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岁就成了天下第一刀客,然后提前退休隐居山林。
五年后一只海东青叼来战书,我随手在背面写不约。
当晚猛禽的主人找上门,是个背刀的黑衣美男。
他指着我的鬼画符:我想约。
我翻白眼:说了不约!
他沉默片刻:就一次,不死斗。
我无奈应战,结果他打赢后凑到我耳边:
从今往后,天下第一和你,都是我的了。
*
师父咽气前,攥着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像铁箍,力气大得不像弥留之人。
囡囡……
她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我脸上,声音嘶哑得像磨砂纸。
天下第一……你替我拿到了……好……真好……
那一点微弱的光亮终于燃尽,她枯槁的脸上,竟奇异地浮起一丝少女般满足的红晕,转瞬即逝。
我放心了……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她攥着我的手骤然松开,滑落在冰冷的床沿。
一代绝色,江湖上传说能用脸杀人的惊鸿仙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她一辈子没看清过任何人的脸,包括她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
最终的心愿,也不过是让徒弟替她摸一摸那天下第一的虚名。
我替她合上眼,心里没什么波澜。
从她捡回那个在雪地里快冻僵的小叫花起,我就知道,我这条命,就是用来填她这个执念的坑的。
坑填完了,她走了,我也该退了。
*
二十一岁,别人还在江湖里扑腾着扬名立万,我揣着师父毕生攒下的、足够买下半座城池的银票,包袱款款一头扎进了南边的苍莽群山。
挑了个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的山谷,盖了间结实的竹屋,就此安营扎寨。
江湖
打打杀杀
算了吧。
有那闲工夫,不如琢磨琢磨山下王婆子铺子里新出炉的芝麻烧饼有多酥脆。
五年时光,足够把一把锋锐无匹的快刀磨成一把切菜都嫌钝的柴刀。
我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躺平。
*
清晨,我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雀吵醒。
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我翻了个身,把薄被往头顶一蒙,试图把那点扰人清梦的生机勃勃隔绝在外。
吵死了……我嘟囔着,声音闷在被子里。
再吵,中午就吃烤麻雀……
这威胁显然没什么分量,外头的鸟鸣声更欢快了。
日上三竿,腹中空空如也,终于把我从床榻上逼了起来。
披头散发,趿拉着鞋子,慢吞吞晃到窗边。
推开竹窗,带着草木清甜气息的山风灌进来,吹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窗台上,昨天用油纸包好的半只烧鸡静静躺着——那是昨晚从山下飘香居打包回来的,此刻被啃得只剩个孤零零的鸡头,几根油亮的骨头散落一旁。
我盯着那鸡头,鸡头上那粒小小的、死不瞑目的眼珠也正好对着我。
……
一阵诡异的沉默。
又是你!
我咬牙切齿地对着空气控诉。
隔壁山头那只该死的黄鼠狼!连个鸡屁股都不给我留!
回应我的,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溪流的淙淙声。
行吧。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
早饭没了着落,只能自力更生。
我的视线落在屋角斜靠着的那把刀上——刀鞘蒙了一层薄灰,古朴沉暗,丝毫看不出它曾饮过多少高手的热血,在无数惊心动魄的搏杀中斩断过多少神兵利器。
我走过去,伸手拂去鞘上的灰尘,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
五年了,它像个被遗忘的老朋友。
我拎起它,入手依旧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久违的、蛰伏的力量感。
推开吱呀作响的竹门,阳光刺得我眯了眯眼。
深吸一口山谷里清冽的空气,足尖在松软的泥地上一点,整个人便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倏然拔高,轻盈地掠过下方茂密的树冠。
风在耳边呼啸,带着林间特有的湿润草木气息,视野豁然开朗,连绵起伏的翠绿山峦尽收眼底。
几个起落,人已稳稳落在半山腰一片向阳的缓坡上。
这里生着一大片粗壮的青皮竹,挺拔修长,竹节分明,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山下的李木匠早就眼馋这竹子许久了,说这竹材硬实又韧,是做竹器上好的料子,答应给我打一套新桌椅换几根。
我掂了掂手里的刀。
砍竹子嘛,用不着什么精妙招式,更不需要内力灌注,纯粹是力气活儿。
手腕一抖,刀光乍起,简单、直接、粗暴。
唰!唰!唰!
寒光闪动,刀锋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
没有花哨的变招,没有凝练的刀意,只有最原始的力量宣泄。
碗口粗的翠竹应声而倒,切口平滑如镜,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惊起几只藏在草丛里的山雀。
尘土飞扬,竹叶簌簌落下。
我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看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十几根竹子,满意地点点头。
嗯,够李木匠忙活好一阵子了,我的新桌椅算是有了着落。
顺手砍了根细竹当扁担,把竹子两头一捆,往肩上一甩。
沉甸甸的分量压在肩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挑着这担战利品,我晃晃悠悠地沿着蜿蜒的山道往下走,盘算着中午该去飘香居点个红烧蹄髈,还是尝尝他们家新出的八宝鸭。
日子就像山谷里那条不知疲倦的小溪,平平淡淡,叮叮咚咚地往前流。
就在我以为这种吃了睡、睡了吃、偶尔砍砍竹子换家具的咸鱼生涯会一直持续到地老天荒时,一个不速之客,以一种极其霸道的方式,闯进了我岁月静好的小池塘。
*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我正歪在窗边的竹榻上,手里捧着一卷新淘来的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窗外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晒得人骨头缝都发懒。
竹筒里插着几支随手采来的野花,散发出淡淡的、带着点土腥气的甜香。
一片巨大的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下来,瞬间遮住了书本上的光线。
那阴影掠过竹屋,带来一阵强劲的、带着猛禽特有腥气的风。
我下意识地抬头。
好家伙!
一只神骏非凡的海东青!
