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钟锋和王美玉 > 第一章

这篇故事围绕钟锋和王美玉的成长与情感展开,勾勒出一段平凡却温暖的人生轨迹:
钟锋十岁时因父母车祸离世,由拾破烂的爷爷抚养长大,初中毕业后在汽修店打工,后辞职借六万开了自己的汽修店;王美玉作为他的邻居,从高中到师范大学再到小学教师,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两人的缘分始于钟锋帮王美玉修自行车,之后在日常相处中渐生情愫——王美玉常来钟锋家,关心他和爷爷;钟锋默默关注王美玉的晚自习路,雨天共披雨衣;王美玉还偷偷拿出奖学金支持钟锋开店。
生活中,他们共同经历了爷爷离世的悲痛,也分享着彼此的成就:钟锋的汽修店逐渐步入正轨,王美玉成为受学生喜爱的老师。最终,两人结婚生子,给孩子取名钟念安,寓意铭记过往、平安顺遂。
故事以街角的暖光为意象,串联起两人从青涩到成熟的岁月,展现了困境中的相互扶持、平凡生活里的温情,以及底层人物在命运磨砺中坚守的善意与希望。
一、生锈的自行车
十六岁那年夏天,空气里飘着柏油被晒化的味道。我蹲在汽修店后巷的水泥地上啃冷馒头,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巷口的梧桐树被晒得蔫蔫的,叶子卷成了小筒,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穿过热浪喊我的名字。
钟锋。
我抬起头,看见王美玉站在树荫里,白裙子的下摆沾了块泥渍,手里捏着辆半旧的女式自行车,车把歪向一边,链条耷拉在地上,像条没精打采的蛇。她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在下巴尖悬了半天,才滴落在锁骨处。
能帮我看看吗她说话时总爱低着头,齐眉的刘海遮住半只眼睛,露出的睫毛又长又密,像两把小扇子。
我嘴里的馒头渣一下子呛进气管,咳得胸腔发疼,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慌忙从帆布包里掏出瓶冰镇橘子水,瓶身上凝着厚厚的水珠,递过来时不小心蹭湿了我手背,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谢了。我拧开瓶盖猛灌了两口,橘子味的甜水滑过喉咙,才算压下那阵咳嗽。
她指了指脚边的自行车:刚才路过菜市场,被个三轮车别了一下,链条就掉了。
我放下馒头和水瓶,蹲下身仔细看。那辆自行车确实有些年头了,车身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斑驳的锈迹,链条卡在齿轮和飞轮中间,卡得死死的,像是生了根。车座上套着个粉色的蕾丝套,边角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
你爸没在家我从工具箱里翻出扳手,试着把卡住的链条撬起来,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出差了,去邻市谈生意。她也蹲了下来,膝盖离我只有一拳的距离,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像是皂角混着阳光的味道,我妈让我去买酱油,说晚上做红烧肉。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和我蹲着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歪歪扭扭的画。我用扳手一点点把链条从齿轮里撬出来,手上沾了层黑油,蹭在裤腿上也没在意。她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包纸巾,抽出一张递过来:擦下手吧。
没事,修完车再洗。我摆摆手,手上的油污蹭到了车把上,留下几个黑印子。
链条终于从齿轮里挣脱出来,我把它重新搭好,用脚蹬了蹬脚踏板,链条顺畅地转了起来。好了。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也跟着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钱包,多少钱
不用了,举手之劳。我把扳手放回工具箱,声音有点闷。那时候我在汽修店当学徒,一个月工资才八百块,可看着她干净的样子,总觉得提钱太俗。
她愣了一下,把钱包塞回口袋,又从帆布包里掏出本《小王子》,封面是淡淡的黄色,边角有点磨损。这个送你吧,上次借你的那本《灌篮高手》,被我弟撕了几页,我赔你本新的。
我捏着书脊,指尖能摸到纸张粗糙的纹理,突然觉得脸有点烫。不用赔,那书我早就看完了。
拿着吧。她把书往我怀里推了推,我觉得里面的故事挺有意思的,你闲的时候可以看看。
我没再推辞,把书抱在怀里。她跨上自行车,脚蹬了两下,车子稳稳地滑了出去。谢谢你啊钟锋!她回头冲我喊,白裙子在风里飘起来,像只展翅的蝴蝶。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骑上车拐过街角,车铃叮叮当当响着,像一串没谱的歌。怀里的《小王子》被晒得暖暖的,封面上的小王子戴着顶黄帽子,望着天上的星星,不知道在想什么。
二、爷爷的麻袋
爷爷捡破烂的麻袋总是堆在阳台的角落里,五颜六色的蛇皮袋摞得半人高,里面装着压扁的易拉罐、捆好的旧报纸,还有些说不清来历的塑料瓶。酸腐的气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顺着窗缝钻进来,在屋里弥漫开来。
王美玉第一次来我家那天,是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屋里帮爷爷整理捡来的废铁,突然听见敲门声。打开门,看见王美玉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果篮,里面装着红彤彤的苹果。
我妈让我送点水果过来,谢谢你上次帮我修车。她说话时眼睛瞟向屋里,正好看见爷爷佝偻着背,把一摞压扁的易拉罐塞进蛇皮袋里。
爷爷的背早就驼了,像座弯弯的小桥,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沾着点灰尘。他身上那件蓝色的劳动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还打了个补丁。
这是我爷爷。我手心里全是汗,不知道该怎么介绍。那时候我总觉得爷爷捡破烂的样子有点丢人,尤其是在王美玉这样干净的姑娘面前。
爷爷好。王美玉却大大方方地鞠了一躬,把果篮递过来,我妈烤了点饼干,也给钟锋带了点。
