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墙角。
没人看我。
真千金在哭。她穿绸子。戴珍珠。眼泪一颗颗掉。像假的。
她叫林玉蕊。名字金贵。我原来也叫这名。现在不是了。
爹娘围着她。心肝肉地喊。声音发颤。好像她刚死里逃生。
管家婆子推我一把。草儿,别挡道。
我叫林草儿。他们刚改的。说贱名好养活。配我。
热闹看完了。我拍拍裤子上的灰。往后院走。
后院的角门开着。通着外面一条窄巷。平时没人来。堆着不要的破花盆烂木头。
我看见了它。
就在一堆枯枝败叶里。歪着。盆裂了。叶子枯黄。卷着边。像被火烧过。就剩顶上一点点绿。蔫头耷脑。
是盆花。
我认得它。很贵。叫素冠荷鼎。以前摆在林玉蕊屋里最显眼的位置。她天天看。摸都不让别人摸。
现在像垃圾一样扔在这里。
我蹲下来。手指碰了碰那点绿叶子。冰冰凉。还有点软。没死透。
你也跟我一样。我小声说。
没人应我。
我把它抱起来。盆裂成两半。根露着。干巴巴的。
我的新地方是柴房隔壁。一个小耳房。窗户对着后院的高墙。没什么光。一张硬板床。一张瘸腿桌子。一个豁口碗。
挺好。清静。
那盆快死的花就放在瘸腿桌子上。我用破布条把裂开的盆缠紧了。找了个瓦罐打水。一点点浇透那点可怜的根。
林玉蕊回来的第三天。厨房送来的饭变成了冷馒头和咸菜疙瘩。硬的硌牙。
没人记得我。
正好。我每天溜去后院。找点烂菜叶子。挖点蚯蚓。回来捣碎了埋进那破盆的土里。后院墙根背阴处长着些野草。我也揪一点。揉出汁水。滴进土里。
那点绿叶子好像没那么蔫了。但还是黄。病恹恹。
一个月后。林玉蕊才想起我。
她带着两个丫鬟。堵在我那小屋门口。皱着好看的鼻子。拿手绢扇风。
什么味儿啊又潮又臭。她眼睛扫了一圈。落在我桌子上那盆花上。嗤笑一声。哟。还没死呢命真硬。跟你一样。
她走近两步。用涂着蔻丹的手指。嫌弃地拨弄了一下那片稍微精神点的绿叶。这东西娇贵着呢。以前在我房里。用山泉水浇。还得通风透气。你把它放这猪窝里。能活才怪。装模作样。
我低着头。看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尖。它没死。
没死林玉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一个乡下野丫头。懂什么养花别糟蹋东西了。看着碍眼。扔了去。
她身后的丫鬟就要上前。
我猛地抬头。挡在桌子前。它活得好好的!
声音有点大。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林玉蕊也被我唬住一瞬。随即柳眉倒竖。反了你了!一个假货。占了我十几年富贵。还敢跟我顶嘴给我砸了!
丫鬟冲过来。伸手就要掀那破盆。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那个丫鬟。像只护崽的母鸡。死死抱住那个缠满破布条的破花盆。盆边硌得我胸口生疼。
这是我的!我吼。眼睛瞪着她。你们不要的!我捡的!就是我的!
林玉蕊气得脸发白。好。好!林草儿。你有种!我看你能把它养成什么样!烂泥里的东西。配烂泥里的命!抱着你的破烂发霉吧!她一跺脚。带着人走了。留下一股香风。
我抱着花盆。靠着桌子腿滑坐到地上。心跳得咚咚响。手还在抖。
低头看那盆花。顶上那点绿。好像更精神了一点。支棱着。
日子像后院墙根渗下来的水。又冷又慢。
林家彻底把我忘了。也好。我每天就琢磨那盆花。
它需要光。我那屋子没光。我就每天等日头最好的时候。把它搬到后院墙根下。晒半个时辰。再赶紧搬回来。怕人看见。
水不能多。也不能少。我拿手指头试。插进土里。感觉干了才浇一点点。浇透。
肥更难。厨房的泔水桶我偷偷扒拉过。烂菜叶子。鱼肠子。混着土埋下去。味儿很大。我怕被人闻到。就用旧布盖着盆。
有一回。埋了鱼肠子的土里生了小白虫。密密麻麻。看着瘆人。我急得不行。想起以前在乡下。老人用烟叶子泡水杀虫。我溜去马棚。捡了车夫丢的烟屁股。泡了水。一点点喷。
虫子死了。花没死。
那点绿叶子。慢慢地。黄边退了。透出点油亮。中心抽出了一片很小很小的新叶子。嫩生生的。卷着。
我盯着那点新绿。看了很久。心里有点东西。一点点冒出来。热乎乎的。像冬天晒到了太阳。
那天去后院搬花晒太阳。听见前院闹哄哄的。锣鼓声一阵阵。还有鞭炮。
管家婆子难得过来。脸上带着喜气。看我蹲在墙根。破天荒没骂。草儿。躲这儿干嘛前头多热闹!城里张老爷家来下聘啦!给咱家大小姐的!那可是顶顶富贵的人家!
