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萧逸尘,侯府最耀眼的嫡次子,我的二哥。
五岁那年被嫡姐们推倒在泥里时,是他用雪白锦帕擦掉我的眼泪。
从此我赖上了他:二哥,瑶瑶的糖分你一半呀!
1
我是苏瑶,镇远大将军府里,那个影子一样的庶出七小姐。喏,就是那种,宴席上位置得挪到最边边、新衣裳总轮不到我、连嫡姐们身边的大丫鬟见了都懒得福身的、顶顶不起眼的小可怜。
萧逸尘是侯府嫡次子,我的表哥……但我更喜欢叫他二哥。整个京城都听过他的名字吧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就是冷了点。旁人见了他,大气都不敢喘的。可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
五岁那年,天阴沉沉的,嫡姐们新得的琉璃珠子滚到了泥坑边。她们懒得捡,推了我一把。噗通!我结结实实栽进泥水里,新上身的浅杏色裙子瞬间糊满了黑黄的泥浆,手心火辣辣地疼。眼泪根本憋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混着泥水,又咸又涩。
哭什么头顶响起一个声音,清清冷冷的,像初冬落在瓦上的第一片雪。
我吓得一哆嗦,泪眼模糊地抬头。逆着光,只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穿着月白云纹的锦袍,料子真好,一看就贵得要命。他蹲了下来,离我那么近。一张脸好看得不像真人,就是没什么表情,眉心微微蹙着。
完了完了,是二哥!侯府最宝贝的儿子!我撞上他,肯定要挨罚了!我缩着脖子,抽噎得更厉害,泥水混着眼泪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预想中的斥责没来。一块雪白雪白的、带着淡淡松木清香的锦帕,轻轻按在了我的眼角。力道很柔,擦掉我糊了满脸的泥水和眼泪。那帕子真软啊,比嫡母赏给三姐的云锦还要软。他擦得很仔细,从眼角到脸颊,动作生疏却专注。指尖偶尔蹭过我的皮肤,温温的。
脏了。他看着我哭花的脸,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但那点冷意好像被什么东西融掉了一角。
那块沾满了我的眼泪鼻涕和泥印子的锦帕,他随手就丢给了旁边跟着的小厮,眉头都没皱一下。
下次,躲远些。他站起身,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袍角拂过地面,带起一点微风。
我呆呆坐在地上,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花园月亮门洞那头。脸上被他擦过的地方,好像还残留着那一点奇异的温度。心里那点被推倒的委屈,被泥水弄脏新衣的难过,忽然间,就被一种更奇怪、更汹涌的东西冲淡了。
像春日里最暖的阳光,哗啦一下,毫无预兆地撞开厚厚的、积满灰尘的心门,猛地照了进来。暖得发烫。
从那一天起,我就赖上他了。像块甩不掉的小年糕。
二哥!二哥!只要远远看见那道月白或墨蓝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花园小径,我的脚就像自己有了主意,哒哒哒地就冲过去,拦在他面前。仰起脸,努力挤出两个最深的酒窝,眼睛弯成月牙儿,你看!嬷嬷偷偷给我的桂花糖!分你一半呀!
我踮着脚,努力把掌心那颗裹着糯米纸、油汪汪的糖块往他面前递。他个子太高了,我费劲得很。
他总是停下脚步,垂着眼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伸手接,也不走开。那双好看的眼睛,深得像侯府后院那口古井的水,看不出情绪。
我不喜甜。他开口,声音平平的。
就一小块嘛!我锲而不舍,举得手都酸了,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软糯,可香可甜啦!二哥尝尝嘛!
