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痛心,有愤怒,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名为关切的东西。
而为首的,正是那个曾出现在我记忆里的老人。
他的头发比记忆中更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此刻却蓄满了泪水,红得吓人。
他看到我醒来,立刻俯下身,一双大手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孩子,你受苦了!
只这一句话,我死死压抑在心底的委屈,便如同山洪决堤,再也无法抑制。
老首长,您别太激动。旁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轻声劝慰道,病人刚醒,情绪不宜波动太大。
医生转向我,语气温和地问:感觉怎么样身上哪里还疼
我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老人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又转向医生,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她的检查报告呢
报告出来了。医生拿起一个文件夹,神情变得严肃,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最关键的是......
她的身体,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
通俗点说,这孩子......这些年就没吃过几顿饱饭。
一句话,让整个病房陷入了死寂。
老人握着我的手,力道不自觉地加重。
我能感受到他手掌的颤抖,那是一种混杂着心痛与怒火的颤抖。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孩子,你告诉爷爷。
这些年,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我咬着牙,发泄一般将我这些年的遭遇全都讲了出来。
我说完,好几位老人的眼圈都红了。
那位为首的老人,眼底也含着泪。
他重新俯下身,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孩子,你放心。
这件事,交给我们。
我们会给你讨回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给我带来安心的力量。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里,把身体养好。
我看着他,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松懈的理由。
等他们离开后,我摸索着拿起手机,翻出了三姨的电话,给她报了平安。
我在医院里安稳地住了几天。
这几天,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舒坦的日子。
我的伤在一天天好转,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这天,爸爸的师傅办好了出院手续,亲自来接我。
孩子,走。他向我伸出手,爷爷带你去一个地方,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我没有多问,顺从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走出医院大门,我被眼前的阵仗惊得愣住了。
医院门口的广场上,停着一排黑色的轿车,而在那排轿车的前方,是十几辆闪烁着警灯的警车,将整条道路都肃清了。
穿着制服的警察笔直地站在车旁,神情肃穆。
我有些无措地攥紧了首长的手。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声音沉稳。
别怕,有爷爷在。
车队缓缓启动,警车在前方开道,一路畅通无阻。最终停下的地方,是那个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踏足的台球厅。
十几辆警车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官上前,用力敲了敲玻璃门。
很快,门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
服务员看到门口这阵仗,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尽了,当即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跑进去喊人。
不一会儿,老板和他那个浓妆艳抹的老婆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当他们看到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我时,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极其不屑的冷笑。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贱人。老板娘抱着手臂,用眼睛上下打量着我。
怎么,挨顿打不服气,还敢找上门来
老板更是往前啐了一口,满脸横肉地狞笑着。
你还有胆子来还找来一群穿假警服的来撑场面你以为我们会被你这点小把戏吓到吗
我告诉你,识相的就赶紧滚,不然我们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老首长的身躯,将我牢牢护住。
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覆着一层寒霜。
他向前一步,紧紧地盯着那对男女,声音低沉而有力。
你们,要打谁
还有王法吗!
老板斜着眼睛,把师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他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常服上,讥诮地扯了扯嘴角。
你又是谁啊穿件绿衣服,就敢冒充部队里的人了老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
他的话不堪入耳。
我看到师公身后的几名警官,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老板娘更是变本加厉。
我看啊,你就是这小贱人新傍上的老情夫吧怎么,替你的小情人出头,上我这儿来讨公道了
你给我住嘴!
老首长的怒吼,如平地惊雷。
他这辈子戎何曾受过这等泼皮无赖的当面羞辱!
你知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她是烈士的遗孤!你们怎么敢的
然而,他们脸上只有片刻的错愕,随即便被更深的鄙夷所取代。
噗——
老板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眼神充满了讥讽。
就她这个没人要的小贱人还烈士遗孤,谁信啊!
我告诉你们,别在我这里找茬,没用!她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语气充满了炫耀,我表哥就在警局里当领导!信不信我一个电话打过去,把你们这群假冒的,连同这个小贱人,全都抓起来关几天!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老首长的一声冷笑。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
好啊。
师公松开了我的手,向前迈了一步,渊渟岳峙地站在那里。
你现在就打。
让他来。
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亲戚,有这么大的官威!不出半小时,老板娘的那个所谓的表哥赶了过来。
老板娘立刻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撅嘴道:表哥,你快帮帮我,就是这群人欺负我们!