哦。林玉蕊要嫁人了。嫁的还是城里最大的丝绸商。张家。
我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看我的花。新叶子又长大了一点。舒展开。像个小巴掌。
管家婆子撇撇嘴。走了。嘀咕一句。烂泥扶不上墙。
鞭炮声更响了。空气里有硫磺的味道。有点呛。
我的花安静地在破盆里。晒着那一点点偷来的阳光。
城里出了件大事。
首富张家的老太爷。张金山的爹。突然得了怪病。水米不进。昏昏沉沉。眼看就不行了。请遍了名医。都说没救。让准备后事。
张家把棺材都抬进院子了。白幡也挂起来了。
整个城里都知道了。议论纷纷。说张家要塌半边天。
林家也愁云惨雾。林玉蕊的婚事。眼看就要黄。
那天傍晚。我在后院墙根下给我的花浇水。天有点闷。要下雨的样子。
后巷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哭声。
……爹……爹啊……是个男人的声音。很痛苦。
我好奇。扒着门缝往外看。
窄巷里。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的男人。正靠在对面的墙上。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哭得不成样子。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短打的随从。也低着头。一脸悲戚。
男人哭得喘不上气。抬头抹泪。巷子口昏暗的光照在他脸上。
我认识他。是张金山。林玉蕊未来的公公。城里最大的丝绸商。首富。
他怎么会在这条破巷子里哭
他好像感觉到有人看。猛地转头。通红的眼睛对上我从门缝里露出的半只眼。
我吓了一跳。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他死死盯着我。或者说。盯着我手里抱着的那个破花盆。
那盆素冠荷鼎。被我养了小半年。虽然盆还是破的。缠着布条。但顶上已经长出了三片新叶。绿油油的。支棱着。在昏暗的巷子里。那点绿。显得特别扎眼。
张金山像被雷劈中。踉跄着扑到角门前。隔着门缝。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我的花盆。嘴唇哆嗦着。
素……素冠荷鼎……活的他声音嘶哑。像破锣。哪来的这花……哪来的
我抱着花盆。后退一步。有点怕。我……我捡的。
捡的张金山更激动了。脸涨得通红。不可能!这花……这花……他喘着粗气。像是想起什么。猛地扒住门板。丫头!这花!这花能不能给我我买!多少钱都行!
他身后的随从也凑过来。一脸惊疑不定。
这花……能救我爹!张金山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希望。老神仙托梦!说只有素冠荷鼎的活株入药。才能救我爹一命!我找遍了全城!都说这花娇贵。绝了种了!你这……你这……是活的啊!
他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哪还有半点首富的样子。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花。那三片绿叶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安静地舒展着。它被我捡回来时。就剩一口气。现在。它活了。还成了别人救命的希望。
它……能救你爹我问。声音有点干。
能!一定能!张金山扒着门板。指甲都抠白了。老神仙说的!活株!新鲜的!入药!丫头!求你了!卖给我!你要什么我都给!
我看了看他通红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我的花。心里有点堵。又有点奇怪的东西在冒头。
它……是我捡的。我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我知道!我买!多少钱他急不可耐。
我摇摇头。抱着花盆的手紧了紧。不要钱。
张金山愣住了。随从也愣住了。
那……那你……他结巴了。
你拿去吧。我把缠满破布条的破花盆。从门缝里递了出去。救人要紧。
张金山的手抖得像筛糠。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像捧着稀世珍宝。他低头看着那三片生机勃勃的绿叶。又抬头看我。眼神复杂极了。有狂喜。有感激。还有深深的难以置信。
丫头……你……你叫什么名字他声音发颤。
林草儿。我说。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要把我刻进骨头里。林草儿……好。好名字!我张金山记下了!大恩不言谢!等我爹好了……他没说完。抱着花盆。转身就跑。随从赶紧跟上。脚步声在窄巷里急促地远去。很快消失。
我站在门后。看着空空的双手。又看了看地上刚才搬花时滴落的水渍。
雨。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打在青石板上。
张老太爷活过来了。
一夜之间。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全城。
据说。张家连夜请了最好的大夫。用那株活的素冠荷鼎入药。熬了一碗汤。灌下去。不到一个时辰。昏迷几天的老太爷就睁眼了。第二天早上。竟能喝下小半碗粥!