它双翼展开足有数尺宽,通体覆盖着深褐与雪白交织的华丽羽翎,在阳光下流转着金属般冷硬的光泽。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锐利如淬了寒冰的黄金,带着睥睨万物的高傲,穿透窗棂,直直地钉在我身上。
它盘旋了一圈,姿态优雅而充满力量,仿佛巡视自己领地的君王。
然后,它猛地收拢双翼,像一道闪电般俯冲而下!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体,指尖下意识地扣住了竹榻的边缘——这是身体深处残留的、对危险的古老记忆在苏醒。
然而,那巨大的猛禽并未发动攻击。
它在即将撞上窗棂的刹那,极其精准地悬停住,强劲的气流吹得我额前的碎发乱飞。
它锋利的爪子轻轻一松,一个卷成细筒状的东西,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我的窗台上。
做完这一切,它并未立刻离开。
巨大的身躯落在窗台上,将那小小的竹筒衬得像个玩具。
它歪了歪那颗威猛的头颅,那双冰冷的黄金瞳再次看向我,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仿佛在确认这懒散的人类是否值得它跑这一趟。
我被它看得有点发毛。
这鸟……成精了不成
海东青见我半天没动静,似乎有些不耐,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鸣叫,带着催促的味道。
我这才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捻起那个沉甸甸的纸筒。
入手是上好的宣纸,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
展开来,铁画银钩般的字迹扑面而来,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子劈山断岳般的锋芒:
久闻‘惊鸿刀’唐燕前辈之名,心向往之。恳请赐教,一战定高下。三日后,月满中天,玉竹峰巅,恭候大驾。
落款只有一个字,墨迹淋漓,带着孤绝的傲气——萧。
字是好字,气势也足得很。
玉竹峰巅那不就是我屋后头那座最高的山头么
这人倒是会挑地方,清净,开阔,风还大,打起来视野肯定不错。
若是五年前的我,看到这样的战书,看到这样一手好字,说不定还会生出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奋感,兴致勃勃地磨刀赴约。
可惜啊。
我捏着这张散发着无形压力的战书,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惊鸿刀唐燕前辈这名号听着都陌生了,带着一股子棺材板的味儿。
现在的我,是唐咸鱼。
主业是睡觉和觅食,副业是砍竹子。
打架早八百年就戒了。
我随手把这张价值不菲的宣纸翻了个面,背面一片空白。
正好。
我在屋里踅摸了一圈,找到半截秃头毛笔,又从一个放针线的小竹筒里倒出点积了灰的墨块,兑了点唾沫,勉强化开。
蘸了蘸那黑不黑灰不灰的墨汁,我大笔一挥,在背面空白处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大字:不约!
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两条喝醉了酒的毛毛虫,和正面那铁画银钩的字迹形成惨烈对比,惨不忍睹。
写罢,我把纸重新卷好,递向窗外那只耐心等待的海东青。
那神骏的大鸟盯着我递过去的纸筒,又看看我,黄金瞳里似乎掠过一丝……嫌弃
它没立刻叼走,反而歪着头,喉咙里发出几声低低的、意味不明的咕噜声,像是在思考这玩意儿值不值得它下嘴。
僵持了数息,它终于伸出尖喙,极其勉为其难地叼住了纸筒的一端。
那架势,活像叼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然后,它依旧没飞走。
就那么稳稳地站在我的窗台上,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眨了眨眼,有点懵。
任务完成了还不走
几个意思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气氛有点尴尬。
窗外阳光灿烂,微风和煦,窗台上,一只威风凛凛的猛禽像个讨债的监工。
就在我琢磨着是不是该抄起旁边的竹扫帚把这监工轰走的时候,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哦!
我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快递费!
等着!我冲它喊了一声,转身往厨房跑。
灶台上放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早上刚从山下赵记熟食买回来的酱牛肉,厚薄均匀,酱香浓郁,油光发亮,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我挑了几片最大的,堆在一个粗瓷碟子里,端到窗台边。
喏,辛苦费!
海东青的目光落在油亮的牛肉片上,黄金瞳似乎亮了一下。
它姿态依旧高傲,但动作却一点不慢。
尖喙闪电般一探,精准地叼住最大最厚的那一片,脖子一仰就吞了下去。
吃完,它满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清鸣,这才叼着那卷写着不约的战书,双翅一振,卷起一阵狂风,冲天而起,很快化作天边一个迅疾的黑点,消失在山峦叠嶂之外。
我松了口气,看着碟子里剩下的几片酱牛肉,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啧,我咂咂嘴,这鸟还挺识货,专挑大的吃。
我捏起一片塞进自己嘴里,满足地嚼着,剩下的是我的了!辛苦砍竹子的是我,凭什么全便宜它
于是,那碟牛肉被我心安理得地放在了窗台内侧,打算当下午的零嘴。
夕阳熔金,给山谷镀上一层温暖的橘色。
我坐在屋前的老树墩上,慢悠悠地削着一根细竹竿,准备晚上去溪边试试能不能叉几条肥鱼加餐。
竹屑簌簌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清香。
一切都和过去无数个黄昏一样,宁静,慵懒,带着柴米油盐的踏实。
笃笃笃!
一阵清晰而克制的敲击声,突兀地响起。
不是敲门声。
声音来自……窗户
我削竹竿的动作一顿,心脏毫无预兆地猛地一跳!
不可能!
以我如今的武功境界,即便荒废了五年,方圆十丈内,风吹草动,虫鸣鼠窜,也绝无可能逃过我的感知!
更别说一个大活人靠近我的窗户!
可刚才,直到那敲击声响起的前一瞬,我竟毫无察觉!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梁骨。
我浑身的肌肉在刹那间绷紧,体内沉寂多年的内力如同被惊醒的猛兽,下意识地开始奔腾流转。
握在手里的竹竿,那被削得异常尖锐的顶端,此刻仿佛也凝起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寒芒。
我屏住呼吸,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全身的感官却已提升到极致,像一张无形的网,无声地笼罩向窗户的方向。
耳力捕捉着窗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风声,叶落声,溪水声……以及,那几乎微不可闻,却沉稳有力的呼吸声。
笃笃笃。
敲击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耐心。
对方显然察觉到了我的戒备和沉默。
窗外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随即,极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离开了窗户的位置。
来了!
我握紧了手中的竹竿,身体微微前倾,蓄势待发。
脚步声没有走向门口,而是……绕到了窗台正前方
我猛地转过头。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一个男人。
他站在我小小的窗台前,身形高大,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劲装,衣料在暮光下泛着沉冷的光泽,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
肩宽背阔,腰身紧窄,整个人像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名刀,沉凝、内敛,却又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他的脸背着光,轮廓在阴影里有些模糊,只能看到线条分明的下颌。
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
眸色是极深的墨黑,深不见底,像两泓亘古无波的寒潭,此刻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注视着我。
他背上,斜背着一柄刀。
刀鞘同样是玄色,古朴无华,样式……竟与我倚在屋角那把惊鸿有七八分相似!
我的心又沉下去几分。
是他!
