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借刀扫黄 > 第一章

邵东的六月,连空气都粘稠得能拧出水来。
六月二十三号那晚,天更是黑得如同泼了墨,沉甸甸压在头顶,憋了一整天的闷热,终于在接近午夜时分化作一场倾盆暴雨。
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警车的挡风玻璃上,雨刷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也只能勉强撕开前方几米模糊的光影。
车窗外,创业大道两旁那些平日里流光溢彩的高档酒店招牌,此刻也成了水帘洞里一块块晕染开的、鬼魅般的色斑。
我,秦川,邵东市局刑警队的老兵,此刻就陷在这暴雨和霓虹交织的泥泞里,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打着,像在无声地数着秒。
副驾上,年轻的小陈紧握着对讲机,指节微微发白,急促的呼吸在密闭的车厢里清晰可闻。
他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栋在雨幕中愈发显得高耸而沉默的帝豪国际酒店,那扇旋转的玻璃门,像一只巨兽深不可测的喉咙。
秦队,二组就位,后门堵死。
三组电梯、安全梯控制。
频道里短促清晰的报告声一个接一个砸过来,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滚烫的油锅。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雨水腥气和车内皮革混合的、带着焦躁的气息。
行动!
两个字从牙缝里迸出,短促、干脆,像出膛的子弹。
几乎同时,几辆伪装成普通商务车的警车猛地撕破雨幕,幽灵般精准地堵住了酒店大门和两侧车道。
车门洞开,深蓝的身影如同出闸的猎豹,裹挟着风雨的呼啸,迅猛地扑向那灯火通明却又暗藏污秽的入口。
旋转玻璃门瞬间被撞开,惊惶失措的尖叫、混乱的脚步声、重物倒地的闷响、严厉的喝令……
所有声音被骤然放大的暴雨声揉碎、放大,又瞬间塞满了整个金碧辉煌却气味浑浊的大堂。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水、汗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气息,令人作呕。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快速扫过这片狼藉的战场。
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被一个个按在地上,铐住,像被冲上岸的鱼,徒劳地挣扎扭动,脸上写满了惊恐、羞耻或麻木。
治安大队的兄弟们动作利索,现场控制得井然有序。
我的视线却越过这些混乱,落在了那个穿着廉价花衬衫、被两个警员死死按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的中年男人身上。
他就是目标,刘少华,这个窝点的经理,此刻像只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瘫软在地,额头抵着地面,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他的眼神浑浊,布满血丝,更多的是被抓住的绝望和认命的颓丧。
刘经理,生意兴隆啊。我蹲下身,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他猛地抬头,脸上肥肉颤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除了惊恐,似乎还闪过一丝极其怪异、难以捕捉的情绪,像黑夜中一闪而过的磷火。
那不是单纯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更深沉的绝望
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错觉。
他喉咙里咕哝了两声,最终只是颓然地重新垂下头,不再看我。
秦队,这边!小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从走廊深处传来。
我站起身,目光投向那边。
几个嫖客被集中控制在一个角落,大多穿着睡袍或皱巴巴的衬衫,垂头丧气。其中一个男人却显得格外不同。
他约莫四十出头,穿着件深灰色西装,质地一看就不便宜,但此刻套在他身上却显得异常紧绷,仿佛这衣服是临时借来的,小了一号。
他安静地靠墙站着,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双手顺从地放在身前等待上铐,姿态甚至可以说得上配合。然
而,就在他微微侧身调整站姿的瞬间,那紧绷的西装袖子清晰地勾勒出小臂上一道虬结、锐利的肌肉线条,如同刀锋刻印在布料之下。
那绝不是养尊处优的嫖客该有的手段。
那是长期高强度、爆发性训练才能淬炼出的痕迹。
我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稍稍抬起脸,露出一张极其普通、丢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面孔,眼神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点被抓现行的、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尴尬。