爷爷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点光。姑娘快进来坐,快进来。他往屋里挪了挪,给王美玉腾出地方。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旧木桌,几把掉了漆的椅子,墙上挂着张我爸妈的黑白照片,那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王美玉把果篮放在桌上,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墙角的书架上。书架是爷爷用捡来的木板钉的,上面摆着几本翻旧的书,还有我从汽修店借的几本汽车维修手册。
你家的书架真有特色。她笑着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脸一热,挠了挠头:都是爷爷瞎钉的,不太好看。
挺好看的,很结实。她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汽车构造基础》翻了翻,你平时还看这个啊
嗯,在汽修店上班,得多学点东西。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纤长的手指划过书页,心里有点不自在。
爷爷在厨房忙活了半天,端出两杯晾好的白开水,姑娘,喝点水。
谢谢爷爷。王美玉接过水杯,双手捧着,小口地喝着。
那天下午,王美玉在我家待了一个多小时。她和爷爷聊了会儿天,问爷爷平时都去哪里捡破烂,累不累。爷爷说得眉飞色舞,说哪个小区的废品多,哪个回收站给的价钱公道。我坐在旁边,听着他们聊天,手里捏着块爷爷刚从外面捡回来的鹅卵石,磨得手心发烫。
王美玉走的时候,爷爷非要塞给她一把自己种的青菜,绿油油的,还带着泥土的清香。家里种的,没打农药,回去炒着吃。爷爷把菜捆成小捆,塞进王美玉手里。
谢谢爷爷。王美玉接过菜,冲我们挥挥手,我改天再来看你们。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爷爷突然叹了口气:那姑娘是个好娃,知书达理的。
我点点头,没说话。那天晚上,爷爷翻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装着他平时攒下的硬币,一分、五分、一角的,满满一盒。他把硬币倒在桌上,叮叮当当地响,然后一枚枚数着,数了半天,凑够了二十块钱。
你去菜市场割点肉,晚上咱包饺子吃。爷爷把钱塞进我手里,手上的老茧硌得我手心有点疼。
不用了爷爷,家里还有咸菜呢。我想把钱塞回去。
让你去你就去。爷爷板起脸,今天那姑娘来了,咱也得改善改善伙食。
我拗不过他,只好拿着钱去了菜市场。割了斤五花肉,又买了点韭菜,回来的时候,看见爷爷正在厨房烧火,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把他的脸映得红红的。
王美玉上晚自习的路要经过我上班的汽修店。每天晚上八点多,我总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从店门口经过。那时候我通常在收拾工具,听见声音就会假装检查轮胎,从店里探出头,看她背着粉色的书包匆匆走过。她的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贴在地面上,像个孤单的音符。
有次下暴雨,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汇成一道道水流顺着屋檐往下淌。我正在店里擦扳手,突然看见王美玉站在店门口的屋檐下,抱着书包,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
没带伞我抓起墙角的一件雨衣冲了出去。那是件深蓝色的雨衣,是老板淘汰下来的,有点大,还带着股机油味。
嗯。她点点头,声音有点小,没想到雨下这么大。
我把雨衣披在她身上,雨衣太大,罩住了我们两个人。她往我这边靠了靠,肩膀时不时碰到我的胳膊,软软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你家离这儿还有段路呢,我送你回去吧。我拉了拉雨衣的帽子,遮住她的头发。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我自己慢慢走就行。她摇摇头,想把雨衣脱下来。
没事,我正好也快下班了。我按住她的手,不让她脱,走吧。
雨点砸在雨衣上,发出咚咚的声音,把周围的噪音都盖了过去。我们并肩走在雨里,脚下的积水被踩得溅起水花。
你以后想一直修车吗她突然在雨里问,声音被打湿的树叶吸走了一半,有点模糊。
我踢飞脚边的一块小石子,石子噗通一声掉进积水里,溅起一圈涟漪。不然呢我笑了笑,声音有点涩,我初中都没毕业,除了修车,也不会别的了。
她突然停下来,雨衣的帽子滑到了肩上,露出湿漉漉的额头。我觉得你修东西特别厉害,她说,眼睛亮晶晶的,上次我家洗衣机坏了,我爸请人来修,修了半天也没修好,你去看了一眼,三两下就弄好了。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凉凉的,却又像一团火,烫得我心里有点慌。那都是小毛病,不值一提。我别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才不是呢。她很认真地说,能把东西修好,是很了不起的本事。
我们继续往前走,雨还在下,可我觉得心里好像没那么闷了。雨衣里的空气暖暖的,混着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像春天里刚抽芽的青草,清新又好闻。
三、裂开的奖状
王美玉的名字总出现在学校门口的光荣榜上。每次路过那里,我都要停下脚步,盯着那张照片看半天。照片上的她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扎着马尾辫,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特别干净。光荣榜上的名字是用红色的字写的,她的名字总是排在前面,像颗明亮的星星。
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在汽修店加班到半夜。老板接了个急活,一辆货车的变速箱坏了,要连夜修好,第二天一早就要用。我蹲在车底下,手里拿着扳手,拧着那些锈迹斑斑的螺丝,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滴在满是油污的地上。
终于把变速箱装好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汽修店,晚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凉意,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爸妈走得早,这些年我早就没过生日的习惯了,没想到爷爷下午还特意给我打电话,让我早点回家,说给我煮了鸡蛋。
回小区的时候,远远看见楼道里亮着灯。走近了才发现,王美玉坐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捧着个蛋糕盒,膝盖上还放着本书。