那个落款为萧的人!那只海东青的主人!
目光下意识地往窗台内侧一扫——我下午放在那儿当零嘴的几片酱牛肉,碟子里空空如也,连点油星都没剩下。
而窗台外侧的边缘上,赫然立着一只神气活现、正慢条斯理梳理着华丽羽毛的大鸟。
不是那只海东青又是谁
好家伙!
快递员吃了回扣(一片牛肉)不算,还带着债主杀上门,把剩下的快递费也连锅端了
那海东青察觉到我的目光,停下梳理羽毛的动作,歪着脑袋,黄金瞳瞥了我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近乎得意的咕噜声,然后继续旁若无人地打理自己。
我:……
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被无视的憋屈,被强买强卖的恼怒,还有被这主宠二人组吃白食的愤懑,瞬间压过了最初的惊骇。
我唰地站起身,隔着窗棂,没好气地瞪着那个玄衣男人:你是谁
语气硬邦邦的,像砸在地上的石头。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那只悠然自得的海东青身上,眼神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随即,那目光便转向了我,如同实质般,带着一种探究和审视的意味,缓慢而仔细地在我脸上、身上逡巡了一圈。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专注,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又像是在确认某种久远的记忆。
被他这样看着,我心头那股刚压下去的毛骨悚然感又悄然爬升,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微微竖立。
就在我几乎要按捺不住拔竹竿的冲动时,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低沉而平稳,没什么情绪起伏,却奇异地穿透了暮色,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我是它的主人。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窗台上的海东青。
果然!
我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脱口而出:哦,是你啊!
话音未落,身体已本能地做出反应,足尖在地面一点,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向后弹开,瞬间退到了竹屋最里侧,与那扇窗户拉开了最大的安全距离,后背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土墙上。
那把倚在墙角的惊鸿刀,此刻离我的指尖只有半尺之遥。
男人深沉的目光随着我的动作移动,眸色似乎更深了些。
但他并未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
我后背紧贴着墙,冰凉的土气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来,反而让我混乱的心跳和奔涌的气血稍稍平复了一些。
我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一口气,盯着他:你……
刚吐出一个字,男人的动作打断了我。
他从容地抬起手,探入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质地……有点眼熟。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将纸展开。
暮色下,宣纸的背面朝外,上面那两个用秃毛笔蘸着劣质墨汁写就、歪歪扭扭、张牙舞爪的大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拍在了我的脸上——不约!
我:……
一股热气轰地冲上脸颊。
尴尬!太尴尬了!
虽然我唐燕如今是条咸鱼,
可当年好歹也是凭实力打出来的天下第一,这字……这字简直比三岁孩童的涂鸦还要惨烈!
尤其是在那铁画银钩的正面战书映衬下,更是惨不忍睹!
我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干脆时光倒流,把当时那个懒得多走几步去找好墨好笔的自己掐死!
男人的目光终于从那两个丑得惊心动魄的字上移开,落回我脸上。
他那张轮廓深邃、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峻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点在那两个刺眼的字上,然后,抬起眼,看着我,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
我、想、约。
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竹屋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
轰!
刚才那点尴尬瞬间被点燃,化作了熊熊燃烧的怒火!
这人是听不懂人话吗还是瞎
那么大的不约看不见
我都躲到这深山老林提前养老了,还阴魂不散地追过来
不约!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拔高了好几度,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抗拒,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说了不约!你这人怎么胡搅蛮缠听不懂吗
吼完,我胸膛起伏,气鼓鼓地瞪着他。
窗外,那只海东青似乎被我的大嗓门惊扰,不满地抖了抖翅膀,发出一声低低的鸣叫。
玄衣男人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沉静依旧,却像无形的山峦,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他并未因我的恶劣态度而流露出丝毫愠色,只是耐心地、固执地等待着,仿佛在等我宣泄完这毫无意义的怒火。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窗外的天色又暗沉了几分,久到我那点虚张声势的怒气都快被这沉默耗尽了,他才终于再次开口。
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商量的口吻,缓慢而清晰地问道:
怎么……才能约你
那语气,认真得近乎诚恳,仿佛在探讨一个关乎天下苍生的重大命题。
我被他这油盐不进、执着到近乎偏执的态度彻底噎住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这感觉,就像你用尽全力一拳打出去,结果砸进了一团软绵绵、黏糊糊的棉花里,不仅没伤着对方分毫,反而把自己的手给陷了进去,憋屈得要命。
你……
我指着他,手指头都有点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无奈,你干嘛非要找我打上一场啊啊
我指着自己这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又指了指窗外我开垦的那一小片蔫了吧唧的菜地。
你看看!睁大眼睛看看!我都退出江湖多少年了!金盆洗手了!封刀归隐了!懂不懂我现在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山野村姑!没兴趣!也没那本事跟你打!
我噼里啪啦一通吼,试图用村姑这种自贬身份的词打消他那莫名其妙的念头。
男人静静地听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始终一瞬不瞬地锁定在我脸上。
那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我不是一个在跳脚骂街的村姑,而是什么稀世奇珍,值得他用全部心神去解读。
被他这样盯着,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悄然滋生。
那不再是单纯的戒备或愤怒,而是一种……仿佛被最顶级的猎食者用眼神锁定住猎物的感觉!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泛起细密的凉意,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这男人……绝对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无害!
他身体里潜藏的东西,比我想象的更危险!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指尖已经悄然触到了身后冰冷的刀柄!
内力在经脉中无声地加速奔涌,蓄势待发!
只要他敢有丝毫异动,我这把五年未曾饮血的惊鸿,今日说不得就要开开荤!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刹那,窗外男人的气息,倏然变了。
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周身那股沉凝冷硬的气场,仿佛冰雪消融,顷刻间化作了山间清晨微凉的薄雾,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连带着他看向我的眼神,也褪去了那种令人心悸的专注,变得平和而……轻缓
只有打败了曾经的天下第一,他开口,声音放得很轻,语速也慢了下来,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才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现在的天下第一。
这句话……
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脑子里激起了圈圈涟漪。
怎么……这么耳熟
我皱紧眉头,努力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找。
五年的咸鱼生活,让我的脑子也像生锈的齿轮,转动起来格外滞涩。
终于,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被强行拽了出来——
也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山巅。
风很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脚下,是那个曾经名震江湖、此刻却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一脸难以置信的老者。
我握着自己那把刚刚饮下天下第一之血的刀,刀尖斜指地面,滚烫的血珠顺着冰冷的刃口滑落。
胸腔里是激战后尚未平息的汹涌气血,还有一股少年人初登绝顶的、难以言喻的澎湃意气。
我对着败者,也对着这苍茫天地,朗声说道,声音带着内力远远传开,在群山间回荡:
从今往后,天下第一的名号,归我了!只有打败了曾经的天下第一,我才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现在的天下第一!