李天初我走近一步,声音低沉。
是,警官。他回答得很快,语气平顺,甚至有些过于顺滑。
常客
他苦笑一下,带着点自嘲:第一次……真倒霉。谈生意,喝多了,被朋友拉来的……
他语速流畅,解释合情合理,毫无破绽。但那西装下蛰伏的力量感,和他此刻刻意表现出的平庸顺从,形成一种诡异的割裂。
一种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像一根无形的细刺,悄然扎进了我紧绷的神经里。
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存在,在喧嚣的抓捕现场,像一小块冰,顽固地贴在我的脊椎上。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得刺眼,毫无遮拦地打在李天初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
他坐在冰冷的铁凳子上,姿态依旧松弛,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疲惫。
面对治安大队同事的讯问,他翻来覆去就是那套说辞:外地来的生意人,应酬喝多了,被本地客户硬拉来放松,人生地不熟,糊里糊涂就上了楼。
细节模糊,但时间点、接触的人名(当然是化名)都说得有鼻子有眼,逻辑上挑不出大毛病。
李老板,我推门进去,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你这身板,不像喝多了的人啊。那西装……定制的吧穿着打架都嫌勒得慌,特意来这种地方穿
李天初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警官,您说笑了。就是普通西装,今天见客户,总得穿得像样点。谁想到……他叹了口气,摊了摊手,真就是倒霉催的。
他的反应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教科书上应对盘问的范例。
我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脸、脖子、肩膀,最后落在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手指粗短,指关节宽大,带着厚厚的老茧,尤其是虎口和食指内侧的茧子,颜色更深,质地坚硬。
这茧子……我太熟悉了。
那是常年握枪、扣动扳机磨出来的勋章,是深入骨髓的职业烙印,绝不是握方向盘或者签合同能留下的痕迹。
李老板做什么大生意的我状似无意地问,目光却紧锁着他的眼睛深处。
小买卖,小买卖,搞点建材,钢材什么的。他回答得飞快,眼神却在我提到生意时,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像平静水面下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暗流,随即又恢复平静,力气活儿,手糙,让您见笑了。
钢材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心却往下沉了一分。
这茧子,这反应,还有他那身不合时宜的西装下潜藏的爆发力……嫖客
呵。
他身上笼罩的迷雾,比帝豪酒店大堂里那混杂的气息更加浓重。
那根扎在神经里的细刺,又往里深了一寸,带来更清晰的警示。
凌晨的市局,像一个巨大的、疲惫的蜂巢。
喧嚣暂时退去,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哒哒声、翻阅卷宗的哗啦声,以及角落里偶尔响起的哈欠。
我靠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手里捏着厚厚一沓刚打印出来的初步报告,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李天初那平静得诡异的脸,刘少华瘫软前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绝望,还有那身紧绷的西装下刀刻般的肌肉线条……无数碎片在困倦的脑海里无序地冲撞、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轮廓,却始终找不到那根关键的连线。
就在意识即将滑向混沌边缘时,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
巨大的声响像一颗子弹射穿了沉闷的空气,瞬间驱散了我所有的睡意。
小陈几乎是扑了进来,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似乎想说话,却因为极度震惊而卡在喉咙里。
秦……秦队!
他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出事了!帝豪……帝豪酒店!保洁……保洁在B2消防通道的杂物间后面……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我猛地站起,椅子腿在瓷砖地面划出刺耳的锐响。
小陈深吸一口气,终于把那个词吼了出来:尸体!是刘少华!
什么!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根弦瞬间绷断。
这不可能!刘少华明明是被我们亲手押上警车,带回市局,关进了拘留室!我亲眼看着他被送进去的!