钟锋,你回来了。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冲我笑,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我愣了一下,走过去: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啊。她把蛋糕盒往我面前推了推,生日快乐。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心里突然有点暖。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上次听爷爷说的。她打开蛋糕盒,里面是个小小的奶油蛋糕,上面用红色的奶油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字,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我放学去买的,本来想早点来,结果晚自习拖堂了。
蛋糕上的奶油化了大半,生日快乐四个字糊成了一团。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个东西递给她。那是个铜制的平安扣,是我从一辆报废的旧车里拆下来的,上面原本锈迹斑斑,我用砂纸磨了半年,才磨得光滑锃亮。
给你的。我把平安扣塞进她手心,不值钱,但……希望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她捏着平安扣,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像落了星星。我喜欢。她立刻从脖子上解下根银链子,把平安扣串上去,戴在了脖子上。银链子在灯光下闪了闪,和铜扣的颜色配在一起,还挺好看。
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考上师范大学了,就在本市。
真的那太好了!我由衷地替她高兴。她学习一直很好,考上大学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听到消息,还是忍不住有点激动。
我爸想让我去省城的大学,说那边的学校更好。她低下头,手指捻着脖子上的平安扣,但我没同意,我觉得本市的师范大学也挺好的,离家近。
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灭了,黑暗中能听见她的呼吸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我数着墙上的霉斑,一块、两块、三块……直到她轻声说:我该回去了,我爸妈该担心了。
我送你下去。我摸出钥匙打开门,想把她送到楼下。
不用了,我家就在隔壁单元,很近的。她站起身,把蛋糕盒塞进我怀里,蛋糕你趁热吃,晚安。
晚安。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打开门走进屋。
屋里空荡荡的,爷爷已经睡了,卧室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我把蛋糕放在桌上,打开盒子,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口塞进嘴里。奶油有点腻,甜得发苦,可我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直到把整个蛋糕都吞进了肚子里。
第二天去汽修店,老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钟啊,你这阵子表现不错,我打算给你涨工资,一个月给你加五百。
我盯着他油腻的脸,听着他唾沫横飞地说着以后的打算,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老板,我想辞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板愣住了,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你说啥辞职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辞职
我想自己开个店。我看着窗外,阳光照在马路上,亮得晃眼,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汽修店。
四、六万块的欠条
决定自己开汽修店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钱。我算了算,租个门面、买工具、进零件,至少需要六万块。这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在汽修店干了三年,省吃俭用才攒下一万多块,还差得远呢。
借钱那天,我跑遍了大半个城市。先是去找了表叔,他在菜市场卖鱼,摊位前总是围着一群人,腥臭味老远就能闻到。表叔听我说要开汽修店,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从秤盘底下摸出个用塑料袋裹着的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沓沓皱巴巴的钞票,有十块的、二十块的,还有不少五块的。
这是我攒的五千块,你先拿着。表叔把钱塞进我手里,手上的鱼腥气沾在了钞票上,你这孩子从小就懂事,想干正事,表叔肯定支持你。不用急着还,等你店里挣钱了再说。
我捏着那沓带着鱼腥气的钱,鼻子有点酸,说了声谢谢表叔,转身离开了菜市场。
接着我去找了前同事小李,他现在在另一家汽修店上班。小李听我说要开店,二话不说从抽屉里拿出三千块钱,锋哥,我就这点积蓄,刚交了房租,你别嫌少。
不少了,谢谢你啊。我把钱接过来,心里暖暖的。
我还找了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街坊,你三百我五百,凑了几千块。跑了一整天,手里的钱加起来才三万多,离六万块还差一大截。
最后,我站在了王美玉家楼下。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借条,是我提前写好的…
五、修车铺的灯
店铺开张那天是个晴天,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槐花香。解放路拐角的这间门面房不大,四十来平,前半间当车间,后半间隔出个小办公室,摆着张掉漆的木桌和两把旧椅子。我凌晨四点就爬起来,用抹布把地板擦得锃亮,扳手、螺丝刀分门别类挂在墙上,阳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工具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王美玉请了半天假,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赶来时,我正踮着脚往门框上钉红绸布。她把袋子往桌上一放,掏出盆绿萝,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我妈说开店得摆点活物,聚人气。她找了个空酒瓶当花盆,小心翼翼地把绿萝放进去,摆在靠窗的桌子上。