彼时年少,意气风发,只觉得这句话掷地有声,威风凛凛,完美诠释了江湖更迭、强者为尊的铁律。
可如今……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着窗外那个玄衣男人,眼神活像见了鬼。
他……他居然把这句话当成了约战的标准台词
还跑到我这个版权所有者面前,一本正经、大言不惭地说了出来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句话是我唐燕的原创
还是说,这句话在这五年里,真的被江湖上的愣头青们奉为圭臬,成了挑战前辈的固定开场白
一时间,荒谬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冲散了心头的惊悸和戒备,只剩下一种啼笑皆非的无力感。
我看着他那张轮廓分明、在暮色中显得过分认真的俊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算了。
我认命地闭了闭眼,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胸腔里那股郁结的闷气,似乎也随着这口气吐掉了一些。
打就打吧。
看这架势,不把他打发了,我和我的酱牛肉怕是永无宁日。
行!
我猛地睁开眼,破罐子破摔般用力一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决绝。
打一场是吧就一场!点到为止!打完,麻溜的,带着你的鸟,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再来烦我!
说完,我根本不再看他反应,也懒得再废话。
身体猛地向后一旋,脚尖在地面一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倒射而出!
右手闪电般抄起墙上那把蒙尘的惊鸿,左手顺势一推窗棂!
砰!
竹窗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身影如轻烟般,从敞开的窗口疾掠而出!
没有丝毫停顿,足尖在窗外一株老松的横枝上轻轻一点,借力再次拔高,朝着屋后那座最高、最陡峭的山峰——玉竹峰巅,飞掠而去!
身后,衣袂破风之声紧随而至,如同跗骨之蛆。
玉竹峰顶。
一轮巨大的银盘已悄然跃出东方的山脊,清冷皎洁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将这片开阔的峰顶平台照得亮如白昼。
山风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碎石和枯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吹得人衣袍翻飞,猎猎作响。
我背对着来时的方向,站在平台中央,缓缓转过身。
玄衣男人已无声无息地停在我身后三丈之外,如同融入夜色的一块磐石。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冷峻的侧脸线条。
他背上那柄玄色长刀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刀鞘随意地插在脚边的碎石地里。
刀身狭长,弧度流畅,在月华下流淌着幽暗内敛的光泽,果然与我的惊鸿形制极为相似,只是更长、更直一些,少了几分惊鸿的轻灵,多了几分沉雄厚重。
他握刀的姿势很随意,甚至显得有些松散,刀尖斜斜指向地面。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随意的姿态,却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感觉,仿佛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又仿佛每一个角度都蕴藏着致命的雷霆一击。
高手。
绝对的高手。
我压下心头那丝因久未动武而生出的陌生悸动,右手缓缓搭上腰间的刀柄。
指尖触到那熟悉而冰冷的金属纹路,一股奇异的暖流仿佛顺着指尖回流,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五年了,老朋友,委屈你了。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刀鸣响起,惊鸿被我缓缓抽出刀鞘。
五年的沉寂并未使它蒙尘,清冷的月光下,刀身如一泓流动的秋水,寒光凛冽,映照着漫天星斗,也映照着我此刻沉凝下来的面容。
我抬起刀,刀尖斜指地面,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起手式。
没有多余的花哨,没有言语的挑衅,只有刀锋凝聚的寒意,无声地指向对手。
来!
男人深潭般的眼眸微微一动,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腕一翻,那柄玄色长刀被他平平举起,同样斜指地面,竟回了我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起手式!
姿态沉稳,气度从容,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关乎天下第一名头的对决,而只是在完成一场约定好的、心照不宣的切磋。
呵。
我心中最后一点顾虑和推让瞬间消失殆尽。
最烦这种虚头巴脑的客套!既然要打,那就干脆点!
喝!
一声清叱炸响在呼啸的山风中,我足下发力,坚硬的岩石地面竟被踩出细密的裂痕!身体如同被强弓射出的利箭,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扑向前!
没有试探,没有迂回!
一出手,便是惊鸿九式中最为迅疾刚猛、一往无回的起手杀招——惊雷破晓!
刀光如匹练,撕裂月光!
速度快到了极致,仿佛一道真正的银色雷霆,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劈对方头顶!
这一刀,凝聚了我五年咸鱼生涯积攒下来的、无处发泄的憋闷和刚才被强买强卖的恼怒!
虽未动用全力,但也绝不容小觑!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刀,男人眼中精光一闪!
他并未退避,甚至没有格挡!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他发梢的刹那,他动了!
左脚不动如山,右脚猛地向侧后方斜斜踏出半步!
身体如同风中柔韧的劲竹,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侧面拧转!
同时,握刀的右手手腕一抖,那柄玄色长刀如同毒蛇出洞,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刁钻诡异的弧线,刀尖精准无比地点向我手腕内侧的神门穴!
这一避、一转、一点,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不仅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我必杀的一刀,更是在间不容发之际,直指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唯一破绽!
那份眼力、胆识和对时机的把握,简直妙到毫巅!
我心中凛然!变招!
手腕一沉,刀势由劈转撩,刀锋贴着对方点来的刀尖险险划过,带起一溜刺目的火星!
身体借着旋转之力,刀随身走,第二式回风拂柳已然展开!
刀光如雪,化作一片绵密的光幕,卷向对方腰腹!
男人身形再变!步伐灵动,如同踏着玄奥的星斗,在方寸之地辗转腾挪。
那柄玄色长刀在他手中,时而如灵蛇吐信,刁钻狠辣,时而如巨蟒翻身,势大力沉!
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反击,都精准地卡在我刀势转换的节点上,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铮!铮!铮!锵!
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密集如雨点,在空旷的山巅激烈地回荡,与呼啸的山风交织成一首惊心动魄的战曲!
两道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高速交错、分离、再碰撞!刀光霍霍,人影翻飞,卷起的劲风将地上的碎石枯叶尽数扫飞!
我越打越是心惊!