拘留室那个……
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荒谬感,拘留室那个是假的!冒牌货!真刘少华……死透了!就在消防通道那个堆满清洁用品的死角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拘留室里那个唯唯诺诺、瘫软如泥的刘少华是假的而真正的刘少华,在我们破门而入、展开雷霆抓捕的同一时间,甚至更早,就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被丢弃在酒店最阴暗的角落里
我抓起桌上的车钥匙,金属冰冷的触感刺得掌心一激灵。
暴雨早已停歇,但夜色更深更沉,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黑布,沉沉地覆盖着整座城市。警车再次撕裂夜幕,朝着帝豪酒店飞驰。
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过,映在我紧绷的脸上,每一次光影变幻,都像是在无声地嘲弄我们数小时前的成功。
帝豪酒店的后勤区域,此刻亮如白昼,气氛却凝重得如同铅块。
刺眼的勘查灯将B2层消防通道那扇不起眼的小门和门后堆满杂物的狭窄空间照得纤毫毕现。
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灰尘的味道,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技术中队的同事穿着厚重的勘查服,像一群沉默的白色幽灵,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忙碌着。
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闪光灯每一次亮起,都短暂地冻结住现场一个令人心悸的瞬间。
我戴上手套鞋套,屏住呼吸,弯腰钻进了那片被灯光强行撕开的光明之地。
杂物间角落,几个沾满污渍的旧拖把和破裂的水桶被移开,露出了下面的景象。
刘少华蜷缩着侧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姿势僵硬扭曲。他身上穿着那件在监控里看过的、标志性的暗红色丝绸睡袍,只是此刻那鲜艳的红色被大片大片深褐近黑的污渍浸染、覆盖,像一幅拙劣而恐怖的泼墨画。
他微胖的脸孔朝向内侧,眼睛圆睁着,瞳孔早已扩散,凝固着一种纯粹的、极致的恐惧和惊愕,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喊叫,却永远被掐断了声音。
法医老白蹲在尸体旁,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刘少华后颈处油腻纠结的头发,凑近仔细观察着。强光灯下,他的动作凝滞了。
秦队,老白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酷,却掩不住底下的惊疑,你过来看。
我立刻凑过去,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在死者后颈发际线下方,靠近颈椎的位置,皮肤上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红点。
它太小了,颜色又浅,混杂在皮肤的纹理和头发的阴影里,如果不是老白这样经验丰富又极其细心的法医刻意寻找,几乎不可能被发现。那红点周围没有明显的红肿或撕裂,干净得诡异,就像被一根极细的绣花针轻轻扎了一下留下的痕迹。
致命伤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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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看,很可能是唯一的外伤入口。老白语气凝重,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那个红点周围,但……太干净了。不像利器穿刺,也不像钝器打击。没有大血管破裂,没有明显失血迹象……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更像是某种……特制的注射器造成的微小创口。但具体是什么,要等解剖和毒化结果。死亡时间,
他顿了顿,吐出的话像冰碴子一样砸在我心上,根据尸温和初步的尸僵、尸斑判断,非常接近你们破门冲进房间的那个时间点,误差……很可能就在前后十分钟之内!
前后十分钟!
也就是说,当我们在楼上如雷霆般砸开房门,将那个冒牌货和李天初等人按倒在地时,真正的刘少华,就在我们脚下十几米之隔的这个黑暗角落里,被一根细如牛毛的凶器夺走了性命!
凶手不仅在我们眼皮底下完成了谋杀,还胆大包天地用一个替身,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把我们所有人,包括我这个所谓的经验丰富的刑警队长,都当成了他完美脱罪的棋子!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席卷全身,烧得我指尖都在发颤。
这不是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扇在邵东市局所有警察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李天初那张平静得令人发指的脸再次浮现在我眼前,那双布满枪茧的手……我猛地转身,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这片被灯光照得惨白的死亡现场,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凶手来过这里,他留下了刘少华的尸体,他必然也留下了通往他自己的痕迹!
勘查灯惨白的光柱无情地切割着B2层消防通道的黑暗,将每一粒灰尘都照得无所遁形。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污垢混合的窒息气味。技术中队的同事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零件,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声地移动、扫描、记录。我站在警戒线外,目光像探针,一寸寸刮过冰冷的水泥地面、斑驳的墙壁、堆满废弃清洁工具的角落。
秦队!