这桌子太寒酸了。我摸着办公桌掉漆的边缘,这是从废品站淘来的旧物,抽屉还卡着半截生锈的铁丝。
挺好的呀。她用纸巾擦掉桌角的灰,等你以后挣大钱了,换张红木的。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个粉色的保温杯,我给你泡了菊花茶,败火。
我拧开杯盖,一股清香飘出来,混着机油味竟也不违和。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看我给钟记汽修的招牌钻孔。电钻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发麻,她却一直笑,马尾辫随着身体轻轻晃悠。有下钻头跑偏了,火星子溅到她手背上,她嘶地吸了口冷气,却慌忙摆手:没事没事,不疼。
我扔下电钻抓过她的手,她的手背红了一小块,像落了片晚霞。都起泡了还说不疼。我从工具箱里翻出烫伤膏,小心翼翼地抹在她手上。她的手指蜷了蜷,指尖轻轻蹭过我的掌心,像羽毛扫过,痒得人心头发颤。
第一个月生意冷清得可怜,每天只有零星几辆自行车来补胎。我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看着街对面的包子铺蒸汽腾腾,心里像压了块石头。王美玉下课后会背着帆布包过来,带来本《教育学原理》,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读。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春风拂过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她读到这段时抬起头,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脸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你说这话对不对
我正蹲在地上给辆自行车补胎,胶水蹭得满手都是。大概是吧。我含糊地应着,脑子里全是昨晚算的账——房租三千,零件钱八百,这个月怕是要赔本。
她合上书走过来,蹲在我身边看我贴补丁。我今天路过五金店,看见他们在招兼职,晚上看店,一个月给一千二。
你想让我去我捏着补丁的手抖了一下。
不是呀。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胳膊,我是说,实在不行我去。反正我晚上没课。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胡说什么,我把补好的内胎打足气,我的店还没惨到要你去打工的地步。
她抿着嘴笑,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饭盒:我妈今天做了红烧肉,给你带了点。打开饭盒,油亮的肉块躺在米饭上,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这才想起自己中午只啃了个干面包。她拿出两双筷子,我们就蹲在地上,头凑在一起分享一盒饭。阳光照在她的发顶,有几根碎发翘起来,沾着点饭粒。我伸手想帮她拿掉,指尖快碰到头发时又缩了回来,假装挠自己的头。
对了,她突然说,我爸单位有辆老捷达,最近总熄火,我说你这儿能修,他说这周末开过来。
我心里一动:你爸知道我开店
知道呀,我跟他说你修车技术特别好。她夹了块肉放进我碗里,他开始还不放心,我说我作证,上次我自行车掉链,你三两下就修好了。
我看着碗里的红烧肉,突然觉得这日子没那么难了。
第二周真有辆捷达开过来,车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王美玉说这是她爸单位的李科长。我检查了半天,发现是化油器堵了,拆开清洗干净,车立马就顺畅了。李科长掏出一百块钱,我只收了五十,他临走时拍着我的肩膀说:小王没说错,你这手艺确实地道。
大概是李科长帮我宣传了几句,没过几天,又有辆单位的车开过来修。渐渐地,来修车的人多了起来,有修自行车的大爷,有开货车的司机,还有些年轻夫妇骑着电动车来换电瓶。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关店时腰都直不起来,可看着抽屉里慢慢变厚的钞票,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王美玉下课后还是会来,只是不再读教育学的书了。她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帮我递工具、记账单。有次我给辆奔驰换刹车片,她蹲在旁边看,突然指着刹车盘说:这个上面有好多沟纹。
磨损太严重了。我用扳手拧着螺丝,再开几千公里就得报废。
她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就像人心里的伤痕,攒多了也会出问题吧
我愣住了,手里的扳手差点掉在地上。她大概是察觉到我的惊讶,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小声说:我随便说的。
那天晚上关店后,我送她回家。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并排投在地上。路过一家花店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橱窗里的向日葵说:你看那花,总朝着太阳。
嗯,天生的。我看着她的侧脸,月光洒在她脸上,柔和得像幅画。
人也该这样吧。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亮闪闪的,不管遇到啥难事,都得朝着亮处走。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轻了很多。
六、褪色的窗帘
爷爷走的那天,我正在给辆宝马换机油。银色的车身上落着层薄灰,车主是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看表,抱怨说耽误了她接孩子。我手里的扳手转得飞快,心里却莫名发慌,像有只蚂蚁在爬。
突然,玻璃门被猛地推开,王美玉冲了进来,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汗。钟锋,你快回去!她声音发颤,抓着我的胳膊不停地抖,爷爷他……他刚才在阳台捡东西,突然就倒下去了……
我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到墙角。车主不满地喊:你干什么呢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王美玉那句话在反复回荡。我踉跄着往外跑,王美玉在后面追:我已经叫救护车了,在楼下等着呢!