起死回生!
张家撤了白幡。砸了棺材。放了一整天的鞭炮。比过年还热闹。
满城都在议论这桩奇事。议论那株神奇的素冠荷鼎。议论救了张老太爷命的那盆仙草。
林家前厅。灯火通明。气氛诡异。
林老爷和林夫人坐在上首。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林玉蕊坐在旁边。下巴抬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孔雀。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羞涩和……得意
管家婆子站在下首。唾沫横飞地讲着。
……哎呀老爷夫人!您是没看见!当时张家老爷抱着那盆花。千恩万谢!一个劲儿夸咱们大小姐!说大小姐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养的仙草救了他老父亲的命!这份恩情。张家记一辈子!大小姐嫁过去。那就是张家的福星!掌上明珠!
林老爷摸着胡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好!蕊儿真是我们家的福气!这花……养得好!养得好啊!
林夫人也拉着林玉蕊的手。一脸欣慰。我的儿。你真是有心了。连张老太爷的命都救了。这婚事。板上钉钉了!
林玉蕊矜持地抿嘴一笑。声音娇滴滴的。爹。娘。这都是女儿应该做的。想着张伯父忧心。女儿心里也难受。就想着把那盆花送过去试试。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也是老太爷福大命大。
我站在角落里。靠着冰凉的柱子。像个影子。听着他们的话。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沉。
那花。是我捡的。
是我用烂菜叶子鱼肠子喂活的。
是我每天搬进搬出晒那一点点太阳救回来的。
是我亲手从门缝里递给张金山的。
怎么就成了林玉蕊养的了
管家婆子还在添油加醋。……张家老爷说了。过两天。老太爷身子再好些。一定亲自登门道谢!还要给大小姐送一份天大的谢礼!啧啧。大小姐。您这下。可是咱们全城的恩人了!
林玉蕊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她装模作样地摆摆手。王妈。别这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都是缘分。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我。带着一丝轻蔑。一丝警告。还有一丝……施舍般的怜悯。
好像在说:看。你的破烂。到了我手里。就是金疙瘩。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有点疼。
两天后。张家果然来了。
阵仗很大。张金山亲自扶着刚刚能下床的老太爷。后面跟着长长一串抬着礼盒的仆从。红绸子扎的礼盒堆满了林家前厅。
老太爷气色好了很多。虽然还有点虚。但眼神清亮。他拉着林玉蕊的手。老泪纵横。
好孩子!好孩子啊!要不是你养的那株仙草。老头子我……就下去见阎王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们张家的大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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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爷林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谦虚。
林玉蕊扶着老太爷。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老太爷您言重了。您福泽深厚。吉人自有天相。那花……也是凑巧。能帮上您。是它的福分。也是玉蕊的福分。
老太爷拍着她的手背。对张金山说:金山!你记着!玉蕊这丫头。是我们张家的贵人!以后。你要好好待她!半点委屈都不能让她受!
张金山连连点头。看着林玉蕊。眼神也是充满感激。爹。您放心!玉蕊救了您。就是救了我们张家!这份恩情。金山没齿难忘!以后。玉蕊在张家。说一不二!
满堂都是恭维声。笑声。喜气洋洋。
林玉蕊站在人群中央。享受着所有的赞美和感激。像一颗最耀眼的明珠。
我躲在最角落的帘子后面。看着这一切。像个局外人。
张金山扶着老太爷坐下。老太爷喘了口气。环顾四周。忽然问道:对了。玉蕊啊。那盆仙草……就是你救活的那盆素冠荷鼎。它现在……还好吗老头子还想再看看它。沾沾仙气。
热闹的气氛静了一瞬。
林老爷林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看向林玉蕊。
林玉蕊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镇定。她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和哀伤。老太爷……那花……那花救了您。是它的功德。只是……只是它本就娇弱。取叶入药之后。就……就萎谢了。她低下头。声音带了点哽咽。玉蕊也很是心疼。但想着能救您。它也算……死得其所了。
啊……这样啊……老太爷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真是可惜了。仙物有灵。这是舍了自己的生机。换我这条老命啊!功德无量!功德无量!他双手合十。念了声佛。
张金山也感慨:是啊。爹。那花是通灵的。玉蕊把它养得那么好。关键时刻舍身救主。也是感念玉蕊的精心养护之恩。
对对对!林老爷赶紧接话。蕊儿心善。连花花草草都养得通人性!