一个蹲在离尸体稍远些位置的技术员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迟疑。
他正用强光手电筒聚焦照射着地面靠近墙壁的一小片区域。
我立刻走过去,蹲下身。在勘查灯和手电筒的双重照射下,那片颜色略深的水泥地上,隐约可见一片不规则的水渍痕迹。
面积不大,边缘正在缓慢蒸发、收缩,颜色比周围深一些,湿漉漉地反着光。
水渍中间,靠近墙角的地方,似乎还黏着几缕非常非常细小的、半透明的丝状物,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过去。
水渍什么时候留下的我皱眉。这位置离尸体堆放点还有段距离,并非必经之路。
看蒸发程度,时间不长,技术员用手指小心地虚点了一下边缘,可能也就几个小时。奇怪的是……
他用手电光更精准地扫过水渍中心,你看这些黏在水泥颗粒上的小东西,像不像……融化的冰
冰我的心猛地一跳。
在这闷热潮湿的夏夜,在酒店地下二层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出现一片正在融化的冰水渍
这太不合常理了。
冰从哪里来
采集!水渍样本,还有这些黏着的残留物,全部采集!重点检测成分!我立刻下令,声音因一种莫名的预感而绷紧。
技术员迅速行动起来,用无菌棉签小心地蘸取水渍和那些细小的半透明残留物。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将棉签放入专用物证袋封存时,勘查灯的光线恰好以一个特定的角度掠过那片湿痕。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水渍反射的光线里,有什么极其微小的东西,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水光,而是一种更锐利、更凝练的光泽,细小得如同幻觉。
等等!我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形象地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脸几乎贴到那片水渍上方。
我死死盯着那一点刚才闪过微光的地方。强光下,水渍正在缓慢蒸发,在水泥地细微的凹凸纹理间,似乎……似乎有极其稀疏的、比最细的金粉还要微小的金色微粒,极其微弱地沉淀着,若非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反光,根本无从察觉!
金粉!这个词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惊疑。
技术员也愣住了,凑近仔细观察,随即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秦队,您这眼睛……好像……真是!非常细微!快,特殊滤光镜!高倍采样!
整个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诡异。
融化的冰
残留的、疑似装冰的塑料袋丝
还有几乎看不见的金粉
这诡异的组合,和旁边那具被一根细针夺去生命的尸体,交织成一幅荒诞而危险的拼图碎片。
技术员立刻更换了带特殊滤光镜的强光手电,再次照射那片区域。
在特定波长的光线下,那些沉淀在水泥纹理凹陷处、原本几乎隐形的微粒,竟真的显露出极其微弱的、属于黄金的独特反光特性!
虽然稀少得如同星尘,但在专业设备的捕捉下,它们的存在无可辩驳。
他屏住呼吸,用最精细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刮取着那些沾附了微粒的潮湿水泥粉末。
秦队,这……这太奇怪了!
技术员的声音带着压低的震惊,水样和这些残留物初步快检,显示……显示含有微量的黄金元素!纯度……非常高!
冰冷的寒意再次顺着脊椎爬升。
黄金
在凶杀现场
在消防通道一滩融化的冰水里
这绝不是巧合!
这诡异的水渍,这微不可察的金粉,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插进了那扇被重重迷雾封锁的门!
