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沉沉地压在整个京城之上。厚重的乌云翻涌,仿佛浸透了墨汁,酝酿着一场狂骤的冷雨。寒意顺着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地钻入骨髓,冻得人指尖发麻。丞相府的朱漆大门平日里总是威严又敞亮,此刻却紧闭着,只拉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几名家丁探头探脑,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忌惮,像是生怕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沈妙孤零零地站在门阶下的雨水里。刺骨的冰冷顺着她湿透的绣花鞋底,一路蜿蜒而上,迅速侵占了她的双腿,蔓延至腰腹,最终连心口也一片麻木。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未戴任何钗环的发髻往下淌,流进颈窝,凉得她微微打颤。她那身浅色的家常衣裙,早已被雨水淋透,狼狈地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里面早已褪了色、洗得发白的中衣轮廓,衬得她面色比头顶的天空还要灰败几分。
家丁的议论声透过雨幕和门缝,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沈妙耳中:
…真来了!还真有脸皮来……
…害死老夫人宠爱的云姨娘肚子里那个小少爷,将军不把她沉塘都是看在她死鬼爹那点旧情份上了……
这会儿装什么可怜当初在云姨娘安胎药里动手脚时的狠毒劲儿呢嗤!
…听说是自己带来的那个贴身丫头翠柳告发的,人证物证全齐活!铁板钉钉了!
…啧啧,‘善妒不贤’,将军这休书给的痛快!早就该把这个祸害赶出府……
将军总算解脱了!听说陛下还赞将军这休书写得好呢!
一句句冰冷刺骨的话语,裹挟着京城连绵秋雨特有的黏腻阴寒,狠狠砸在沈妙已经冻得僵硬的心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烙下耻辱的印记。
雨声渐大,哗哗地击打着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朱红大门后的人影似乎失去了耐心,猛地将半开的门缝又推大了些。
一只沾着泥水的玄色厚底官靴重重踏出门槛,鞋底与湿漉漉的青石板碰撞,溅起一片肮脏的水渍,有几滴恰好落在沈妙湿透的裙裾下摆,绽开几朵更加污浊的泥点。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捏着一张薄薄的、对折的纸,带着一种极其不耐、仿佛丢弃秽物的姿态,猛地塞了过来。
那张纸的边缘,深深划过沈妙冰冷僵硬的指尖。
力道很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厌恶。冰冷的疼痛刺了一下,可她没缩手。
纸张被塞进她麻木手指间,立刻被无情的雨水打湿。墨迹在绵密的雨丝中迅速洇开,带着不详的模糊。
沈妙没有动。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张休书的内容。那休书仿佛一块烧红的生铁烙铁,烫得她手心发颤,几乎要握不住。方才家丁们刻薄的议论声,此刻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密密匝匝刺穿她的头颅,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只剩下嗡鸣的血流声响。
大门哐当一声被合拢,粗暴地彻底隔绝了门内门外两个世界,也隔绝了仅存的一点遮风避雨的微弱指望。落栓的声音沉重地砸在雨幕里,激不起一丝回响。
雨水更加肆意地冲刷着冰冷的门扉,顺着朱红的漆面滑落,如同道道肮脏的泪痕。台阶上那几件她当初被一顶小轿抬进季家时带来的简单陪嫁物件——两个半旧的樟木箱子,一只梳妆用的铜镜架子,还有几匹半新不旧的绸缎,被那几个府兵像倒垃圾一样,胡乱地从府里某个角落拖拽出来,随意地扔弃在门外泥泞的地上。
箱子砸在泥水里,沉闷又侮辱。一只箱子被摔得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裙,同样很快便吸饱了污浊的雨水。