众人又是一片附和。把林玉蕊的精心养护和花的通灵报恩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林玉蕊适时地擦了下眼角不存在的泪。更显得情深义重。
我听着那些话。看着林玉蕊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胃里一阵翻腾。
那花没死。
它只是被我养得活过来了。然后被拿去用了叶子。
它在我那破屋里。用烂泥养着的时候。活得很好。
怎么就成了她精心养护的了怎么就成了通灵报恩了
一股气顶在我喉咙口。憋得我难受。
老太爷又说了会儿话。精神有些不济。张金山便起身告辞。说改日再登门道谢。
一群人簇拥着送他们到门口。
我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溜到通往后院的那条回廊柱子后面。看着张家的马车走远。
刚想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假山后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林玉蕊和她的大丫鬟春桃。
……小姐。刚才吓死我了。您说那花死了。万一老太爷非要看可怎么办
怕什么。林玉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一个乡下老头子。好糊弄。再说。那种破花。谁知道长什么样死了正好。死无对证。省得麻烦。
可是……春桃的声音有点犹豫。那花……明明不是您……
闭嘴!林玉蕊厉声打断她。声音又压低。记住!那花就是我养的!是我林玉蕊救了张老太爷的命!谁敢乱说一个字。我撕了她的嘴!那个死丫头……她顿了顿。语气阴冷。烂泥坑里的东西。也配沾这功劳她也配
脚步声远去。
我靠在冰冷的柱子后面。手脚冰凉。
原来她知道。
她知道花是我捡的。是我养的。
她心安理得地抢走了功劳。享受着所有的赞美和即将到手的富贵。
还骂我是烂泥坑里的东西。
那股顶在喉咙口的气。猛地冲了上来。带着一股腥甜。
张家送来的谢礼堆成了山。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珍稀补品。看得人眼花缭乱。
林玉蕊成了全城最风光的姑娘。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说着那就是救了张老太爷的林小姐。她头上的光环。比真千金的名头还耀眼。
林家也水涨船高。林老爷出去谈生意。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没人记得后院柴房隔壁那个叫林草儿的假货。
除了管家婆子。她送来的饭。更差了。有时是馊的。
晦气东西。别沾了大小姐的福气。她每次放下碗。都这么嘀咕一句。
我不在乎。
我在后院墙根下。又找到几片被风吹落的、半死不活的花叶子。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蔫巴巴的。我捡回来。插在装了水的豁口碗里。
每天看。
那几片叶子。竟然也慢慢抽出了细小的根。冒出了嫩芽。
原来。不止那盆素冠荷鼎。别的花花草草。我也能养活。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那点被抢走功劳的憋闷和冰冷。散开了一些。
半个月后。张金山果然又来了。
这次没带老太爷。只带了两个随从。但抬着一个更大的、盖着红布的箱子。说是单独给林玉蕊的谢礼。
林家又是一番热闹。
张金山和林老爷在书房谈事情。林玉蕊被林夫人叫去试新衣。
前厅暂时没人。
我正巧要去后院。路过回廊。
张金山从书房出来。大概是想透透气。正好走到回廊这边。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些别的。
草儿姑娘。他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低着头。张老爷。
他走近几步。声音压得很低。那天……多谢你。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花……救了家父的命。大恩……我张金山记在心里。
我没吭声。
他叹了口气。声音更低。只是……你也知道。玉蕊她……毕竟是林家的大小姐。是与我张家定亲的人。这功劳……落在她头上。对两家都好。对你……他停住。没往下说。但意思很明显。
对我这个被扫地出门的假货来说。这功劳反而是祸。
我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这个城里最大的丝绸商。他的眼神里有真诚的感激。也有商人的权衡和世故。
花没事就行。我说。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说这个。花……
嗯。我点头。它被我捡到时。快死了。我把它养活了。它才能救你爹。它没事就好。
张金山看着我。眼神更复杂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草儿姑娘。你……是个厚道人。
他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我手里。很沉。
拿着。别声张。他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容拒绝。一点心意。买点……买点好吃的。或者……买点花种子他试探着说。我知道你喜欢侍弄这些。
布包里是硬硬的。像小银锭子。
我没推辞。接了过来。塞进怀里。谢谢张老爷。
他点点头。脸上似乎轻松了些。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可以托人悄悄给我捎个信。他飞快地说完。像是怕人看见。转身匆匆走了。
我捏着怀里硬硬的小布包。站在原地。
厚道人
我只是觉得。那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它救了一条命。是它的功德。不是我的。也不是林玉蕊的。
功劳被抢了。我生气。憋屈。但张金山的话。像根针。轻轻戳破了那个鼓胀的气球。
是啊。对我这个烂泥坑里的东西来说。顶着救张家老太爷的名头。是福是祸林玉蕊能风光。是因为她是真千金。是张家未来的少奶奶。
我呢一个占了别人位置的假货。突然成了张家的大恩人林家会怎么想林玉蕊会怎么想只怕我死得更快。
张金山给银子。是补偿。也是封口费。更是他作为一个商人。权衡利弊后。觉得最稳妥的处理方式。