他沉默地看着我举得微微发颤的手,又看看我仰得发酸的脖子和固执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我以为那块糖要在我手心里化掉,他才终于动了。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伸过来,没有碰糖,却轻轻捏了捏我鼓鼓的腮帮子。
自己吃。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快得像错觉。
然后,他就绕过我,继续往前走。步子似乎……比刚才慢了一点点宽大的袍袖带起的风,拂过我举着糖的手。
我低头看着手心孤零零的糖块,再看看他挺拔的背影,心里却像被那颗糖塞满了似的,甜得直冒泡。他不吃没关系呀!他捏我脸了!他跟我说话了!虽然只有三个字!但二哥捏我脸了!嘿嘿!
2
我把那颗糖小心翼翼地包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小荷包。这是二哥碰过的糖,舍不得吃。
日子像糖葫芦,一颗一颗酸甜交织地过去。他教我认字。大大的书案前,他坐着,我搬个小杌子紧挨着他坐。他握着笔,手指干净有力,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一个个方正的字。墨香混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好闻极了。
‘安’,平安的安。他指着纸上的字。
我用力点头,学着他的样子,也抓起笔。笔杆太粗,我的手太小,握得歪歪扭扭。墨汁不听使唤,在纸上洇开一大团黑乎乎的墨迹,根本看不出是个字。
笨。他瞥了一眼我那惨不忍睹的大作,薄唇里吐出一个字。
我立刻扁了嘴,眼眶开始发酸。二哥说我笨!委屈像小虫子一样钻进心里。
下一秒,微凉干燥的大手就覆上了我的手背。他轻轻调整着我握笔的手指位置,力道平稳地带着我的手腕移动。墨迹在纸上蜿蜒,一个端端正正的安字渐渐成型。
手要稳,心要静。他的声音就在我头顶,气息拂过我耳边的碎发,痒痒的。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耳朵尖肯定红透了。哪里还顾得上委屈心跳得咚咚响,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小兔子。鼻尖全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手背上是他掌心的温度……完了完了,这个字怎么写来着刚才他说的心要静,可我的心跳得快炸开了呀!
专心。他敲了下我的脑门,不轻不重。
哦……我缩了缩脖子,努力想把注意力拉回纸上,可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偷偷瞟他近在咫尺的侧脸。真好看。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像蝴蝶安静的翅膀。二哥的睫毛……怎么比我的还长啊
十岁那年的初夏,后花园那棵老桃树结的果子特别诱人,沉甸甸地压在枝头,粉扑扑的,阳光一照,绒毛都泛着金光。最高的那枝顶上,最大最红的那颗桃子,简直在冲我招手!
嫡姐们带着丫鬟在亭子里乘凉吃冰碗,笑声远远传来。没人注意角落里爬树的我。我挽起碍事的裙摆塞在腰间,手脚并用,吭哧吭哧往上爬。粗糙的树皮磨得手心有点疼,但为了那颗桃子,值了!
指尖终于够到了!又大又红,绒毛软软的。我心头一喜,用力一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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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
脚下踩着的细枝猛地一沉,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身体瞬间失重,整个人直直往下坠!风呼呼地灌进耳朵,我吓得闭上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颗红彤彤的桃子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
没有预想中砸在硬邦邦地面上的剧痛。反而撞进了一个带着熟悉松木清香的、坚实的怀抱里。冲击力让我和他都踉跄了一下,但他稳稳地抱住了我。
苏瑶!头顶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怒气,像结了冰的湖面。他箍着我的手臂收得很紧,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正对上他俯视下来的目光。剑眉拧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后怕和……怒火比嫡母发怒时还吓人!我从未见过他这样。
完了完了,闯大祸了!二哥肯定气疯了!我吓得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像只被钉在他怀里的小鹌鹑。
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爬高!不许做危险的事!耳朵呢他的声音又冷又沉,砸下来,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摔下来怎么办嗯骨头摔断了怎么办
他训斥的声音又急又厉,箍着我的手臂却一点没松,甚至更紧了些,紧得我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膛下同样急促的心跳,咚咚咚,擂鼓一样,隔着薄薄的夏衫传过来,又快又重。
原来二哥也会这么凶……也会心跳这么快是被我气的,还是……吓的
训斥声还在头顶响着,像夏日午后的闷雷。可我一点也不怕了。心里那点惊吓,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和紧得发疼的怀抱奇异地熨平了。我悄悄抬起一点眼皮,目光偷偷溜上他的脸。
他还在蹙着眉训我,下颌绷得紧紧的。可他的睫毛……在抖。像被风吹动的蝶翼,细密又快速地颤动着。一下,又一下。和他努力维持的冷硬语气,和他紧绷的下颌线,形成了顶顶有趣的对比。
噗。心里那点残余的惊吓,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冒着泡泡的糖球。原来凶巴巴的二哥,睫毛会偷偷发抖呀!像五岁那年他给我擦眼泪时一样好看,不,更好看!这个发现,比摘到那颗最大的桃子,还要让我开心一百倍!