五年未曾真正动刀,身体的记忆和反应终究有些滞涩。
招式衔接间,偶尔会出现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
内力运转,也远不如当年那般圆融无碍、随心所欲。每一次硬碰硬的撞击,都震得我手臂微微发麻,气血翻腾。
反观对方,气息绵长,动作流畅自然,如同呼吸一般轻松写意。
那浩瀚如渊的内力深不见底,每一次刀锋相击,传递过来的力量都雄浑而沉稳,如同拍击礁石的海潮,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永无止境!
更让我心惊的是,他明明有数次机会可以发动足以致命的杀招,刀锋却总是在即将触及要害时,巧妙地滑开,或是变招为震、为缠,点到即止!
他果然遵守了承诺,没有死斗之心!
可这种手下留情,非但没有让我感到轻松,反而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
这感觉……太憋屈了!
仿佛自己拼尽全力挥舞的拳头,在对方眼里不过是孩童玩闹!
一股久违的、混合着不甘和倔强的火焰在胸中点燃!
五年了!
五年未曾体会过这种被压制、被逼迫到极限的感觉了!
当年挑战各路高手时,那股被逼入绝境反而愈发昂扬的战意,如同沉睡的火山,被这强大的对手彻底唤醒!
嗬——!
一声清啸从喉间迸发,带着宣泄般的快意!
我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眼中再无半分懒散和退缩,只剩下纯粹而炽热的战意!
内力疯狂催动,不再吝惜!
刀势陡然一变!
不再追求招式的精妙衔接,而是将惊鸿九式中最核心、最凌厉的杀意彻底激发出来!
刀光暴涨!
每一刀劈出,都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速度、力量、角度,都在极限的压力下被强行提升!
掠影!惊涛!碎星!
刀光如九天银河倾泻,如怒海狂涛席卷,如流星陨落大地!
连绵不绝的攻势,带着玉石俱焚般的惨烈气势,朝着那玄色的身影狂涌而去!
男人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凝重!
他不再保留,玄色长刀发出一声低沉浑厚的嗡鸣,仿佛沉睡的巨龙苏醒!刀势大开大阖,带着一股劈山断岳般的霸道!
不再是之前的灵巧化解,而是硬碰硬的正面迎击!
轰!轰!锵!
每一次碰撞,都如同闷雷炸响!
狂暴的气劲以两人为中心猛地炸开,卷起漫天烟尘碎石!脚下的岩石地面,在两人沉重的脚步和狂猛的刀气冲击下,不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月光下,银色的刀光与玄色的刀影疯狂交织、碰撞、湮灭!两道身影化作了两团模糊的光影,速度快到肉眼几乎难以捕捉!
酣畅淋漓!
虽然每一次硬撼都震得我手臂酸麻,虽然每一次内力的对拼都让我气血翻涌,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畅快感,却如同奔涌的岩浆,冲刷着四肢百骸!
五年了!
这具被安逸生活泡得快要生锈的身体,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战斗的纯粹与热血!
那种将精气神完全凝聚于刀锋之上,生死一线间寻求突破的极致体验!
然而,身体的极限终究摆在那里。
久疏战阵的筋骨肌肉,在高强度、高频率的极限爆发下,开始发出痛苦的哀鸣。
手臂越来越沉,每一次抬起都变得异常艰难。
丹田气海之中,原本奔腾不息的内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飞速消耗,渐渐显露出枯竭的迹象。
而对方,那玄色的身影依旧稳如山岳,气息悠长,刀势浑厚,仿佛刚才那番狂风暴雨般的激战,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热身!
又是一次毫无花哨技巧的硬撼!
双刀猛烈交击!刺耳的金铁摩擦声令人牙酸!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刀身狂涌而来!
我闷哼一声,虎口剧痛,几乎要撕裂开来!
握刀的五指瞬间麻痹!
惊鸿险些脱手飞出!
整个人更是被这股巨力震得踉跄后退,脚下连踩了七八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胸口气血翻腾,喉头一甜,一丝腥甜的气息涌了上来。
我强行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月光下,玄衣男人并未追击。
他稳稳地站在原地,手中的玄色长刀斜指地面,刀身嗡鸣渐歇。
他静静地望着我,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月光,也映着我此刻略显狼狈的身影。
山风依旧呼啸,吹过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拂过他沉静如水的面容。
那身玄色劲装,除了衣袂翻飞,竟无多少凌乱,连气息都只是稍稍急促了几分。
反观我自己,气息紊乱,握刀的手臂微微颤抖,鬓发散乱贴在汗湿的脸颊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胜负已分。
高下立判。
没有不甘,没有怨恨。
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山风,压下翻腾的气血,抬手抹去额角的汗水。
目光落在手中依旧嗡鸣震颤的惊鸿上,刀身映着月光,也映出我此刻平静的眼神。
我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如同月下神祇般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坦然的、甚至带着点释然的笑容。
手腕一翻,锵的一声,将惊鸿干脆利落地归入鞘中。
我输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声,带着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以后,‘天下第一’这个名头,归你了。
男人握刀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似乎因为我这爽快的认输而微微波动了一下,里面翻涌起一些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腕一转,那柄玄色长刀同样无声地滑入背后的刀鞘。
他抬起手,动作从容不迫,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在方才激斗中微微敞开的玄色衣襟。
修长的手指抚平领口的褶皱,将散落的一缕黑发拨回耳后。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和掌控感,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江湖变色的大战,于他而言不过是拂去了肩头的一片落叶。
我抱着双臂,斜倚在一块被刀气削平了棱角的岩石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整理仪容。
月光如水,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挺拔的身姿。
不得不承认,这人长得确实……嗯,挺有卖相。
尤其是此刻这份打完架还能保持风度的从容,确实有那么几分值得欣赏。
挺好,新出炉的天下第一,至少卖相上不辱没这名头。
我心里嘀咕着,琢磨着是不是该说句恭喜然后赶紧下山去安抚我咕咕叫的肚子。
就在这时,他整理好了最后一处褶皱,放下了手。
然后,他动了。
不是转身离开,而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我倚靠的岩石,走了过来。
不疾不徐,步履沉稳。
玄色的靴子踩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沙沙声。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无形的节拍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
我抱着手臂的姿势没变,但脊背却不自觉地微微挺直了些,心头那点刚升起的欣赏瞬间被警惕取代。
他想干嘛
赢了还不够还要发表几句胜利感言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距离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沾染的、山风带来的清冽草木气息,以及一丝极淡的、仿佛金铁般的冷硬味道。
月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也照亮了他眼中此刻翻涌的、我依旧无法解读的暗流。
他微微低下头。
温热的、带着一丝清冽气息的呼吸,毫无预兆地拂过我的耳廓。
我浑身一僵!