沈妙的目光缓慢地扫过眼前这狼藉冰冷的一切。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顺着脸颊滑进嘴角,咸涩的,分不清是雨是泪。她紧紧攥住了那张被雨水彻底浸透、在手中几乎化开的纸。指尖用力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薄薄的、湿软的纸张里面去,如同要嵌进自己冰冷麻木的心里。纸上的墨迹,在雨水的持续冲刷下愈发淡去,但那触目惊心的八个字——善妒不贤,徒增笑耳,早已深深刻入眼底,烙印在灵魂深处,清晰得足以烫瞎她的双眼。每一个字都是淬了冰的毒刃,精准无比地钉穿了她的肺腑,也彻底断绝了她与这座深宅大院仅存的那一丝微弱联系。
风卷着雨丝,将不知从哪个高门大院围墙内飘出的、带着轻蔑笑意的议论断续吹来:快瞧!季将军那妒妇出来喽!活该!听说连个丫鬟都敢告她谋害侍妾子嗣呢!可不止…说是她院里的翠柳告的,将军亲自查实,啧啧,铁证如山哟!这下可算成京城最大一桩笑话咯,善妒不贤,‘徒增笑耳’啊,哈哈……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沈妙流血的伤口上反复揉搓。善妒不贤。徒增笑耳。京城最大的笑话。她缓缓吸进一口冰凉刺骨的空气,胸腔被挤压得生疼。那口冰冷的空气沉入肺腑,冻僵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却像淬火的冷水浇在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上,反而激发出一种奇异的、灼烫的、足以烧穿冰层的恨意。那恨意翻腾着,带着摧毁一切的暴烈,却最终被她死死压在眼底深处。她的手,死死攥着那张湿透的、仿佛带着无形烙印的休书,手背上青筋狰狞地迸起。
沈妙最终弯腰,冰冷僵硬的指节,一件、一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拾起自己被扔在泥泞中的、为数不多的旧物。污泥迅速沾染了她苍白的手指和湿透的衣袖。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织成一片没有边际的冰冷水幕。她弯着腰,在瓢泼大雨中一件件拾起那些冰冷的、沾满污泥的旧物,动作笨拙却固执。
冰冷的雨水将她从里到外浇得透湿。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抱着自己仅有的、破败不堪的家当,一步一步,艰难地离开了季府那冰冷威严的朱红大门。
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能被这漫天的雨幕吞没、冲刷殆尽,却又在滔天的水帘中,挺起了一丝决绝的脊梁。雨水打在她脸上,蜿蜒而下,混着某种更咸涩的东西。京城深巷里的污浊湿冷的石板路,如同一张贪婪的、冰冷的口,将那个在大雨中拖着旧箱、踉跄独行的背影,连同那场成为全京城谈资的羞辱与悲凉,一道深深地吞噬了进去,迅速淹没在京城这场无情的冷雨之中。
三年时光,足够冲淡许多流言蜚语,也将某些身影和姓名碾碎在时光的尘埃里。京城依旧繁华,茶楼酒肆里,新的话题早已换了又换,偶尔有人提及三年前季将军那场雷霆万钧的休妻旧事,也只引来几声模糊的附和:善妒不贤…季将军杀伐果断,岂容后院不宁……
至于那位被休弃的沈氏最后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没人关心。京城,从不缺少新的谈资与更迭的笑料。
初春的阳光带着几分虚假的暖意,落在金銮殿高高翘起的琉璃檐角上,折射出刺目的光。
殿内,气氛却紧绷得如同上足了发条的弓弦。丹陛之下,朝班肃立,鸦雀无声。空气沉重得几乎无法流通,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废物!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陡然在寂静中炸开,惊得前排几个上了年纪的文臣不由自主地微微瑟缩了一下,连殿柱上盘绕的金龙都似乎在这怒火中颤抖。
站在武官队列最前方的男人,正是如今圣眷正隆、掌管天下兵马大权的上柱国将军季淮宴。他一身墨色金线绣麒麟的常朝服,身姿如渊渟岳峙,此刻面容却冷硬如千载寒冰,目光锐利如刀锋,狠狠扫视着殿内那些垂首不语的大臣。
整整三年!耗费国库巨万钱粮!连一个燕国的细作头目都查不干净!