我忍不住,把脸偷偷埋进他带着松木清香的衣襟里,藏起嘴角压不住的笑意。嗯,二哥怀里真暖和,心跳声真好听。
3
瑶丫头,及笄了,是大姑娘啦!
那天老夫人布满皱纹的手,慈爱地抚过我的发顶。满堂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打量,也有嫡母和嫡姐们那掩饰不住的不屑和冷淡。案上堆满了各色贺礼,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可我只觉得这繁复的礼服勒得我喘不过气,头上的珠钗重得要命。
老夫人笑呵呵地环视众人:说吧,我们的小寿星,今儿想要什么礼物只要祖母能办到的,都依你!
满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嫡母端着茶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眼神像淬了冰。嫡姐们凑在一起,用帕子掩着嘴,低低的嗤笑声像细碎的冰珠子砸过来。
想要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些东西,她们施舍般丢过来时,只会让我觉得更像个摆在角落的、不值钱的玩意儿。我攥紧了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甲掐进掌心。指尖冰凉,心却跳得又急又乱,像揣了只快要撞破笼子的鸟儿。
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满堂珠翠和那些或虚伪或冷漠的面孔,像有它自己的主意,精准地投向回廊下那片安静的阴影里。
他站在那里。一袭墨蓝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无关。阳光只吝啬地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深邃的眼眸隔着人群望过来,像两泓沉静的寒潭,却奇异地让我狂跳的心找到了一丝落点。
就是他了。
什么嫡庶有别,什么蜚短流长,什么侯府规矩……在这一刻,通通被心里那股烧得滚烫的勇气烧成了灰烬。五岁泥泞里递来的那方锦帕,书案前覆住我小手的微凉干燥,摔下桃树时那勒得人生疼却无比安心的怀抱……无数个画面在脑子里呼啸而过,最终凝成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动。
我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在满堂惊愕死寂中,抬起手,笔直地指向那片阴影,指向那个身影。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甜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砸碎了所有虚伪的平静:
瑶瑶想要二哥!一辈子都要!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吹过回廊的声音都消失了。时间仿佛凝固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咚!响得震耳欲聋。
嫡母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歪倒在案几上,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华贵的桌布。嫡姐们忘了用帕子掩嘴,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老夫人脸上的慈祥笑容僵住了,眼底闪过极度的错愕。所有宾客的表情都像是被同一根无形的线扯住了,定格在难以置信的瞬间。
只有他。回廊阴影下的他。那道挺拔的身影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隔着无数凝固的目光,我好像看见……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那沉静如寒潭的眼底,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火种,骤然亮起一簇灼人的光,直直地刺破人群,锁在我身上。
那目光烫得惊人。我的脸颊轰地一下着了火,从耳根一路烧到脖子。刚才那股不管不顾的勇气像退潮一样哗啦啦流走了,只剩下羞窘和慌乱。完了完了!我都说了什么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是不是疯了
我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绞着衣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头顶那束灼热的目光却像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烙着,烧得我头顶都快冒烟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蹦跶,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要死了要死了……这下真的完了……
就在我羞窘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一个带着笑意的、苍老的声音打破了这片诡异的死寂。
好!好!好!老夫人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愉悦和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瑶丫头有眼光!逸尘这小子,是顶顶好的!