我摸着怀里那几块硬邦邦的银子。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个院子里。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我用张金山给的银子。托看后门的老王头。从外面悄悄买回来一些东西。
几个粗陶花盆。一些好点的土。还有一小包花种子。一些便宜的幼苗。剩下的钱。我藏在了床板底下。
我那小耳房。彻底变成了花房。
窗台上。瘸腿桌子上。甚至地上。都摆上了盆盆罐罐。有的种着买来的幼苗。有的插着从后院捡来的、不知名的花枝。有的只是埋了几颗种子。
我像着了魔。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看它们。浇水。松土。把盆搬到有光的地方。傍晚再搬回来。下雨了担心它们淋着。出太阳了担心它们晒着。
那些蔫巴巴捡回来的枝条。居然真的活了好几枝。抽出了嫩芽。买来的种子也拱出了绿油油的小苗。
看着那一点点绿意。在破盆烂罐里倔强地生长。我心里那点憋屈和冰冷。好像也被这点绿色慢慢填满了。熨帖了。
这里没人夸我。没人看我。更没人抢功劳。
只有我和我的花。安安静静地活着。
林玉蕊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遇到了坎。
张老太爷身子好了。张家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送来的聘礼单子长得吓人。林家风光无限。
可林玉蕊脸上的笑容。却一天比一天少。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大。
听说是因为张家送来的那些绫罗绸缎。林玉蕊嫌料子不够新。花样不够时兴。让张家重新置办。张家那边有些不高兴。觉得林家太拿乔。
又听说张金山有个表妹。从小一起长大。对林玉蕊这个横空出世的救命恩人兼未来表嫂。很是不服气。处处刁难。林玉蕊在张家的几次宴会上。都吃了暗亏。回来就摔东西。
这些事。是厨房烧火的刘婆子。偷偷跟我说的。她看不惯林玉蕊的做派。觉得她抢了我的功劳。
啧啧。真当自己是仙女了!还不是抢了你的花!现在好了。尾巴翘上天。张家也不惯着她了!刘婆子一边择菜一边撇嘴。我看啊。这婚事。悬!
我没接话。专心给一盆刚冒出新叶的月季苗松土。
悬不悬。跟我没关系。
我的花苗又长高了一点。真好。
张家老太爷七十大寿。遍请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家是亲家。又是救命恩人。自然在首席。
这种场合。没我什么事。我乐得清闲。在后院伺候我的花花草草。
寿宴正热闹的时候。前院突然传来喧哗声。越来越大。像炸了锅。
隐约听到女人的尖叫。还有杯盘落地的碎裂声。
我皱皱眉。不知道又闹什么。没理会。继续给我的小苗浇水。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冲进了后院。
林草儿!林草儿!是林玉蕊的丫鬟春桃。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像见了鬼。
她冲到我面前。脸色惨白。头发都散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快!快!大小姐……大小姐让你去前厅!快去!
干什么我甩开她的手。莫名其妙。
让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干什么!春桃又急又怕。眼睛通红。出事了!出大事了!只有你能……只有你能……
她语无伦次。硬是把我往外拖。
我被她踉踉跄跄地拖到通往前厅的回廊。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一片死寂。压抑得可怕。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集中在大厅中央。
林玉蕊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华丽的衣裙上沾满了深褐色的汤汁和菜叶。头发也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糊成一团。红一道白一道。像个滑稽的鬼脸。她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惊恐绝望。
她面前的地上。摔碎了一个大汤碗。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张金山站在她对面几步远。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她。手指都在抖。像是气到了极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老太爷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手里的酒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林家老爷和夫人瘫坐在椅子上。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
整个大厅。上百号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空气凝固得像块冰。
春桃把我往前狠狠一推。老爷!夫人!张家老太爷!草儿……草儿来了!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林玉蕊身上。转移到了被推到大厅中央、穿着粗布衣裳、手上还沾着泥巴的我身上。
那目光。有惊疑。有探究。有鄙夷。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兴奋。
我成了新的焦点。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像被剥光了衣服。无所遁形。
草儿张老太爷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死死盯住我。声音带着一种急切的求证。你就是……那天在后巷。给我花的那个丫头林草儿
我点了点头。是。老太爷。
好!好!老太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他指着抖如筛糠的林玉蕊。声音洪亮。响彻整个死寂的大厅。玉蕊!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给大家听听!