季淮宴的声音带着雷霆之威,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铁血疆场淬炼出的煞气,震得人心头发慌,那些蛀虫是怎么在我大魏境内如蛆附骨、刺探军情的!你们的眼睛,是都瞎了吗!
他猛地抬起右臂,手指戟指着殿内某个方向,那份戾气压得人喘不过气:还有那据说是新得燕国昏聩皇帝宠信的女宰相,手段诡谲,心狠手辣!短短两年就在那燕廷搅得风生水起!今日议和,明日主战,视我大魏如砧板鱼肉!此等蛇蝎妖后,实乃天下祸水之首!一旦其羽翼丰满,必为神州浩劫!尔等如此懈怠,是何居心难不成要我大魏日后都跪伏在这样一个祸水裙下苟延残喘不成
祸水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冲天的怒意和不加掩饰的鄙夷,在空旷高大的金銮殿中久久回荡,震得殿内侍立的宫女内监们无不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
祸水……祸水……群臣之中,已有窃窃低语声如蚊蚋般响起。恐惧,惊疑,无奈,还有一丝微妙的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女人,能让素来以铁腕冷静著称的季将军如此盛怒斥责
就在这死寂与骚动交织、季淮宴的怒火如同即将点燃的烽燧,气氛紧绷到一触即发的临界点,大殿外,值守通事的太监尖利悠长的唱报声,突兀地、穿透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报——燕国使臣团奉国书觐见——!
声音拖得很长,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锥划开了沸油的表面。
所有朝臣,连同丹陛之上的御座中人,都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向那高高的、洞开的殿门。
阳光猛然变得刺眼。逆着光,数道人影肃然而立。
为首的使者并未立刻踏过门槛。她站在那道将殿内阴凉与殿外初春暖阳分割开来的光晕里,身形被金色的光晕勾勒出一道锐利而沉静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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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与……不容置疑的威势。纤长的手指落在系在肩颈处那件玄黑色、光泽如水的玄狐大氅镶金云纹扣绊上,轻轻一解。
黑得耀眼的玄狐大氅如沉凝的夜色般无声滑落,被身后一名身着燕国女官服色、容貌清冷沉静的随从,眼疾手快地稳稳接住。
大氅滑落的瞬间,殿内仿佛被投入了一片光焰的河流。
只见那使者内里竟着一身极罕见的女子使臣朝服。并非鲜艳夺目的红,也非柔媚的粉紫,而是凝重庄严到了极致的玄色,沉甸甸的衣料上用繁复得令人目眩的金色丝线,绣着盘旋飞舞的九爪盘龙!那龙纹在从殿门涌入的大片阳光直射下,骤然爆发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璀璨金光!
盘龙绕身!帝王之尊!
这一身龙纹使臣袍,无声却极其霸道地宣告着身份——绝非寻常外臣使者,而是持有燕国无上君命、等同于代燕国天子行事的宰相威权!
金盘九爪龙纹的光芒,似乎瞬间抽干了殿内的所有亮色。刚刚还在震怒咆哮的季淮宴,那魁梧如山岳的身躯,极其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在了他挺拔的脊柱上。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惯于在千军万马中锁定敌首的锐利鹰目,带着不敢置信的惊疑,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狠狠刺向那个几乎被金龙光芒笼罩的身影,试图穿透那令人窒息的金光和盘龙纹饰带来的强烈威压。
金光烈烈,一时间有些刺目。但那身形轮廓,在季淮宴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却透出几分令他血液几乎冻结的……熟悉!那肩膀的线条,那站立的姿态……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使者终于缓缓抬步,踏过高高的朱漆门槛。
玄衣金龙,随着她的步伐沉稳流动,每一次衣袂轻拂,都似乎带着无形的威仪碾过冰冷光洁的金砖地面。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沉重的靴底落在金砖上发出的轻微叩击,一下,一下,如同踩在所有人心坎上。
那张隐没于金龙光辉与玄色庄重的面庞,终于在跨过门槛、适应了殿内相对柔和的光线后,清晰无比地呈现出来。
季淮宴握着笏板的手猛地收紧,坚硬的上好牙笏板竟在他掌中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他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如同看见了十八层地狱的恶魔破土而出!那张脸!