冲进小区时,救护车的鸣笛声刺得耳朵疼。我跌跌撞撞爬上三楼,推开家门,看见爷爷躺在阳台的地板上,身边散落着几个没来得及整理的塑料瓶。他的眼睛闭着,嘴角微微张着,像是睡着了。
爷爷!我扑过去想摇醒他,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那冰凉的触感冻得缩回手。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把爷爷轻轻放上去。我跟在担架后面往下走,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觉得天旋地转。王美玉扶着我的胳膊,她的手也在抖,却不停地说:没事的,钟锋,肯定没事的……
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了半天,摘下口罩说:准备后事吧,老人是突发性心梗。
我站在原地,像被抽走了骨头,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王美玉蹲下来抱住我,她的肩膀轻轻耸动,眼泪打湿了我的衬衫。哭出来吧,她声音哽咽,哭出来就好了。
可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脑子里全是爷爷的样子——他蹲在灶膛前添柴,火星子溅在补丁裤上;他把捡来的糖塞给我,说娃长身体;他站在阳台上,背对着我整理那些破烂麻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葬礼办得很简单。王美玉请了三天假,跑前跑后地忙活。她给爷爷买了身新衣服,藏蓝色的中山装,是爷爷以前总念叨想要的。她还请人写了挽联,贴在门口,黑底白字,看着格外刺眼。
来吊唁的大多是街坊,卖菜的张婶抹着眼泪说:老爷子这辈子太苦了。收废品的李叔蹲在墙角抽烟,说以后再也没人跟他抢纸板了。我站在灵堂前,给来的人鞠躬,腰弯下去的时候,总能看见爷爷的遗像——照片是去年拍的,他坐在阳台的麻袋堆前,手里拿着个刚捡来的玩具小熊,笑得满脸皱纹。
晚上守灵时,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王美玉。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我旁边,把我的头按在她肩上。爷爷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轻声说,手指轻轻拍着我的背,下午我整理他的东西,在枕头底下发现个布包。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大多是十块二十块的,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他大概是想给你攒着,等你以后娶媳妇用。
我捏着那些钱,指腹能摸到纸币上粗糙的纹路,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总把捡来的硬币塞进我兜里,说存起来,以后给娃娶媳妇。那时候我总嫌硬币硌得慌,偷偷扔在床底下,现在想起来,心像被刀剜一样疼。
爷爷说,等你开了店,就把阳台的麻袋全扔了。王美玉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上个月还去布店,给你挑了块红布,说要给你铺新桌子。
我这才注意到,阳台的角落里,除了那些熟悉的麻袋,还放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绸布,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吉字。原来他早就开始为我盘算着好日子了。
葬礼结束那天下午,王美玉帮我整理爷爷的遗物。她把爷爷捡来的那些旧书捆好,说要送到废品站,我却拦住了她。留着吧。我拿起本缺了页的《三国演义》,这是爷爷最宝贝的书,他总说里面的关二爷最讲义气。
王美玉没再坚持,只是把书摆得整整齐齐。收拾到阳台时,她指着那些麻袋说:这些……
扔了吧。我望着空荡荡的阳台,阳光照在地板上,以前堆满麻袋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个淡淡的印子,爷爷说过,等我开店了,就不捡这些了。
收废品的车来的时候,王美玉帮我把麻袋一个个搬下去。蛇皮袋摩擦的声音沙沙响,像爷爷以前在阳台整理废品时的动静。看着那些陪伴了爷爷大半辈子的麻袋被拉走,我突然觉得心里空了块地方,却又好像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我躺在空荡荡的屋里,第一次没闻到那熟悉的酸腐味。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爷爷常坐的那个小板凳上。王美玉给我端来碗热汤,坐在我身边说:以后有我呢。
我转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爷爷以前总说的,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七、讲台与扳手
王美玉正式成为小学老师那天,特意穿了件白衬衫,系着条红领带。我去学校门口等她下班,正撞见她被一群孩子围着。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扯着她的衣角要糖吃,戴眼镜的小男孩举着幅画让她看。她笑得眉眼弯弯,蹲下来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背,阳光落在她身上,比光荣榜上的照片还要亮。
钟老师好!有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突然冲我喊,大概是听同学这么叫过。
王美玉笑得直不起腰,拉着我走到一边:他们都以为你是我哥。
那我不成你家属了我故意逗她,看着她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她捶了我一下,从包里掏出个饭盒:我妈让我给你带的饺子,韭菜鸡蛋馅的。
我接过饭盒,还带着温度。那天下午,我给她的自行车换了新链条,涂了层防锈油。她骑着车在学校的操场上转圈,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飘,像只轻盈的蝴蝶。你看,比以前好骑多了吧我站在操场边喊。
她捏着车把回头笑:那当然,我们家钟师傅的手艺嘛!