林玉蕊猛地一颤。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泪混合着糊掉的脂粉往下淌。狼狈不堪。
你说不出来我替你说!老太爷气得胡子都在抖。你刚才是不是当着我。当着金山。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那救了我老命的素冠荷鼎!是你花了三年心血!用天山雪水!每日精心照看!才养成那么一株仙草!是不是!
林玉蕊身子一软。要不是旁边的丫鬟扶着。差点瘫倒在地。
你还说!这养花的秘法。是你独门绝技!旁人连看一眼都不配!是不是!老太爷的声音如同雷霆。每一个字都砸在林玉蕊身上。也砸在所有宾客心上。引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金山不过是问了你一句!那花入药后。剩下的根茎你如何处理了能不能试着再培育一株以备不时之需!你倒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被金山的表妹多问了两句。就恼羞成怒!说人家觊觎你的秘技!还失手打翻了汤碗!泼了人家一身!
老太爷越说越气。指着张金山旁边一个同样衣裙湿透、一脸委屈愤懑的年轻女子。看看!这就是你干的好事!这就是你林家大小姐的教养!
爹!您消消气!张金山赶紧上前扶住老太爷。转头看向林玉蕊。眼神冰冷失望到了极点。玉蕊。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吗那花。到底是不是你养的那养花的秘法。你到底懂不懂
林玉蕊被这连番质问逼到了绝境。她猛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涂满脂粉的脸上满是疯狂。她指向我。尖叫道:是她!是她养的花!可那又怎么样!她一个假货!一个贱婢!她养的花。也是我们林家的!她的功劳。自然也是我的!我是林家大小姐!她算什么东西!她的一切都是我的!
歇斯底里的尖叫。像一把生锈的刀。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整个大厅。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赤裸裸的、无耻的抢夺惊呆了。
我站在那里。成了风暴的中心。听着林玉蕊疯狂的指控。感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
原来。在她心里。我连呼吸都是错的。我的一切。都该是她的。
心里最后一点对这个家。对血缘的微弱念想。彻底熄灭了。像被冷水浇透的炭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张老太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锐利如刀。他不再看林玉蕊。而是转向我。声音沉缓而有力。
草儿姑娘。当着大家伙的面。你来说说。那盆救了我老命的素冠荷鼎。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带着审视。带着好奇。带着等待最终审判的紧张。
林老爷和林夫人惊恐地看着我。嘴唇蠕动。想阻止。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林玉蕊怨毒地瞪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酒菜的油腻味。有脂粉的甜腻味。还有地上打翻汤汁的怪味。很难闻。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张老太爷。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落在这死寂的大厅里。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冰面。
那花。是我在后院垃圾堆里捡的。快死了。盆也破了。
我把它抱回我住的小屋。用破布缠好盆。
浇水。用的是后院井里的水。
施肥。是去厨房泔水桶里捡的烂菜叶。鱼肠子。捣碎了埋土里。
它生了虫。我捡马棚的烟屁股。泡水喷。
没光。我就每天中午搬它去后院墙根。晒半个时辰太阳。再搬回去。
养了小半年。它活了。长了三片新叶子。
那天傍晚。张老爷在后巷哭。我看见了。隔着门缝。
张老爷说这花能救老太爷的命。求我给他。
我说。不要钱。救人要紧。就把花从门缝里递给他了。
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把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没有天山雪水。
没有三年心血。
没有独门秘技。
只有后院垃圾堆。破布缠盆。烂菜叶。鱼肠子。烟屁股。和每天偷来的半个时辰太阳。
真相。往往就是这么简单。这么……不体面。
随着我的话。大厅里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宾客们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鄙夷。恍然大悟。还有浓浓的讥讽。目光在林玉蕊和我之间来回扫视。
林玉蕊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最后变得一片死灰。她死死地瞪着我。嘴唇咬出了血。身体摇摇欲坠。眼神彻底涣散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
不……不是的……她撒谎!她撒谎!她发出最后的、微弱的尖叫。却没人再理会。
张老太爷听完。沉默了很久。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感慨。有震动。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赤诚之心。胜过万金啊。他缓缓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草儿姑娘。你救了我的命。我们张家。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他转向面无人色的林老爷和林夫人。语气冰冷。林老弟。你们林家。真是好家教!养出这么个……东西!他指着失魂落魄的林玉蕊。毫不留情。
这桩婚事。就此作罢!我们张家。高攀不起!张金山立刻接口。斩钉截铁。他看着林玉蕊的眼神。只剩下彻底的厌恶。我张金山。也绝不会娶一个心术不正、欺世盗名之辈为妻!
金山!老太爷!亲家!误会!都是误会啊!林老爷猛地站起来。急得满头大汗。还想挽回。
误会张老太爷冷笑一声。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误会我张家的脸。今天算是丢尽了!来人!送客!