白皙依旧,却早已褪尽了记忆中最后一丝温顺与哀婉。曾经那双总带着柔弱顺从、轻易便被泪水氤氲的杏眸,如今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寒潭,幽邃、冰冷,蕴着一种历经淬炼后磨砺出的、令人心悸的沉稳与洞悉一切的犀利。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一丝弧度,并非笑意,而是对眼前这一切——尤其是对他季淮宴那张因极度震惊而略显僵硬的俊朗面孔——最彻底的嘲讽。
四目相接。
隔着三年的时光之河,隔着腥风血雨的背叛与无数个暗夜里噬骨的恨意。金殿上空旷的寂静仿佛被无限拉长、挤压,沉甸甸得令人窒息。他目光中翻涌着雷霆万钧的惊涛骇浪,而她那双冰封的深眸里,却只闪过一丝极快、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的涟漪——那里面,沉淀着无垠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掌控全局的平静。
他眼底的惊涛骇浪,她眸中的万年玄冰,在辉煌而冰冷的金殿上空无声对撞。
她脚下稳健的步伐并未为这惊心动魄的对视停留半分,径直行至御座之下的位置站定,目光平视,越过丹陛的距离,对上御座上那位同样面容凝重、身着明黄龙袍的大魏天子李珩。
燕国宰相沈妙,奉我主之命,呈递国书,问大魏皇帝陛下安好。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亮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敲打在每一个心弦紧绷的朝臣耳膜上。音色是清冽的,如同冰凌相击,每个字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威重,没有丝毫女子惯常的柔媚腔调,沉稳有力得如同磐石坠地。
沈……妙!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针,带着某种诡异的震颤,从几个低品阶官员的牙缝里惊惧地挤了出来,随即又死死地咽了回去。惊疑、恐惧、难以置信的情绪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在死寂的朝班中无声而迅猛地扩散开来。无数道目光,惊骇欲绝地投向御座下方那个玄金龙纹、渊渟岳峙的身影,随即又惊恐万分地偷偷瞥向武官首位的季淮宴。
季淮宴俊朗冷硬的脸庞上,此刻再也没有半分方才的震怒与杀伐决断。三军统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在此刻仿佛遭遇了无形而又致命的一拳。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扭曲表情——惊骇凝固了他深邃的眼角,然而瞳孔深处,又翻滚着另一种更为强烈、更为复杂、几乎要挣脱而出的情绪!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只余下冰冷与威仪、再无半分记忆里温驯痕迹的脸。那张曾无数次在他面前低眉顺眼、最后却染上令他厌恶刻骨的绝望与恨意的脸!
沈妙!竟然是她!那个被他以一纸休书,冠以善妒不贤、徒增笑耳之名,如同丢弃一件肮脏的旧物般抛在季府门外泥泞冷雨之中的女人!
如今……燕国女相!
那个被他恨声怒斥、称之为蛇蝎妖后、天下祸水之首、神州浩劫的燕国新贵……竟然就是这个沈妙!