她笑着,目光在我和回廊下那个身影之间来回扫视,带着深深的欣慰和促狭。
祖母准了!她一拍桌子,一锤定音,声音洪亮地响彻整个花厅,这门亲事,祖母给你们做主了!
满堂哗然!像一锅冷水猛地泼进了滚油里,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低语声嗡嗡作响。嫡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死死攥着帕子,指节都发了青。嫡姐们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嫉妒、不甘、怨毒……像打翻了颜料铺子。
可这一切的混乱嘈杂,我都听不清了。老夫人那声准了,像一道惊雷,又像一道赦令,劈开了我所有的羞窘和慌乱。
他……是我的了二哥……是我的了老夫人准了真的准了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像汹涌的潮水,哗啦一下将我整个人淹没。我猛地抬起头,不管不顾地再次看向回廊下。他也正看着我。隔着依旧纷乱的人群,隔着鼎沸的人声,隔着这突如其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站在那里,不再是阴影的一部分。午后的阳光终于慷慨地洒落在他身上,给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那双向来深邃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一个小小的、穿着繁复礼服的、傻乎乎的我。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寒潭的静水,而是滚烫的、毫不掩饰的笑意和……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那温柔像带着钩子,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牢牢勾住了。刚才还疯狂蹦跳的心脏,奇异地在他目光的笼罩下,一点点平复下来,变成一种饱胀的、温热的、踏踏实实的甜。
脸颊还是烫得要命,酒窝却再也藏不住,深深地陷了下去。我看着他,眼睛亮得惊人,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管他什么嫡母嫡姐,管他什么宾客议论!老夫人说准了!二哥……是我的了!
4
大红的龙凤喜烛烧得正旺,烛泪缓缓滑落,在精致的烛台上堆叠。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和淡淡的酒气。满屋子刺目的红——红帐幔、红锦被、红地毯,连案几上摆着的点心都用红纸衬着。头上沉重的凤冠早已被取下,可那方绣着戏水鸳鸯的红盖头,还严严实实地罩在眼前,隔绝了所有光线,只剩下眼前一片沉甸甸、晃悠悠的红。
我像个被精心打扮好的木偶,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嫁衣宽大的袖口。丝滑的料子被我揉得起了皱。耳朵竖得尖尖的,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声响。外面喧闹的宾客声、劝酒声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听不真切。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鼓,一声比一声响,震得耳膜发麻。
他什么时候来刚才被喜娘搀着走完那些繁琐的礼节,拜天地,入洞房……隔着盖头,我只能看到他墨色靴子的一角和同样喜红的袍摆下缘。他好像……比平时走得更稳些步子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吱呀——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紧接着跳得更疯了!来了!他来了!
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柔软的红毡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像直接踩在我的心尖上。带着一点清冽的酒气和他身上独有的、熟悉的松木冷香,混合着喜烛燃烧的暖香,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气息,越来越近。
那气息最终停在我面前,很近很近。隔着盖头,我能感觉到他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住。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龙凤喜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怎么不动了也不说话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煎熬得要命。盖头下,我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不行,太难受了!这红彤彤的一片,憋得我喘不过气!我要看看他!就偷偷看一眼!看一眼他穿着大红喜袍的样子!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压倒了所有新嫁娘的矜持和规矩。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极慢极慢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轻轻、轻轻地,捻住盖头沉甸甸的下沿,一点一点往上掀……
光线骤然涌入!刺得我眯了下眼。视野从一片混沌的红,瞬间变得清晰明亮。先看到的是他腰间系着的、代表新郎身份的、同样大红的锦绣腰带,上面缀着温润的玉佩。再往上,是同样喜庆的红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最后,目光终于怯怯地、一点点地往上挪……
然后,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带着了然笑意的眼眸里。
他根本没去拿那杆该死的喜秤!他就那么好整以暇地、微微俯着身,一只手还随意地搭在腰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掀盖头的小动作被抓了个正着!