拘留区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发出令人心悸的哐当声,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狭小的提审室里,只剩下惨白顶灯投下的、毫无生气的光晕。
李天初被带了进来,手腕上戴着锃亮的手铐,坐在我对面的铁凳子上。
他依旧穿着那身紧绷的灰色西装,脸上那层刻意伪装的平庸和无奈已经彻底剥落,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
他抬眼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既不愤怒,也不恐惧,甚至没有一丝好奇,只有一片空寂的漠然,仿佛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审讯他的警察,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我把那几张现场照片,尤其是刘少华后颈那个微小针孔的特写,还有那片融冰水渍以及检测出金粉的报告单复印件,一张一张,缓慢而有力地推到桌子对面,推到他眼皮底下。
李老板,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或者,我该叫你什么别的‘生意人’
我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看看这个。你选的地方不错,消防通道,杂物堆后面,够隐蔽。手法也够利落,一根针,快得连声都来不及出。时间掐得更是绝妙,就在我们破门冲进去抓‘嫖客’的那几分钟里。
我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刘少华后颈针孔的特写照片上:这东西,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吧更不是一般人能使得这么准、这么狠的。
李天初的目光在那照片上停留了大约两秒,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死水般的平静。他没有说话。
我的手指移到那份金粉检测报告上,指尖敲了敲那行醒目的结论:还有这个。刘少华的血可没这么值钱。那滩水……融化的冰水……里面的金粉,哪来的李老板,你那天晚上,除了‘谈生意’、‘喝多了’、‘被朋友拉来放松’,是不是还顺便……搬了点别的东西很沉、很值钱,怕捂热了露馅,所以得用冰镇着
他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像平静水面被微风拂过的一丝涟漪,但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他依旧沉默,只是那放在膝盖上的、布满厚茧的双手,极其缓慢地收拢,握成了两个微微发白的拳头。
这是他进来后唯一显露出的身体反应,细微却足够说明问题——他听进去了,而且被戳中了!
我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冰冷的铁桌,目光如手术刀般刺向他:替身是你安排的,对吧那个瘫在地上吓得尿裤子的假刘少华。
你算准了扫黄行动的时间,算准了我们抓人时的混乱。你借着我们‘雷霆出击’的声势,躲在暗处,干净利落地干掉了真正的刘少华。
然后,你像个没事人一样,混在嫖客堆里,等着被我们‘抓’进来。拘留室……呵,对你来说,恐怕是最安全、最完美的临时庇护所了!
等风头稍过,证据湮灭,你再想办法脱身,神不知鬼不觉。好一个金蝉脱壳!好一个借刀杀人!
我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在狭小的提审室里炸开:你把我们警察当什么了!帮你杀人灭口、转移视线的工具!
李天初终于抬起了头,那双一直空洞漠然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幽地看向我。
他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拉出一个冰冷、僵硬,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充满嘲弄的确认。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秦队长,他第一次叫了我的职务,带着一种奇异的、居高临下的平静,故事讲得不错。想象力很丰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照片和报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证据呢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冰冷的椅背上,双手摊开,手腕上的手铐链条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就凭这点……灰尘一点水印一个针眼
他摇了摇头,那冰冷的假笑更深了,我那天晚上,就是个喝多了被朋友坑了的倒霉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抓错人了,秦队长。你们抓的,是那个假刘少华,和我有什么关系至于我手上这点老茧……
他抬起布满厚茧的右手,随意地翻转了一下,乡下孩子,从小干粗活,搬石头扛钢筋,留下的。犯法吗
他重新闭上嘴,恢复了那副油盐不进的死寂模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情绪流露和冰冷的话语,只是我的错觉。
但那双重新闭上的眼睛深处,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得意。
他在赌,赌我们无法在短时间内,将那些细微如尘的金粉、那滩来历不明的冰水、那个诡异的针孔,与他这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嫖客李天初,建立起一条足以钉死他的、牢不可破的证据链。
时间,是他此刻唯一的盟友。