一股混合着荒谬绝伦、强烈羞辱和被愚弄到了极致的暴怒,轰地一下直冲上季淮宴的颅顶,烧得他眼前微微发黑!那只放在腰间佩刀刀柄上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因为用力过猛而指节凸起,发出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暗青色的筋脉在手背上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他几乎控制不住要将那柄随他征战沙场、斩杀过无数敌酋的战刀当场拔出一寸!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李珩显然也认出了阶下之人。清俊的面容上,那一向温润从容、深不可测的神色终于被撕开了一道难以掩饰的愕然裂痕,眼神变得极其复杂。他下意识地,飞快地扫了下方如即将喷发的火山般压抑着怒火的季淮宴一眼。
呵……
一声极其轻微、几近嘲讽的低笑溢出沈妙冰冷的唇边。金殿之上落针可闻,这点声音恰好足以让近旁几位大臣听个分明,更像是一把淬毒的薄刃,精准地扎向僵立不动的季淮宴。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那份轻蔑,仿佛他连同他方才那番震耳欲聋、将妖后祸水斥得如同末日灾厄的言辞,都不过是空气中不值一提的尘埃。
沈妙微微垂首,对着御座方向拱手,玄金龙纹的衣袖沉稳垂落,流畅得没有一丝涟漪。她语气平稳无波,将那祸水二字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分量,重新抛回金殿冰冷的空气里:
陛下容禀。鄙使来前,闻季将军于朝堂震怒,指斥外臣‘为祸水之首’。如今……她缓缓抬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之眸,终于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近乎玩味的审视,精准地落在那张因屈辱与暴怒而血气上涌、显得有些铁青的英俊面庞上,薄唇轻启,吐字清晰如珠落玉盘:
本使倒想请问季将军,这‘祸水’之名,本使究竟……何处承当得起
哗——!
朝堂的寂静再也无法维持,如冰面般轰然破裂!压抑的低呼与倒抽冷气的声音从各个角落陡然响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惊恐万分又带着看戏般的探寻,瞬间从沈妙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聚焦到了季淮宴的身上。
金盘龙纹的光芒映在他墨色的麒麟朝服上,反射出一种冰冷坚硬的质感。季淮宴迎着那道冰冷、带着赤裸裸审视与挑衅的目光,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奔涌的血液像烧滚的铁汁一般灼烫!那份几乎要将他理智烧穿的屈辱和被当众揭穿隐秘的暴怒,如同在滚油里泼入冰水,轰然炸开!他死死咬紧牙关,下颚线绷得像岩石般冷硬,齿缝间似乎能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他费了极大意志力,才将喉间那一声咆哮的嘶吼硬生生扼住,没让它冲口而出将整个金殿掀翻。
那份冰冷的审视,那祸水二字被她亲口问出的嘲讽意味,像无数根淬了盐的钢针,反复刺扎着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镇定。他死死盯着她,目光中翻涌着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烈焰和冰寒,恨不能瞬间将那道玄金龙纹的孤傲身影彻底烧成灰烬!
三日后的阳光带着一股暮春的慵懒,暖洋洋地透过雕花精致的紫檀木窗棂,斜斜地洒在御书房的紫檀云龙纹御案上。空气里悬浮着细小的尘埃,在金光的照射下,安静地盘旋飞舞。
窗外有清脆的鸟鸣偶尔掠过,但这御书房内,气氛却凝滞如冰潭。
案几两侧,沈妙与季淮宴隔着数步之遥相对而立。阳光照进来,仿佛在他们之间划下一条泾渭分明、绝不可跨越的光带,空气在这条无形的线上都被冻结住了。
沈妙依旧是一身玄色盘龙常服,比朝堂时稍显简约,但那份沉稳凛冽的压迫感丝毫不减。她没有看季淮宴,目光垂落在御案一侧那枚通体碧透、色泽温润的青玉镂雕九龙戏珠镇纸上。
这是她刚刚递上的一份新拟定的边境互榷条款的补充文书。墨迹尚未全干,几行字遒劲却又暗藏锋芒。其上列出的大魏边境几处至关重要的军镇隘口,赫然被要求允燕国商贾兵士临时驻屯!
沈相此议,皇帝李珩捏着那份条款的副本,指腹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纸质,素来温润如春风的面容此刻沉静如水,甚至带着几分难得的凝重,所涉干系实非等闲。朕需……斟酌。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在沈妙毫无表情的脸上停驻片刻,仿佛想捕捉一丝情绪的波动,此等要害之地驻屯私兵……季卿以为如何
他终于转向了一直沉默如铁塔般矗立、周身散发着慑人寒气的季淮宴。这一问,如同投入火药桶的火星。
季淮宴陡然抬眸!那双眼睛,在三天的沉寂压抑之后,此刻如同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积蓄着足以焚毁万物的赤红岩浆!他猛地跨前一步,坚硬的黑缎官靴踩踏金砖,发出沉闷慑人的叩击声,打破了御书房内令人窒息的安静。
陛下!