下一秒,一个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金石般坚硬质感的声音,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灼热的烙印,烫得我耳根瞬间发麻:
嗯。
他顿了顿,那气息更近了些,几乎要贴上我的耳垂。
从今往后……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近乎霸道的笃定。
天下第一……
……和你……
都是我的了。
山风呼啸着卷过峰顶,吹得人遍体生寒。
*
山风还在呼呼地刮,刮得我耳朵嗡嗡响,连带他刚才那句霸道宣言也在我脑子里来回撞钟——天下第一和你,都是我的了。
我我的了
我猛地往后一缩,后脑勺咚一声磕在身后冰冷的岩石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这疼痛倒是瞬间驱散了那点被气息拂过耳廓带来的诡异麻痒感。
嘶……我揉着后脑勺,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月光清晰地照出他眼底那点我看不懂的、翻涌的暗流,还有那份理所当然的笃定。
你有病吧我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惊愕拔得老高,在山风里显得有点劈叉。
打赢了就拿走名号,这是江湖规矩,我认!可‘我’什么时候成你的了我是个人!不是你的刀!也不是你那只就知道吃白食的海东青!
我指着还在不远处岩石上悠闲踱步、偶尔歪头瞅我们一眼的大鸟,气得指尖都在抖。
男人——哦,现在知道名字了,叫萧——被我指着鼻子骂有病,脸上那点沉静如水的表情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不是恼怒,倒像是一种……计划被打乱后的轻微错愕他微微蹙起眉头,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完全不符合他的预期。
你输了。
他重申,语气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太阳从东边升起的真理。
对,我输了!所以‘天下第一’归你!
我用力点头,恨不得把名号给你,人没门几个字刻在脑门上给他看。
你,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最终吐出两个字,也是。
也是什么也是战利品
我简直要被他的强盗逻辑气笑了。
萧大侠。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冷静一点,你看清楚,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物件!打赢一场架就想把人打包带走你这比山下的王屠户强买强卖还离谱!他好歹还知道给钱呢!
提到钱,我脑子灵光一闪,立刻补充:再说了,我师父给我留的银子够我躺八辈子!我犯得着把自己卖给你当‘附属品’吗我图啥图你那只鸟能吃能喝还能气人
窗台上的海东青似乎听懂了能吃能喝是在夸它,得意地抖了抖华丽的翎羽,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
萧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大概从来没遇到过像我这样油盐不进、还理直气壮跟他掰扯战利品归属权问题的对手。
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那点我看不懂的暗流翻涌得更厉害了,隐隐透出几分……困惑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山风卷着枯叶在我们之间打着旋儿,月光清冷地照着两个相对无言的人。
一个满脸写着此物归我,理所当然,一个浑身散发着离我远点,莫挨老子的气息。
最终,他像是放弃了语言沟通这种低效的方式,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
我住下。
啥我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他指了指自己,然后指向我那间孤零零立在半山腰的竹屋,住那里。
晴天霹雳!
不行!
我差点跳起来。
我那竹屋就巴掌大!就一张床!我习惯一个人住!不习惯跟人挤!尤其不习惯跟一个刚认识、还妄想把我当‘战利品’的男人挤!
我睡地上。
他言简意赅,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目光扫过我身后简陋的小屋,又补充道,或者,屋外树下。
……
我被他这种我意已决,你看着办的架势噎得说不出话。
睡地上睡树下
他以为他是谁苦行僧吗
还是我那竹屋自带什么吸引天下第一的磁场
萧大侠。
我试图晓之以理。
你看,你赢了,名头归你,皆大欢喜。你该干嘛干嘛去,去挑战别人,去开宗立派,去接受万人敬仰!你守着我这个过气的、只会砍竹子的前天下第一干嘛我这儿要啥没啥,连个像样的灶台都没有!你想吃口热乎饭都得自己下山!
无妨。
他吐出两个字,眼神平静无波,我会。
会什么
我茫然。
做饭。
……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一个刚刚在玉竹峰巅跟我打得惊天动地、气势能吓死隔壁山头老虎的天下第一刀客,现在站在寒风里,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他会做饭,而且打算住进我的小破屋,睡地上或者睡树下,给我做饭
这剧情走向是不是过于离奇了!
我张着嘴,看着他月光下线条冷硬却莫名透着一股执拗的脸,再看看那只歪着头、黄金瞳里闪烁着看好戏光芒的海东青,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全身。
行吧。
打,是打不过了。
赶,看样子也赶不走。
讲道理,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我认命地垮下肩膀,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随你便吧。
爱睡哪儿睡哪儿,爱做不做饭!
只要别来烦我,别妄想把我当东西就行!
说完,我抱着我的惊鸿,拖着被揍得又酸又疼的身体,头也不回地、脚步虚浮地往山下我那可怜的小竹屋挪去。
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透着一种生无可恋的凄凉。
身后,沉稳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我的隐居生活,从这天起,彻底宣告终结,并走向了一条画风诡异的歧途。
*
清晨,我是被一阵极其诱人的香味勾醒的。
那是一种混合着油脂焦香、面食烘烤气息的霸道味道,穿透竹屋不算严实的缝隙,顽强地钻进我的鼻腔,霸道地唤醒了沉睡的肠胃。
咕噜噜……
肚子率先发出诚实的抗议。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意识还没完全回笼,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山下飘香居的王婆子今天这么早就开张了
这烧饼味儿怎么闻着比平时更勾魂摄魄
揉着眼睛坐起身,透过半开的竹窗往外一看——愣住了。
我那小小的、简陋的竹屋外,靠近溪边的一块平整空地上,不知何时竟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石头灶台!
灶膛里柴火正旺,跳跃着温暖的红光。
而那个自称会做饭的玄衣男人萧,此刻正背对着我,站在灶台前。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劲装,只是外面松松垮垮地系了件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看起来灰扑扑的围裙(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用一块防水油布临时改的)。
晨光熹微,勾勒出他宽阔挺拔的肩背线条,此刻却做着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动作——他正微微躬身,专注地翻动着灶上一口……崭新的铁锅!
锅是哪儿来的!
我明明记得我厨房里只有一口豁了口的破陶罐!