张家的管家立刻上前。对着林家几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强硬。
林老爷和林夫人如遭雷击。彻底瘫软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林玉蕊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终于承受不住。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死过去。像一滩烂泥。倒在了冰冷油腻的地板上。
大厅里一片混乱。丫鬟婆子惊呼着去扶她。
宾客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看着林家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
我站在这一片狼藉和混乱的中心。看着林家瞬间崩塌的风光和体面。看着林玉蕊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抬走。
心里。竟然出奇地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痛快。也没有悲伤。
就像看完了一场喧闹的戏。戏散了。人也该走了。
林家成了全城的笑柄。
真千金冒领养花之功。当众被拆穿。气晕在张家寿宴上。张家当场退婚。
这桩丑闻像长了腿。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都在议论。添油加醋。绘声绘色。
林家的生意一落千丈。门庭冷落。林老爷气得病倒了。林夫人终日以泪洗面。
林玉蕊醒来后。就疯了。时哭时笑。摔东西打人。嘴里不停地念叨:花是我的……功劳是我的……我是大小姐……她算什么东西……
她被关进了后院最偏僻的小楼。说是静养。其实就是软禁。再没人提起她。
林家彻底沉寂下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没人管我了。
我的小耳房成了真正的花房。里面的花草越来越多。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张金山派人悄悄送来不少东西。好的花盆。各种各样的花种。花苗。还有几本讲花木栽培的书。厚厚的。字很多。我识字不多。看得慢。但每天都看一点。
他没提接我出去。我也没问。
这样挺好。
开春的时候。我的花房里。一盆不起眼的茉莉开了。
小小的白花。藏在绿叶间。香气却霸道得很。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清甜清甜的。盈满了整个小屋。
我坐在小凳子上。看着那些小白花。闻着那香气。心里很静。
门被轻轻敲响了。
我打开门。是张家的管家。很客气。
草儿姑娘。他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还有……他指了指身后两个小厮抬着的一个大木箱。一些花种和用具。老爷说。您用得着。
我接过荷包。没看里面是什么。点了点头。替我谢谢张老爷。
管家没走。迟疑了一下。又说:老爷还问……问您愿不愿意……去城郊的庄子上那里清净。地方也大。有个暖房。适合您侍弄花草。比这儿……强些。
我看着管家。又回头看了看我那挤满盆盆罐罐、却生机盎然的小屋。还有那盆开得正香的茉莉。
不用了。我说。我在这儿挺好。
管家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他看了看我屋里茂盛的花草。又看了看我平静的脸。最终没再劝。点了点头。那……草儿姑娘保重。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让人捎个信。
嗯。我应了一声。
管家带着人走了。
我关上门。把那荷包也塞进床板底下。和之前那个小布包放在一起。
我不缺钱。更不缺地方。
我只缺一个能让我安心种花的地方。
这里。现在。就是。
后院那个通往外界的角门。老王头不怎么看守了。
我有时会出去。沿着窄巷走一段。巷子口出去不远。有一片小小的荒地。长满了野草。
我用攒下的钱。把那片荒地租了下来。很小一块。
我开始一点点收拾。拔掉野草。翻松板结的泥土。捡掉里面的碎石瓦块。
很慢。很累。手上磨出了新茧子。
但我每天都去。带上我的花锄。
我把花房里那些长得太挤的幼苗。那些扦插成活的小苗。小心翼翼地移出来。种到这片新翻的土地上。
浇水。除草。看着它们在阳光下。在真正的泥土里。伸展着枝叶。
风是暖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偶尔有过路的人。会好奇地停下脚步看。
姑娘。你这种的什么呀
花。我头也不抬。继续松土。
哟。种这么多花能养活吗卖钱
看着。我说。
他们笑笑。走了。大概觉得我是个怪人。
我不在乎。
我的小花圃。渐渐有了模样。
移栽过来的花苗都活了。月季抽了条。茉莉长得更壮实。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也开得热热闹闹。
我又撒了些买来的种子。向日葵。凤仙花。还有些便宜的草花。
一场春雨过后。嫩绿的小芽密密麻麻地拱出地面。挤挤挨挨。看着就让人欢喜。
一天中午。我正在给一株月季搭架子。听到巷子口有人说话。声音有点熟。
……就是这儿看着不像啊。就一片野地
错不了!张老太爷亲口说的!救他命的那株仙草。就是这家的一个丫头养的!听说那丫头现在就在这儿种花呢!
