吗？
她们的痛苦，不也是因为没有伺候好自己而产生的吗？
“我……我听不懂……”
李沐涵吸了吸鼻子，用她惯有的命令口吻。
掩饰着内心的动摇。
“我命令你，来我的房间！给我解释清楚！”
从那天起，李沐涵的身后多了一个小尾巴。
她不再让那个漂亮的女人当马骑。
而是开始别扭地问那个女孩儿的名字。
“我叫……西尔维娅.....小姐。”
“你是哪里人啊？”
“瑞，瑞士......”
“我知道瑞士卷~妈妈和我都喜欢吃~”
李沐涵会把女仆长给她准备的她吃不完的精致糕点。
生硬地推到西尔维娅面前。
“喏，赏你的。”
西尔维娅会先是愣住。
然后小声地说一句“谢谢小姐”。
再小口小口地吃掉。
她们的感情，就在这一来一回的别扭中一天比一天好。
李沐涵大概明白了，自己以前做的事或许是不对的。
但女仆长的话她也不想去否认。
因为女仆长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家人以外最爱她的人。
甚至有一次自己从二楼不慎跌落。
是女仆长抱住了她。
用后背硬生生承受了十多阶的台阶。
后脑也被磕出了血。
但她忍着疼痛，只是安慰哭泣的小姐。
因为那次事件。
女仆长还落下了病根，一到下雨天，后背就疼的厉害。
应该是伤到了筋骨。
她有些纠结。
像心里住着两个打架的小人。
一个告诉她，你是天使，你做什么都对。
另一个却小声说，她们也是人，她们也会痛。
小小的李沐涵想不明白。
她决定。
等下次妈妈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好好问问妈妈。
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