声音如同闷雷炸响,带着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暴戾与嘶哑:此议包藏祸心,凶险绝伦!断不可允!一旦允其驻兵我关隘咽喉,无异于敞开国门,引狼入室!边境数十年之功,顷刻瓦解!请陛下明鉴!
他的目光如实质的刀锋,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敌意,狠狠劈向御案对面那个神色淡漠的玄衣身影。每一个字都像从牙齿缝里生生挤出,带着血和火的味道:这妖女分明就是要挖我大魏根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够了!
一声清冷的断喝,如同凛冬的坚冰骤然砸下,将季淮宴汹涌咆哮的言辞硬生生截断。
沈妙终于抬起头。她一直半垂的眼帘完全掀开,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早已凝结成一片亘古不化的冰原。冰原之下,是沉睡了太久,终于被惊醒的、足以冻裂山峦的怒意。那怒意如此冰冷,如此纯粹,竟将季淮宴那燃烧的怒火都映衬得如同喧嚣跳动的脆弱烛焰。
她的目光锐利如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力量,第一次,如此直白、如此毫无保留地迎上季淮宴那双赤红的眼。
季淮宴,沈妙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将空气里弥漫的硝烟都压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坚硬的金砖上,收起你这副大义凛然、忠君爱国的嘴脸!
这话太过突然,也太过尖锐,如同利刃出鞘直取咽喉!皇帝李珩的眉峰猛地一挑。
当年你我夫妻一场,沈妙向前踏出一步,那玄色的衣摆划过一片暗影。她的声音里淬了冰,带着沉埋三年的、如今已被血与恨浸透的伤口陡然撕裂的剧痛,你不辨是非,仅凭一个背主恶奴翠柳构陷于我!疑我在云姨娘安胎药中做下手脚!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季淮宴瞬间剧变的脸色,步步紧逼:你可还记得云氏身死前,紧紧攥住你袍角的双手!你可还听得见,她在你怀里断气时,最后盯着我、那几乎要泣出血泪的眼神!
我没有!季淮宴的怒吼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狂乱反驳,仿佛想斩断这撕裂记忆的锋芒,你休要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沈妙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冰冷的,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浓到化不开的恨和深深的、彻骨的嘲弄,指向这个曾是她丈夫的男人,你当年亲手接过御赐虎符、准备点兵赴北境御敌前一夜……是谁将你最爱的、也是云氏亲手为你做的杏仁酥,‘不慎’掉进府后污浊不堪的莲池里那口池子里,前一日才因春日换水而疏浚清理过淤泥!
她清晰地看到季淮宴魁梧的身躯,在那个莲池二字出现时,极其突兀地、难以抑制地剧烈震动了一下!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寒冰之箭当胸贯穿!
你……你说什么季淮宴的声音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某种可怕的动摇。
沈妙不再看他。她的目光转向了御案一侧那枚精美的青玉镇纸,那温润的色泽在阳光下微微流转。她忽然伸出手去,不是拿起,而是五指张开,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姿态,猛地将它攫住、举高——
在季淮宴惊怒的你敢!和李珩脱口而出的沈相息怒!声中。
啪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在御书房死寂的空气里炸开!