更让我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是他手里的动作。
只见他一手稳稳握着锅柄,另一只手拿着一柄……刀
那刀!那刀身狭长流畅,弧度完美,在晨光下流转着幽暗内敛的寒芒!
那分明是他的佩刀!
那把昨夜在玉竹峰巅与我惊鸿争锋、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的天下第一宝刀!
此刻,这把足以令江湖人疯狂的神兵利器,正被他握在手里,刀尖灵活地……铲起锅里一张金黄焦脆、滋滋冒油、散发着致命香气的……葱花烧饼!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精准。
刀光一闪,那烧饼便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跟头,稳稳落回锅里,溅起几点细小的油花。
我:……
我的惊鸿刀在墙角默默蒙尘,他的无名宝刀在灶头鏖战葱花烧饼……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
我光着脚,披头散发地冲到窗边,扒着窗棂,声音都在抖:萧……萧大侠!你……你在用你的刀……做烧饼!
萧闻声回头。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淡化了几分冷峻,高挺的鼻梁上甚至还沾了一点点可疑的面粉。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用绝世宝刀做烧饼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嗯。
他应了一声,目光又落回锅里,快好了。
说完,他手腕一抖,那把价值连城的宝刀再次化身锅铲,精准地将那张金黄酥脆、香气四溢的烧饼铲起,手腕再一翻,烧饼便稳稳地落在一个同样崭新的、白瓷盘子里(这盘子又是哪儿来的!)。
他将盘子放在旁边一块充当桌面的平整大石上,动作自然得仿佛做了千百遍。
然后,他解下那件可笑的油布围裙,随手搭在旁边的柴堆上,转身看向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我。
洗漱,吃饭。
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食物的香气最终战胜了内心的荒诞感。
我几乎是飘着去溪边胡乱抹了把脸,又飘回来,坐在那块大石前,盯着盘子里那块堪称艺术品般的葱花烧饼。
色泽金黄均匀,焦脆的外皮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油光发亮,热气腾腾,散发着直击灵魂的焦香面香。
我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烫!但真的……太香了!
一口咬下去,外皮酥脆得掉渣,内里却绵软蓬松,带着恰到好处的咸香和葱花的清香,麦香浓郁,油润却不腻口。
唔……
我满足地眯起了眼,感觉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这手艺……比山下飘香居王婆子的祖传秘方还要绝!
萧就坐在我对面的一块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他自己面前也放着一张同样的饼,但他吃得慢条斯理,姿态优雅,仿佛不是在啃烧饼,而是在品尝宫廷御宴。
我一边往嘴里塞饼,一边忍不住偷瞄他,还有他随意放在脚边的那把刀。
刀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油光和葱花屑……
刀……挺顺手
我忍不住,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
萧拿起手边一个同样崭新的竹筒杯(他到底什么时候削的!),喝了口水,才淡淡回道:顺手。厚薄均匀,导热适中,不粘锅。
我:……
很好,天下第一宝刀,在他这里的核心评价标准是不粘锅。
这日子,没法用常理衡量了。
萧说到做到,真的在我的竹屋旁住下了。
他没有挤进我那巴掌大的小屋,而是在屋后靠近山壁的一片空地上,用他那把不粘锅宝刀……呃,砍了几棵碗口粗的硬木,又削了无数根竹子。
仅用了半天时间,就搭起了一座比我那竹屋还要宽敞结实、还要精巧雅致的……竹屋!
我全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操作。
那刀光闪烁间,粗壮的圆木被精准地劈成需要的板材,坚韧的竹子在刀锋下如同柔软的草茎,被剖成均匀的篾条。
他动作快得带出残影,力道控制妙到毫巅,搭建结构更是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
没有一根多余的木头,没有一条歪斜的接缝。
这哪里是盖房子这分明是在用绝世武功炫技!
当那座崭新的、带着露台和栏杆的竹屋稳稳立起来时,我彻底服气了。
行,您不仅是天下第一刀客,还是天下第一木匠。
他甚至还用剩下的边角料,给我的破竹屋修好了漏风的门轴和吱呀作响的窗户……
于是,我的隐居地,从唐咸鱼的安乐窝,变成了前任天下第一与现任天下第一的奇怪同居点。
日子在一种诡异又莫名和谐的节奏中继续。
萧说到做到,真的包揽了做饭的活儿。
他的厨艺……简直惊为天人!
无论是简单的山野小炒,还是复杂的炖煮羹汤,经他手出来,都成了人间至味。
那把无名宝刀,也彻底沦为了他的御用厨具,砍柴、削皮、切菜、拍蒜……无所不能。
每次看他用那把寒气森森的刀切出细如发丝的姜丝,或者将一块五花肉片成薄如蝉翼的灯影肉片时,我的心情都极其复杂——既心疼那把刀,又忍不住为即将入口的美味咽口水。
至于那只叫追电的海东青(我终于知道了它的名字),则成了我们之间最活跃的信使兼气氛破坏者。
它似乎格外喜欢往我的地盘凑。
有时我晾在屋外的衣服,会被它当成新奇玩具叼走,挂到高高的树梢上。
有时我刚洗好的野果,一转眼就被它啄走最红最大的那颗。
最离谱的一次,我正在溪边洗头,它大概是觉得我湿漉漉的头发像水草,好奇地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差点把我摁进水里!
每当这时,萧总会及时出现,一声低沉的呼哨,或者一个眼神,就能让那只无法无天的大鸟乖乖收敛。
他会把我被叼走的衣服取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窗台上,会把他刚做好的、最漂亮的那份点心推到我面前,补偿我被抢走的野果,会在我顶着湿漉漉、被鸟爪抓乱的头发气鼓鼓时,递过来一条干净柔软的布巾……
他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在他那座精致的竹屋里打坐调息,或者擦拭他那把饱经风霜的宝刀。
但他存在的痕迹无处不在:清晨准时飘来的食物香气,院子里被修葺得整整齐齐的篱笆,水缸里永远满溢的清澈溪水,甚至是我窗台上偶尔多出来的一小束带着露珠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他不再提你是我的这种混账话,但那种无声的、密不透风的圈地行为,比语言更让人无处可逃。
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山,不动声色地移到了我的世界里,然后稳稳地驻扎下来,宣告着不容置疑的存在。
而我呢
从最初的抗拒、炸毛,到后来逐渐麻木、习惯,再到最后……竟然生出一种诡异的、被饲养得很好的安逸感。
直到那天,我扛着新砍的竹子下山,去找李木匠换他答应给我打的新摇椅。
刚到村口,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
平时对我这个力气大得出奇的怪姑娘习以为常的村民们,今天看我的眼神格外热烈,还带着点……八卦兮兮的笑意
唐姑娘,下山啦
卖豆腐的张婶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你家那位今天没跟着一起来啊
啊我扛着竹子,一脸懵,我家……哪位
啧,还装!