法医解剖室弥漫着刺鼻的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气息。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聚焦在中央的不锈钢解剖台上。
老白穿着深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他手中的手术刀沉稳而精准,沿着刘少华尸体上早已画好的标线,划开冰冷的皮肤和肌肉组织。
我和小陈站在隔离玻璃外,屏息凝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心上。
李天初那副有恃无恐的冰冷嘴脸,还有那句证据呢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
突然,老白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微微侧身,对旁边的助手低声说了句什么。
助手立刻递过一把更精细的、带着长柄的解剖器械——颅骨钻。
老白接过来,调整了一下角度,将钻头对准了刘少华后颈那个微小针孔对应的颅骨位置。
高速旋转的钻头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在死寂的解剖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细小的骨屑被吸走。老白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操作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嗡鸣声终于停止了。
老白放下钻头,用一把精细的镊子,极其小心地探入那个刚刚钻开的小孔。
他的动作轻缓到了极致,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终于,镊子尖端夹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反着冷光的物体,缓缓地退了出来。
他直起身,将那东西小心地放入一个透明的玻璃皿中,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
然后,他转向隔离玻璃外的我们,隔着口罩,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冰冷的确凿:
找到了。凶器。
玻璃皿被迅速送到我们面前。在强光下,那东西现出了原形:一根长度不足两厘米的针状物,细若牛毛,通体散发着一种冰冷的金属光泽。
它的一端异常尖锐,另一端则连接着一段同样极其细小、几乎断裂的透明中空管壁残留。
针体上,靠近尖端的位置,还残留着几丝干涸的、深褐色的组织痕迹。
初步判断,老白的声音透过通话器传来,带着金属的质感,这是一种特制的、极其微型的注射装置的一部分。
前端是注射针头,后面连接着储存药剂的微型囊腔。针头由某种高强度合金制成,极其坚硬锐利。这种设计,能在瞬间刺入目标,并以高压将囊腔内的药剂瞬间注入。
什么药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具体成分需要毒化分析,但结合死者症状——瞬间致死、无明显痛苦挣扎、无典型中毒表征——高度怀疑是某种能引发瞬间心脏骤停或神经传导彻底阻断的剧毒生物碱类物质。老白顿了顿,补充道,这种装置,制造工艺极其精密,绝非市面流通品。来源……非常特殊。
几乎同时,技术中队那边的电话也直接打了过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秦队!水渍和残留物里的金粉分析结果出来了!纯度极高,达到99.99%!
而且,我们比对了近期上报的所有黄金制品案底……匹配上了!就是上个月底,本市‘永鑫’珠宝店金库被盗案里丢失的那批金砖上脱落的微量碎屑!完全吻合!
永鑫珠宝店!金库被盗!这消息如同第二道惊雷,瞬间将李天初那张冰冷的脸和他那身紧绷的西装下潜藏的力量,与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图景连接了起来!
审讯室的铁门再次打开时,沉重的撞击声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我大步走进去,将那份新鲜出炉的毒针检测报告和永鑫金库失窃案的卷宗复印件,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李天初面前的铁桌上。
纸张散开,永鑫金库那厚重的保险门照片,金砖失窃清单上刺眼的数字,还有那根毒针在电子显微镜下狰狞放大的影像,如同冰冷的证据洪流,瞬间将他淹没。
李天初的目光扫过那些文件,他脸上那层坚冰般的漠然,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极其细微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掠过他的眼底,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但瞬间就被更深的阴沉所取代。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
李老板,我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或者,我该叫你‘蝰蛇’
我报出了内网档案里那个属于国际职业杀手的、令人闻风丧胆的代号,这根针,眼熟吗‘毒牙’的定制签名,黑市上可是挂了号的。永鑫金库那批货,吃得还顺口吗用冰裹着金砖,趁着扫黄行动的混乱,从消防通道运出去,这招‘灯下黑’,玩得漂亮啊!
我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死死锁住他:可惜,你太贪了!也太急了!急着除掉刘少华灭口,是因为他不仅是这个卖淫窝点的头,更是永鑫珠宝老板藏在暗处的白手套!
他手里捏着你地下钱庄洗钱的证据链,对不对他胃口越来越大,威胁到了你,或者,他本身就是你计划里必须清除的一环!
所以,你精心策划了这场‘借刀杀人’!利用我们扫黄的时机,一石二鸟!既除掉了心腹大患刘少华,又趁乱把那批烫手的黄金运了出去!把我们整个邵东警方,都当成了你棋盘上的棋子!