孩子们趴在教室的窗户上看,叽叽喳喳地喊:王老师,那是你男朋友吗
她的脸更红了,骑车过来停在我面前,小声说:明天我带学生去春游,路过你店门口,记得准备点糖果。
没问题。我看着她跑进教学楼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超市买了两大袋水果糖,草莓味、橘子味、葡萄味,五颜六色的堆在桌上。快十点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声。王美玉举着面小红旗走在最前面,孩子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跟在后面,像串会移动的糖葫芦。
钟锋!她冲我挥手,我们能在你店里歇会儿吗
快进来。我赶紧把孩子们往屋里让。四十多个孩子涌进来,瞬间把小小的修车铺填满了。他们好奇地摸着墙上的扳手,指着地上的千斤顶问这是什么。穿背带裤的小女孩指着我满是油污的手说:老师,他的手好脏。
王美玉笑着说:这是劳动的痕迹呀,叔叔靠这双手挣钱,很了不起的。
我心里一暖,从桌上抓了把糖分给孩子们。糖纸被剥开的声音沙沙响,孩子们的嘴里塞满了糖,小脸蛋鼓鼓的,像群偷吃东西的小松鼠。有个小男孩突然举起手:王老师说,您是她的英雄。
王美玉的脸唰地红了,赶紧转移话题:大家快谢谢钟叔叔。
谢谢钟叔叔!孩子们齐声喊,声音震得窗户都嗡嗡响。
送他们走的时候,王美玉偷偷塞给我张纸条。我等孩子们走远了才打开,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下周六我爸妈想请你吃饭。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爸妈我见过几次,都是体面人,她爸在事业单位上班,她妈是中学老师,不知道会不会瞧得上我这个开修车铺的。
别紧张。王美玉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凑到我耳边说,我跟他们说了你好多好话,说你特别能干,还特别孝顺。
周六那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去商场买了身新衣服,又在花店买了束康乃馨。站在王美玉家楼下时,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差点把花束捏散了。
开门的是她妈,穿着件米色的针织衫,笑得很温和。小钟来了,快进来。她接过我手里的花,还买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她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看见我进来,放下报纸冲我点点头。餐桌上已经摆好了菜,红烧鱼、糖醋排骨、炒青菜,都是我爱吃的。吃饭的时候,她爸问起我的店:现在生意怎么样
还行,能顾上开销。我夹菜的手有点抖,生怕说错话。
年轻人能吃苦是好事。他给我夹了块排骨,美玉这孩子被我们宠坏了,以后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心里突然亮堂起来,像打开了扇窗。王美玉在旁边偷偷给我使了个眼色,嘴角藏着笑。
吃完饭,她妈拉着王美玉去厨房洗碗,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她爸。他递给我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不容易。
我捏着烟的手抖了一下,烟灰掉在裤子上。
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靠谱的孩子。他吐了个烟圈,美玉跟我说,当年你开店,她偷偷把奖学金给了你
是……叔叔对不起,我不该……
不,他摆摆手,我高兴她能有这份眼光。现在的年轻人,太浮躁,能看清谁是真心对自己好的,不容易。
那天离开的时候,她妈给我装了满满一袋吃的,有饼干、有水果,还有她自己做的酱菜。王美玉送我下楼,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在一起。我爸妈对你印象不错。她笑着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真的我还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她踮起脚,在我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八、街角的家
店铺扩大那天,我雇了两个师傅帮忙,把隔壁闲置的门面也盘了下来。打通墙壁的时候,粉尘漫天飞舞,我戴着口罩在里面指挥,王美玉下课就拎着水壶过来,给工人们递水擦汗。她新买的米白色外套沾了灰,像落了层雪,我让她回去,她偏不肯:这可是我们俩的大事,我得在这儿盯着。
二楼原本是堆放零件的阁楼,我找人隔出间小卧室,铺了木地板,刷了淡蓝色的墙漆。王美玉抱着本家居杂志,在墙上比划:这里挂幅画吧,就上次我们在画展看见的那幅向日葵。又指着窗边,这里放张书桌,你以后可以在这儿算账。
我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她从帆布包里掏出罐蓝色油漆,沾着刷子在墙上画星星,画得歪歪扭扭,倒像串没长大的葡萄。以后你就不用总往老房子跑了,累了能在这儿歇会儿。她转过身,鼻尖沾了点蓝漆,像只调皮的小花猫。
我伸手替她擦掉鼻尖的漆,指尖碰到她的皮肤,温温的。等攒够钱,咱买套正经的房子。我望着窗外,解放路的车水马龙在眼前铺开,两室一厅就行,带个小阳台,能让你种点花。
她突然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上:我不要两室一厅,声音闷闷的,能放下张床,有个能做饭的厨房就行。