旁边卖菜的刘大妈挤过来,一脸我懂的表情。
就是那位长得跟神仙似的、总冷着脸、但对你可好的俊后生啊!前几天王婆子可都看见了,大清早的,人家在溪边给你做早饭呢!那刀耍得,啧啧,切葱花都比唱戏好看!
可不是嘛!
张婶补充道,李木匠也说了,前阵子你家新起的竹屋,那手艺,绝了!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唐姑娘,你福气可真好哇!
对呀对呀,神仙眷侣!般配得很!众人七嘴八舌,哄笑声一片。
我:……
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神仙眷侣般配
我和那个拿宝刀切葱花的冰块脸
我想解释,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说他就是个莫名其妙赖着不走的怪人……
可话到嘴边,看着村民们脸上真诚又八卦的笑容,再看看自己肩上扛的、原本打算换摇椅的竹子——那摇椅,好像也是他随口提了一句靠着舒服,我才想起去砍的……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羞恼和心虚的情绪涌上来,我扛着竹子,几乎落荒而逃,连李木匠家都没去,直接掉头就往山上跑。
回到我那半山腰的小院时,心还怦怦直跳。
萧正站在他新搭的露台上,似乎在远眺。
追电停在他旁边的栏杆上,梳理着羽毛。
听到我慌乱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空空如也的肩膀和涨红的脸上。
摇椅呢他问,语气平淡。
没……没换。
我眼神飘忽,不敢看他,闷头就往自己屋里钻,突然不想换了!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那天之后,我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
看到他专注地用那把寒光闪闪的刀给我片鱼脍时,我的心跳会莫名加快。
闻到他新研究出的点心香气时,会不由自主地期待。
甚至他沉默地坐在一旁,只是翻看他带来的、那些我看不懂的武功典籍时,那种安静的存在感,也让我觉得……不那么讨厌了。
更要命的是,那只叫追电的傻鸟,最近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像山下那些八卦的村民!
充满了我懂的促狭!
这种诡异的感觉持续发酵,直到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山下王婆子的烧饼铺子飘来了久违的、勾魂夺魄的香气。
我那被萧养刁了的胃口,竟然也生出了几分对原版的怀念。
我要下山。
我对正在院子里削一根新竹笛的萧宣布。
他停下手中的刀,抬眼看我:买烧饼
……嗯。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一起去。
他放下刀和竹笛,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
不用!
我立刻拒绝,声音有点大,我自己去就行!很快回来!
开玩笑,上次被村民围观调侃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萧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深潭般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
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心虚地补充道:我……我就买两个!顺便……顺便看看李木匠的摇椅打好没!
说完,不等他反应,我运起轻功,像后面有鬼追似的,嗖地一下窜了出去,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山林间。
一路疾驰到山下,确认那家伙没跟来,我才松了口气。
走到王婆子铺子前,那熟悉的焦香面香扑面而来,瞬间治愈了我一路狂奔的紧张。
王婆子,老规矩,两个芝麻烧饼!
我熟稔地喊道。
好嘞!唐姑娘稍等!
王婆子笑呵呵地应着,手脚麻利地从炉膛里夹出两个金黄酥脆、撒满芝麻的烧饼,用油纸包好递给我。
我付了钱,接过热乎乎的烧饼,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嗯!还是那个味儿!酥脆,咸香,满满的烟火气!和萧做的精致点心是不同的风味。
心满意足地捧着烧饼,我慢悠悠地往李木匠家晃,打算问问我的摇椅。
刚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
玄衣墨发,身姿挺拔,不是萧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没跟来吗!
我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烧饼扔出去:你……你怎么在这儿!
萧没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啃了一口的烧饼上,又抬起来,落在我沾着芝麻粒的嘴角。
那眼神……有点深,有点沉,看得我心里直打鼓。
我……
我刚想解释我只是馋了,绝对没有嫌弃他手艺的意思。
他却忽然上前一步,靠得极近。
又是那种熟悉的、带着清冽草木气息的压迫感!
我的心跳瞬间飙到了一百八!
喂!你干……
我话没说完。
他微微低下头,俊朗的脸在我眼前放大,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
然后,在人来人往的村口,在飘着烧饼香气的空气里,在周围几个村民瞬间瞪大的眼睛注视下——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自然地、轻轻拂去了我嘴角沾着的那粒芝麻。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电流,瞬间麻遍了我半边身子。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点了穴,连呼吸都忘了。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和低笑。
萧仿佛没听见,他收回手,指腹捻着那粒小小的芝麻,目光沉沉地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我终于看懂的情绪——是笃定,是占有,还有一种……近乎孩子气的、被原版烧饼挑衅后的不悦
他微微俯身,凑近我僵住的、滚烫的耳朵,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却又莫名染上了几分委屈的语调,清晰地响起:我的烧饼,不好吃
……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一丝执拗和控诉的俊脸,再看看手里啃了一半的原版烧饼,又瞥见周围村民那一张张写着我就知道、神仙眷侣打情骂俏的八卦笑脸……
一股热气轰地冲上头顶!
萧!!
我忍无可忍,羞愤交加地吼了出来,你碰瓷啊!
什么天下第一!
分明是天下第一碰瓷王!
用美色!用厨艺!用那只傻鸟!
还有这该死的、让人心跳失序的芝麻粒!
他看着我炸毛的样子,眼底那点不悦和委屈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他没有退开,反而更近了些,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得逞般的、理直气壮的耍赖,再次钻进我的耳朵:
嗯。碰瓷。
瓷是你的。
人,也是我的。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在他玄色的衣袍上跳跃。
村口的喧嚣仿佛远去,只剩下他低沉的声音,我擂鼓般的心跳,还有那缕顽固地萦绕在鼻尖的、混合着芝麻香和他身上清冽气息的……
要命的味道。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半个烧饼,再看看眼前这张写满了此瓷已碰,概不退换的俊脸。
算了。
咸鱼翻个身,大概……也挺好
至少,烧饼管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