真的假的就这地方能养出那种仙草
嗨。你懂什么!高人都在民间!快看看。哪个是
我抬起头。
巷子口站着两个穿着体面的妇人。挎着篮子。正探头探脑地朝我这边张望。指指点点。
她们看见我抬头。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是个穿着粗布衣裳、满手是泥的年轻姑娘。
姑娘……打听个事儿。一个胆子大点的妇人走上前几步。脸上堆着笑。听说……这儿有位会养仙草的姑娘姓林
我放下手里的竹竿。直起身。有事
哎呀!真是你啊!两个妇人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围着我。大妹子!我们可算找着了!听说你养的花。把张家老太爷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神了!
那花……我指了指我花圃里一株刚打花苞、普普通通的兰花。跟它差不多。快死了。我捡回来养活的。没那么神。
哎哟!瞧瞧!多谦虚!妇人啧啧称赞。眼睛扫过我那片还显稚嫩的花圃。大妹子。你这花……卖不卖
我一愣。卖
对啊!另一个妇人抢着说。你养的花好啊!沾着仙气儿呢!我们家老太太信佛。就喜欢侍弄个花草。要是能在她屋里摆上一盆你养的花……那多好!你开个价!
对对!我也想买一盆!放家里。看着也舒心!沾沾福气!第一个妇人连忙附和。
我看看她们热切的脸。又低头看看脚下这片被汗水浸润过的土地。看着那些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花苗。
它们不是什么仙草。只是被我捡回来。或者从种子开始。一点点养活的普通花草。
但有人喜欢。愿意买。
现在不行。我指了指那些刚移栽不久、还有些蔫的小苗。它们还小。得再长长。
没事没事!我们等!妇人们喜出望外。等能卖了。大妹子你可得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就住前面那条街!姓王(李)!
她们高高兴兴地走了。边走边兴奋地议论着。
我蹲下来。手指轻轻碰了碰一株月季嫩绿的叶子。
阳光晒在背上。暖烘烘的。
来找我买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都是街坊邻居。听说了张家的事。又看到我那片花圃真的开出了花。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开得精神。水灵。看着就喜兴。
草儿姑娘!给我留两盆茉莉!香!放窗台上!
草儿!那盆凤仙花我要了!染指甲好!
这太阳花好!皮实!给我来两盆!
我的花圃不大。花也不算多。但架不住大家喜欢。很快就卖空了。
拿到铜板的时候。手心有点烫。
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养活这些花。挣来的钱。
干干净净。
我用这些钱。又租下了旁边更大一点的一片荒地。
一年后。
那片曾经荒芜的野地。变成了一片不大不小的花田。
篱笆围着。里面分成了几块。月季爬满了竹架子。红的粉的白的。开得轰轰烈烈。茉莉、栀子种了一片。开花时香飘半条街。向日葵长得比人高。金灿灿的花盘追着太阳。还有各种我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草花。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从春开到秋。
我在花田边上搭了个简陋的草棚子。里面放着工具。也卖花。
来买花的人更多了。不再只是街坊。还有城里其他地方的人。坐着马车来的。
这就是那个林草儿的花圃养活了仙草救过命的
看着就精神!比花市上那些蔫头耷脑的强多了!
给我挑几盆好养的!放铺子里!
我忙着移盆。浇水。收钱。找零。很少说话。
花田里新栽了一批小苗。是从山里挖回来的野生兰草。长得慢。但叶片硬挺。很有精神。我小心伺候着。没指望它们开出多好看的花。活着就好。
草棚子外面。几个等着挑花的妇人嗑着瓜子闲聊。声音飘进来。
听说了吗林家那个真千金……好像真疯了。前几天夜里跑出来。掉荷花池里了。捞上来……人就没了。
啧啧。报应啊!抢了人家草儿姑娘的功劳。还那么嚣张!活该!
就是!看看人家草儿姑娘!不声不响的。靠着自己这双手。把这荒地变成花田了!这才叫本事!
哎。你们说。张家后来……也没说把草儿姑娘接回去
接什么呀!人家草儿姑娘现在过得多好!自在!你看张家。逢年过节不还派人送东西来金山老爷前阵子陪老太爷去庄子上养病。路过这儿。还特意停下车。远远看了好一会儿呢!老太爷直点头。说‘好。好。这花养得有生气’!
那是!草儿姑娘这花养的。是真好!看着就舒坦!比那些娇滴滴的名花强!
我拿起花锄。走进花田深处。蹲在一株野兰草旁边。小心地给它松土。
阳光透过稀疏的篱笆。洒在泥土上。暖洋洋的。
风吹过花田。带来月季的甜香。茉莉的清冽。还有泥土被晒暖的气息。
很踏实。
我低头。手指拂过兰草坚韧的叶片。
土沾在指甲缝里。
有点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