李天初——或者说蝰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眼底最后一丝伪装彻底碎裂,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阴鸷和凶戾。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猛兽才有的眼神。
至于证据
我冷笑一声,拿起那份金粉比对报告,几乎要拍到他脸上,你留在消防通道那滩融冰水里的金粉,和永鑫失窃金砖上的微量脱落物,成分、形态、微量元素比例,完全一致!这就是你搬金砖时,冰袋融化渗漏留下的铁证!还有这根‘毒牙’……
我指着针的照片,你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它上面残留的组织,和刘少华的DNA比对结果,就在路上!‘蝰蛇’,你的戏,该落幕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小小的提审室。
几秒钟后,蝰蛇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起初很轻微,接着幅度越来越大。
一声压抑的、如同砂砾摩擦般的低笑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充满了冰冷的自嘲和彻底的绝望。
呵……呵呵呵……哈哈哈……
他仰起头,脖子上的青筋因为狂笑而暴突出来,秦川……秦川!好!好得很!
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低下头,那双眼睛如同淬毒的蛇瞳,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着不甘、怨毒,还有一丝……棋逢对手的、扭曲的疯狂,我算准了时间,算准了混乱,算准了你们这群条子的行动模式……我甚至算准了用拘留室当避风港!可我千算万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没算到消防通道里那滩该死的水!没算到冰袋会破!更没算到……会碰上你这么一条鼻子比狗还灵的‘老猎犬’!
他猛地靠回椅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甘的余烬,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毒蛇最后的凝视。
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
邵东市公安局的大院里,气氛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深蓝色的身影无声而迅捷地集结,防弹背心的搭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枪械保险打开的声音清脆而冷冽。
我站在队伍最前方,最后一遍检查着手中的配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指尖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几分。
李天初——蝰蛇——那张最后凝固着疯狂与不甘的脸,还有消防通道里那滩映着微弱金光的冰水,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
目标地点,‘恒昌’商贸公司地下仓库,确认是李天初地下钱庄的核心窝点及黄金转运处!我的声音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清晰传递,压过引擎低沉的轰鸣,行动!
警车如同离弦之箭,撕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朝着城东工业区飞驰而去。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灰蓝色的天幕下快速倒退。
小陈紧握着突击步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里混合着紧张和即将直面凶险的亢奋。
车队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一栋外表毫不起眼、挂着恒昌商贸牌子的老旧仓库。
厚重的卷帘门紧闭着,如同巨兽沉默的嘴。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
爆破组!上!我压低声音下令。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特制的爆破装置精准地撕裂了卷帘门中央的锁闭结构。沉重的金属门扭曲着向上弹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
警察!不许动!震耳欲聋的吼声同时炸响!
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如同利剑,瞬间刺破仓库内部的浓重黑暗,将漂浮的尘埃都照得无所遁形。突击队员如同潮水般涌入!
仓库深处,几个黑影如同受惊的老鼠,在强光照射下发出惊恐的尖叫,慌乱地想要扑向角落堆积的货物后面,或者去抓靠在墙边的棍棒。
但训练有素的突击队员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
战术手电的光斑死死咬住目标,伴随着严厉的呵斥和迅猛的擒拿动作。
控制!
控制!
这边还有一个!按住他!
短促有力的报告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此起彼伏。
抵抗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些看守人员显然没料到警方会如此精准、如此迅猛地直捣黄龙。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迅速扫过整个仓库。
角落里,几个印着海鲜图案的白色泡沫保温箱异常醒目,箱盖歪斜地敞开着。我大步走过去,强光手电直射箱内——
箱底残留着正在融化的冰块,冰水混合着碎冰,在灯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而在冰块中间,赫然躺着一块块在灯光下散发着诱人而沉重光泽的金砖!黄澄澄的,棱角分明,每一块都如同沉睡的猛兽,带着巨大的财富和血腥的气息。
它们安静地躺在冰水里,等待着被保鲜,等待着被运往未知的黑暗深处。
找到了!小陈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在我身后响起。
我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冷的金砖表面,那沉甸甸的触感,冰冷而真实。它不会杀人,但包裹着它的欲望,却能轻易碾碎人性,将灵魂拖入深渊。
抬起头,目光越过这些冰冷的财富,看向仓库深处被突击队员死死按在地上的、面如死灰的几个看守。
仓库顶棚破损处,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投射进来,恰好落在一副刚被队员从某个看守腰间搜出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手铐上。
天,终于亮了。