那价值连城的青玉九龙戏珠镇纸,被沈妙重重掼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之上!瞬间四分五裂!几块大小不一的残片,其中一块带着锐利的棱角,弹跳着,竟直直朝季淮宴的足边射去!那碎裂的光泽,映着他骤然变得惨白的脸。
御书房内,一片狼藉的死寂。
碎玉飞溅的尖锐声响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中萦绕不去,碎裂的青色玉块散落一地,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沈妙胸口微微起伏着,方才那倾尽全力的一摔,仿佛耗去了她伪装多年的盔甲,也撕开了三年来积压最深的一道裂口。但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玄衣金龙的纹路在日光下流淌着冷硬的光泽。她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那片狼藉的碎片,唇角抿成一道锐利冰冷的直线。
季将军,她的声音也如同碎裂的冰玉,每一个字都锋锐得割人,目光却再未移向季淮宴,只盯着那堆代表大魏皇室威仪的玉屑,此局,你赢不了。当年赢不了,今日……一声极轻却又重逾千钧的嗤笑,更是妄想!
最后一个想字尾音未落,一道极其沉闷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声音猛地从御案旁响起。
呃……咳咳!咳……
是季淮宴!
沈妙冰冷如刃的视线终于动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抬了起来。
那个前一瞬还如同愤怒雄狮般咆哮着、以军阵杀气威压着整个御书房的魁伟男人,此刻正踉跄着单膝半跪下去!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撑在自己膝头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极度扭曲变形,像是要捏碎自己的骨头,另一只手则紧紧捂住嘴巴。宽阔的肩膀绷紧如拉满的铁弓,身体痛苦而不受控制地向前剧烈地佝偻着,发出撕心裂肺般的猛咳。
咳……咳咳咳……噗——!
一大口粘稠而浓黑的淤血,随着那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痉挛,猝不及防地从他捂紧的指缝间狂喷而出!如同泼墨,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与甜腥交织的气息,重重地溅洒在他前方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那猩红发黑的颜色,在明晃晃的光线下,瞬间刺目得惊心动魄!
淮宴!御座上的李珩惊呼出声,猛地站起,龙袍带倒了御案上一个青瓷笔洗也顾不得,疾步绕过御案奔来,一贯温润的俊容上满是毫不作伪的关切与惊急。
沈妙只觉得眼前有瞬间被那片浓黑刺鼻的血色所覆盖。那口喷涌而出的黑血,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痛了她眼底的冰层!她身体最深处某个早已被恨意冰封的角落,极其突兀地狠狠抽搐了一下!
撑着膝盖的季淮宴,艰难地抬起头。他那张素来冷硬俊朗、此刻因剧痛而惨白如纸的脸上,嘴唇被他自己咬破,更衬得嘴角和下巴残留的黑红血渍怵目惊心。他看向沈妙的目光,是那么……复杂。有翻涌的痛楚,像巨浪拍打礁石;有某种被强行压制到极限、濒临崩溃的疲惫,如同行将溺毙的旅人;然而最深处,竟还夹杂着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奇异的……解脱
他喘息着,喉间发出艰难的咯咯声响,嘴角的血还在往下淌,他却死死盯着沈妙那双瞬间缩紧、如寒冰又似被烈焰灼烧的瞳孔。
阿……妙……他用尽力气,发出嘶哑到几乎破碎的声音。不是将军斥责敌相,不是丈夫审问弃妇……那里面裹挟着深埋心底的秘密骤然破土的巨大冲击,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混合着苦涩与急切的重负,当年…咳……燕国细作网罗贵戚密谍的名单…其实……是陛下示意我…故意引出来的!它就藏在……我书房…东面书架……那轴《万壑松风图》的画轴夹层里!
每一个字,都如同带血的铁钉,狠狠凿进沈妙的脑海!
细作名单……她冰冷的、带着强大威仪的眼眸中,那凝聚了所有仇恨和锐利的寒芒,在那一霎那如同被投入惊雷的冰湖,轰然炸开,瞬间碎裂成无法拼凑的凌乱冰棱!无边的惊骇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冰冷!