阁楼的窗户正对着街心公园,春天的时候,柳树的枝条能垂到窗台上。有天晚上我在楼下加班,修一辆抛锚的货车,抬头看见二楼的灯亮着,王美玉坐在书桌前备课,台灯的光晕在她身上铺开,像层柔软的纱。我突然觉得,这简陋的阁楼,比任何豪宅都要温暖。
她正式入职的第二年,学校给她分了间宿舍,单人单间,带个小厨房。搬家那天,我开着刚买的二手小货车去拉东西,她的书装了满满三大箱,还有些学生送的画,卷起来用橡皮筋捆着。这个不能压。她小心翼翼地把画抱在怀里,像捧着稀世珍宝。
以后我就能经常来给你做饭了。我把箱子搬上二楼,累得满头大汗。宿舍在三楼,没有电梯,楼梯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
她从后面追上来,递过块毛巾:别太累了,晚上我请你吃牛肉面。
我接过毛巾擦汗,看见她宿舍的窗台上摆着那盆绿萝,是开店时她带来的那盆,叶子长得更茂盛了,垂下来能碰到窗台。这绿萝长得真好。
是呀,她给绿萝浇水,就像我们一样,慢慢长大。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第一场雪下的时候,我正在店里给一辆车换雪地胎。王美玉裹着件红色的羽绒服跑进来,头发上沾着雪花,像落了层糖霜。我妈让我问你,元旦有空吗她搓着冻红的手,想请你回家吃顿年夜饭。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往年过年,我都是一个人在老房子里煮速冻饺子,听着隔壁的鞭炮声发呆。我……我得看店。我低下头,假装检查轮胎。
店可以提前关一天呀。她拉着我的手,掌心暖暖的,我跟我爸说好了,他帮你看店。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
年夜饭很丰盛,桌子中间摆着道红烧鱼,旁边是油焖大虾、梅菜扣肉,还有我爱吃的韭菜鸡蛋饺子。她爸给我倒了杯白酒,酒液辣得嗓子发疼,心里却热乎乎的。小钟啊,他举起酒杯,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没说话,只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王美玉在桌子底下偷偷握了握我的手,她的指尖凉凉的,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吃完饭,她拉着我去阳台看烟花。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炸开,像一朵朵盛开的花。你看那朵,像不像棉花糖她指着天上的烟花,眼睛里闪着光。
像。我看着她的侧脸,烟花的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像幅流动的画。
钟锋,她突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我们结婚吧。
我的心跳一下子漏了半拍,烟花在耳边炸开,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婚吧。她又说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不要大房子,不要钻戒,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的羽绒服很蓬松,抱起来像抱着只柔软的小熊。好。我在她耳边说,声音有点抖,我们结婚。
九、不会生锈的暖光
结婚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给爷爷的遗像擦灰。相框上蒙了层薄尘,我用软布轻轻擦着,爷爷的笑脸在照片上看着我,还是那么慈祥。爷爷,我要结婚了。我对着遗像说,您放心,我会好好对美玉的。
王美玉穿着件红色的旗袍,站在镜子前,她妈在给她梳头发。乌黑的头发被编成条长长的辫子,盘在头顶,插着支银色的发簪。真好看。我站在门口,看得有些发呆。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红晕:你也很帅。我穿了身藏蓝色的西装,是她陪我去商场买的,有点大,却很合身。
迎亲的车队在楼下等着,打头的是辆红色的小轿车,是李科长帮忙找的。街坊们都来看热闹,卖菜的张婶拉着我的手说:小钟终于熬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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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美玉的婚纱是租的,却很合身,裙摆上的碎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抱着捧红玫瑰,走到爷爷的遗像前,鞠了三躬。爷爷,您看,我嫁给钟锋了。她说话时,脖子上的铜制平安扣闪着光,是我十八岁那年送她的那个。
婚礼在小区附近的小饭馆办的,摆了十桌,来的大多是街坊和店里的老客户。汽修店的张师傅送了套进口扳手,用红布包着,说祝我们日子过得像扳手一样扎实。小学的孩子们画了幅画,上面是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举着扳手,一个拿着粉笔,背景是片金灿灿的向日葵。
表叔喝多了,拉着我的手哭:你爸要是还在,该多高兴啊。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西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王美玉悄悄塞给我块糖,橘子味的,和十六岁那年她递我的橘子水一个味道。我含在嘴里,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淌,一直甜到心里。