啊!我吓得魂飞魄散,低呼一声,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来!盖头失去支撑,啪地一下又落回原处,眼前再次陷入一片绝望的红!完了完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成亲第一天就被抓包偷看新郎!
灼热的羞耻感轰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我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变成一只小虫子钻进床缝里!我死死低着头,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鸵鸟一样把自己缩起来,一动不敢动。
低沉的、带着愉悦笑意的声音,穿透厚重的红绸,清晰地钻进我滚烫的耳朵里:躲什么
他靠得更近了!温热的呼吸似乎拂过了盖头,带着淡淡的酒香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密密实实地包裹过来。
那声音里促狭的笑意更浓了:不是说要一辈子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钩子的小羽毛,轻轻搔刮着我快要崩溃的神经。他他他……他还提!提我及笄礼上那不管不顾的话!
我羞得快要原地蒸发,手指把脸颊捂得更紧,声音闷在掌心和盖头底下,细若蚊蚋,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哭腔:……没躲……
哦他似乎又俯低了些,那股强大的、带着笑意的压迫感更清晰了。一只微凉的手指忽然探进盖头底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滚烫的脸颊。盖头还在,眼前依旧一片红,可下巴上那清晰的触感和温度,让我浑身都僵住了。
那……他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低笑,气息拂过盖头,热热的,痒痒的,刚才在做什么嗯
下巴被他捏着,盖头还蒙着,逃无可逃。巨大的羞窘之下,脑子彻底糊成了一锅粥,一句未经思考的话就这么冲口而出:
……在数二哥的睫毛!声音带着豁出去的破罐破摔,比刚才大了点,可还是闷闷的,和……和十年前……在桃树下……一样好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自己都傻了。我在说什么鬼话啊!数睫毛!苏瑶你疯了吗!这下真的没脸见人了!
盖头外,捏着我下巴的手指似乎也顿了一下。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龙凤烛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我僵在那里,羞耻得快要窒息,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
下一秒,低低的笑声从他胸腔里震荡出来,透过盖头,清晰地传到我耳中。那笑声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和某种……得逞的意味
呵……一声轻笑后,盖头被那杆迟来的、冰冷的玉秤杆利落地挑开。
眼前豁然开朗。满室跳跃的、温暖的红烛光晕中,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再无遮挡。墨发被精致的金冠束起,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斜飞入鬓的剑眉。那双此刻盛满了烛光和我小小倒影的眼睛里,笑意深深,像落满了揉碎的星辰。薄唇勾起一个无比清晰的、带着戏谑和浓浓宠溺的弧度。
数清楚了他俯身靠近,带着松木清冽和酒香的气息拂过我的鼻尖,声音低哑,像最醇厚的酒,烫得人心尖发颤,我的……夫人
最后两个字,被他含在唇齿间,带着无限缱绻的意味,沉沉地落下来。
红烛的光在他脸上跳跃,将他本就深邃的轮廓勾勒得更加迷人。那声低沉的夫人像带着细小的电流,从耳朵钻进心里,酥酥麻麻地蔓延开。脸颊的温度非但没降下去,反而轰地一下烧得更旺了,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片绯色。
我傻傻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看着他眼底清晰映出的、那个傻乎乎又脸红得要命的自己。十年前桃树下那个发现他睫毛会抖的小女孩,和此刻眼前这个穿着大红喜袍、目光灼灼的男人,两张面孔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起来。
心跳快得不像话,咚咚咚地敲打着肋骨。巨大的羞窘之下,却有一股更汹涌的、甜得发胀的暖流从心底汩汩地涌出来,瞬间淹没了所有不安和慌乱。
我吸了吸鼻子,看着他的眼睛,也慢慢、慢慢地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颊边的酒窝深得能醉人。声音还有点颤,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理直气壮的甜:
嗯!数清楚了!比十年前……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