季淮宴猛地又呛出一口暗红的血沫,胸膛剧烈起伏,那艰难的话语却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那份名单一旦现世……别说你……整个季府……不!所有名单上的人……都得死!连根拔起的血腥清理…谁也逃不脱!根本……逃不脱!他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呐喊,不…休掉你…把你推得远远的……推得越远越好……赶出季家大门……让你恨我入骨……才能……才能让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暂时不再盯着你……才是……才是你唯一的活路……我护不住整个府邸……更挡不住陛下的雷霆清洗……
他的目光带着浓稠到化不开的悲怆和一种疯狂的清醒,死死钉在沈妙已然变得空白一片的脸上:……休书上‘徒增笑耳’四个字……那是陛下亲笔……赐下的朱批……我……不得不刻上去!不得不让你成为……全京城的笑话!巨大的悲怆和某种支撑他走到这一步的最后信念彻底崩溃,让他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单膝的支撑彻底断裂,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跌在地!
淮宴!李珩终于冲到他身边,半跪下去,带着焦急扶住季淮宴滚烫而剧烈抽搐的肩膀。
沈妙像是被瞬间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又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狠狠撞击在胸口。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筹谋,所有支撑她这三年在异国他乡一步步爬到权力巅峰的冰冷盔甲,在这短短几句话面前,轰然崩塌!化为齑粉!
脚下是那一堆散落的、反射着冰冷寒光的青玉碎片。
鼻端,那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中……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混杂着一丝似曾相识的、极为清苦、冷冽、又带着一丝奇特暖香的气息像幽谷雪松,又似经年药草在文火上悠悠煨着的余韵……
这个味道!
沈妙的瞳孔骤然缩紧如针尖!她僵立原地,如同被最古老的咒语钉死在了金砖之上!
季淮宴书房!
三年前!那无数次被他关在门外、只能隔着冰冷窗纸看他秉烛批阅军书的书房!书案一角的金丝楠木小屉里!那个她担心他脾胃不佳、特意为他调制、强忍着被拒之门外的委屈一次次偷偷放进去的……青竹清胃润肺的药霜!就是这个味道!独一无二!曾是她对他所有心意的凝结,也曾是后来恨意的证明!
可……药霜她从未说过用法……他怎么会……怎么会有……
一个荒诞到让她不敢深想、却又死死攫住她全部思维的念头,如同冰冷毒蛇缠绕上来!如果……如果那份被构陷的莲池点心是真的……如果莲池底的污秽真的……入了他的腹……
那……这三年来……
沈妙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她的目光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那个扑倒在冰冷金砖上、被君王半扶着、咳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这个曾冠绝天下、掌百万兵马的魁伟将军,此刻蜷缩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面色是骇人的灰败,嘴唇染着刺目的黑血,身体还在无法自控地颤抖抽搐着。
他身上那件墨色金线麒麟常服的下摆,在方才剧烈的动作中微微向上掀起了一角。露出的素白色内里衬裤束口边缘处,紧贴着一块颜色明显不同的布料,如同贴身裹伤的绑带般缠绕着他的腰腹位置!而那隐隐渗染开的、极其浅淡却又无法忽视的……暗褐色陈旧药渍……
——正是那个她为他调制过无数次、从未说过具体用法却只能凭直觉尝试使用的胃痛药膏凝固的颜色!正是他从前不耐痛时让她按揉的那个位置!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上沈妙的脊背,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意志彻底粉碎!
呃啊——!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再次从季淮宴口中溢出,撕碎了御书房死寂的空气,也如同最后的铁锤,狠狠砸在沈妙的心口上。那些被恨意深深掩埋的记忆碎片,在血腥与药香的弥散中,在对方腰腹间渗出的药痕面前,疯狂地汹涌冲击着她固守多年的认知堤坝!她下意识地向前急冲一步,那玄金龙纹的威严身影竟显得有些踉跄!
手指……她自己的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探出,眼看就要直接触碰上那片沾着暗褐色药痕的布料……
御书房内,只剩下季淮宴那几乎要将生命都咳尽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冰冷而华贵的金砖地面间,绝望地回荡,一声比一声微弱,一次比一次……摇摇欲坠。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那一地晶莹剔透、却在人世间酿成风暴的青玉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