男人的视线落在老首长脸上时,立刻变得惨白。
他当即抽了老板娘一个巴掌:你们怎么得罪了张首长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这话一出,老板和老板娘的脸上瞬间惨白,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们的方向。
他们的腿不住的发抖,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首长眯了眯眼:现在知道了
侮辱烈士家属,故意伤害你们跟我们走一趟吧!
几个警察上前,将两个人拷了起来。
等待他们的,将是几年的牢狱之灾。
事情解决后我没有再去和我妈告别,而是在国家的资助下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后我和学姐一起创业,很快成立了公司。
五年后公司顺利上市,我也将我个人资产的一半捐给了国家。
直到一次合作,我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走在熟悉的街上,曾经的记忆涌上心头。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猛地从巷子里冲了出来,直直地撞向我。
她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衣服破烂不堪,头发更是像枯草一般打结。
你是苏念!
我认出了来人,是我的母亲。
我曾零星听过她的消息。
听说,在我走后,她与亲戚彻底闹翻,所有的积蓄都被骗光。
再后来,她精神失常了,整日在街上游荡,疯疯癫癫,靠捡拾垃圾为生。
她抓着我的手,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是我,是我把你培育到今天的!
你现在出人头地了,有钱了!你得给我养老!
要不是我,你怎么会有今天这么大的成就!
培育成就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毫不留情地将我的手腕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
你说得对。
我的声音冰冷得没有半分温度。
要不是你,我确实走不到今天。
也许,我早就死在了你的折磨之下。
是你亲手把我逼到今天的!
我的话似乎让她愣住了。
她那双疯狂的眼睛里,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不对!不对!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我是你妈!我生了你,养了你!你就必须得养我!
你欠我的!你这辈子都欠我的!
我冷笑一声:我欠你什么
我这条命是张爷爷给我的,是三姨给我的,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在那个被殴打的晚上从楼上跳了下去!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漠然。
说完,我转身离开。
身后,我妈的哭喊声再次响起。
念念,别走......别丢下妈妈......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几天之后,我接到了救助站的电话。
我们找到了您母亲。她的情况不太好,希望您......能过去一趟,把她接回来。
我去到救助站里,她已经彻底疯了。
赤着身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翻滚、扭动。
她浑身沾满了污秽,脸上也满是泥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我摆脱助理联系了一家精神病院,把她送了进去。
让她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最适合她的地方,安静地腐烂。
这才是我为她选的,最好的结局。
助理的办事效率很高。
不到一个小时,精神病院的车就停在了救助站门口。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工,熟练地用束缚带将还在挣扎尖叫的她控制住,然后抬上了车。
整个过程,我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
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被抬上车的那一刻,突然停止了嘶吼。
那双浑浊又疯狂的眼睛,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嘴唇翕动着,没有发出声音,但我读懂了。
她在叫我的名字。
苏念。
我面无表情地迎着她的视线,直到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那道目光。
我没有去精神病院办理手续,一切都交给了小陈。
我坐在车里,在支付单上签了一串数字。
我给她交了二十年的钱,为她安排好了余生。
从法律上,从道义上,我做完了身为一个女儿该做的一切。
我偿还了她赋予我生命的那一点恩情。
剩下的,便是两不相欠。
算是......尽了我最后一点责任。
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她的死活,都与我苏念再无任何干系。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直到一个月后。
那天我刚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助理敲门进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走到我办公桌前,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我面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苏总,医院那边......来电话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我脸上依旧平静。
说。
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不带任何情绪。
您母亲......她......助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昨天晚上,去世了。
我端着咖啡杯的手,纹丝不动。
她趁护士长不注意,跑进了药房,偷吃了大量的精神类药物。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抢救无效了。
我推掉了手里的事项,再次飞了回去。
停尸间里,我看到她苍白的脸和消瘦的颧骨。
听说她死前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嘴里不断念叨着:念念,妈妈错了。
可这份歉意,我终究没有等到。
我找人将她下葬之后,便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曾经她对我造成的伤害,我从没有忘记过,但也无法原谅。
它们留在我的心里,被其他记忆慢慢冲刷。
直到她彻底消失在了我的人生里。
而我,也终于可以迈入,真正属于我的,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