深夜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我和王美玉坐在新房的阳台上。新房就是她学校分的那间宿舍,被我们重新布置了下,墙上挂着我们的婚纱照,照片上的她笑得眉眼弯弯。远处的汽修店还亮着灯,暖黄的光晕在街角铺开,像片不会生锈的阳光。
在想什么她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上。
想我第一次给你修车的时候。我掐灭手里的烟,那时候总觉得,像你这样的姑娘,这辈子都不会跟我有交集。
她笑着捶了我一下:那你现在知道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眼里的星光。是啊,我知道了。有些相遇就像生锈的链条,看似卡住了命运的齿轮,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咔嗒一声,就把两条平行线,拧成了一股绳。
十、生长的年轮
婚后的日子像杯温水,平淡却暖心。每天早上,我送王美玉去学校,然后去店里开门。她下午没课的时候,会提着饭盒过来,里面是她做的家常菜,番茄炒蛋、青椒土豆丝,简单却好吃。
有次我在店里修一辆老货车,变速箱坏了,拆了半天也没弄好。王美玉来送饭时,蹲在旁边看了会儿,突然说:是不是这里卡住了她指着齿轮的缝隙,那里果然夹着块小石子。
我愣了一下,笑着说:我们王老师不仅会教书,还会修车啊。
她拿起块抹布擦我的手:跟你学的呗。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暖暖的。
第二年春天,王美玉怀孕了。她的孕吐很严重,吃什么吐什么,人瘦了一圈。我心疼得不行,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炖鸡汤、煮鱼粥,可她还是没胃口。
有天晚上,她突然想吃巷口的馄饨。那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披上衣服就往外跑。巷口的馄饨摊还开着,老板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来碗馄饨,多加香菜。我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
老板认出我,笑着说:给媳妇买的
嗯,她怀孕了,想吃点清淡的。
老板加快了速度,馄饨在锅里翻滚,像一群白胖的小元宝。我提着馄饨往回走,心里暖暖的。回到家,王美玉正坐在沙发上等我,看见我手里的馄饨,眼睛亮了亮。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馄饨,眼泪突然掉了下来。钟锋,我是不是很麻烦
我坐在她身边,擦去她的眼泪:傻瓜,你是我媳妇,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男孩,眉眼像王美玉,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我抱着襁褓里的小家伙,手都在抖,生怕把他摔了。王美玉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笑得很温柔:给他起个名字吧。
我想了想,说:叫钟念安吧,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她点点头:好,念安,念安,念念不忘,岁岁平安。
念安满月那天,我把爷爷的遗像请到了新家。照片里的爷爷笑得很慈祥,好像在说:好娃,好娃。王美玉抱着念安,站在遗像前,轻声说:爷爷,这是您重孙子,叫念安。
日子一天天过,念安慢慢长大,会走路了,会说话了,总喜欢跟在我身后,拿着个小扳手,学着我修车的样子。爸爸,这个怎么修呀他举着个坏掉的玩具车,小脸上满是认真。
我蹲下来,手把手教他:你看,这个螺丝松了,拧紧就好了。
王美玉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父子俩,笑得眉眼弯弯。阳光落在她身上,像披了件金色的衣裳。
有天傍晚,我收完店,带着念安去学校接王美玉。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王美玉正带着学生们做游戏,她的白裙子在风里飘,像只展翅的蝴蝶。念安挣脱我的手,朝她跑去:妈妈!
她转过身,抱起念安,朝我笑。我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教案,牵起她的手。她的手暖暖的,掌心有些薄茧,是常年握粉笔磨出来的。
今天店里忙吗她问,脚步轻快。
还行,修了辆宝马,车主还夸咱技术好。我笑着说。
念安在她怀里,指着天上的晚霞喊:妈妈你看,天上有棉花糖!
我们抬起头,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像幅绚丽的画。街角的汽修店还亮着灯,暖黄的光晕在地上铺开,像片不会生锈的阳光。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王美玉站在巷口,递来瓶冰镇橘子水,瓶身的水珠蹭湿我的手背,凉丝丝的,却暖了这么多年。
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曾经以为熬不过去的夜,都在时光里慢慢变成了生长的年轮,一圈圈,记录着我们走过的路,爱过的人,和那些藏在街角的,永不褪色的暖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